二、艾奇德娜

凶殘的神女艾奇德娜既不像會死的人類,也不似不死的神靈,她半是自然神女——目光炯炯、臉蛋漂亮,半是蟒蛇——龐大可怕、皮膚上斑斑點點。

“請問您是……”在觀察了我二十分鍾之後,身邊的女士終於小心翼翼地問道,“……提豐樂隊的主唱伊文·李嗎?”

“不。”那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她飛快地說了一句“抱歉”,又補充道:“您和他長得真像。”

我用盡可能冷淡的語氣回答道:“是嗎。”

於是,這個話題就此終結。很快空姐送來了飲料,我要了一大杯葡萄酒,然後是第二杯。狹小的經濟艙座位讓人從肉體上就深感局促,另外一些可怕的名詞則在精神上為我戴上更為沉重的枷鎖,例如“父親”和“責任”。當我還是那一個“伊文·李”的時候,享受和揮霍的日子似乎是無窮無盡的,直到她離開我,帶走我一半的財產和所有的音樂靈感。

在分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在想她,分析她,研究她。我重新翻看八卦小報,撿起當年的狗仔趣聞,一遍遍地回放婚禮錄像中她的一顰一笑,以及婚後每一次她為了配合我的宣傳而出席公眾場合的照片和錄影。在最為黑暗的陰霾時光中,這些就是我曾經的輝煌帶來的最大好處—足夠的資料。就這樣,我終於一點點靠近了她完美外殼之下的那個魔鬼,靠近了掩藏在那張美麗容顏之下的蛇妖半身。然而有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我始終不能夠明白。

那就是她懷孕的時候。

懷孕隻會是她計劃中的事情。在我們婚姻的頭三年,盡管我多次告訴她希望能夠擁有一個孩子,但她總會用“不要著急”外加一場特別的**來搪塞我—而當她決定要懷孕的時候,她是根本不會跟我商量的。

“伊文,你猜猜發生了什麽!”那是巡演結束之後的頭一個夜晚,我推開家門,就感覺到了特殊的節日氣氛。

“我的小甜心為我準備了什麽驚喜嗎?”我勾住她柔軟的脖頸,親吻她的嘴唇。

“一個孩子。”她笑著,眼睛彎起來,“親愛的,我們有了一個孩子!”

我一時竟驚呆了,在三年多的請求以後我幾乎已經放棄了這件事。

“它已經三個月大了……”她把我的手放在她平坦的腹部上,就在這裏。”

我的手掌什麽也沒有感覺到,但是在那一刻,“父親”這個詞匯突然砸中了我的心,讓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狂喜。兩個月之後“提豐”的最後一張專輯《雷火》誕生,樂評人認為它“每一個音符都飽含愛和喜悅”。然而就在主打曲拿下金曲榜冠軍的那一天,我的妻子卻發生了讓我意想不到的變化。

事實上,那天是她實驗室的同伴打電話給我,說她精神崩潰了。

這簡直不可思議!我的妻子—在她身上,連“情緒不佳”這樣輕微的負麵詞匯都很難出現—精神崩潰?

這是從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我趕忙衝到學校去,她的實驗室在林蔭大道的盡頭,成排的梧桐已經落盡了葉子,隻剩下長長短短的枝條掛著圓圓的果實。走進那棟磚紅色的小樓之後,她的一個學生立刻認出了我。

“李先生,您終於來了!”他的神情裏混雜著激動、緊張和好奇,但謹慎地壓抑在禮貌之下,“我是艾德蒙,博士在三層的動物室,我想您最好去那裏看看她。”

“你好,艾德蒙,謝謝你。”我飛快地說道。

盡管學校是我們最初相遇的地方,這卻是我頭一次踏進她的實驗室。光潔的地麵與醫院相似,其上是一排排金屬槅架,內裏整整齊齊地擺著與通風係統相連的塑料籠子,這屋子裏恐怕有成千上萬隻老鼠!我在裝滿老鼠的槅架背麵發現了她,她正抱著頭坐在角落裏,頭發淩亂,肩膀聳動著,但無法聽到哭泣的聲響。

“寶貝—”我被她的模樣嚇壞了,“親愛的,你怎麽了?”

然而,就在我的手指碰觸到她的那一秒,她發出了一聲高亢的尖叫。我後退了一步:“我不會傷害你,告訴我甜心,發生了什麽事情?”

她極緩慢地抬起頭,眼裏的驚慌失措是我從沒有在她身上見過的。她咧開的嘴角**著,過了好久,才輕輕地吐出我的名字:“伊文……”

“是我,沒錯,親愛的。”我自責極了,“我應該攔住你,不讓你來實驗室工作的。孩子已經快六個月大……”

“不!”她尖叫起來,“不!不要提它!不—”

“好的,親愛的……我們不提孩子……”我伸出手,試圖靠近她,她全身發抖,掙紮著想要逃開。這反應讓我感到深深的挫敗,我隻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來:“寶貝,我們一起唱《泰坦》好不好?”

她停止掙紮,茫然地看著我,像個無助的孩子。

“荒野裏的歌者,述說眾神的故事……”

那是柔和的副歌,也是她最喜歡的旋律,我用最輕、最輕的調子唱下去,幾乎聽不到歌詞。音樂果然比語言更有效。她聽我唱到一半,突然吸了吸鼻子,一下子撲進我懷裏大哭起來。我撫摸她亂蓬蓬的頭發,試圖溫暖她恐懼的戰栗。

“沒事的,沒事的,有我在。”我對她說。

她趴在我的懷裏,極其艱難地吐出一些不連貫的詞匯:“那是一個……寄生的……寄生的……怪物……”

“什麽?”

“我不想要那個孩子……伊文,我不要那個孩子寄生在我的身體裏!”

我嚇了一大跳:“寶貝,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在把鼻涕蹭在我的襯衫上之後,她終於能夠說出完整的話來:這個孩子在奪走我的一切,它寄生在我的身體裏,它在控製我的思維,它命令我吃它需要的東西,命令我去它想要去的地方,命令我做它想要做的事情……這是個寄生在我身體裏的怪物,一個怪物,它在吞食我,你明白嗎?我無法控製自己了!我無法控製自己不去想它!我無法集中精力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我看不懂我的實驗記錄,我也不關心我的論文,我腦子裏隻是想著該怎麽做才能讓它更舒服一點!我被它寄生了,它已經鑽到我腦子裏了,你明白嗎?”

我啞然失笑:“我的傻姑娘,這是懷孕的媽媽最正常的反應了,這是因為你愛他啊—那是我們的孩子啊。”

“不!”她驚恐地盯著我,“這一點都不正常!這完全不正常!你根本就不明白,因為它沒有寄生在你身上!”

我忍住笑,用自己能夠使用的最誠懇的語調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很希望能夠替你懷孕,寶貝,但是我做不到。堅強一點,你現在是個母親了。”

於是,她停止哭泣,有那麽兩三秒鍾,她用一種全然陌生的眼神看著我,就像我才是一個瘋子。但很快,她就變回了自己,平時的自己,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後抬頭略帶尷尬地笑道:“哦,天哪,我今天可真是發瘋了。”

“這隻是很正常的神經緊張而已,寶貝。”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親愛的,你說得對。這隻是作為一個母親很正常的感覺,我需要適應它的存在。”

在之後的幾個月裏,也有那麽一兩次,她表現出沮喪和悶悶不樂,但都沒有實驗室裏那次嚴重。但這些跡象也讓我開始警惕。我推掉了新一輪的巡演,盡可能多地陪伴她。大約是她懷孕三十九周的時候,我偶然在她的電腦裏發現了一個文件夾,裏麵詳盡地記錄著這個尚未出生的孩子每一次和她的“對話”—從她上廁所的時間、睡眠中的夢境,到喜歡的食物以及音樂類型,都是一些瑣碎的小事。看到後麵,我仿佛理解了一點點那天她的話,因為她記錄下來的一切都不是她的習慣和喜好,而是另一個人的。

那個逐漸成形的嬰孩正在利用她的身體,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被嚇壞了。

如果是通常的母親,大概會以“愛”來解釋自己的行為。但她不會,情感於她隻是外在的保護色,讓她看起來同其他人一樣。所以所有這些事情都隻能從嬰兒的視角來解釋:這是一個怪物為了在她的身體裏生存下去,采取的寄生和控製行為。

或許是飛機上的空調太冷,我突然打了一個寒戰。我從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在這個時候想通她為什麽會拋棄自己的孩子。因為如果她不這麽做的話,她或許就會永遠被托尼控製,永遠失去自己的生活—正如現在的我。

“請您係好安全帶,李先生。”空乘走過來提醒我說,“飛機馬上就要降落了。”

我照做了。飛機不斷下降,在窗外廣袤的沙漠中,一座城市圍著綠洲鋪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