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與薛定諤之貓
寶樹
奧地利物理學家薛定諤設想過一個實驗:箱子裏有一隻貓及少量放射性物質,該物質大約有50%的概率會衰變,由此釋放出毒氣殺死貓;另外50%的概率是不會衰變,貓也就安然無恙。按照一般看法,在箱子裏的貓或者是死的或者是活的,隻是外麵的人暫時不知道。但根據量子力學,當箱子處於關閉狀態,整個係統就一直保持不確定性,此時的貓既是死的也是活的。科學界圍繞著這個實驗進行過無數次爭論,但從未問及的是:那隻貓自己是怎麽覺得的?
—題記
一
窗戶半開著,光子趴在窗沿上。陽光照在它身上,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它向窗外瞧去,瞳孔變成了一條縫:4月的和風吹在小區花園裏,樹葉沙沙作響,草坪上光影斑斕。
貓眼中的世界色彩並不分明,接近昏黃色調,稍遠處的物體都朦朦朧朧,但隨著微風,草葉的清香沁入光子鼻端,混著泥土的氣息、野花的芬芳、蠕蟲的腥氣……千百種微妙的氣息糅合在一起,填補了顏色的缺陷,組成了一幅遠比人類所看到的更絢麗多姿的畫卷。
光子懶洋洋地站了起來,伸直了腰打了個哈欠。下一秒鍾,辛離就感到它渾身的肌肉都繃了起來,敏捷地從窗台上跳進了下麵草叢裏,腳上柔韌的肉墊讓它落地時像羽毛一樣輕捷,幾乎感受不到衝擊。貓咪鑽進一簇灌木,如同猛虎—它森林中的表親— 一樣,開始了今天下午的狩獵之旅。
光子鑽出灌木,正好看到一隻蜻蜓悠然從草叢上飛過,頓時興奮起來,追著它飛身撲擊,想用前爪拍掉蜻蜓,但蜻蜓靈敏地躲開了。光子在它後麵緊追,大步騰躍,讓辛離覺得自己仿佛要飛起來。可惜蜻蜓還是技高一籌,明智地飛到了旁邊的水池之上,點著水輕盈地離開了。光子這回沒有了辦法,隻有無奈地走開。
“差不多是時候了。”辛離在心底告訴它,“我們去小花壇玩兒,也許能看到……他……”
光子好像聽到了什麽,迷惑地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它從不聽任何人的指揮,但最近有點奇怪,似乎在它身體裏總有一個聲音在說它聽不懂的話。
不過在它的字典裏並沒有“思考”二字,既然這個原始的問題得不到解答,下一秒鍾也就被它忘記了。光子嗅了嗅野花,輕鬆跳上了牆,沿著牆頭走了一段之後,又通過一根樹枝爬到了旁邊的一棵柳樹,然後是另一棵樹,然後是樹洞,然後是另一堵牆,然後是屋頂……
這是光子摸索過的一條路線,早就駕輕就熟。樹上、牆頭和屋頂,那是人類每天都能看到、卻永遠無法身處其中的世界。那是貓咪的世界,和人類的世界相互交錯,但絕不重合。
辛離是進入這個世界的第一個人類。
二
辛離常常想—明知無用卻總忍不住—如果那天她沒有答應江薇出門去看那場無聊的電影,如果她在回來的路上沒有抄那條捷徑,如果她在捷徑上沒有在一個新開花店的門口看了半分鍾,或者再多看半分鍾,如果她早一秒看到那輛失控的小轎車……如果千萬個條件中的任何一個稍有變化,她的人生就什麽岔子也不會出。
三年間,她會像其他人一樣讀完初中,升上高中,和同學們過著熱熱鬧鬧又平平淡淡的校園生活,將來會上大學,甚至出國留學,而不是坐在家裏的輪椅上,終日對著放著無聊綜藝節目的電視機和唉聲歎氣的母親。
光子曾經是這段黑暗歲月中最寶貴的安慰。兩年前父親把它從外麵撿回來的時候,它隻有巴掌大小,像一團小小的白毛線,餓得皮包骨頭,慘兮兮地叫個不停。那時候它特別黏辛離,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會在她身上撒嬌,纏著她喂自己吃的,晚上也要鑽進她的被窩才能入睡。
但光子漸漸長大,身體也健壯起來。它變得越來越獨立好動,經常出門玩個一整天,連影子都看不到。即使在家裏,它也不再依偎在辛離身邊,有時辛離想要抱它玩一會兒,卻根本抓不到它。
辛離不禁妒忌光子,妒忌它悄無聲息的貓步,風馳電掣的奔跑,甚至打個滾兒再站起來的本事。它的每一個靈巧動作都好像是在嘲笑她是個廢物。辛離甚至有過一個惡毒的念頭,打斷光子的腿,它就可以乖乖回到她身邊,陪伴她,依賴她。連她都被自己的卑鄙嚇了一跳。
她越來越受不了光子,有一次,父親把光子放到她懷裏,光子卻不情願地掙紮,她恨恨地把它扔在地下,父親說了她兩句,她大哭了起來。父親忙摟住她,問她究竟怎麽了。
“連它都能又跑又跳,為什麽我不能!”她歇斯底裏地叫著。
父親沉默了很久才開口:“也許……爸爸有個辦法……”
辛離抬起淚眼,疑惑地看著父親。父親是研究神經電子工程學的科學家,辛離截肢之後,他將研究重心轉向了運動型小腿假肢,目標是通過神經電信號直接控製機械假肢,讓它運動自如,但效果並不好,不是根本挪不動腳步就是姿勢像螃蟹一樣可笑,或許這次又有了新進展?但已經失敗了很多次,她不敢再抱什麽希望。
父親把光子抱走了好幾天,最後帶著它和一個古怪厚重的頭盔回來。
“這隻是階段性成果,還需要進行很多次實驗,正式應用至少還得過三五年,”父親的神色異常鄭重,“而且這個項目要求絕對保密,我帶回來已經是違反規定了……離離,你絕不能告訴任何人。”
“可這究竟是什麽?”
父親神秘地眨了眨眼:“你不是很羨慕光子能跑能跳嗎?你再也不用羨慕它了,因為……你就是它。”
父親告訴她,那個古怪頭盔叫作“腦電波傳感儀”。他在光子的腦部植入了一個很小的芯片,能夠將光子所看到、聽到和感知到的一切以電磁波的形式傳到頭盔裏,再通過感應電極傳入辛離的腦海,令她身臨其境,而她自己的腦電波也可以傳到光子的大腦裏。
辛離聽得似懂非懂,但她聽明白了一點:她可以通過光子的身體,重新行走和奔馳在外麵的世界上。
三
光子來到小花壇,這是小區花園中一個隱秘所在,被樹木環繞,四周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它躺在草叢裏睡了一會兒。辛離感到了那種似乎沉睡在母親子宮中的感覺,長大的人類已失去了這麽純粹的睡眠。光子好像做了個夢,那夢境與人類的完全不同,似乎有什麽東西,卻若有若無,無法捕捉……
周圍有腳步聲傳來,光子警醒地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個長身玉立的白襯衫少年站在自己麵前。他看到貓咪醒了,露出了好看的笑容,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腦袋。光子放下了警惕,它認識他,這家夥常常給它些好吃的。
辛離也認識他。他叫高楓,她曾經喜歡過的男生,不,應該說現在還喜歡著。自從她通過光子的眼睛重新看到他之後,再一次,她感到高楓在撫摸她的頭和脖頸,臉上不由得一陣發燙。
高楓是辛離小學時的插班生,在她十歲的時候忽然闖入她的生命。他們一度是同桌,那時辛離很討厭他,高楓在第一次期末考試時就以所有科目的滿分把她從全班第一的寶座上趕了下來。作為大教授的女兒,辛離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她發誓要迎頭趕上,但自信卻被高楓一次又一次地碾壓。
到了初中,他們總算打成了平手。高楓的數學頭腦好得匪夷所思,不管什麽難題怪題都能解開,得獎無數,但也許是理性思維過於發達,文藝方麵的天賦就略顯不夠,雖然語文成績也屬優秀,但寫不出有才華的詩文來。那時候,他們已經不在一個班,但高楓卻硬是加入了文學社,想要征服這個自己不擅長的領域,結果沒少受辛離這個文學社社長的嘲笑。
最後,他們達成了交易。高楓幫她補數學,她幫高楓提高文學,教學範例是—她自己寫的小詩,她騙高楓說是席慕蓉寫的,高楓竟然傻嗬嗬地把她的幾首歪詩都背了下來,讓她暗自笑破了肚皮。
就像其他經常在一起的男生女生一樣,同學之間開始傳他們的謠言。辛離當然不會主動說什麽,女孩兒要有她的矜持。她等著高楓開口,她會考慮個幾天再給他機會。不過她又想,不開口也沒有關係,他們好像可以一直這樣到……很久很久以後吧。
“很久很久”不過是一年多的時光,十五歲的秋天,車禍就那樣發生了,將她的未來徹底擊碎。高楓來看過她,很多次,但她根本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樣子,好幾次都給他吃了閉門羹。初中後,她不肯再升學,最近兩年,他們的生活再也沒有交集,雖然兩個人住在同一個小區裏。
兩個月前,她才通過光子的眼睛再次在小區裏見到了高楓。他已經高了至少十厘米,比以前健壯多了,不但沒有長殘,而且五官也越來越立體、棱角分明。她發現自己還是那麽喜歡他,甚至更喜歡他。
然而……她現在隻是一隻貓。
光子被高楓摸得開心,伏在花壇上,微閉著眼睛,喉嚨裏打起了呼嚕,那種原始的身體快樂也引入辛離的腦海,讓她覺得渾身舒暢。她有些害羞,又有些歡喜,他會不會抱一抱我呢?什麽啊,應該是抱光子……
這時高楓卻放開了貓咪,拿出手機發短信,一邊自語:“怎麽還沒來呢?這家夥每次都這樣。”嘴角卻帶著奇妙的笑意。
辛離有點奇怪。她知道高楓每天傍晚都在小花壇這裏運動一下,順便看看書或者背單詞,但基本是一個人。他在等誰呢?是哪個哥們兒?不,他的神情不會是那樣的,辛離隱隱感到,那會是一個女孩子。也許是江薇,一隻叫妒忌的毒蟲在撕咬她的心。
“我們看看是誰,光子。”她在心裏說。
該死的光子這時候卻不聽她的指揮了,它看到一隻麻雀正在灌木叢裏蹦躂,身體的本能再度燃起,一個箭步朝它衝了過去。
光子正在樹叢裏折騰,辛離就聽到高楓的聲音說:“現在才來,下次不等你了!”
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哼,你敢!”卻不是江薇,她的語聲輕柔如水,這嗓音卻清脆爽朗,辛離覺得從未聽過,但又有種怪異的熟悉感。那是誰呢?
“我就敢,怎麽樣!”
“好哇,我現在就走。”
“別別……我錯了還不行嗎?”
聽到說話聲,光子總算扭過頭,看到高楓和一個高高瘦瘦的女孩子站在一起。對它來說事不關己,隻是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辛離卻渾身僵硬,連血液好像都要凝固了。那女孩的身影還有些朦朧,但是看上去……看上去……
“好好,我錯了好嗎,辛大小姐!”高楓笑著告饒。
那女孩嫣然微笑,轉身向著光子的方向走過來,走進了它視力的聚焦範圍內。她身材窈窕,長裙飄飛,美腿無瑕,而且—長著一張和辛離一模一樣的臉。
四
“離離,你今天怎麽了,有什麽心事一樣?”晚飯時,父親奇怪地問辛離。
辛離搖搖頭,剛才親眼看到的一切,她實在沒勇氣說出來。即使說出來了,父親也會以為那是幻覺吧?
但那會是什麽幻覺,她的幻覺還是光子的幻覺?似乎都說不通。她怔住的時候,那個辛離給光子喂了一根火腿腸,摸了它好一會兒才和高楓一起走開。一切都太逼真了,怎麽可能會是幻覺?
“爸,你說貓會不會得……精神病,產生幻覺?”
父親想了想:“不是沒可能,不過應該不會有人類那麽複雜的精神問題,畢竟它的大腦要簡單得多。”他指了指正在一旁睡大覺的光子,“你發現光子有什麽問題嗎?我看挺正常的。”
“沒有沒有,我就隨便問問。”辛離忙擺手。
“要有什麽問題,可能是腦波傳感儀產生的副作用,你要及時告訴我。”父親嚴肅地說。
辛離答應。父親似乎又想到什麽,手裏舉起一筷子菜,卻不往嘴裏送。母親搗了搗他,父親忽然笑了起來:“沒什麽,我隻是想到,那隻薛定諤的貓會不會被搞成精神病。”
辛離曾經聽父親提起過:“就是那隻實驗裏半死半活的貓?”
“不是半死半活,是生死疊加態。”父親說,“因為量子效應,在打開箱子之前,它就是一堆發散的波函數,既是死的,也是活的,也許還是半死不活的……可憐的貓咪。”
“如果把一個人放進那個箱子裏會怎麽樣?”辛離好奇地問。
“不會發生什麽。”父親篤定地說,“人具有自我意識和觀察能力,能夠讓波函數坍縮。他可以察覺到有沒有毒氣,當然也知道自己有沒有死。”
“那貓難道就察覺不到毒氣嗎?貓的嗅覺可比人的要靈敏多了。”辛離不服氣。
父親怔了一下:“貓?嗯,貓當然有感覺,但是沒有自我意識—”他皺起眉頭,仿佛陷入了苦思。
“吃飯吃飯!”母親不耐煩地說,“菜都涼了,吃完飯再聊!”
可是飯後,父親接到了研究所裏的緊急電話,匆匆離開了,這個話題也就不了了之了。
五
辛離給江薇打了一個電話,旁敲側擊地問到高楓的事,江薇的答案卻大出她所料。高楓這幾天去北京參加一個計算機競賽,根本不在市裏。
“那個……最近有沒有跟我長得很像的……一個女孩……”
“什麽很像?”江薇明顯一無所知。
“沒什麽。”辛離敷衍幾句,掛了電話。
難道真的隻是幻覺?辛離思前想後,終於找到了一個說得過得去的解釋,也許她在什麽時候睡著了,那些從光子眼中看到的景象,都隻不過是自己的夢境。
但那是何其真切又何其殘忍的夢!她閉上眼睛,還可以看到陽光灑在那個“辛離”身上,她步履輕盈,裙袂飛揚,臉上都是幸福和自信。那本來應該是她的模樣。
也許正是因為渴望,她才會做這樣的夢吧。
此後很多天裏都沒有什麽異常。光子依然快活地出沒在小區的花草樹木間,有時候也能看到高楓,但“辛離”毫無蹤跡。辛離開始有些懷念那個夢境,那個真實得太不真實的夢。
隨著腦波感應的日益熟悉,辛離也越來越能夠沉浸到光子的世界裏。父親說得沒錯,貓壓根沒有自我意識,看到小老鼠它就會直撲過去,看到大狗它就會扭頭逃走,看到一個新玩具就會去撥弄一下,但腦海裏根本不會有“我要吃掉它”“我要逃跑”之類的念頭。它有感知,有欲望,有疼痛與舒適,但在這一切的中心,卻是奇異的—無。
如果把光子放進薛定諤的箱子會怎麽樣?辛離也想著這個問題,毫無疑問,當毒氣放出來的時候,它能夠嗅到,也會中毒而死。但生和死本來就混糅在一起,既有毒氣,又沒有毒氣。它抽搐著死去了,與此同時,它也舒舒服服地在箱子裏啃著一根魚骨頭。它能感受到相互矛盾的一切,因為它沒有一個確鑿的“自我”進行觀察。
貓活在每一種可能性裏。
隨著腦波之間的交融,辛離能夠指揮光子幹更多的事。有一天,她讓光子穿過小區,跑到街邊,在那裏漫步。辛離已經好久沒有上街了,她受不了街上人的目光圍觀。那種看到一個妙齡少女坐在輪椅上的好奇與憐憫,比蔑視的冷眼更讓她無法忍受。
不過通過光子的身體,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穿行。街上新開了很多店麵:書店、蛋糕店、咖啡館……街盡頭還有一家新開的大超市。
辛離還是有點難過,她無法自己走進任何一家店裏。光子當然毫不在乎,它走累了,也不顧眾人的目光,就在超市門口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
“你看,好可愛的小貓啊!”在超市門口,一個陌生女孩蹲下來撫摸著光子。光子也沒臉沒皮地蹭著她。
“咦,這小貓好像是我家樓下的。”另一個女孩說,聲音清脆明快,帶著說不出的熟悉。
光子抬起頭,就又看到了那個“辛離”,她穿著高中的漂亮校服,一頭利落的短發,正笑眯眯地看著它。
辛離的頭腦頓時一片空白。
“好想養隻貓啊。”那個“辛離”一邊喂著狼吞虎咽的光子一邊說,“可是家裏不讓,而且上大學以後,很快就不住家裏了。”
“出去以後,讓你那位高帥哥給你買一隻嘛,反正你們肯定是在一起住啦。”女孩促狹地對“辛離”擠了擠眼睛。
“瞎說什麽呢!”“辛離”羞惱起來,“看我不撕掉你的嘴!”
兩人起身,笑著跑遠了。光子無動於衷地看著這一切。辛離不敢相信地摘下頭盔,打了自己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她忙又再戴上頭盔,卻發現光子並不在大街上,而是在花壇邊上休憩。片刻之間,光子就能從幾百米外回來嗎?她問光子,光子自然聽不懂也不會回答,隻是懶懶地抖了抖毛。
六
辛離從父親那裏拿了好幾本量子力學、平行宇宙之類的書籍,吃力地研讀起來。一個概念漸漸成形:每一種可能都會在一個世界實現,一個個世界疊加在一起,無限豐富,無限混沌。擁有“自我”的人類總是要確定自己,總會落入某種可能性,所以隻能居住在其中一個世界裏。但是貓不同,它們不需要自我,也就不需要固定任何可能性,那隻在箱子裏的貓可以又活又死,光子也可以在不同世界裏穿梭。無數個光子的意識彼此並存,相互交變。
在另一種可能的生活中,三年前的辛離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仍然走在自己正常的人生軌跡上,甚至和高楓在一起。而因為她安然無恙,光子也就不會被父親收養,辛離自然也不認識它。這樣一切都能說通了。
還有個“辛離”,辛離想。辛離仍然在本來的世界裏好好地活著,多好啊。
兩天後,通過光子,辛離再次看到了“辛離”,她正和母親親熱地一起散步。
五天後,“辛離”和高楓在一起練習英語對話。
七天後,“辛離”騎著自行車從光子身邊經過。
她越來越能把握光子切入那個世界的方式,那是一種半夢半醒間無法言傳的轉變,見到“辛離”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有時候見到的“辛離”還有微妙的不同,也許每次進入的都是一個不同的世界。但那些世界都大同小異,無非是留長發還是短發,穿綠裙子還是紅裙子的區別。那是她本來的自己,什麽也沒發生。隻有這個世界,這個在三年前因為一個極小概率而形成的世界裏,一切才完全不同。可她為什麽不在其他世界裏,而要在這裏?為什麽偏偏是這裏?這個讓她再也站不起來的世界?
在其他世界裏,“辛離”正如她本來應該的那樣成長,甚至比她自己預想的還要好。高一時,她參加省裏的英語演講比賽,榮獲一等獎,同時在文學刊物上發了幾篇作品,很多讀者喜歡,甚至得到了知名作家的獎掖。
“辛離”和高楓的感情也水到渠成,從二人的對話中,辛離才知道,在去年的情人節,她收到了十幾封情書,得意揚揚地念給高楓聽,高楓憋紅了臉,把那些情書都搶過來撕掉了。
“你什麽意思啊?”“辛離”對著高楓嚷。
“你才多大啊。”高楓義正詞嚴地說,“別去和那些小流氓約會,就算要……要約會也隻能和……和我……”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於是他們偷偷約會起來,如膠似漆。辛離就這樣奇異地仰望著自己的另一種生活,為自己而自豪,為自己而歎息。
“辛離”卻有更強烈的雄心壯誌,一天,光子聽到她對高楓說:“現在高中可以直接申請國外的大學了,何必還走高考的獨木橋?高楓,我們一起出去念多好!”
“我……我沒想過這個。”高楓撓撓頭,“這很麻煩吧?我英語也不夠好……”
“你怎麽還不如小學有自信?”辛離白了他一眼,“我上次英語競賽認識一個學姐,就是自己考出國的。不就是去考一個SAT(“美國高考”)嗎,我們都可以去。”
“可是……”
“別可是了,你就聽我的吧!”她目光炯炯,神采飛揚,“如果不實現這個夢想,我會後悔一輩子的!”
辛離望著她,禁不住淚流滿麵。這才是她本來的生活!去努力拚搏,領略這世界最美麗的風景。如果不是那場意外,她就是那個“辛離”。可如今的她,殘疾的她,瑟縮在家裏,連普通的大學都上不了。
但真的上不了嗎?辛離知道,如今大學基本上不會因為殘疾而不錄取她,她戴上機械假肢基本也能生活自理,她隻是太在乎自尊,不想被人笑話,更不想被人憐憫。但那有什麽關係?光子可從來不在乎這些。
也許現在也不晚,也許她還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爸。”晚上她走進父親的書房,吞吞吐吐地開口,心中卻已堅定,“我……我想參加明年的高考,現在還來得及嗎?”
七
參加高考對辛離來說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難,報考資格上的問題,父親設法解決了,她隻需要花一年時間學完高中的課程並完成複習。她本來基礎不錯,父親又給她找了幾個靠譜的家教,加緊點應該夠了。
辛離開始了緊鑼密鼓的補課,一忙起來,跟著光子前往平行世界的旅行減少了很多。而且,她暫時也見不到“辛離”和高楓了,為了提高水平,他們已經前往廣州參加一個昂貴的SAT強化學習班,上完後會直接去香港參加考試。但光子的活動範圍隻有小區周圍,對他們的近況也無從得知。
不過有一次,光子帶著她到了另一個平行宇宙中。那天,辛離在路上看到了她的父母,這本身不稀奇,但他們看上去有點奇怪,好像比平常老了好幾歲。母親好像大病初愈的樣子,父親攙扶著她,頭頂也多了很多白發。辛離忽然意識到,這次光子進入了另一個可能世界。
光子看到,他們的神情平淡而漠然,步伐不緊不慢,說的也都是一些家常閑話:今天中午做什麽飯,家裏的花該怎麽澆水,電費交了沒有,等等。沒有任何稀奇的地方,但辛離總覺得哪裏不對,心中的詭異感越來越強烈。
父母進了樓門。光子不便再跟上去,正在門口蹲坐著,卻看到鄰居馬叔馬嬸帶著兒子說說笑笑從樓裏出來,那才是一個家庭的樣子。
驀然間,辛離發現了不對的地方在哪裏:父母在討論家事的時候,壓根沒有提到她。甚至沒有任何她還在這個家裏生活的蛛絲馬跡。這是為什麽?
在這個世界裏,她死於那場車禍。
辛離摘下頭盔,額頭冷汗涔涔。她一直以為自己的遭遇已經足夠悲慘,卻沒有想到,自己還可以不幸得多。
她就是薛定諤的貓,那隻既活又死的貓。
八
每一個世界,都有自己的幸與不幸。
辛離再次看到“辛離”,已是秋葉飄零的時節。“辛離”孤零零地拖著行李箱,拖著步子走進了滿地黃葉的小區。這次她的考試似乎不太順利,留學之夢大概得推遲幾年了。辛離並沒有太在意,無論怎麽說,她也比自己強太多了。
此後“辛離”許多天都早出晚歸,光子也不怎麽能見到。轉眼兩個月過去,到了隆冬。今年的冬天雪很大,光子也不想出門,舒舒服服躺在家裏的暖氣包邊上打盹。在它的夢寐間,辛離有時候能穿到另一個世界流浪的光子身上,它隻能躲在樓底的暖氣管道邊上,靠著偶爾能逮到的一兩隻老鼠,瑟縮著苦挨嚴寒。但沒關係,一覺起來,它就會在享用不盡的貓罐頭邊上,過著另一種生活。
一天早上,辛離進入這個世界時,發現光子在外頭找吃的,卻見到了高楓一早就在外麵轉悠。光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圍著他喵喵叫了起來。高楓神色焦灼,看著它歎了口氣:“今天沒工夫喂你了……辛離不見了。”
光子一震,抬頭看著他,宛如能聽懂人言。
“跟你說了你也不懂……”高楓對它說,其實是自言自語,“我不該提分手的……她要我陪她出國,可是我根本不想出去念,我早點跟她談清楚就好了……結果最後大吵一架,我沒去考試……她SAT也考砸了,回學校又被好些人嘲諷,壓力太大,模考也一落千丈……我一直在賭氣,也不接她電話……昨晚她不見了……”
怎麽會這樣的?辛離難以置信,那個幾近完美的“辛離”怎麽可能變成這樣?
“我打她手機,結果她手機竟然扔在了附近草叢裏……我們真的很擔心她……一晚上都找不到……警察也不受理……萬一碰到壞人……”
光子嗅了嗅“辛離”的手機,嗅到了熟悉的淡淡氣味,順著風,一絲同樣但更細微的氣味透入它鼻端,就像是遠處傳來的縹緲呼喚。辛離想起貓的嗅覺靈敏不下於狗,她知道該怎麽做了。
光子躥了出去,跑出幾步後,發現高楓沒有跟上來,回頭高亢地叫了幾聲,又往前跑了幾步,一邊跑一邊回頭。高楓有點明白它的意思,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地跟上了它。
辛離生怕“辛離”是坐上車離開了,那就不好找了。但她的氣味一直在路邊延伸,顯然並沒有上任何車。走過了好幾個街區後,她的氣息出現在一個小酒吧裏。但此時酒吧已經打烊,裏麵一個人都沒有。
光子又嗅了嗅,發現辛離的氣息在酒吧另一邊出現,還較之前更濃,代表離現在的時間更近,但這次混進了濃厚的酒氣,單從氣味上就大致能猜到發生了什麽。
辛離心急如焚,驅策著光子不住地狂奔,高楓在後頭跟著。它又穿過三個路口,兩條巷子,發現辛離的氣味進了一棟二十多層高的寫字樓,晚間電梯停運,她似乎從樓梯間爬上去了。她到這裏來幹什麽?辛離有一種不祥之感,她讓光子拚命爬上去,兩層、三層、五層……光子累得不行,快爬不動了,但這不是休息的時候,她拚命催促著可憐的貓咪。快上去啊,光子!
氣味一直向上蔓延,最後,當光子累得隻剩下一口氣的時候,他們終於到了樓頂的天台上,高楓用力推開門,凜冽冰風撲麵而來,樓頂都是積雪,一個衣衫單薄的少女在天台的邊緣搖搖晃晃,隨時都可能掉下去。
九
“辛離,你幹什麽!”高楓大喊。
“高楓……”“辛離”回頭,一身酒氣,竟吃吃笑了,“你……來幹什麽……我要去另一個世界了……”
“什麽事那麽嚴重啊!你先下來,什麽事都可以解決……”
“關你什麽事!”“辛離”叫了起來,聲音異常淒厲,“如果不是你,什麽事都不會發生!現在已經太晚了,太—”
她又倒退了一步,腳踩在滑溜的冰層上,整個身子向後一仰,竟完全懸空。在那一刹那,她看到一團雪白猛撲過來,死死咬住她的腳跟,是一隻瘦骨嶙峋的流浪貓。那貓的力氣一時大得異乎尋常,讓她多停留了一秒鍾,但下一秒鍾,她帶著那隻貓一起墜下。
整個世界化為億萬碎片,在他們周圍旋轉著。電光石火間,她看到了那隻貓的眼睛,那雙深邃的貓眼宛如時空隧道,通向另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和無窮無盡熟悉又陌生的場景在她眼前掠過。
驀然間,下墜之勢止住,因為被光子拖延了一下,高楓及時撲過來,抓住了她的另一隻腳,大吼一聲,把她拽了上來。
光子卻如喪失意識一般鬆開嘴,墜了下去,連調整姿勢的掙紮都沒有。“辛離”和高楓眼睜睜地看著它變成了一團血花。
它融入大地,化為虛無,又無處不在。
十
“離離。”初春時節,辛離正在看一本英語讀物,母親走進房間,“高楓在樓下。”
辛離訝異:“高楓?”
“你的初中同學高楓,他聽說你最近病了,特地來看你的。你想見他嗎?”
辛離心中五味雜陳,但最後隻是點點頭,輕聲說:“好啊。”
她已經兩個月沒見到高楓了。
那次辛離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裏。父母說,她已經昏迷了近一個月,醫生也查不出原因。她又留院了好幾天,直到確定沒有大礙,才出院回家。父親說可能是腦電波傳感儀不穩定導致的問題,再不敢讓她使用。但辛離明白,一定是另一個世界的那次意外導致的。
在樓頂的生死之際,她打破了自我意識的藩籬,和另一個自己融合為一,才發覺事情的真相。
“辛離”的確遇到了大麻煩。去年年底,她考試砸掉,又和高楓分手,因為平素太高調,被人趁機大肆嘲諷,成了笑柄。她鬱悶之下,被同學拉去酒吧喝酒解悶,認識了幾個社會男女,半醉半醒時吸食了一種奇怪的粉末,飄飄欲仙,竟因此成癮。那些人想趁機控製她賣身,她不甘墮落,又無力擺脫,更不敢告訴家人,所以拿到毒品後,爬到了大樓頂上,想在最快樂的時候告別世界。
辛離又是震驚又是痛惜。她曾以為“辛離”是理想的自己,但她現在知道,辛離就像溫室中的花朵,內心比她的更脆弱,一遇到大的挫折,就被打得再也站不起來。
無數的可能世界中有無數的辛離,但沒有誰能保證絕對幸福,或遲或早,每一個辛離都會遭逢不幸,就像世上所有人一樣。辛離以為可以在別的世界找到安慰,但她錯了。每個辛離都必須麵對自己的命運,自己扼住它的喉嚨。否則,甚至死也不會是解脫。因為她們—
都是薛定諤的貓。
她望向光子,光子在她腳邊慵懶地打了個哈欠,調整了個舒服的睡姿。一個光子死了,還有無數光子活著,它們又活又死,它們方生方死。它們全不在乎,就像如今的辛離一樣。
辛離不知道如今另一個“辛離”怎麽樣了,她們的靈魂在一度相遇之後又分開,但她們都知道了彼此以及其他無數自己的存在。刹那間,她們曆經滄桑,又浴火重生。在靈魂深處,她就是她們,她們也都是她。
她們會相互支撐,走向未來。
“離離,”母親進來說,“高楓在客廳裏,你讓他進來還是……”
“不,我出去好了。”
辛離放下書,站起身,抬起剛學會使用的機械腿,一步步走了出去。
我與貓
二十四歲的時候,我撿來一隻小貓,把它從小養到大,又在許多年中陪伴它慢慢變老。可以說,我在它身上傾注的情感比對自己的孩子也差不了多少。不過不得不承認,貓對人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感。我返鄉、出國、回國、搬家……貓咪不可能一直陪伴著我,有時不得不寄養在他人處,隻要寄養的時間稍長,貓對我就和對一個陌生人無異。有一次,我離開它一年後回來,熱情地去看望它,奔向它的動作稍快,它竟然嚇得躲到床底不出來了!不過貓咪性格不錯,即便早已忘記自己的過去,隻要拿出一點好吃的,也很快能夠友好地相處了。
愛是一種奇妙的狀態,雖然無法得到回報,但我仍然愛著這個小生靈,把它的快樂當成自己的快樂,並讓我能夠想象進入它的視角,理解它的感情與思維—如果有的話。相比起人甚至狗來,貓的世界異常簡單,它無需在和人或其他動物的關係中獲得愛的滿足,因為它本來就沒有一個自我,眼中自然也就沒有別人。但大千世界仍然豐富多彩地在它麵前呈現,對它來說,相當於世界自行展開,快樂在其展開中自動充盈。這種簡單對成人來說,卻接近於道家“忘我”的至高境界了。對於薛定諤之貓的思考,部分也來源於此。
其實關於少女的故事也部分來自它。這隻貓咪從小就摔壞了脊椎,無法奔跑和跳躍,隻能看著同伴們在牆頭樹上逍遙自在。當然我仔細觀察過,發現它並沒有任何的焦慮或抑鬱,對它來說,世界大概本來就是這樣的。它失去的一切,旋即也就忘記了,更無需和同類比較。
貓咪十二歲的時候,我家中要迎接小生命的誕生,出於現實考慮,不得不又將它寄養在朋友家裏,好在朋友對它也十分寵愛,讓它安享晚年。一過數載,還沒有等到接回來的契機,貓咪已經老得永遠閉上了眼睛。當然,這隻是對這個宇宙而言,而它的意識並不囿於這裏。而在其他無數世界,它還悠然自在地活著,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