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貓十三婆傳

遲卉

根據我老家的慣例,貓是沒有名字的。

我讀初三那年冬天,爹從山上抱回一隻小貓,黃色花斑的,額頭正中有個白點兒。據說是掛在了套野雞的網子上。我捏捏它的爪子,才三個月大小的貓,爪子上就已經有了厚厚的繭,想來是一直生活在山上的野貓。

“養著吧。”外婆盯著昨天被老鼠挨個咬過的餃子,啜著牙嘟囔,“好歹能抓耗子。”

那個時候它尚沒有名字,和其他任何一隻貓一樣,我們用“Milililili……”這樣的長音叫它來吃食,高興的時候便叫它幾聲“咪咪”。若是叼了魚,稱呼便立刻降格為“死貓”了。不過它還算柔順,也很聽話。完全看不出彪悍的潛質。沒人想得到它日後能夠幹出令自己獲得名字且聲名遠播的壯舉。

“是母貓哩。”我說。撓著它白白的肚皮,而它也閉上眼睛,打著呼嚕,一副很享受的懶相。

第二年秋天,它生了一窩貓崽兒,六個毛團團窩在娘的破毛衣裏,圓滾滾的很可愛。等小貓長大一點,它便帶它們出去,一隻大貓六隻小貓走在屋脊上一排,頗為氣派。

但是有一天我聽到它不停地哀號,跑出去看的時候,發現一隻小貓被鄰居家的大狼狗叼在嘴裏,血糊糊的,似乎已經死了。其餘的小貓和它擠成一團,不停地淒厲號叫。

“不就是一個破貓崽子麽?老子賠你十塊錢!”鄰居繃著臉甩下一張皺巴巴的鈔票。娘撿起錢,拉著我拖著貓回了家裏。

鄰居之間磕磕碰碰總是難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件事情對人來說不過如此,但是貓卻拒絕原諒。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貓漸漸長大,最後娘把它們抱去集市賣了點錢。我家的貓又隻剩下它一隻,常常安靜地在我的腿上盤成一團,像一個毛茸茸的墊子。

直到鄰居找上門來,把我家的大門砸得震天響,我才知道這貓又找上了他家的狼狗。

而且,是直接一爪子,把狼狗的鼻子給“中分”了。

我推開鄰居家院門的時候,隻見大狼狗哀號滿地打滾,一地的血跡斑斑,貓蹲在房脊上,慢條斯理地舔著爪子。

我娘和鄰居家一頓好吵,最後鄰居家逼我帶狼狗去看獸醫,折騰了足足一個半小時外加六十塊錢,狗鼻子包得跟個大頭菜一樣。獸醫問我說怎麽拿菜刀打架把狗給砍了?我說是我們家貓幹的。那老頭兒眼睛眨都不眨瞪了我足足半分鍾,然後說,你應該給這貓起個名字。

那時候,電視裏正放《洪興十三妹》,於是我決定把這隻貓叫作十三婆。

後來我發現十三婆的仇恨從鄰居家那隻大狼狗擴展到了所有犬類,且不說鄰居家的狼狗從此氣度全失,半點凶猛也無,看到貓就退避三舍,就連村子裏其他的狗,也都被十三婆和它的第二窩貓崽攆得雞飛狗跳,上房跳河。常常是聽到某一隻狗慘叫,然後看到十三婆帶著一窩小貓對著它猛抓,最後主人出來,貓們便“戰略撤退”。一群貓排成一排走在房脊上,每一隻的尾巴都“趾高氣揚”地豎著,仿佛勝利的旗杆。

短短兩個月,我們家為村子裏近半的狗支付了外傷治療費。雖然家裏鼠害沒了,但是這樣的花銷,卻實在無法消受。

看著鈔票刷刷刷變成狗身上的繃帶和雲南白藥,爹痛下決心:攆走十三婆。

我們把貓窩扔出門外,貓碗倒扣,娘還掄著掃帚氣勢洶洶地趕它們走。都說貓無良心,不戀家。可是十三婆帶著貓崽子們,足足在我家房頂哀叫了三天三夜。後來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抓了一把蝦米皮走出門外,大聲喊:“Milililili……”

十三婆輕快地跳到我麵前,粗糙的舌頭舔著我的手,吃了點蝦米皮,然後它的小貓們走上來把剩下的分享了。

“走吧。咪咪。”我用手撓著它的下頦,它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用金褐色的眼睛盯著我。“走吧。”我說著,抱起它放到棚子頂上:“走吧,傻貓。”它低低叫了一聲,帶著六隻小貓消失在夜色裏。

從此十三婆變成了一隻自由自在的野貓。非常健康,非常多產,並且堅決地保持著對任何一隻狗的仇視態度。四年來,整個村子裏沒有一家遭到過鼠害,但是也沒有哪家的狗沒有被它“問候”過。有些狗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貓。

我在市裏讀高中,過年回家的時候聽娘說:村子東頭老林忍無可忍在魚裏下了耗子藥,想藥死十三婆。

“後來呢?”我問。

“後來?一個禮拜不到,老林家的狗把魚吃了,死得挺挺的。”

“十三婆呢?”

娘笑笑,在一個貓碗裏裝了七個餃子放到門口。我從結了霜花的玻璃看出去,幾個黃色的小身影圍過來,吃得正歡。那一隻大的,額頭上的白點映著燈光,好像一隻狡黠的眼睛。

“這貓成精了。”我嘟囔著走出去,照例撓著它的下巴,它眯起眼睛,開始舒服地打呼嚕。

但是我並不確定那天來我家吃餃子的是不是十三婆,因為它多子多孫。我曾經看到它帶著一群小貓走過,半個小時之後,它的孩子帶著自己的小貓走過同一個地方……村子裏的每一個人都能講出關於十三婆的許多故事。比如它能爬上三樓陽台,扒開鋼絲鳥籠吃掉裏麵的八哥;又或者在張師傅七樓頂層的鴿子棚裏住了三個月,將裏麵的鴿子無論大小掃**一空;以及拖著一隻半米長的耗子大搖大擺從街上走過,等等。

總體來說,除去那些養鳥和狗的人家,十三婆還是很受歡迎的。因為它和它的子孫,我們屯子一年到頭都不會有老鼠吃糧食的事情發生,村裏人經常把剩飯倒進破碗放在門口,夜裏,十三婆就會帶著小貓們挨家挨戶的“清理”。

後來我念大學三年級那年暑假,已經九歲多的老貓十三婆又幹出了一件大事,而且這事在村裏傳得沸沸揚揚,有鼻子有眼。

這要從九分會老劉家弄來那隻藏獒說起。

老劉財大氣粗,摩托要騎最大的,房子要裝修最漂亮的,老婆要年輕的,狗自然也要最好的。那隻藏獒皮毛鋥亮,站起來足有一人高,腦袋像南瓜般大,一看就非常凶狠。來到村子第一天,大家就開始猜測它和十三婆誰能贏,有幾個老頭甚至還拿二鍋頭下了賭注。

很快,那天早上老劉家就扔出一隻死貓。我提心吊膽地去看,黑白花的,不是十三婆。於是鬆了一口氣。

十三婆的反擊在當天上午展開。它先是跑到老劉家屋脊上,蹲在房簷,對著藏獒叉開後腿,不偏不斜一泡尿滋在藏獒臉上。狗氣得發瘋,掙命似的咬和跳,就是上不去房。十三婆在房頂上踱著方步,時不時地滋點子尿下去。藏獒足足折騰了一天,整個村子都聽見它的叫聲。

等到老劉晚上回家,發現藏獒趴在地上,吐著舌頭,喘著粗氣,滿嘴冒沫。

第二天,老劉一出門,十三婆就又回來了,重複昨天的行動。

如是再三。

第六天老劉回來,發現院子裏沒有狗。

他一抬頭,發現狗蹲在房頂上,天知道那麽大那麽重的狗是怎麽上去的!

在用粗話問候了十三婆的十八代祖先和千秋萬世的子孫後,老劉意識到這隻藏獒上得去、下不來。於是他把剛才的粗話翻新了一遍,跑出門去找人借梯子。

村子裏看熱鬧的人都來了,看到平時威風八麵的藏獒如今可憐兮兮蹲在房頂上嗚咽,大家都忍不住要笑,可是礙著老劉的麵子,又不能笑。於是每個人的表情都非常怪異。

眾目睽睽之下,老劉爬上梯子,抱住一百多斤重的藏獒,小心翼翼地向下移動。

突然一道黃色閃電躥過來,十三婆的爪子狠狠地抓在狗屁股上,藏獒一聲慘叫,猛地一躍……

劈裏啪啦,撲通咣當,撲哧哢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嗷—嗷—嗷—嗷—嗷—嗷……”

老劉被大狗壓斷一根肋骨,外加輕微腦震**;藏獒摔斷一條前腿,打了三個月夾板。

從此老劉和他的藏獒成為全村人的笑料,老劉走在大街上,經常有不厚道的人在身後指指點點:“就是那個,養的藏獒打不過貓的那個……”

而他的藏獒也徹底廢了,看到貓—無論是不是十三婆,隻要是貓—就跑,一邊跑還一邊拉尿……

老劉怒火中燒,索性買了一支獵槍,宣稱:看到貓就殺,有幾隻殺幾隻!

或許是他運氣不好,轉過年來就是“嚴打”。老劉作為私藏槍支的“典型”,被抓進去蹲了十五天……

“有個事兒你不知道。”過年回家說起十三婆,娘一邊往鍋裏下著餃子,一邊說。

“啥?”

“老劉從拘留所出來,心裏頭火大,就去打聽。一問,說是有人舉報了他。”娘笑著說,“老劉這下可不幹了,說是一定要弄清楚是誰幹的。但是舉報是不登記的。問當時那個小警察,人家說了:是個穿黃大衣的老太太,別的記不得,就記得腦門上有塊白斑。”

我一口飯全噴在桌子上:“哎,該不成是十三婆成精了吧!”

“誰知道呢?”娘照例把幾個餃子放在貓碗裏,“我聽你張大娘說,那天晚上她看到十三婆帶著一窩小貓,每隻都有兩條尾巴。”

“別聽張大娘瞎扯。”我爆笑起來,“她去年還說院子裏鬧鬼呢!結果是人家掛在那裏的白床單!”

“別這麽說,有些事兒是說不準的—你去給我拿條凍魚來化上,晚上做了吃。”

我應了一聲,走出門去。

三條魚掛在房簷下,整整齊齊的一排。

三條?

昨天我掛上去的時候,明明是四條來著!

我轉過頭,突然看到一隻貓叼著魚跳過屋脊。

“死貓!站住!”我拔腿追了上去,轉過屋子,卻發現貓不見了。

“哎,大娘,你有沒有看到一隻貓叼著魚跑過去?”我問身邊一個穿黃大衣的老太太。

“貓?沒看到啊。”老太太轉過頭來,她布滿皺紋的額頭上有一點白斑,金褐色的眼睛裏滿是笑意,“哎呀,是你啊,你長大了呢。”

我看到她的手裏拿著一條凍魚。

我與貓

《貓》初見時分二兩半,冬去春來九斤五。昔日乖萌小毛球,如今床頭吊睛虎。布藝沙發成敗絮,襤褸蚊帳隨時補,喜時聽它呼嚕嚕,怒來急呼汝先祖。

—遲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