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是綠色深瞳

範軼倫

一、白色實驗服

屏幕那頭,阿丁朝我揮了揮手,寬大的白色實驗服從肩上滑落,露出若隱若現的鎖骨。

“對了,你下次來,我帶你參觀培養室。這次我們還帶回了墨西哥鈍口螈。”

我驚得差點打翻手邊的茶杯:“就是小時候在水族館看到的六角恐龍嗎?!”

“是呀,”阿丁捋了捋深棕色的卷發,我似乎隔著屏幕聞到了她最愛的小蒼蘭洗發水的味道。“保健品研發部的同事總是在打它的主意。也許他們真的相信‘幼態延續’可以讓人類返老還童吧……”

阿丁撇了撇嘴,一臉不屑的樣子仿佛在看我當年的化學試卷。阿丁大名丁思珈,是我的初中班長。當年一舉拿下全國數理化競賽三枚獎牌,被挖去了滬上最好的高中,又被保送到了國內最好的生物專業,接著全獎直博某常青藤名校,前年畢業後來到了南方這家基因測序龍頭公司擔任高級研究員。

如果不是打小相識,我大概不會和這樣一位精英攀上任何關係。雖然高中我們就不再是同學(我留在了家鄉那個十九線小縣城),但這些年來卻一直保持著聯係。而無論多久沒聯係,聊起來都能無話不談。

這樣的朋友,我隻有她一個。

從屏幕裏看,在墨西哥三個月的科研考察又把她曬黑了幾分,小麥色的皮膚更襯出她的幹練。

“先不說了啊,我得去看下新到的一批綠葉海蛞蝓了。”

關掉屏幕,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一個多小時的通話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脈,裸辭半年沒工作的焦慮被清掃一空—雖然我知道,這隻是暫時的。正當我打算起身去加水時,一個毛球蹭了過來。

“喵嗚—”芝麻輕輕一躍跳到了我腿上,懶洋洋地蜷起身子,眯起了眼睛。

我乖乖就範,撓起它的下巴。作為回報,它開始釋放那無敵治愈的“咕嚕咕嚕”聲。

片刻後,我抱起芝麻柔軟的身體,把睡眼惺忪的它輕輕放在藍色法蘭絨沙發上。就像一條黑色的綢緞淹沒在海浪裏。

收養芝麻的第九個月,我開始相信貓是**的。

大口喝著加了三道水的苦蕎茶,我趿拉著拖鞋走到陽台。下午兩點半,日光正烈,一股無可名狀的味道撲麵而來:那是貓砂發酵的……我屏住呼吸,急忙搖起窗簾。在窗簾閉合的最後一瞬間,我眼角的餘光落在了樓前那棵老桂花樹下。

有三個老人正湊在一起,彎著腰看著什麽,地上……似乎露出了一雙腳,一雙不斷**的腳。

“嗚—”芝麻不知什麽時候跟了過來,縱身一躍跳上窗台,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對著外頭發出警惕的低吼。

“快下去!”我小聲嗬斥,“有人中暑了。”

而事實證明,那時的我,還是太不懂貓了。

如果我沒有拉上窗簾,也許……

也許,就不會再有機會寫下你正在看的這些。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太陽。

二、綠色深瞳

頭暈、乏力、發冷……這該死的饑餓感。

我躺在沙發上,冰冷的手搭著同樣冰冷的肚子,睜開眼睛。

已經到了會餓醒的地步了?不過上一次正經吃東西,也是一天前了……算起來,是該再吃點什麽了。

我勉強支起身子,突如其來的眩暈感讓我眼前一黑,扶著茶幾才坐穩。

桌上放著半斤燕麥片、一斤混合雜糧米、一斤玉米粉、一瓶沒開封的複合維生素、三根火腿腸、十三袋代餐餅幹、二十四粒話梅黑糖。沿著桌角看去,三個靠牆的花盆裏冒出了蔫蔫的綠色枝藤,那是剛發芽的紅薯苗。

我笑了笑,卻發現連嘴角都沒力氣提上去。《火星救援》裏沒有騙人—雖然土豆換成了紅薯。

這些,就是我現在所有的儲備糧了。

撕開一粒話梅黑糖,甜味在舌尖彌漫開的一刹那,我的眼眶酸了。

三十六天了,我已經一個人堅持了五個星期,第六個星期開始了。

那個平淡的周四下午,和阿丁通完電話後,我終於踏踏實實睡了個午覺。那時我已經辭職七個多月,還沒有找到新的工作,做了幾年新媒體攢下的一點小錢已經被房租和上西班牙語寫作班的開銷消耗得差不多了。和阿丁的聊天稍稍撫平了我的焦慮,很久沒有這麽放鬆過,一覺醒來,竟然已經是晚上6點多了,窗外的最後一抹天光正在隱去。

“?Buen viaje!(3)”我回味著那個氤氳著水汽的夢:藍色的加勒比海浪裏,阿丁的身影若隱若現。

睡眼惺忪地打開手機,蒙矓中,屏幕的亮光刺痛著我的雙眼。

桌麵上竟然有好幾條係統群發的消息,分別來自海椒市、雲亭市和龍港市,這些與我的過去與現在交纏的城市。而所有的信息,顯示的都是同一個內容。

“各位居民請注意,今日各地皆出現抽搐症狀者,疑為不明病毒感染。如遇緊急情況,切勿恐慌,並立即撥打110。請廣大居民做好防護,非必要請勿出門。”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睡意全無。信息寫得極為克製,但難掩背後事態的嚴重性。如果隻是普通的病患,為何要求直接撥打110?各地都出現了,說明……這是傳染病?

恐怕並不是“抽搐症”那麽簡單……我腦中一閃而過“喪屍”兩個字,又飛快地將之揮了出去,狠狠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打開通訊錄,問遍父母等家人和朋友後,果不其然,他們都收到了同樣的消息。

“又要卷土重來了嗎?”電話裏,母親的聲音在顫抖,然後是長久的沉默。

我明白她說的是什麽:四十多年前那場殺死了全球近1/4人口的大瘟疫。母親那時候還在委內瑞拉,剛上小學,家裏四個兄弟姐妹,隻有她活了下來。這件事情,讓外公外婆決定離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加拉加斯,帶著這個僅剩的女兒,回到恩平(4),回到闊別了二十多年的祖國。

小時候我最喜歡聽母親用西班牙語給我唱兒歌。再後來,她中文講得越來越多,慢慢就不唱了。

我也忘記了所有的歌詞和歌名,唯一記得的,就是這個語言像唱歌一樣好聽。

而每當我問起那場大瘟疫的時候,母親總是雙手顫抖,眼神閃爍。

“Vía Dolorosa, Vía Dolorosa……”(5)她喃喃自語著這句西班牙語,然後支開話題。

那似乎是一種比恐懼更複雜的情緒。是什麽?我說不出來。

你問我,為什麽不去問問其他人?因為那是一場隻存在於親曆者,不,幸存者回憶裏的瘟疫。圖書館、博物館、網絡……在你能想象到的所有資料庫裏,都找不到任何關於它的記錄。

“叮叮—”清脆的提示聲打破了寂靜。蜷在腳邊的芝麻被吵醒了,頗為不爽地用後腿踢了踢我。

“關緊窗戶,拉上窗簾。事情沒這麽簡單。”

是阿丁的留言。

我盯著屏幕,掌心的汗慢慢在手機殼上變得黏膩,卻完全不知如何回複。而很快,又是一聲“叮叮—”

“盡量多囤一些吃的,這次會嚴重很多。”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伴隨著一陣電流過載的“滋滋”聲,世界在電光石火間陷入了一片漆黑。

短暫的死寂後,它又以一種更為詭異的方式活了過來,那是來自四麵八方的躁動喧囂:隔壁嬰兒的啼哭,樓上重物墜地,遠處此起彼伏的尖叫……

不知是不是錯覺,在我起身拉窗簾的瞬間,與我視線相遇的,是黑暗中一雙深綠色的眼睛。

不到四小時,兩次拉上窗簾,而我所見的外麵,已不再是同一個世界。

芝麻威脅的低吼,也莫名成了讓我最有安全感的聲音。

小腿上一陣輕柔的絨毛掃過,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我看著筆下的食物清單,把話梅黑糖數量的“24”劃掉,在旁邊寫上“23”。

不,我不是一個人。

茶幾下的竹編貓窩裏,酣睡醒來的芝麻正在拉伸四肢,長長的尾巴繞在了我的腿上。

這一切剛剛開始的時候,每天都會有無人機投放食物。直到第二十一天,天空安靜了整整一天。第二十二天,突然再次斷電。無奈之下,我隻有用最快的速度處理冰箱裏的冷凍食物:煮熟所有的餃子和餛飩,把雞肉、牛肉和半條鱸魚醃製起來。想不到平日裏三腳貓的廚藝,此時卻成了救命的技能,而囊中羞澀囤的這些打折食材,也成了最後的存糧。

從那以後,煤氣和電都變成了薛定諤狀態,還好水供應還算正常。

而最令我恐懼的,是網絡信號開始時斷時續。上一次與父母視頻還是三天前了,他們退休後就搬回了老家的宅院,有兩畝田,三隻狗,還有十幾隻雞,應該可以撐很久—至少,比我久。奶奶外婆也都暫時安好。而同學群裏,已經有人的頭像永遠變成了灰色……

我每時每刻都攥著手機。這是我與外麵世界唯一的聯結,就像溺水之人能抓住的唯一的稻草。我怕一不留神,整個世界就會棄我而去。

而阿丁,和我一樣獨自支撐著的她,成了我最大的精神支柱。事發那天她正在加班,好在宿舍就在隔壁樓,兩棟大樓間由一條玻璃天橋相連。當她穿越天橋,一路狂奔回宿舍的時候,她第一次看清了“它們”。

隔著鋼化玻璃,她捂住了嘴,然後給我發了最初的那兩條信息。

正如阿丁所說,這會是一場“持久戰”。與我一起並肩作戰的,除了遠在南國的她,就是身邊的芝麻了。

和對我自己一樣,我把喂它的頻率從一天三次減少到一天一次。最初的那半個月,芝麻總是纏著我,發出撒嬌的喵喵聲。後來,也許是習慣了,也許是明白了些什麽……也許,隻是純粹太餓了,它不再那麽黏人,也不再淘氣地上躥下跳,而是把一天中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睡覺。是的,所有。

我知道,它是為了保存體力。

就像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的我一樣。

隻有在一種情況下,它會用盡所有的力氣,站起來,繃緊身體,像一張蓄勢待發的弓:

當“它們”出現的時候。

三、黃色連衣裙

“砰,砰砰—”急促的敲門聲來得猝不及防,我嚇得手一抖,削了一半的紅薯掉在了地上。

芝麻“嗖”的一聲彈了起來,飛奔向門口。

猶豫了片刻,我也抄起水果刀,慢慢向門口挪去。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在寂靜中,仿佛是遠古部落祭祀的鼓聲,而這次來得更急。我深吸了一口氣,踮起腳,從貓眼中向外望去。

昏暗的樓道間,各種垃圾零零落落地四散著,地上還躺著幾張粉紅色的傳單。那是在所有通信方式都中斷之後,直升機從空中撒下來的—告知所有公民,疫情已失控,政府能做的,是竭力保住水電供應,請所有人做好最壞的打算。

門口站著一個小女孩,由於個子太矮,我看不見她的臉,隻能看見亂糟糟的馬尾辮下,罩著一條淺黃色長袖連衣裙。

現在這個時候,即使是白天,還有誰敢出來?難道她……

女孩似乎覺察到了什麽,抬起了頭。

那是一張髒兮兮的小臉,參差不齊的劉海黏在額頭上,下麵掛著一雙紅腫的眼睛。

“有人嗎?”

稚嫩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

“……叔叔、阿姨、爺爺、奶奶,我是住在四樓的薛可心。”

她抹了抹眼睛,小手同樣髒髒的,聲音中帶著哭腔。

“我的爸爸媽媽昏過去了,隻剩下我和弟弟了,我們兩天沒吃飯了,求求你,能不能給我們一些吃的。”

我鬆開攥緊的水果刀,籲了一口氣。她神誌清醒,眼睛依然是正常的棕黑色,看來並沒有被感染。

然而,看著一邊空空如也的茶幾,我猶豫了。我所有的食物儲備,隻剩下床邊那幾盆紅薯和兩根火腿腸。事實上—我知道這有點難以啟齒,我已經開始吃貓糧了—畢竟裏麵有足夠的蛋白質。

我逼迫自己閉上眼睛。

“對不起……”

終究,是我製造出的這令人難堪的靜謐。每一秒都在撕扯著我的身體。

大概過了三分鍾,傳來了漸行漸遠的下樓腳步聲。

“真的對不起……”我順著門框無力地滑倒在地。

饑餓是有形的,如果你也曾遭遇如此綿長的饑餓,就會發現它存在得如此真實:先是肆虐你的胃,然後麻木你的四肢,最後掏空你的大腦。而可悲的是,在那個瞬間,我發現愧疚也變成了身體的寄生物,它擠壓著我,在我的身體裏橫衝直撞,拚命想把我釘進那根看不見的恥辱柱裏。

芝麻警覺地嗅著門口,不時用爪子試探地抓門,最後它靠著我趴了下來,用頭蹭蹭我的手。

是在安慰我嗎?

我的指尖滑過它額頭那撮斑紋,隱隱約約,聽到樓下傳來了敲門聲和斷斷續續的聲音:

“叔叔、阿姨、爺爺、奶奶,我是住在四樓的……”

恍惚中,我看到一個小女孩跌跌撞撞地向我跑來。正午的陽光好烈,她從池塘邊站起身,捧著雙手,小臉髒髒的。“阿倫,我抓到了小蝌蚪,快看”……此起彼伏的蛙鳴,她的聲音是夏日交響曲裏最好聽的音符,那些墜落在我手心的斑駁樹影,卻突然被一個巨大的黑影遮住。於是“啪”的一聲,無數黑色的音符被打落在地。“什麽髒東西,快跟我回家洗手!”穿著橙色高跟鞋的女人像捉田雞一樣,拎起她瘦弱的身體。

後來她拚命學習,拿下一個又一個獎項,在眾人豔羨的眼光中去了滬上。隻有我知道,她其實是打敗了一隻又一隻怪物,逃離了這裏。

那天,她也穿著淺黃色的連衣裙。

我扶著門框站起身來,用力拉住門把手,深吸了一口氣,轉動門閂。

五十多天來,這是我第一次開門。也許是因為長時間未使用,門軸發出了尖銳的摩擦聲,似乎為自己被遺忘的遭遇鳴不平。那聲音穿透了樓道裏寂靜的空氣,仿佛一聲嘶吼。

而也有一道光,從窄窄的門縫中鑽了進來。

極黯淡,極溫暖。

“萬物皆有裂縫,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不知為何,我想到了很久以前看到的這句話,突然有點想哭。

“可心……你上來吧。”我探著身子,從門縫裏向外說話,在保證能被聽見的前提下,盡可能地壓低聲音。

幾秒鍾後,敲門聲停止了,接著是幾下遲疑的腳步聲。然後在樓梯轉角處,探出了一個小小的腦袋。

“……阿姨?你有吃的嗎?”她也壓低了嗓子。

我點了點頭,做了個“OK”的手勢。

小臉上綻放出了笑容,顯得格外燦爛。她用力點點頭,做了個誇張的嘴型,隔著半層樓我也能看得很清楚,那是“謝—謝—”。

她雙手抓著扶手,有些吃力地向上爬樓梯,因為個子太矮,必須抬起一隻腳,放上去,再放另一隻腳。走了不到四五層,她就連連喘氣,也許是因為太餓了。

五米,三米……她離我越來越近了。她向我伸出手。仿佛多年前,那個向我飛奔而來的女孩兒。

我也向她伸出手。

然後,那個巨大的黑影再次從她身後升了起來。在我們雙手即將相握的瞬間,遮住了樓道的天窗,遮住了所有的光。

是回憶入侵了現實,還是……

與那雙綠色眼睛對視的時候,我感覺不到它的絲毫情緒,因為那裏麵隻有一個信息:那是一種野獸才有的,最原始的狩獵欲望。我甚至來不及尖叫,就看到那條黃色的連衣裙,瞬間被卷走在黑影裏。

踉蹌後退,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門在我麵前轟然合上。穿黃色連衣裙的小女孩,注定要被怪物吞噬嗎?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即使很久很久沒有吃東西,眼淚,還是鹹的。

隻知道……在最後的一刹那,芝麻向著它,撲了出去。

四、綠色深瞳

許久沒用的電腦上,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吹一口氣,借著微弱的光線,可以看到一些飄浮著的細小絨毛。

那是芝麻的毛。

如果是從前,此刻的它一定正趴在我右手的書架旁,半眯著眼睛,看我敲打鍵盤,或者注視著窗外飛過的麻雀發出“卡卡”聲,又或者,擺出各種銷魂的姿勢梳理自己的毛,順便把桌上的筆都踢到地上。

我嗅著手中那幾根絨毛,假裝聞到了那熟悉的奶香味。

六天了,這間小小的出租屋裏,還留有芝麻的味道。它們會時不時冒出來,提醒我芝麻已經離開。

如果不是再次收到阿丁的信息,我可能會一直躺在**,直到自己一點一點腐爛。

網絡已經癱瘓了很久。你問我外麵的世界變成什麽樣子了?我還在乎這個問題嗎?我的整個世界,就是這間屋子,這座被時間拋棄的孤島。

與父母的聯係,隻剩下最原始的手機短信。我們好像達成了某種默契,每隔三天給彼此發一條信息。為什麽不是每天一次?也許……隻是為遲早會到來的意外,設置心理上的緩衝時間。

阿丁呢?其實我們從不會每天聯係。中學時候一起放學回家,我們常常一路一句話不說,除了在最後那條岔路口的“再見”。

芝麻離開後,我放棄了所有掙紮。不再洗臉刷牙,不再洗衣拖地,甚至不再給紅薯澆水……除了最後這件,我發現其他所有事情,都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進行的日常儀式而已。用這些重複機械的動作提醒自己,作為人類的我還活著。

一直以來,我都以它主人的身份自居,直到芝麻消失後,我才意識到,誰是誰的支柱。

阿丁的信息言簡意賅,隻有四個字:速查電郵。

我將信將疑地打開沒有聯網的電腦,一封未讀郵件提醒從桌麵上跳了出來。她不是第一次用黑科技驚訝到我了。

郵件裏沒有任何文字,隻有一個視頻附件。

解壓用了一萬年那麽久,直到握著鼠標的手開始冒汗。短暫的鏡頭晃動後,畫麵清晰了起來。阿丁穿著熟悉的實驗服,齊肩的卷發不見了。記憶中那件漿洗得雪白的衣服變得黃巴巴的,也許隻是光線太暗的緣故。

“阿倫,你還記得,我這幾年一直在研究的綠葉海蛞蝓嗎?”

她蹙著眉頭,欲言又止。原本深邃的眼窩,因為消瘦,陷得更深了。

我當然記得,何止記得,我甚至能清楚地用西班牙語說出它的學名:Elysia chlorotica。綠葉海蛞蝓是目前所有已知地球動物中,唯一能夠進行光合作用的單細胞生物。它可以通過進食藻類,將其基因合並入自己的染色體中,吸收其葉綠體化為己用。這樣一來,它自身就具備了“光合作用”的功能,可以利用太陽能量,直接將二氧化碳和水轉變為維持生存的營養物質。因此,無論是否長期在陽光下,它們都可長時間不進食,最長甚至可達九個月。要知道,它們的整個生命周期,也就隻有短短的一年。

阿丁所做的研究,就是利用綠葉海蛞蝓這種“劫持”其他生物基因的“盜食質體”(kleptoplasty),開發出針對人類遺傳性疾病的新型治療策略。

“你知道,綠葉海蛞蝓最早是美國和加拿大發現的。它們原本生活在美加東部沿海的鹽沼和池塘中,水深一般不超過0.5米。但是一年前,墨西哥灣也發現了綠葉海蛞蝓的種群,而且比之前發現的生存能力更強,可以在水下近5米的區域存活,壽命也更長。所以幾個月前,我和小組成員去墨西哥考察,就是去研究這批新發現的綠葉海蛞蝓。”

是的,我知道。出發前我幫她翻譯了一些西語文件,然後就收到了從墨西哥城、梅裏達、坎昆……飛來的一堆明信片。我把它們貼在地圖上相應的位置,正好繞墨西哥灣一周。

再往下麵,就是加勒比海了。而那裏空空如也,是我可能永遠都回不去的“故鄉”。

現在它們就在我背後的牆上,倒映在電腦屏幕裏,像一隻丟失了瞳孔的眼睛,看著我。

“不錯,它們進化了。之前發現的種群隻吃濱海無隔藻,現在它們對各種藻類都來者不拒,而且身體表層的光敏蛋白敏感度增加了三倍。這就是它們能夠在更加嚴酷的環境下生存的原因……”

阿丁喝了口水,握著杯子的手有些顫抖。她不停地抿嘴唇,我知道,她隻有在緊張的時候才會做這個動作。

“我們推測……這和四十多年前的那場瘟疫有關。我不是說那場瘟疫的起因。沒有人知道,而知道的人,也應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吧。我的意思是……那場瘟疫的結果……整個生態係統進行了大洗牌,而那些存活下來的物種,適應環境的能力都大幅提升,甚至以指數級加速,綠葉海蛞蝓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這些年,我一直希望能從綠葉海蛞蝓的機製裏找到解決人類遺傳疾病的新方案。其實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動物實驗已經進行到了二期。”

“所以……”

阿丁抬起頭來,隔著屏幕與我對望著,眼中閃著光。

“我決定做第一個人類試驗者。”

其實我已經猜到了她會這麽說,但眼淚仍然忍不住落了下來。

“我從小就喜歡這些。小時候我總是拉著你一起去捉小蝌蚪、去水族館看六角恐龍……後來,我也如願以償學了生物專業,做自己喜歡的研究。盡管與這些神奇的生物朝夕相處,我依然常常驚訝於它們適應環境的能力。

“所以阿倫,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現在外麵的‘它們’也算是人類的一種‘進化’,那麽為什麽我們不選擇主動進化,去適應這個有‘它們’的世界,而是躲在暗無天日的屋子中枯坐等死呢?”

我的心中,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的確,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等待被救援,或者等待死亡,這是我從一開始就堅信的兩個僅剩的選擇。而現在看來,似乎隻剩一個了—在沒有聽到阿丁說這段話之前。

當然另一個原因是,我這裏已經彈盡糧絕了,即便不這麽做,我也活不了多久。我已經吃掉了幾乎所有能吃的東西。每天在饑餓中醒來,又在饑餓中昏昏睡去。我怕有一天,我會餓到喪失判斷的能力。

阿丁低下了頭。

“說實話,有些後悔嘲笑那些打六角恐龍主意的同事了,返老還童似乎也不是件壞事,嗬……可他們終究還是吃掉了它們。”

“如果綠葉海蛞蝓的基因能與我的融合,那我,也許可以靠光合作用活下來。”

她的肩膀**著。

“我好想念陽光。”

那一瞬間,我看到了她剃得光光的頭上長出的青色發茬。還有眼角的淚光。

“說了這麽多,其實是來跟你告別的。你肯定很困惑。沒關係,我也一樣……我不知道實驗結果會怎樣,就算成功,那之後的我還是不是我……但無論結果如何,這都是我—作為丁思珈的我,最後一次聯係你了。

“當然,祝我成功吧。我期待‘重生’。”

視頻結束,世界再次陷入了寂靜,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

“希望你也是。”

我重複著阿丁的最後一句話。一切都變了。

而且,變得麵目全非,再也無法回頭。我曾執拗地相信,一定會像科幻片裏的那樣,有個強大如神跡的力量,把所有這一切扳回到之前的樣子。就像重置電腦係統一樣,重置這條時間線。

但是現在我必須接受,這隻是我一廂情願的假想。停滯的隻有我的時間,外麵的世界,一直在洶湧地奔赴未來,或許是可以用“凶殘”來形容的未來。

而在這個匆然逝去的夏天,我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奇怪的是,並沒有想象中的恐懼,甚至,帶著一絲僥幸和寬慰。

謝謝你,阿丁。

淅淅瀝瀝的雨聲從窗外響起,咚,咚咚……一下、兩下……

那是一種故意為之的有節奏的敲擊聲,挾著一股甜到不合時宜的香味,從窗戶的縫隙中鑽進來,充盈了整個書房。

夏雷早已沉默,這是秋雨的序曲。在如夢初醒的恍惚中,我做了一件連自己都驚訝的事:掀開窗簾。

窗外那棵老桂花樹正在怒放,仿佛要趕在時間的盡頭把一切都吞吐出來。在那燦爛到炫目的金色花樹中,我看見了兩隻熟悉的綠色瞳孔。

是芝麻。

五、銀色月光

芝麻是出生後四十五天來到我的世界的。它的三個兄弟姐妹都因為母貓奶水不足,不足月就夭折了,隻有它頑強地活了下來。從它的前主人手裏接過它的時候,我感到了沉甸甸的生命力,雖然它的身子,很小,很輕。

小時候,它一身黑褐相間的虎斑絨毛,長大褪去後,就成了芝麻一樣濃鬱的黑色。

如果仔細觀察它的眼睛,會發現在黑色的瞳孔和黃色的瞳仁之間,有一圈綠色,如淺淺的月暈。現在,那圈月暈擴散了,整個瞳孔成了一輪綠色的滿月。

我仔細檢查著它的每一寸皮毛,就像剛帶回家的那天給它捉跳蚤一樣。在它的右腿根部,接近腹部的地方,有一道明顯的齒痕:8顆門牙、4顆犬齒、8顆前臼齒。

這是人類的齒痕—芝麻被“它們”咬了,而傷口已經愈合。

它的脖子上,還掛著刻有我手機號的銘牌,那是阿丁送的。

大概被我摸得不耐煩了,芝麻來回擺動著尾巴,趁我一不注意,從桌上輕輕一躍,向陽台邊的食水區奔去。

為了慶祝它的歸來,我剛剛在碗裏放了他最喜歡的鵪鶉凍幹(隻剩最後兩個了),它嗅了嗅,卻扭頭走開了。

直覺告訴我,芝麻有點不一樣。但確切是什麽,我說不出來。

這六天中,它在外麵經曆了什麽?我不敢想,也不願去想。

那天深夜,我輾轉難眠。想著阿丁最後說的話,想著芝麻的歸來……失去與複得,也許就是一瞬間的轉換。在我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的時候,許多情緒又複活了,提醒著我,我的確還“活著”。

你,還是會悲戚於失去,驚喜於失而複得。

如果現在外麵的“它們”也算是人類的一種“進化”,那麽為什麽我們不選擇主動進化,去適應這個有“它們”的世界,而是躲在暗無天日的屋子中枯坐等死呢?

聽到臥室外頭聲音的時候,阿丁的那句話,正盤桓在我的腦海中。

那是芝麻在“嗚哇、嗚哇”地叫喚著。隻有在貓捕捉到獵物的時候,它才會發出如此“耀武揚威”的聲音。而此刻的家裏,已經沒有任何活物了,別說是他最愛玩的壁虎、蟑螂……連一隻蒼蠅也沒有了。

我裹著毯子,把門撐開一條縫。與臥室正對著的是書房,牆上的鍾指著2點10分。書房裏出奇得亮。

那是月光。

沒有窗紗的阻擋,滿月的清輝肆意潑灑。占了三麵牆的書櫃都被鍍上了一層銀色,祥和得有點假。

芝麻小小的身體蹲在窗台上,像一尊雕塑。不,雕像是不會動的,而它的身體抖得厲害。

似乎剛經曆一場搏鬥,身體因為急促的呼吸而起伏著。

當我的目光迎上它的眼睛,在皎潔的月色中,我看到了一抹妖冶的綠光,熾烈、明亮卻充滿生機。

也看到了,在它的嘴裏有一團白色的東西在拚命掙紮著。漸漸地,漸漸地,不再動彈。

然後它跳下窗台,跳下電腦桌,跳下椅子,邁著貓步向我走來。

那團白色的東西,隨後被放在了我寸步難移的腳下。

一隻兔子。

“喵嗚—”它從門縫裏鑽了進來,像以前一樣,用腦袋蹭著我的腳,久久不肯離開。

我突然反應過來是哪裏不一樣了。

它的身體,不再溫暖。

六、綠色深瞳

此後的那段時間裏,芝麻每隔幾天就會在深夜出去狩獵,而早上醒來,我就會看見房門口多了一具屍體。

或者說,一件食材:兔子、老鼠、雞、蛇……都是我在這個小區裏曾經見過的生物。七棟底樓的大媽養的,被門衛撿到的,被孩子們追著打的……所有這些,似乎是一個隱喻,提醒著我與這個世界曾經的交集,最終都以死亡的形式來延續我的生存本能。

我感激,又覺得可恥。

我已經五天沒有收到父母的消息了。

而阿丁,她見到陽光了嗎?

芝麻眼睛中的綠色一天天擴散,擴散的速度和它身體變冷的速度一樣。

它的身上,又多了一些傷痕,更確切地說,是形狀各異的齒痕。

月盈月缺,我從未再見過它流血。

而最終做出這個決定,是在一個深秋的黃昏。那時我正抱著芝麻冰冷的身體,站在窗邊,聽群鳥啾鳴。

發生這一切後,最早消失的是販夫走卒的叫賣聲,然後是汽車的喧囂、坦克的轟鳴……若你仔細聆聽,每逢遲暮,便是鳥語開啟之時。

中午吃的水煮刺蝟肉在我胃裏翻騰。在我習慣了老鼠肉之後,似乎已經沒有什麽是不能接受的了,隻是胃還需要時間來消化。芝麻在我懷裏睡著了,昨晚的狩獵,耗盡了它所有的體力。

它再也不會對著飛過的鳥,發出幻想中的“卡卡”聲。因為現在的它,已經可以一躍到樹冠,咬斷任何一隻鳥的脖子。

我最初的直覺是對的,外麵的“它們”,或者說曾經作為人類的“它們”,已經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喪屍”:理智**然無存,隻剩下野獸一般的狩獵本能。芝麻在第一次出門時被攻擊了,也許因為貓和人類的免疫係統有差別,在被感染後,除了體征發生變化,它並沒出現類似的“獸化”行為。

哦不,它本就是獸。

卻變得更能感知我的情緒和需求,或者說,更通人性。

如果阿丁在就好了,她一定會有更專業的解釋。

我和芝麻就以這樣一種奇異的方式共處著。即便它沒有溫度,不再呼吸起伏,都比苟延殘喘的我更像是“活著”。

因為它還有“生”的鬥誌,而我隻是循環著消化和排泄的本能。

那天的晚霞應該很好,透過被陽光曬到老化的窗簾的縫隙,我看見了耀眼的緋色。

在我出神的時候,有什麽東西飄然墜落。雖然隻是一瞬間,但我還是看到了,在漫天的紅光中,那是一條黃色的連衣裙。

它很輕,被風卷起,從我眼前飄過,又升上半空,旋即消失不見。

那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終於,做出了那個猶豫很久的決定。

“咬我。”

捏了捏芝麻的爪子,我把手放到它嘴邊。

芝麻睜開眼,眼中閃爍著迷離的綠光。它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舒展四肢,尖尖的獠牙像兩把匕首。腳上的肉墊抵在我胳膊上,仿佛在給我烙一個冰冷的印記。

閉上眼,等待。

短暫的疼痛後,黑暗從四麵八方湧了過來,裹住了我,抱住了我。

那個刹那,一首熟悉的旋律浮現在了我腦海。我記起來了,那是童年時母親哼唱的西班牙語歌謠。

寒冷而迅速的手

一層又一層拉回

黑暗的繃帶

我睜開眼

仍然活在

一個

嶄新的傷口中心。(6)

我睜開眼,看見了那雙綠色的眼睛。不—不隻是眼睛,而是綠色的天花板,綠色的窗簾,綠色的……世界。

這也是阿丁現在所看見的世界嗎?

我也想起一首歌的名字。

它叫《黎明》。

正文結束,以下為絕密。

審閱意見:

以上文字,是我們在古代中國成都市武侯區的晉陽遺址中出土的一台電腦裏複原出來的。關於這份文件的真實性,專家組莫衷一是。作者是誰?文中屢屢出現的“你”又是誰?和他/她是什麽關係?本文是否虛構,抑或隻是他/她的日記?數據庫檢索顯示,21世紀確有若幹位名叫“某某倫”的人,但身份皆不與本文作者匹配,其中包括電競選手、水產大亨、原澳大利亞某大學的教授等。另外,文中提到的第一次大瘟疫已不可考,我們唯一能確定的,是在作者所處的年代,即21世紀早期,確實爆發了一場持續五年的瘟疫,深刻改變了整個地球。這也是我們的文明,最初的黎明時期。

評估結果:B級文物,需授權獲取

處理建議:歸檔至UC-R926星CP-L-T文獻庫

日期:7767.6.3

我與貓

這篇小說創作於2021年,我在成都生活的第三年。一年前,我從朋友那邊領養了兩隻貓。它們是一對母子:母親是英短藍貓,叫湯圓;兒子是黑貓,我給它取名叫芝麻。至於為什麽藍貓生出了黑貓,可能需要問問這個喜歡離家出走的貓媽—朋友就是在小區裏撿到它的,而第二次在小區找到它時,它懷孕了。接下來我和貓兒的日常,你可以從這篇小說裏猜出個大概。

科幻、風景、美食……雖然身在異鄉,但“蓉漂”生活安逸巴適,我並不覺得孤單。而在成都和新冠病毒打阻擊戰的這兩年,我幾次有驚無險地和病毒擦肩而過。最嚴重的時候,小區封閉管理,麵對即將消耗殆盡的食物,以及如影隨形的恐懼和焦慮,湯圓和芝麻給我帶來了陪伴,這是任何外在的愉悅刺激都無可替代的。當五月的某一天我意識到自己很快就會離開這座城市時,我開始提筆寫這個故事。寫完的時候,桂花已開。

如今身在大洋彼岸,兩隻貓兒已經徹底征服了家鄉的老父母,照片裏的它們滾地上桌無所不能,羨煞院子裏的三隻狗仔。而我會一直記得那些明亮的午後,書桌上是睡成一團的芝麻和湯圓,它們身後的窗外是一棵老桂花樹,樹在發光,那是成都不多見的暖陽。

那是我對這座城市最柔軟的記憶。

—範軼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