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

貓睜開眼睛。

雜遝的腳步聲驚動了它,貓終於從酣沉的睡夢中抬起頭。應該醒了。它抖抖身體上的塵土,站起來,弓緊身子打了個哈欠。空氣陳腐、肮髒,貓被嗆得噴嚏連連。它伸展四肢,拉直身體,還好,所有的關節仍然柔韌而靈活。

大聲吆喝,拖動器皿,什麽東西摔碎了,在不遠處。貓打了一個機靈,多麽紛亂的聲音,像在遙遠的夢境中經曆過。貓恍恍惚惚,它的眼睛剛剛適應四邊的昏暗,整個思想還浸沒於睡眠的麻木狀態裏。過了大半晌,貓才弄清楚自己被卷在一捆毯子中。毯子正在向外移動,貓死死摳住毛穗,憋足了勁往後拖。

“見鬼,這毯子真夠沉的!”有人叫。貓鬆開爪子。人類的聲音在它腦子裏嗡嗡作響,震得它頭痛。毯子一點點挪動,貓急忙後退,直退到後背抵在了冰冷冷的牆上。毯子一下子抽開,貓眼前豁然大亮。

粗壯的腳,粗壯的腿,再上去是粗壯的肚子,粗壯的脖子,粗壯的生滿橫肉的臉,臉上長一顆粗壯醒目的黑痣。

貓盯著人類,每根神經都因警戒而繃緊。“黑貓!真是觸黴頭!”黑痣的聲音沙啞陰暗,令貓很不舒服,一些遙遠的也同樣陰暗的事情掃過它的心頭。貓瞪大眼睛,竭力回想那都是些什麽樣的事情。

但黑痣不容貓細想,抄起把掃帚,揮舞著砸向貓:“死貓!一定是它把東西咬爛的。”

貓感到對方強烈的憎惡,本能地一躍,跳到高處。它腳下的東西散發著窒悶的橡膠氣味,使它無法忍受。貓連忙蹦至一旁,穩住身體後才看清自己站在一盞大吊燈突兀的金屬枝幹上。吊燈下是幾張歪七扭八摞起的桌子。

黑痣仰起的臉醜陋無比。有幾個人跑過來,聚在他周圍,七嘴八舌:“這貓好大!”“把桌子搬走!”“逮著了交老王做龍虎鬥。”“關上門!關上!”

他們都穿一模一樣的藍色衣服。貓對此產生極大的憤恨。從它嗓子底發出憋了許久的一聲:“喵—噢!”

貓徹底清醒了。它感覺身體由於睡得太久而虛弱,還不適合劇烈的戰鬥。它壓抑著心底油然而起的怒火,仔細審視周圍的環境。這是間大屋子,亂七八糟堆滿東西,到處是搬遷和整理的痕跡,隻有一個門。

藍衣服們開始爬桌子,貓不得不往更高處跳。如何擺脫這群瘋子?撲下去,撲到黑痣臉上,嚇他個半死,然後奪門而出。這是個不錯的方案。甚至可以在黑痣臉上抓出幾道深深的血印。

貓低頭看自己的爪子。爪子鈍得厲害,很久沒有修磨了。算了,這次先放過他。貓從一處跳到另一處,人們追逐著它。貓發現天花板漏了一個洞,露出吊頂灰白的金屬桁架。貓回過身,雙眼迸生寒意逼人的目光。“喵—喵唔!”它厲聲叫,隨即輕輕一躍,跳進洞中,轉瞬沒了蹤影。

“鬼貓還真會跑。”人們罵。管事的進來:“還不幹活!”

“頭兒,這倉庫裏零碎真不少呢。聽說這幢樓以前是醫院,鬧過鬼,是嗎?”

“窮鬼!醫院經營不好,隻好把病房的醫療設備搬出去改成酒店。這不關你們的事,幹活幹活!”

醫院,生和死交替聚集的地方。消毒液的味道刺鼻,來來往往的人們神色肅重,構造複雜的機器上光澤閃爍。貓仿佛又能嗅到、看到、感覺到。它不喜歡,甚至討厭。

貓喜歡吊頂裏的黝黑氣氛。它在膠木襯板上好好地把爪子磨利,然後鑽進通風口。彎彎曲曲的通風管道一定能通往外麵的世界。貓在這時卻猶豫不決。按理說它應該出去:它已經醒了,加上屋子裏有想捕殺它的人,而且吊頂裏既沒有水也沒有食物。它總不能再倒頭大睡吧?

但貓內心感到不能一走了之,不能隨便離開,這是責任,也是約定。

約定?貓一驚:以獨來獨往的個性聞名的貓,怎麽會有約定束縛它的行動?是入睡前和誰約好了在此相會嗎?和誰?它使勁想,但想不起來。

貓呆了半晌,這時肚子咕咕叫得厲害,餓死了可就什麽約定也實現不了了。於是貓向通風管道裏走。管口越來越小,終於消失在它的視野裏。貓猶如重陷夢境,四周是漆黑而空洞的所在。陰暗遙遠的過去從漆黑中慢慢滲透出來,貓睜大眼睛,它看不清楚,更觸摸不到。前方有隱約的光亮,貓加快腳步。必須先找到出路,貓對自己說,回憶在此時根本毫無意義。

風涼颼颼的,拂打在貓臉上。貓聞到風裏清新鮮美的味道,那是陽光和空氣的味道,是花兒和樹木的味道。這使貓興奮,步子一下子輕快起來,全然忘記了饑餓。貓隻想立刻見到外麵的世界。

也不知走了多久,貓依然陷在通風管道迷宮樣的道路中。貓決定換條路走。正好管道左邊有塊鬆動的擋板,它過去貼著管壁聽了聽,那邊很安靜。貓摳咬一陣,已經腐朽的擋板便掉下,“當”的一聲碰到管底,露出個洞來。貓等了等,沒有什麽異常,就跳進洞,腳踩在聚酯化纖製的隔離板上。又是吊頂,貓有些不耐。它感到疲憊,在吊頂上踱了一圈。

每隔一段距離,隔離板就開扇小窗,裝了金屬製的百葉。日光燈寧靜的慘白從這些百葉窗透進吊頂,讓貓昏昏欲睡。

幸虧此時開門的撞擊聲、高跟鞋的敲擊聲、女人們嘻嘻哈哈的笑聲,把貓的困倦趕跑了。貓害怕再一次墜入深沉的睡夢中,便尋找聲音最響的那個窗口。

隔著窗口的百葉,貓看見質地形狀都不熟悉的辦公桌、書架和椅子。幾個服飾亮麗的女子正在吃一大盒鬆軟純白的食物。

“這蛋糕還不錯吧?”其中一個女子問。蛋糕,烘烤製成的點心。貓也吃過。可是從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蛋糕。貓聳聳鼻子,蛋糕的奶油香味十分濃鬱甜膩。它不由得舔舔嘴唇。

“頭兒來了。”女人們忽然慌亂地把盒子蓋上,擱在鄰近架子的下層。貓清清楚楚瞅見盒子裏的蛋糕還剩下大半。房門開了,有人在門外喊:“下班走了,走了!”女人們收拾東西,關燈,鎖門。貓等了一會兒。房間裏靜靜彌漫著漸漸暗淡的黃昏。貓開始行動。它擰斷百葉窗的搭扣,幸好牙齒還夠尖利。接著它用前腳撬起窗戶,前腳還不夠靈活,但好歹窗戶撬開個縫,它伸出頭,整個身子也跟著擠了過去。在跳出百葉窗的瞬間,貓因兩腳踏空而膽戰心驚。但它馬上就鎮定了,腰一使勁,腳前伸,搭住剛才瞄了半天的日光燈管,再加把力,便爬到燈管上。管子搖搖晃晃,它沒有多耽誤,一下子跳到文件櫃上,然後是書桌、地板。貓來不及回味這一係列驚險動作,便直奔放蛋糕的架子。

蛋糕果真好吃,貓連盒子上沾的碎屑都舔幹淨了。現在要有水就好了。貓跳上桌子,桌子上還真有半杯水。紙杯邊上還殘存有女人殷紅的唇印。它把頭伸進紙杯。水竟然是黑色的,還帶有藥氣和苦味。貓急忙拔出頭,甩掉沾在兩腮上的水。

貓從一張桌子踱到另一張桌子,漫不經心,這種飯後的散步持續了一會兒。貓覺得應該思考些問題。它望望天花板,想到剛才就是從這麽高的地方跳下來的,頗為得意。它在壓有日曆和電話表的玻璃板上坐下來,慢慢洗臉,梳理身上的長毛。

房間裏更黑了。貓向窗外看去。窗戶很大,窗外一盞盞燈正亮起來,建築和樹木漸漸隻剩下模糊的輪廓。

思考什麽呢?貓跳到窗台上。窗外的世界由房屋、街道、招牌、車輛、賣小食品的中年人、跳皮筋的孩子、從屋簷下流向街旁中國槐的一串串小燈組成。世界的盡頭是巨大的在空中閃爍的霓虹燈。

這一切貓都有點兒陌生又有些熟悉。它記得鹵煮小腸的美味,它還知道地下陰溝裏生活著肥大味美的老鼠。但它不記得城市在夜晚有這麽明亮這麽熱鬧,也不記得為什麽跑到毯子裏睡覺。貓倒是回憶起在屋頂和牆頭散步,呼吸月光,追逐星星的自由自在的日子。那是陰暗遙遠的過去的過去。

貓糊塗了。過去的過去清晰可辨,過去卻像它轉著圈兒捉的自己的尾巴,怎麽也捉不到。過去是不是和約定有關?

有人開門。貓呼地躥到桌下。是打掃衛生的工人。門半開著。貓意識到這是個機會,趁工人彎腰捆垃圾袋,溜了出去。它要回到倉庫去,從那裏開始尋找過去或許會有答案。過去和約定一定有緊密關係。

門外,很長很靜的走廊。貓貼著牆邊走。它心神不定,腳步緩慢。如果在倉庫裏什麽都找不到呢?那怎麽辦?怎麽辦?“涼拌!”從它沉鬱的情緒裏忽然蹦出這麽一個不和諧的詞,讓貓稍稍放鬆。“車到山前必有路,去倉庫的路上什麽也不要想。”貓對自己說。

左拐,再左拐,過一道門,右轉,又是門,再轉,果然出現了樓梯。順樓梯一直下去就能找到倉庫。貓十分高興,也不想自己從何得知樓梯的所在。它回過頭掃視整個走廊。走廊左側牆上掛著大大的數字鍾:1998年5月24日23:17。

貓渾身顫抖,五髒六腑都劇烈地哆嗦。關於時間,它有非常明確的概念。對,毫無疑問,它睡著前的那一天是1988年9月20日。它絕不會記錯,因為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讓它一睡竟睡了十年?沒有一覺睡十年的貓,這不合邏輯,不合常理,不……

數字刺痛了貓的眼睛,它惶然奔向樓梯。它恐懼思考。它隻是一隻貓。貓從不會浪費精力去想複雜的問題。但踏上樓階的時候它遲疑了,內心深處湧起不能抑製的感情,非要弄清事情原委不可。貓轉身回到走廊上。電梯,它瘋狂地尋找電梯,終於在一個拐角找到了。電梯開關在貓無法夠到的地方,貓焦急地四處張望,也許會有人來幫它。

走廊裏清冷冷的,地板反射著昏黃的燈光。不能指望人類。貓想。他們會逮著我做龍虎鬥。貓轉過頭死盯住開關,眼珠子一動不動。開關上忽然亮了。稍過一會兒,電梯的門緩緩打開。貓一閃而入,恐怕被人看見,貓坐電梯是件不尋常的事。它知道。電梯門悄無聲息地合攏。貓仰頭看控製板:1,2,3……25,就是25層。貓就死盯住25,指示燈刹那亮了。貓感覺身體往下一沉,隨即又是一鬆。電梯已經運行。狹窄封閉的電梯四壁光滑,隱藏不了秘密,這給貓一份安全感。它噓口氣,根本不明白坐電梯是為了什麽。

電梯停了。還是沒完沒了的走廊。秘密,陰謀,紅色的血,翻滾著湧入腦海,貓惡心欲吐。它急忙加快步子。米黃色的牆壁已開始斑駁脫落,露出淺褐色的血的痕跡。貓低下頭。但那些痕跡連著它記憶中血色的畫麵,讓它聞到了久遠年代恐怖的血腥。

貓放棄思索,完全憑感覺走著。走廊越來越狹窄。兩個消防栓並排立在拐角,玻璃門上濺的油漆依舊如故。很遠的地方亮著一盞燈。一切還和十年前相似。時間停滯在這裏。相似,停滯。自己到過這裏,十年前。貓恍惚。陰暗遙遠的過去在朦朦朧朧的燈光中撲朔迷離。貓感到孤獨和恐懼。它昏沉沉地走,帶肉墊的腳掌落地無聲。有時它站住等自己的影子跟上,仿佛這樣就有了一個伴兒。

防火梯架在走廊隱秘的凹處牆壁上。貓陡然一驚。這正是它要找的。梯子盡頭的鐵窗半開著。

半開的鐵窗外是一抹清湛的深藍夜空。

風呼呼吹動貓的尾巴,貓身上的每根毛都隨風而舞。它此刻站在這幢25層大樓的屋頂平台上,天空平坦籠於它頭頂,城市擁擠展現在它腳下。

天空的寧靜與都市的喧囂,形成巨大的反差。

貓處在反差正中,一時又新鮮又厭惡。它沿平台走了一圈。平台空曠,除了四側防護的鐵絲網外,什麽也沒有。貓心底也空****的,十分寂寥。天空的吸引力消失了。貓情緒低落,從醒了就有的那種說不出的悲哀越發濃重地席卷了它。它忍不住狂叫,似乎借此就可以叫出心頭的沉鬱。

夜色深沉,天幕低垂,依稀有數千銀星布滿蒼穹。貓仰頭看天,看了許久,看得雙眼模糊。

關於過去,關於未來,關於這個城市和這片遼闊深邃的天空,貓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對自己這種介於知與不知間的狀態,貓非常惱火。這不行,當然不行,沒有過去就無法知道將來,就無法知道生活目標。必須確定生活目標,生存才有意義。有意義的生活才會充實快樂,勝可不喜,敗亦不驚。

貓試圖清理亂七八糟的邏輯,但數字鍾和褐色的血跡無法統一。是啊,對於一隻睡了十年的貓,邏輯上的混亂是理所應當,可以理解的。

什麽叫可以理解?貓會有這種想法嗎?作為貓,這未免太離奇了。貓自嘲。也許真是睡得太久,神經短路了吧?

貓為腦子裏各種稀奇古怪的念頭所困擾。幸而肚子餓了,它一時顧不上再去思考人生。對於睡了十年的貓,幾塊蛋糕是不夠補充體力的。

那一整夜貓便在大樓裏轉悠:下水道裏逮住六隻老鼠;辦公室中翻出四包幹脆麵,兩塊巧克力;員工餐廳的廚房內找到半磅豬肝和一瓶鮮牛奶。人類的聲音不再難聽,人類的語言也能夠理解。貓盡量躲著人,總的來說它對人類沒有好感。它發現自己對這幢大樓相當熟悉,看來以前必定研究過大樓的每一個細節,也許是為了尋找食物吧?

貓極力使問題簡單化,當然,能不想是最好的。當它吃飽喝足回到屋頂上時,天色已亮,星星們退散了,城市的燈火也黯淡下去。貓聽見汽車喇叭在清晨稀薄的空氣中格外尖厲刺耳的聲音。

貓坐下來洗臉。這是件非常複雜的工作:舔淨前爪,用前爪使勁擦臉,然後再舔再擦。洗完臉後得繼續舔淨身上其他部位的毛。全世界的貓都是這樣做的,用同樣的姿態和同樣的節拍。

我為什麽非得是隻貓?這個想法可著實嚇住了它。醒過來後,還不曾有過如此極端和叛逆的思想,居然對自己的屬性產生懷疑和不滿。可我真的是隻貓嗎?

貓惶惶不安,踱到鐵絲網邊。天色已明朗,太陽紅豔豔的,遠方一層薄雲,弧形的地平線上點綴著幾座青色山巒。

世界倒像真實存在著的。

我當然是貓。我有靈敏的聽覺和嗅覺,尖利的牙齒和爪子。我會跳躍、翻跟鬥、抓老鼠。我哪裏不像一隻貓呢?

有一覺睡了十年的貓嗎?

有會遙控電梯的貓嗎?

有懂得人類語言文字的貓嗎?

你清楚這不是貓的行為,這不同尋常。

貓驚慌地跳離原地。周圍並沒有同類。怎麽會用第二人稱對自己說話。我瘋了。它焦慮地在防護網前徘徊。在自己意識深處,還有另一個意識糾纏著,讓它不時產生怪念頭或者異樣感覺。它還不能明確那究竟是什麽。但回憶出現了斷裂,思維有了偏差。貓的心情沮喪,腳步沉重。連自己是不是貓都弄不清楚,還談什麽存在的意義?談什麽尋找過去和約定?

平台上陸續出現做操、打球、慢跑的大人小孩。貓掃視他們,目光憂鬱。他們看來是不會為存在頭痛的。“好大一隻黑貓!”有小孩子看見貓說,“誰家養的貓哇?嘿,還是四蹄踏雪呢。”有人走近它,貓還會弓起背發出“唬唬”的聲音威脅。那人悻悻地離開:“什麽嘛,也不知主人怎麽**的,好沒禮貌的一隻貓。”

主人!主人!對呀!我是該有主人的。是主人把我從街上帶到樓裏,是主人讓我留在倉庫等他。我和主人有著再見麵的約定。就在等他的日子中,我睡著了,一睡就是十年。

那就回到倉庫繼續等待吧。另一個意識說。這是責任,也是約定。

好,我回去。貓對盯著它的人齜牙。“主人”兩個字把所有的疑問都解決了。貓內心暫時安定下來,對自己的屬性也不再懷疑。本來嘛,除了貓,自己還能是什麽呢?

現在的問題是主人在哪裏。十年,十年主人都不曾赴約。走廊的血痕一下子鮮明了。主人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或者,忘記了它?貓更願意相信後一種設想。那麽,去找主人好了,為了補上過去,為了重新開始中斷十年的生活。

腳真正踩到土地上時,貓感到發自內心的快樂。倉庫、走廊、電梯、樓頂,帶給它的隻是惶恐的猜測和疑惑。隻有土地讓它踏實,它放縱地在灰塵裏泥土裏打滾,任蒼蠅在頭頂盤旋而不去理會。

貓開始在城市裏流浪,用心捕捉著主人的蹤影。貓記不清主人的模樣,也記不起主人的聲音。但它肯定自己能從無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中辨認出主人,肯定能將主人的氣息與其他所有人的分開。主人的氣息,一定特別溫暖舒適,貓斷定。

貓發現在25層樓頂上看見的城市大得可怕。城市和十年前已大不相同,這是一種精神麵貌上的差異,使它很不適應。貓趁著夜色搜索每一個院子,每一幢樓房,每一家商店。整整一個月的忙碌,它才尋遍了三條街。而城市有幾千條大大小小的街道,有幾十萬個院子,幾十萬幢樓房,幾十萬家商店,幾百萬居民。

這樣能找到毀約的主人嗎?能找到丟棄它,浪費它十年時間去等待的主人嗎?貓不止一次問自己。這樣耗費精神找下去,值得嗎?如果真的是遭到了遺棄,再去找他,不是有點兒死皮賴臉嗎?

這時貓便想到第一種可能。主人遇到了意外的事,因而無法來找它,帶它離開。可是主人會遇到什麽意外呢?貓不敢多想。也許主人去了遙遠的地方,早已不在這座城市裏了。

搜尋到底有沒有意義?貓的第二意識常常質問它。貓被問得透不過氣來。那麽你說什麽有意義?我總不能是街上的野貓吧?

你就是野貓,在牆頭和屋頂自由奔跑、呼吸月光、追逐星星、不受拘束的一隻野貓。這聲音在貓的腦海裏回**,竟久久無法消除。

起初貓還能壓抑矛盾的心情,繼續它的追尋:白晝露宿屋頂或牆腳,夜晚接近人類。城市的空氣混沌汙濁,它必須更加細心地分辨,以期找到主人的蛛絲馬跡。

夏天很快結束,秋天來了。城市流行感冒和給古詩譜曲。貓常聽到一首叫《越人歌》的流行歌曲,歌裏有兩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貓覺得這兩句很像專為它寫的。貓每次聽到這首歌都要把它聽完,聽完後便為主人不知自己尋找他的艱難而傷感。

貓適應了1998年的城市。它漸漸熟悉廚房的油煙,熟悉男人女人無聊的爭吵,熟悉小孩撒嬌和撒潑的不同,熟悉老人曆經滄桑的無奈和中年人負擔沉重的憤恨。整個人類像繽紛的萬花筒,讓貓眼暈。貓也認識了好些同類:嬌貴的,慵懶的,淘氣的,無知的。它們從未見過老鼠,悠閑地生活在人類的客廳中,一律幹幹淨淨、肥肥胖胖。同類們對貓選擇的生活道路不以為然。“隨便找個什麽人家收養你吧。別再費心找舊主人了。”它們勸貓。這樣會有溫暖的沙發、熱氣騰騰的食物。是,這樣的確很好。我也不想流浪啊。但依偎在陌生人膝蓋上打盹,總是很別扭的,除非是主人。找到主人便可以停下來歇息,便有了歸宿。一想到這個,貓的疲倦就一掃而光。

但你能接受被人類豢養,作為附屬品和玩物的命運嗎?

我能。貓拚命在心底大聲喊,反抗那另一個意識的嘲笑。它感到這反抗很是脆弱無力。它瞧不起家貓,本能地厭惡它們自高自大又奴顏婢膝的順從品性。它有時竟會因此而恐懼,害怕自己真的是它們中的一員。可是它們不孤獨,它們是一個大群體,聲氣相投。

貓越來越矛盾,家貓?主人?野貓?日子就在矛盾中過去。天氣漸漸變冷,早晨的草叢裏已經撒上了白霜。貓現在需要更多時間尋找食物。老鼠、昆蟲都不再容易逮到,貓有時不得不吞咽草根。去商店或居民家中找吃的則十分危險,動輒會遭毒打甚至有生命危險。人的自我保護意識有時真過了頭。貓不相信吃掉一兩塊肉就會給人帶來毀滅的災難。人在這方麵未免太小氣,小氣得有點神經質。貓對人是一天比一天更沒好感了,當然除了主人。

城市下了第一場雪,貓差點兒凍僵。它找到一座古老的鍾樓棲身,很少外出。貓常常蜷成一團,躲藏在堆於樓角的雜物中。這時候它倒希望能再來個十年大夢,忘記寒冷的空氣和刺骨的北風。但偏偏睡不踏實,一點點輕微的聲音就能把它驚醒。過去,過去的過去,不知下落的主人,這些問題攪得它難以入眠。

這一天貓好不容易才合上眼,就被十幾個人吵吵鬧鬧的聲音吵得失去睡意。貓起身張望。人們簇擁著推動沉重的棰木,敲擊那口有上百年曆史的青銅大鍾。悠揚的鍾聲裏他們互相擁抱,興奮地喊著“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貓對自己說。貓的眼眶不禁潮濕,淚水慢慢流下臉頰,在鍾樓最深最黑的角落裏。所有關於主人的信念猝然瓦解,它感到前所未有的清冷和孤寂。

“新年快樂。”那另樣的聲音在貓意識裏清晰地說。“你還要尋找主人嗎?”

“我真的是野貓?”

“當然。你從來沒有生活在人類的家庭中。你不需要主人,你有自己獨立的個性,從不依賴誰。”

“你呀你呀,好像你和我不是同一隻貓似的。”

“你是貓。而我不是。”

貓抬起爪子擦拭臉上的淚水,克製不去問你是誰。這種問題很愚蠢。聰明的貓不會縱容自己有精神分裂傾向。

“瞎扯。”另類聲音洞察了它的心思。“你要是真聰明就該記起外星人的事。”

外星人,這多少有點兒滑稽。一隻貓是不該懂外星人這個概念的。“但是我懂。我知道生活的世界是顆叫地球的星星。天上還有許許多多的星星。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獨特的世界。有些世界很像地球,也有植物、動物和人。”

“外星人長得很像地球人。他們說宇宙的進化法則有相似性。對了,我見過外星人。這些都是他們告訴我的。我能和他們交談,通過意識。”

“但是你怎麽會懂外星人的語言?”貓質問。

另一個意識憂傷地笑。“我就是那外星人中的一個。是讓你進飛船的071號。”

“不可能!你怎麽會在我的身體裏?”

“隻是我的意識在你的腦子裏。別緊張,我不會傷害你。”

貓放下爪子。“這我不能理解。”

“我的全部記憶和思維模式都在你腦子裏保存著,就仿佛我是在你腦子裏生存著一樣。這十年來我一直處於昏迷狀態,現在我的記憶終於全部恢複,我的思維係統又開始運轉了。你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我。”

糾纏的感覺頓然消失。有一種思維從貓的思想裏分離,獨立清晰且堅強有力,不再模糊難辨。貓可以和這股意識對話,卻不能支配或探測。貓頓覺輕鬆,神清氣爽,腦子裏的混沌狀態結束了。過去,過去的過去,全部連貫起來,和現在之間再沒有那十年的睡眠阻隔。但是貓還需要確定一件事。

“約定是怎麽回事?”

“我和094約好在倉庫碰頭。你記得094嗎?攔著不讓你碰我們采集的標本的那個。”

“是,我記得。”原來約定和我並沒有關係。

貓忽然跳到鍾架上。在它腳下的大鍾早已沉寂。興奮的人群已經離去。淡淡的晨曦透過木雕花窗投射在銅鍾上。

我沒有主人。我是一隻野貓。根本就不會有誰為我傷感,給我一個歸宿。

失望從腳底板開始迅速流遍全身。這就是半年辛苦的結果。很好,我不是那些笨蛋家貓中的一個。我是獨立的、有個性的。這很好。

眼眶又一次潮濕,貓閉上眼。新年的陽光照在它身上,陽光是溫暖的,但無法驅散內心的悲涼。

“什麽也別再想了。”071溫和地撫慰,“我和你在一起。”

漫長的走廊,血跡,漸近的雜遝腳步聲。強烈的憎惡氣氛從走廊盡頭湧過來。

貓立刻醒了。血腥的味道還在它的喉嚨裏。自從071的意識覺醒,它就開始做這種夢。

“我受不了,071,那夢太真實恐怖了。”貓抱怨。

“因為那是你親眼所見。你記起來了嗎?”

“我當時在場?在那個酒店。噢,十年前是醫院的地方?”

“是。你一直悄悄跟著我們。我曾想讓你回去。那醫院裏充滿危險。但你不願意。”

“我要幫助朋友。”貓當然記得。當它第一次看見銀白色飛船降落在廢棄的建築工地上時,它的心情是興奮的。貓的本性多疑,但它卻從外星人澄清的眸子裏看到坦誠。於是這些不同於人類的異族向它伸出手時,它撲跳著立刻就接受了他們。因為它厭惡人類,瞧不起同類,它一直過著孤獨的日子,它需要朋友,可以平等交流的朋友。

“我和094穿越了20個光年才到達地球。我們原先並不知道地球的存在。我們隻是受命考察銀河係的邊緣。”071回憶,“旅行本來很順利,還和另一個星係的探險飛船結成夥伴。從太空中看地球真是美極了。我們還想在它的藍色大地上散步呢。但進入地球大氣層時卻遭到導彈襲擊,兩艘飛船都不同程度受創,被迫降落。”

“人類神經過敏,他們的自我保護意識總是過了頭。所以我從來不喜歡他們。”貓插話。

“這是個誤會。我們沒來得及和地球人進行對話。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你能和地球人對話嗎?”貓問,“我記得有個小姑娘也看見你們降落了。你們既無法用意識又無法用語言,兩樣她都不懂。”

“可是那個小姑娘對我們很好。她不把我們當異類,和其他地球人不同。其他地球人真是嚇了我一跳,他們似乎想把我們製成標本展覽呢。”

小姑娘的形象出現在貓的腦海裏,烏黑的大大的眼睛,善良的笑容,暖洋洋的氣息。“她的確對你們很好,還幫你們找地方埋藏飛船。”貓說。

“你全都記起來了。可真好。我還怕我的存在會損傷你的記憶。”

“我怎麽能忘掉。我一直和你們在一起。躲避地球人的追捕,尋找友人的飛船,你和094的每一天都緊張得讓我心驚膽戰。”

071黯然。那絕不是什麽愉快的回憶。地球人扣留了另一艘飛船的友人。消息傳來,他們必須闖入一家醫院去營救。他們仔細研究了醫院的地圖,趁著夜色出發。小女孩依依不舍,他們答應一定回來看她。她居然懂了,她的眼睛、她的神情都在表明她把這個承諾牢記於心。

醫院有25層。他們從頂層開始找,很快就與地球人相遇。他們剛剛約好在倉庫碰頭,戰鬥就開始了。

“這就是我討厭醫院的原因。醫院裏已經設下陷阱,可你們非要去那裏。”貓喟歎。

“沒有辦法,我們必須找到友人。宇宙旅行中最重要的原則就是互相幫助。094和我都有用意識控製物體的能力,可以對付地球人的過激行為。”

“他掩護你。”貓繼續回憶。“你一個病房一個病房地找。我跟著你,我們一起坐電梯。但是電梯出口被封鎖了。我們就爬通風管道,完全由一種直覺指引著。我們終於找到了你的友人,卻見他的身體支離破碎。”

“我差點兒發瘋,於是我折回頭想救094。我已經失去一個,我不能再失去第二個。我控製不住情緒,連連擊傷阻擋我的地球人。”

血濺在走廊的牆壁上,留下觸目驚心的痕跡。貓的腦海中重現那場麵。害怕極了的地球人開啟預先布置的高能磁場網,迎向他們的094瞬間灰飛煙滅。

“我還來得及在磁場邊停住,但強烈的磁幹擾破壞了我的意念力。094的毀滅給我帶來巨大的憤怒、傷痛和驚懼。我的全部意識竟和肉體脫離,進入你的大腦裏。”

“這樣一切就都弄明白了。”貓說,“隻有貓能從警戒森嚴的捕捉外星人的現場逃脫。我帶著你跌跌撞撞奔向倉庫,這是你的本能,你還惦記著和094的約定。強磁場看來對我也有作用,是極度的刺激吧?到倉庫我便倒下了,昏睡十年。”

“而我的同伴死了,音容笑貌俱已在時空的流轉中消逝。”071的意識浸滿沉重的哀傷。

貓意識到自己的多嘴。它終止回憶。

071也沉默不語。但貓感受到了他的悲傷和淒涼。

“什麽也別再想了。”貓輕輕地呼喚他。“我還和你在一起。我是你的朋友。”

冬天就在回憶、感傷和互相安慰中過去。貓和071之間的友誼平靜發展著。天氣暖和後,貓離開了鍾樓。沒有了尋找主人的精神負擔,貓的生活變得很懶散。它常常找僻靜通風的地方睡上十一二個小時,餓得實在不行了才去捕食。

071靜靜蟄居於貓的大腦某處,思考著未來和過去。貓沒有詢問或打擾他。貓害怕071找到辦法的那一天。那一天必將是他們分手的日子。

但是這一天總會到的。貓知道。它恐怕自己不能再過十年前孤獨的日子,沒有朋友的日子。

我將守護你,071。每當星際旅行者的臉浮現在貓的記憶中,貓便會在心底重複這誓言:071,我將守護在你身旁,珍惜我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要盡力為你做能做的事。

071還需要恢複。醫院的那一幕雖然隔了十年,卻仍讓他心悸,讓他不敢想卻又不能不想。他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態度來對待地球人。他想恨,但那個小女孩的形象溫暖祥和,與仇恨無關。他想諒解地球人,但失去夥伴的痛苦依然煎熬著他。

和貓談論地球人,071顯得無所適從。貓想方設法轉移他的注意力,它把熟悉了的城市介紹給071,也許城市的五花八門、繽紛多彩可以讓071暫時忘掉他的難題。1999年的城市彌漫著世紀末的感傷情緒,雖然報紙廣播熱情洋溢地宣傳新世紀的美好計劃,但消極頹廢的詩歌及五島勉關於諾查丹瑪斯大預言的解釋卻到處流傳。“外星人七月的拯救”這類話更是一些人的口頭禪。

“簡直白日做夢。”貓嘲笑。“我從不相信外星人會充當救世主。當然,071,我並不是懷疑你的能力。”

“我的能力有限。否則,我也不會……人類為什麽把希望寄托在外星人身上?”

“他們是種脆弱的生物,外強中幹而已。”貓毫不掩飾自己對人類的鄙視。

城市的惶恐不安多少叫071驚奇,聯想起十年前襲擊他的地球人的緊張、戒備,對地球人他漸漸有了一種新的交織著憐憫、憎惡、遺憾的感覺。

臨近清明,071徹底複原。他精神飽滿,意念力增強,連帶著貓的體力也增加了。貓走起路來輕快敏捷,捕食更容易輕巧。因為071在自己的身體裏,所以貓加倍愛惜身體,它甚至學會搭乘地鐵或公共汽車來節省體能。

071決定找到飛船,離開地球回家。他可以把自己的記憶和思維儲存在飛船的記憶係統裏,如同儲存在貓的腦子裏一樣。但是他必須先找到那個有大大的黑眼睛的小姑娘。飛船上所有的信息都濃縮製成了一枚小小的墜子。構成那墜子的每一納米金屬,都是他和094漫長旅途的心血結晶。而且那些金屬所包含的能量,是任何一艘想穿越宇宙時空的飛船所必需的。沒有它,他無法修複啟動飛船。這墜子在去醫院前交給了那個小女孩。

“你必須幫我找到她。我相信她會把那墜子保存得很好。”071告訴貓。

“我也相信。”那還耽誤什麽呢?貓毫不猶豫。“我們去找她。”

於是貓又上路了。這一次很輕鬆。071研究過城市的布局。盡管過了十年,主要街道和重要建築還在原來的位置上。貓沒用多長時間就回到當年生活的那個地區。

但是那一帶已變成繁華的衛星城,商業區、居民區和小公園交錯分布。貓怎麽也找不到那個廢棄的建築工地以及工地附近小姑娘住的大雜院兒。

071催促貓趕快行動。他並非不了解貓的感情,即使了解也不能動搖他返回的決心。他必須結束探險。這是使命。夜晚通過貓的眼睛凝視浩瀚的星空,071就會不自覺地產生歸屬感和責任感,這感覺如此強烈,像火一樣炙烤著他的靈魂。

大概是071強烈的決心起了作用,五月的一天,貓忽然感覺到了什麽。空氣中有種特別的味道。這一天晴朗、幹爽,陽光清亮,空氣仿佛透明幹淨的水,讓貓精神振奮。

貓來到一個居民大院裏。院子裏所有的樓房都極其相似,仿佛軍營。貓往花香深處走。到處是開花的槐樹,白色的槐花香氣馥鬱。貓追尋的氣味夾雜其中,是一種淡雅柔和、散發著溫暖的味道,一種它很久前熟悉的味道。這難道就是那個小女孩的氣息嗎?貓抑製不住心情的激動,小跑起來,猶如踏風而行。

氣息越來越濃。是這大院最偏僻的地方,是個開滿鮮花的地方。花樹伸出陽台外小院的鐵欄杆,枝枝蔓蔓一直垂到地上。花一簇簇一叢叢綻放著,深深淺淺的紅色覆蓋了嫩綠的葉片:深紅燦爛,淺紅嬌豔。

貓悄悄從欄杆間鑽進院子。它很累,便躺下來休息。

陽台門開了。“小心些。”有人叮囑。貓聽見《越人歌》的旋律。這首歌依舊讓它傷感。如果找到那小姑娘,071就將離開它了。不管它怎樣喜歡,怎樣需要他,他都將走了。想到這兒,貓的內心酸酸的,很是難過。

一位年輕的女郎,慢慢走到屋外。她穿著白色連衣裙,清爽幹淨。貓站起來想找個角落隱藏,但它立刻發現那女郎是個盲人。

貓聞到把它引到這兒的味道,正是女郎身上的氣息:淡雅柔和且溫暖。

“她就是那個小女孩嗎?”貓問071,“是那個有著大大的烏黑眼睛的小女孩嗎?”

“等一等,我需要時間判定。”071的意識顫抖著。

女郎走到陽光下。“你們好嗎?”她問花兒,“我又在**躺了一個星期。我不會去住院的,我要等他們,他們說過來看我。”她輕輕撫摸花朵,“春天真好,是不是?”笑容在她蒼白消瘦的臉上**漾。

貓悄悄走近幾步,想把女郎看得更清楚些。

“誰?誰在那裏?”女郎大聲問。風拂動花樹,遠遠的有鳥叫。

“是你嗎?”呆了一呆,她叫,“是你!你到底來看我了!”

“曉菲,你在外麵叫什麽?”窗戶裏閃過花白的頭發。

“媽,誰在院子裏?”女郎的聲音微微發顫。

“我聽見動靜來著。媽,一定有人。”

“有一隻貓。”

“貓?”曉菲喃喃低念,“貓,貓。”她彎下腰,“貓咪,你在哪兒?”

貓過去蹭她的衣裙。曉菲伸手摸它。貓沒有拒絕,任曉菲撫摸它的頭。曉菲的手柔軟溫暖。貓閉上眼,讓她的溫暖氣息流遍全身。

“媽,貓是什麽顏色的?長得好看嗎?”曉菲低頭,空洞的眼睛望著貓。她的長發垂落在貓身上,貓看見她衣領裏銀色的鏈子,鏈子上小小的水滴形墜子在晃動。墜子鏤滿奇異的絞花。

“墜子!那墜子!是她!就是她。”071驚呼。“她長大了。但是她怎麽會瞎?”貓渾身哆嗦。071的情緒瞬間傳遍它的神經,它感到猶如觸電般的麻木和刺痛。

“是隻黑貓。四個爪子是白色的。”

“黑色的貓,”曉菲喃喃自語,“我見過一隻黑色的貓。和他們一起走了。”貓依偎在她懷裏,低低嗚咽。“貓咪,你是不是那隻貓呢?你告訴我,他們會不會回來?”曉菲咬住下唇。她抱緊貓,啜泣。鏤滿奇異絞花的墜子打在貓的臉上。

“這個女孩一直在等你們。071,你看見了。”

“我想觸摸她。”071十分哀傷。“我想告訴她我回來看她了。但我沒有實體。我碰不到她。”

“也碰不到那個墜子了吧?”貓冷笑得有些惡毒。它立刻後悔了,它怎麽可以說這些話?守護071的誓言還在耳邊,它應該為朋友將要實現願望高興才是啊!

可是貓無法喜悅。因為……因為與他分手的日子終於來臨了。

貓在曉菲的院子裏住下。失明的曉菲常常到院子來。貓躺在葡萄架下,聽她和花鳥喃喃對話,看她寧靜恬適地坐在陽光裏。花枝搖曳,花瓣飄落,貓置身工筆仕女圖中。曉菲的纖弱和春天的活潑生機形成鮮明的對比,給貓留下深刻的印象。貓把曉菲從人類中分離開來,曉菲的純淨天真猶如淩晨初綻的一朵玫瑰,貓無法不喜歡她。

“這並不能改變我對人類的看法。”貓堅持。071顧不上和它探討人類的問題,他每天都嚐試用意念呼喚曉菲,但曉菲依舊像十年前一樣感覺不到。071為此焦急。“當她撫摸你的時候,你因她的撫愛而欣悅。”他對貓說,“你沒注意到她的臉色越來越不好?她怎麽會瞎?我記得她那雙眼睛,黑晶晶的,漂亮極了。”

“我當然看見了。曉菲一定有病,她經常大把大把地吃藥,晚上痛得在**打滾。這些我都在她家的玻璃窗外看見了。而你卻忙著使用意識,封閉了對外界的感知。”

“代我多看她幾眼。”071請求。“等我的意識可以和她的接觸,我或許能幫她抵抗疾病。”

貓很想知道曉菲得的是什麽病,但曉菲的家人從不談論她的病情。每隔一周,就有專車把曉菲帶走,過兩三天才送回來。

貓的心直往下沉,沉入深淵。它聽到071充滿痛苦和內疚的呻吟,它的心被這呻吟絞得支離破碎。

“他們說不會再有地球人受傷。十年來,他們已經找到了對付這一類外星人的方法。貓咪,這很可笑是吧?他們把外星人全都殺死了。你知道嗎?殺死了。然後拿來解剖。我知道。我一直想去看071。隻有他的身體被完整地保存著。可他們不讓我碰他。我知道他死了。我隻是想摸摸他的臉。哪怕碰一碰也好。我看不見啊!”

失去光澤的瞳孔中淚珠盈盈。曉菲啜泣。

貓的四肢因071的悲憤而抽搐。它不得不走開平複情緒。

“你的身體還在,或許你可以恢複本來麵目。”貓叫,“071,這真是太好了。”

071沒有回答。

“我從不知道和地球人交往會帶給他們這麽大的傷害。”071自責。

“但是你的同伴也死了呀。”貓的看法不同。

“可曉菲不該受這個罪。她是那麽善良。就算異族之間交往非得付出代價,我和我的夥伴也已經付出了。”

“這完全不同啊。”貓有點兒生氣,071每時每刻都在想著曉菲的病,想著曉菲。她曾幫助過他,她守著諾言保存那墜子。她的眼睛遭飛船泄漏的輻射光刺傷,她為此失明,為此身患絕症,但她卻沒有一點抱怨,她隻想能夠摸摸他的臉。071顯然是為曉菲的遭遇痛心,更為曉菲的情感觸動。

“你不再說回家的事。”貓提醒,“071,你的決心呢?我們現在可以去找你的身體,我可以從曉菲脖子上把那墜子咬下來,那小姑娘不會防備我。然後我們去找飛船。”

071不回答。貓煩躁起來。這是個深夜,月圓如鏡。月光裏花沸沸揚揚地盛開著。貓跳上窗台,窗戶裏漆黑。貓聽見曉菲在**輾轉反側。

貓也不再說話,靜靜地坐在窗台上,看月色似水,任花香沐浴。

仿佛又過了十年那麽漫長的時間。“能活著是件很好的事。”071的意識悠悠歎惜,“不管什麽樣的狀態,我到底還活著。”

貓不大懂他的意思,蒙蒙矓矓地睡著了。

光。燈光。曉菲按動開關。貓在半空中看著她。貓大吃一驚,隨即意識到這隻是種感覺,是071的意念力在跟蹤曉菲,而它的意識跟蹤著071。貓的本體還蜷縮在窗台上打盹。

曉菲走進衛生間,洗臉,梳頭,對著鏡子照了又照。鏡子裏她的臉消瘦清秀,但她看不見。071和貓在半空裏看著她。她拿起牙刷,擠牙膏。忽然,她的頭重重碰在鏡子邊緣,手揮動著似乎想抓住什麽東西,牙刷挑斷墜子的掛鏈。她以一種無比優美的姿態倒向地板,血從她身體中滲漏出來。

貓騰地跳起。屋子裏燈火通明,人們走動著,叫嚷著。

忽然一切聲音都消失了。屋子裏傳出臨近死亡的氣息。貓坐臥不安,摳抓紗窗。“這樣不行。”071提醒。貓跳下窗台,陽台門緊關著。貓繞過院子跑進樓房,曉菲家的大門虛掩,不時有人出來張望。貓趁人出來時溜進房屋。曉菲的房間裏擠滿了人,貓不能靠近。於是貓來到衛生間。潔白的瓷磚上血跡鮮紅,觸目驚心。貓四處張望,終於找到滑入浴缸底的墜子。咬著鏈子,鏈子盡頭墜子沉甸甸的,貓感到十分欣慰。

“071,我拿到墜子了。嘿,你不高興嗎?”

救護車刺耳的聲音,刹車的聲音,急促的腳步聲。

“帶我去那個醫院,貓,你有辦法上救護車。”

“好吧。如果你覺得這樣對曉菲有幫助。”

護士攙扶悲傷的曉菲母親出去。母親頻頻回頭,被各種急救設備包圍的女兒怎麽也看不見臉。母親掩麵而去,淚水在她手指間淌落。

病房中不再有人了,貓才從角落裏出來,走近曉菲。

曉菲平靜的臉上,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監視儀的液晶屏幕上,兩條起伏緩慢的亮線緩慢顯示著她的存在。

071的意識在凝聚。貓猜想他一定很不好受。它也不希望曉菲死,但有什麽辦法呢?歸根結底,是人類的愚蠢冒失害了曉菲。如果當初他們不攻擊071的飛船,飛船就不會有輻射泄漏,曉菲也不會得病了。人類真是脆弱,我就沒事。貓把一直咬著的墜子放下,墜子在水磨石地板上閃動奇異的晶光。

晶光。星光。浩瀚的宇宙無邊無際,博大而深邃。071帶著貓跋涉,他們的思維遨遊太空。無數的星球從他們身旁掠過。每一個星球都有自己獨特的生命形式。生命是最寶貴的,必須珍惜。橙黃,橘紅,嫣紫,到處暖洋洋的。“那是我的家鄉,貓,你看見了嗎?”“我看見了,071,那地方很美。”

貓鼻子酸酸的。“你要做什麽?”貓問071。

“我做什麽都是為了曉菲。貓,把墜子擱在她額頭上。”

“你要給她治療是吧?”貓照辦了,盡量讓自己的動作輕些。

“把你的頭挨著墜子。貓,真是謝謝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保重。”071的意識說。不待貓回答,那意識已猛然離它而去。不!你不能!貓想阻止他,但腦子裏突地一震,像被大錘子狠砸了幾下。貓站立不住,跌下病床。它掙紮著抬起頭,墜子在曉菲額頭閃光,橙黃,橘紅,溫暖的光芒。貓恍惚中看見071進入曉菲的身體,帶著他溫暖的思維之光,頃刻這光便消失了。

不!貓的心靈狂呼。不!071,不要把你積蓄的所有能量都送給她。求你了!求你回來,我們還要去找飛船呢!

貓感到自己也破碎了。

“這裏怎麽會有一隻死貓?”“啊呀!真惡心,快把它扔了!扔出去!”

僵硬的貓被扔進垃圾筒,與一次性注射器、空藥瓶、髒棉花混在一起。當貓被刺鼻的藥水味嗆醒時,它已經陷身垃圾的海洋。帶著腐爛氣息的微薄空氣幾乎讓貓窒息,它本能地掙紮著往外擠。這非常困難。垃圾們都密實堅硬地壓在了一起準備運走。好些時候貓都覺得自己要完了,要死在垃圾的墳墓裏了。空氣越來越悶熱稀少,它喘不上氣,而且感到寒冷,身體裏的血液正汩汩向外流淌,四肢正在喪失力量,光滑的毛皮正在褪落,它逐漸走向死亡,走向071所去的地方。

但是那地方沒有071,集聚的靈魂們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外星人。貓惶恐。好歹071是比地球人先進,可以穿越上千萬光年空間的外星人啊,怎麽會連靈魂都沒有了呢?他應該很有辦法,他不是已經躲過一劫了嗎?貓踉踉蹌蹌地在黃泉盡頭搜尋著,什麽也沒找到。它不甘心,它好不甘心!

貓使盡了一切氣力掙紮。它得活下去。071的意識或是靈魂究竟飄到哪裏去了?曉菲被救活了嗎?它得活下來解決這些疑問。這麽死太糟糕,太冤枉,太沒有意義。意義?貓心中苦笑。它咬破一本阻擋自己站起來的破書,書的名字就叫《有意義的生活》。現在貓的周圍有了塊較大的空間。

貓回到醫院時腳墊已磨出了血泡,一個大齙牙的男孩用彈弓打傷了它的左腿。貓一瘸一拐跑進醫院,沒有睡眠也沒有吃東西,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它隻想早一點見到071,早一點見到曉菲。

急救室內整潔且寂靜,所有儀器都關閉了,鋪著天藍色床單的手術台絲毫沒有使用過的痕跡。071的氣息也不存在。貓茫然,它仔仔細細搜尋急救室的每個角落,沒有071,哪兒也沒有。它決定把搜索範圍擴大到整個醫院。這是瘋狂的。它的爪子已經磨禿,它的眼皮沉重得仿佛掛了鉛塊,它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鋼絲上那樣晃晃悠悠搖擺不定。但它不能停下,071一定在什麽地方等著它。他正需要它,他比它更虛弱。

貓不知不覺向醫院的地下室走去,說不上理由,就覺得該去。地下室出乎貓的意料防衛森嚴,它一時心驚膽戰。

果然071在這裏!他躺在探針和監控器中間,看上去仍舊和活著一樣,眼睛似乎隨時都會張開。貓走近他,他一直在等它,等它帶回意識,帶回那墜子,帶回使他重新站起的力量。貓停住腳步,哀傷充滿它的心靈,它什麽也帶不回來了,它為什麽還要來呢?

一瞬間071的身體開始幹枯,光滑的皮膚收縮、起皺、幹裂。護士們尖叫。警報響了。醫生從各個方向奔來,不同式樣顏色的鞋子在貓周圍急速運動。貓呆呆站在原地。071馬上被層疊的白色包圍了。

071正在空氣中融化:皮膚、肌肉、內髒、骨骼……他的一切,就在那裏以平靜的姿態碎裂。幾分鍾後他便在空氣中蒸發幹淨了。

貓轉身逃似的跑了,直跑到醫院外的草地上。正是黎明,草地柔軟而芬芳。071死了,真真切切的從思維到記憶到肉體全都不複存在。貓一頭倒在草叢裏。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露水打濕了它的眼睛。

花樹伸出小院的鐵欄杆,枝枝蔓蔓一直垂到地上。花已不在。一簇簇一叢叢綻放的,是深深淺淺紅色的漿果,它們使蒼綠的葉片黯然無色。

貓回到這個院子時已是深秋。秋高氣爽,城市的天空藍得清澈透明。七月的恐怖以及諾查丹瑪斯已經被遺忘。人們興高采烈,衣著豔麗,整個城市沉浸在新世紀將至的欣喜氣氛之中。這種氣氛多少影響了貓,傷感無法挽回071的生命,倒可能讓它送命。它總算從失去071的悲痛裏振作了。比起夏天,此時貓瘦了許多。貓來看望曉菲,打算向她告別,也向過去告別。

曉菲家輕鬆的音樂,時起的笑聲,證實曉菲已經恢複了健康。這種歡樂時時刺痛貓的心,讓它想到071。貓隻想見曉菲一麵就走。但曉菲很忙,總有電話找她,她總也不在家。

終於有一天,貓看見曉菲。她的雙眸璀璨如星,她的臉色白裏透紅。她盈盈淺笑,笑靨如花。站在她身邊的年輕男子也在笑。他們在秋天的陽光裏笑,他們在秋天的院子中笑,深深淺淺的紅色映襯著他們的笑容。

曉菲沒有注意到貓。

很好。貓咬牙切齒。071,可惜你看不見現在的曉菲,看不見你用生命救活的曉菲。她明白什麽原因使她奇跡般地恢複健康嗎?不,她不會明白的,永遠。她已經忘記我了。她也會忘記你,071。人類是容易健忘的。她會僅僅當你是她黑暗歲月的一個夢境。

你值得嗎?071,071。貓在心底叫著,沒有聲音回應它。071已經徹底死了,精神瓦解,靈魂消散。貓很長時間都無法相信這一點。現在它相信了,它是孤獨的。但它得好好活著。071說過,生命最寶貴,必須珍惜。懷著對071最深刻的記憶,貓將忍受寂寞堅強地活下去。

一輛運牛奶的小貨車正在附近啟動,貓跑過去縱身跳上車。

院子離它越來越遠,曉菲離它越來越遠。

過去也越來越遠。

我與貓

創作《貓》的時候,是在一個悶熱的夏天。我心情不好,因為遇到了所有年輕人都會遇到的問題。但我本性是追尋大道的,總覺得個人心情總會被時間矯正,不好太糾結,人也不能在壞情緒裏一直待下去。於是就用文字做樹洞傾瀉了所有糟糕心情,這些文字編織起來,便是一篇特別個人情緒化的科幻小說《貓》。

在我的創作經驗中,也是不多見的事情。而我之前和之後的作品,科幻小說也好,現實作品也好,也都再沒有過這麽情緒化的作品了。這篇小說表麵寫的是友情,背後寫的卻是對信念的堅守,因而引起了很多讀者的強烈共鳴。小說發表當年獲得了銀河獎一等獎,它的競爭對手是《會合第十行星》《MUD—黑客事件》《高塔下的小鎮》等優秀作品。而它是這些作品中最不像科學技術小說那樣硬核。小說的文學性以及它背後滲透出的價值觀,是它勝出的原因。還有一點,就是它跨過了科幻小說的邊界,指出“科幻小說還可以這樣寫”—在20世紀90年代,科幻小說的指向還比較單一,遠遠沒有展現出它豐富的維度。

文中有個小小的細節,“貓常聽到的一首曲子叫《越人歌》,裏麵有兩句詞: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貓覺得這兩句很像專為它寫的。貓每次聽到這首歌都要把它聽完,聽完後便為主人不知自己尋找他的艱難而傷感。”《越人歌》是楚國的民謠,現在真的被譜曲演唱了。中國科幻曆史上第一隻為外星人傷感的貓,就在這個歌聲裏成了經典。

—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