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兄弟

羅隆翔

一、故鄉

七千年前的機器人叛亂,讓地球人不得不乘坐殘破的飛船逃離家園、遠遁星海。

經過多年的鏖戰,地球重回地球人手裏。沒人慶祝勝利,隻有無數人暗中感歎七千多年來的噩夢終於結束了。每個人都知道,地球故鄉是再也回不去了,這麽多年來大家都是自己騙自己。直徑0.003光年的太陽係,容納不了直徑2光年的地球人新世界。

迎接戰士們歸來的儀式上,胸前掛滿勳章的老兵們抬著聯盟軍司令鄭將軍的棺槨,走在隊伍的最前麵。

將軍的家鄉,是五百多顆人造星球當中很不起眼的一顆。環繞小城鎮的群山,是數千年前的祖輩們製造人造星球時,行星冷卻收縮形成的褶皺。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祖先們逃離地球時,帶走的地球物種的後代。它們沐浴在人造太陽的陽光下,伸展著翠綠的枝葉。

將軍在世時很喜歡這座偏僻的小城鎮。這個時代的人,把一切高科技留在了大城市,在大城市郊外畫了一條紅線,紅線外的世界就是祖祖輩輩念念不忘的地球風景。小鎮古樸無華,鋪滿青石板的小路從錯落有致的小屋間穿過,時光好像停滯在全球化之前。人們對它最高的讚譽,就是“最像故鄉的小鎮”。

在太陽係收複戰中,這座小鎮有二十多名年輕人參軍,回來的卻隻有寥寥幾人,以及一隻貓。它是一隻虎斑貓。人有人的名字,貓也有貓的名字,這隻小老虎般的老貓,有一個很威武的名字:虎威七世。

虎威七世出生在這座小鎮,它是將軍的愛貓。野貓的壽命很少超過20年,它的軍齡卻占了8年。

小小的山間小鎮,難得出了一群英雄,將軍的雕像早早地立了起來,鎮長和消息靈通的記者們在車站迎接退伍的士兵們。

8年,對貓來說就是半輩子,虎威七世已經很老了。它一落地,就撒開腿朝著森林跑去,沒跑出幾步,就突然栽倒。老兵們大驚失色,推開記者,抱起老貓,大聲說:“這裏有獸醫嗎?快叫獸醫!”

回來的人是立過功勳的老兵,回來的貓也是功勳貓。對老兵們來說,它是生死與共的戰友。

二、功勳貓

小美是寵物醫院的員工。今天,她像往常一樣,去另一座城市上班。街頭的電視牆在重播前幾天聯盟軍司令鄭將軍的葬禮。

這個時代的地鐵站,跟地球時代沒多大區別。安檢口、電梯、自動售票機……盡管不一定需要,但是人們覺得這是對地球時代的懷念,於是就像仿古文物般保留著,讓每一代人記住地球是什麽樣子。

隻是這個時代的地鐵網絡,往往囊括整個人造星球。小美的家距離寵物醫院2072千米,通勤隻需15分鍾,畢竟真空管道磁懸浮地鐵時速一萬多千米。

小美聽說從前飛機很慢,2000多千米能飛好幾個小時,能讓人戴上眼罩好好睡一覺;但是這個時代已經沒有飛機,隻有地鐵了。

一群退伍老兵背著行囊,擠上地鐵。小美留意到,那些老兵走路一瘸一拐,略顯空**的褲腿和袖口,隱約透著機械義肢的金屬光澤。小美身旁幾個女生,小聲議論著要不要當誌願者,去照顧傷殘老兵。

身體上的創傷容易治愈,提取自體幹細胞,花一年半載的時間,克隆一條胳膊或者一條腿,再做個手術接上去就完事了。但是心理創傷更需要人關心。聽說有些退伍老兵半夜驚醒時,還會以為身處戰場,甚至會無意識地做出傷害別人的舉動。

小美的工作並不忙,她從隨身小包裏掏出手機,報名擔任誌願者。小美並不認為自己能被選上,畢竟報名者太多,被選上的概率並不比買彩票中獎高多少。

大數據自動匹配,小美剛踏進寵物醫院時,當地負責退伍軍人安置工作的軍官已經出現在院長麵前,前台的接待員剛放下電話,就叫小美去一趟院長辦公室。

“她很優秀。”小美還沒走進辦公室,就聽到院長對軍官說,“我們寵物醫院最好的員工,照顧過很多名貴的寵物貓。”

小美禮貌地敲了敲虛掩著的門,剛好聽到軍官回答:“不名貴,隻是普通的虎斑貓;也不是寵物,是我們的戰友。”

軍官抬起手腕,看了一眼仿古純機械手表,說:“我還有別的任務,這是虎威七世的資料,希望予以最好的照顧。”

小美整個人都是懵的,她想象的誌願者是照顧傷殘老兵,沒想過她會被選去照顧一隻貓。她聽說過虎威七世的大名,這世上很多人都聽說過這隻功勳貓的大名。

聽說地球時代出差很慢,早上安排出差,預訂機票、回家收拾行李,再快也要下午才能出發,那時的人有足夠的時間思考自己的行程。這個時代的出差,就像一場以隔壁小鎮為終點的旅行,無須做任何準備,說走就走。至於行李,隻要給快遞公司下個單,人到目的地時,行李也會同步抵達。

城市裏每隔五百多米就有一座地鐵站。短短的徒步距離,時間隻夠小美掏出手機打開頁麵,從市區地鐵劃拉到城際地鐵,再劃拉到星際地鐵,輸入軍官給的地址,確定行程。

聽說地球故鄉很大,以前的人們乘坐飛機,繞地球一周需要五十多個小時。在小美的認知裏,人類的世界一直都很大,軍官給她的小鎮坐標在另一顆人造星球上,相距一百多億千米,比地球到冥王星的距離稍遠一些,飛船以十分之一光速飛行,需要五十多個小時。

小美不需要知道地鐵怎樣運行,她隻需刷臉進地鐵,跟著提示進車廂。

地鐵門關閉了,內層的門是列車門,外層的門是真空隧道的門。隧道裏沒有空氣阻力,磁懸浮列車很快加速到一萬千米的時速。一趟趟來自不同站點的市區地鐵列車,解鎖、互換車廂、拚接,人不離車廂就完成了市內地鐵和城際地鐵的換乘。

城際地鐵奔向赤道,在赤道再次解鎖、互換車廂,與飛船乘客艙對接。廣播響起,所有的乘客離開地鐵車廂,到乘客艙中尋找位置坐好,並固定好身體。地鐵與飛船分離,兩百多米長的小飛船,從飛船發射口衝出地麵,撲向天空。

是的,兩百多米長的小飛船。這個尺寸,在這時代隻能算是小飛船。

人造星球是以地球故鄉為藍本設計的世界,它的大氣層跟故鄉的大氣層一樣,一千多千米厚。短短十分鍾,蔚藍的天空變成漆黑的太空,人類創造的生態圈被拋在身後。

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這是司空見慣的旅行,就像地球時代的祖先們習慣於乘坐飛機旅行。飛船飛行平穩之後,小美拿出虎威七世的資料,細細翻閱。

作為寵物醫院的員工,小美知道人類馴養動物的曆史非常悠久,軍隊馴養馬匹和軍犬的曆史幾乎跟人類的軍事史一樣漫長,直到汽車的出現淘汰了馬匹,先進探測設備的廣泛應用淘汰了軍犬。

貓沒有被淘汰。早在海軍剛剛誕生的時代,地球祖先們就把貓帶上了風帆戰艦,試圖解決船艙裏老鼠泛濫的問題。這種滅鼠方法先別說有沒有用,至少它延續到了信息時代的海上鋼鐵巨艦裏。哪怕在核動力航母上,仍然有貓的身影。

到了人類移居火星、木衛二、土衛六等星球的時代,貓的身影更是經常出沒在飛船中,隻是它們的職責已經不再是捕鼠。那時的飛船速度很慢,從地球到火星需要飛行大半年時間。何以解悶?唯有擼貓。

小美手中的資料顯示,哪怕到了如今,軍艦上的貓仍然是無法取代的。士兵們在漫長的太空征途中,擼貓帶來的心理撫慰,遠勝於一群隨軍的心理醫生。聯盟軍的旗艦上就有很多貓,光是虎斑貓就有十二隻。

資料中記載著虎威七世的戰功:海王星軌道戰役中,機器人叛軍偽裝成人類,潛入聯盟軍旗艦下屬的“炎帝號”巡天戰列艦,試圖伺機破壞軍艦。它們騙過了所有的安檢設備,卻沒能騙過虎威七世。虎威七世的異常反應,引起了士兵們的警覺,拯救了整艘巨艦。

“快看!是‘炎帝號’巡天戰列艦!”飛船裏,有乘客指著舷窗外的巨艦,大聲驚呼。乘客們紛紛聚在舷窗邊,看著這艘難得一見的巨艦。

“炎帝號”好大。小美也是第一次親眼看見這艘聯盟軍的王牌巨艦,它靜靜地停泊在太空中,離飛船30萬千米。它是一艘橢球形的巨艦,體積接近故鄉的月亮,在星光的照耀下,有著月亮一樣的圓缺變化。

“炎帝號”在聯盟軍中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它以人造黑洞為炮彈,一發就能摧毀一顆恒星。小美突然明白了虎威七世的功勞有多大,如果這艘巨艦在海王星軌道戰役中被機器人叛軍摧毀,那麽它所蘊藏的能量就會殉爆,整個太陽係也將不複存在。

“炎帝號”太大,自帶行星級引力場。客運飛船的航線不得不繞開它。一張照片從小美的資料袋裏掉了出來。哪怕是這個年代,也有人喜歡複古的照片,更勝於動態的視頻,因為覺得它有時光被凝滯的美感。

小美撿起照片,照片上是綠樹成蔭的小鎮,天空中的人造太陽陽光明媚。滿麵病容的鄭將軍坐著輪椅,抬頭看著被茂密的樹冠剪碎的陽光所形成的光柱。一隻虎斑貓叼著老鼠,在樹杈上俯瞰著將軍。

小美突然意識到,家貓絕對不會有這種虎王般俯瞰蒼生的氣勢,虎威七世是野貓。

將軍和虎威七世從來都不是主人與寵物的關係,他們是好友。

兩天一夜的太空航程終於到了尾聲,目的地越來越近,小美醒來時,出現在舷窗外的是另一顆蔚藍色的人造星球。星球遠地軌道上有一座很大的太空核聚變反應堆,被稱為人造太陽。它像一個倒扣的碗,把核聚變的光芒聚攏起來,灑向人造星球大地。

大地撲麵而來,飛船把黑色的太空拋在身後,進入大氣層,穿過茫茫雲海,擁抱薄薄的藍天。小飛船的航天港位於高聳入雲的山脈峭壁上,像山鷹翱翔。飛船帶著雷鳴般的聲音,穿進山洞,在高速中與地鐵車廂對接。

乘客們再一次換乘地鐵,地鐵車廂脫離飛船,再次拚接、組裝。地鐵列車進入真空磁懸浮隧道,經過好幾次的組合,融入這顆人造星球蛛網般複雜的地鐵係統中。

一座大城市有成百上千座地鐵站,一座小鎮通常卻隻有一座地鐵站。經過幾次拚接重組之後,小美發覺身邊的乘客少了很多,畢竟大部分的旅客去的是大城市,隻有少數旅客的目的地是散落在各地的鄉間小鎮。

磁懸浮列車在地下穿行,車廂裏的電視屏幕播放著旅遊宣傳片。地鐵上方,是草原、群山和無數的野生動植物,是人跡罕至的大自然。

二十多分鍾之後,列車到站。小鎮的地鐵站,是大城市裏很少見到的客貨兩用地鐵站。一條真空磁懸浮地鐵,用於運送旅客;另一條速度緩慢的地下重載鐵路,用於運輸農產品。小美走出車站,撲麵而來的是帶著森林清香的空氣,沁人心脾。

小鎮很小,群山環抱,橫平豎直幾條小街就是它全部的地麵交通網,具有地球故鄉古早味道的磚石小樓錯落地分布在街道兩側。地鐵站對麵,是青石板鋪成的小廣場,幾蓬雜草從石板的縫隙中頑強地鑽出來,獨享著不受大樹遮擋的充沛陽光。

一群遊客圍著小鎮廣場中間的將軍雕像拍照,幾名警察和獸醫拉起警戒線,讓遊客們往外退。虎威七世叼著老鼠,蹲在將軍雕像的腦袋上。聽說它是從獸醫站跑出來的。鎮長急得滿頭大汗,虎威七世不動如山,眼睛一直盯著前方的地鐵站。

一名獸醫說:“現在隻能用麻醉槍……”

警察局副局長憤怒地抓住獸醫的麻醉槍:“不許對我的戰友開槍!它救過我的命!”

小美隨手拔了一根狗尾巴草走過去,向著虎威七世輕輕搖晃草穗。虎威七世轉過頭,從將軍雕像上躥下。它來到小美麵前,但又立即轉身離去,跑了幾步,發現小美並沒有跟上,於是又轉身回頭觀望。

這是小美和虎威七世的第一次相遇。

三、貓的心願

這一天,網絡上點擊率最高的短視頻,屬於虎威七世。

視頻裏,虎威七世蹲在將軍雕像的腦袋上,眼睛一直盯著前方的地鐵站,加上一段悲傷的配樂,還有一行文字:沒人告訴過它,鄭將軍已經不在人世了。

深夜的小鎮,萬籟寂靜,時光好像凝固在遙遠的時代。隻有天上流動的繁星,無聲地講述著這裏並不是故鄉。獸醫站裏,獸醫們忙活了大半夜,為虎威七世檢查身體。還有幾名醫生忙著化驗虎威七世今天叼過的老鼠,確認是否有寄生蟲、會不會危害這隻功勳貓的健康。

虎威七世極不配合,齜牙、炸毛,還伸出爪子想撓人。貓就像叛逆期的小孩,它的智商不亞於小孩的,它能聽懂你的話,但是不會乖乖配合。尤其是野貓。

小美全力安撫虎威七世。20歲的野貓,相當於人類的百歲高齡,麻醉師不敢輕易給它用藥,隻能依靠小美讓它安靜下來。房門外,虎威七世的戰友們輪流守護,已經換了兩撥人。

淩晨兩點,守在門外的換成了小鎮的副警長。他剛上任不到一個星期,退役之前是聯盟軍航天陸戰連的代理連長。他28歲,卻有著30多歲的滄桑。他是本地人,坐在門外,劃拉手機看著少年時和同齡玩伴們跟著野貓瘋跑的視頻。

鄉下孩子,可以追著公雞滿村跑;可以被鵝追幾條街;可以上午把老爸的無人拖拉機控製程序弄得一團糟並且耕壞好幾畝田,下午被老爸拿著雞毛撣子攆著滿街跑。10歲左右的孩子們經常做些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比如誰打架厲害誰就是大哥,結果大家都輸給了一隻野貓。後來小鎮上的大人們,就經常看到這群孩子跟著野貓瘋跑。

淩晨三點,小美疲憊地推門走出來,看見副警長坐在椅子上打盹。深山小鎮的淩晨比大城市冷很多。她取了條毛毯,給他蓋上。副警長被驚醒!他突然睜開眼睛,閃電般抽出配槍指著小美!

貓沒有叫。副警長冷靜下來,收起手槍,道歉說:“對不起。”

小美在副警長身邊坐下,問:“副警長,這是在戰場上留下的心理創傷嗎?”

副警長把臉埋入雙手間,說:“我姓石,叫我老石就行。我夢見‘炎帝號’上麵的戰友們了,很抱歉剛才把你誤認為機器人叛軍。我很多戰友死在那次襲擊中。幸好這次貓沒有叫。”

貓沒有叫,意味著不是敵人。這是土星軌道戰役之後,記者采訪前線軍官才知道的事情。那時,機器人叛軍偽裝成人類潛入“炎帝號”巡天戰列艦暗殺人類軍官。暗殺一個,就偽裝成遇難者的身份,再去尋找下一個受害者。很多軍官根本沒想到身邊的戰友已經被敵人頂替,毫無防備之下就遇害了。

那些機器人叛軍用黑客技術騙過了“炎帝號”裏所有的身份檢測設備,卻沒能騙過虎威七世。

小美撿起老石落在地上的手機,手機屏幕仍然亮著,上麵是新兵入伍的合影照片。老石接過手機,說:“照片裏很多人都死了。巡天戰列艦裏麵都是各種電路和危險管線,誰都不敢輕易開槍,我們不得不在迷宮般狹窄的艙道內,用匕首跟機器人叛軍廝殺。”

一支高科技部隊,麵對機器人叛軍的鋼鐵之軀,不得不用中世紀角鬥士式的冷兵器迎敵……小美不敢想象當時的慘烈。她留意到老石的右手泛著金屬光澤,很顯然那是義肢,她問:“你的右手?”

老石笑了笑:“留在地球了。話說,虎威七世的情況怎樣了?”他換了話題,顯然不想提地球戰場的事。

小美心情沉重:“世上一切生靈都逃不脫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虎威七世已經很老了。也許明天,也許明年,也許下個月,就會離開人間。”

老石說:“我和戰友們都想知道,虎威七世有沒有想完成的心願。”

小美並不意外老石會這樣問。很多老兵總是會想要替戰友完成未了的心願。小美說:“我需要查看跟它有關的資料,越多越好。”

老石把一段資料發送給小美。小美從手機的柔性屏幕兩端拉出耳罩,戴在耳朵上,把柔軟的手機屏幕放在眼前,伸出手指操縱出現在眼前的虛擬畫麵,就像是推開了一扇旁觀往事的窗戶。小美看到了一位坐在輪椅裏的老人,在院子的大樹下納涼,幾隻小貓在輪椅邊嬉鬧。

小美問:“這是……鄭將軍?”

老石說:“小時候,我們不知道他是將軍,大家都叫他老鄭頭。他也不生氣,總是微笑著看著我們打鬧。”

早在小美這代人出生之前,鄭將軍就已經是百戰名將了。那時的他,已經是半退休狀態,等著正式退休的通知。他一定沒想到,等來的竟然是發現地球故鄉的消息,以及要他重新披掛上陣的命令。

小美仔細看著將軍身邊的小貓,像是發現了一樁怪事:“全都是野貓?”

老石說:“我們鎮坐落在原始森林中,野貓不少。野貓會選擇它認為安全的地方產仔,有些野貓就把將軍家當成了月子中心,等到小貓長大了再帶走。但是有些時候,母貓出了意外,將軍就會把小貓養著,直到它長大離開為止。”

這麽溫和的老人,小美很難把他跟征戰過無數外星文明的將軍聯係起來。

老石說:“將軍給每一隻貓都起了名字,來來去去卻都是那幾個名字。白的叫踏雪,黑的叫旋風,虎斑貓全都叫虎威。虎威七世是將軍養的第七隻虎斑貓。”

將軍膝蓋上的小貓,像一隻恬睡的小老虎,很顯然那就是小時候的虎威七世。小美試圖撫摸虎威七世,手指卻穿過它的身體,她才意識到這隻是舊日時光的虛擬景象。

一顆蒼耳種子砸在將軍身上,又彈到了虎威七世的腦袋上,虎威七世警惕地起身,轉頭盯著趴在青苔斑駁的圍牆上的一群小孩,調皮的孩子們撒腿就跑,老石在他們當中認出了童年時的自己。

虎威七世跳起,閃電般翻過圍牆,追著孩子們跑。孩子們光著腳丫子在濕潤的泥土路上奔跑。

孩子們從鎮中心跑到小鎮邊緣,從信息化農場區跑到了農家樂旅遊區。他們用彈弓打農場的播種除蟲一體化無人機,氣得農夫們丟下手中的遙控器,破口大罵;他們爬上往地鐵站運送農產品的無人卡車,向農夫扮鬼臉,直到虎威七世跳到卡車上,連咬帶撓把他們趕下去。緊接著孩子們還招惹了農家樂旅遊區的鵝和耕牛,被鵝攆得滿山跑。

小孩子喜歡人來瘋(7),在大人眼裏就是搗亂。孩子們怪叫著從遊客們中間穿過,虎威七世更不懂什麽叫禮貌,直接從一個來自城市的小女孩身上跳過,嚇得小女孩連同她懷裏的寵物貓大聲尖叫。

孩子們跟著虎威七世四處亂竄。後麵還有一群大人在追趕。孩子們身體矮小,動作靈活。小孩能鑽過去的地方,大人鑽不過去;小孩能跑過去的簡易木板橋,承受不住大人的重量。他們很快就甩開大人們的追趕,爬到了小鎮邊緣的山坡上。

孩子們眼中的世界很大,他們站在山脊的大樹下,放眼遠眺。山的這一邊,是山穀裏的小鎮、雞犬相聞的農家樂;山的那一頭,是大片信息化自動耕種的農田。農田外麵蜿蜒著一條大河,是隔開人類世界和原始森林的界線。

無人機順著河灘巡邏,晝夜不息,防止小孩誤闖危險的森林,也防止野生動物闖入人類的世界。但是貓例外,人類不認為貓有什麽危害,無人機也從不攔截貓,於是野貓就成了為數不多的、可以遊走於自然界和人類世界的物種。

鄉下孩子有自己的世界,闖了禍就在山裏躲著家人,直到天邊掛起了晚霞,也不敢回家。他們是餓不著的,山裏的懸鉤子、牛甘果、撚子、桑葚、拐棗、野板栗、龍葵果,都是他們慣吃的野果。

小美問:“這些畫麵是誰拍下的?”

老石自嘲地笑了笑:“是農場的無人機拍攝的。小時候我們還真以為躲過了父母的跟蹤。”

那時的虎威七世,撒開腿往前跑,看見孩子們沒跟上,又停下腳步,回頭觀望,直到孩子們靠近,才又繼續往前跑。孩子們決定不再跑之後,虎威七世鑽進灌木叢,沒過多久就叼著一隻老鼠出來了。它把老鼠放到孩子們麵前,嚇得他們全都跑得遠遠的。

小美樂不可支,老石不太明白:“這有什麽可笑的?”

小美捂嘴偷笑:“虎威七世是擔心你們餓死,才捉老鼠給你們吃。它把你們當好友呢!”

視頻中的天色越來越暗,星星爬上夜幕。人造行星的星海,與地球故鄉既相似又不同,因為這個世界無時無刻不在太空中高速運動,夜空之上,銀釘般固定不動的是遙遠的恒星。無數光點匯成長河緩緩流動的,是飛船航線。星海之下的大地,是群山環繞下華燈初上的小鎮,是群山之外的莽莽森林。

深夜,家長們上山找孩子,質問是誰帶頭鬧事。孩子們不約而同,把黑鍋甩給虎威七世:“它!”

這應該是老石最快樂的童年回憶,不然他也不會一直留著這段視頻。老石說:“小學畢業後,我到別的城市讀書。畢業時想回家務農,剛好遇上幾名軍官,他們說太陽係收複戰事關重大,要請鄭將軍再次出征。將軍離開時,虎威七世追著跑,將軍隻好把它帶進軍隊。”

小美說:“野貓和家貓不一樣。野貓長大到可以獨自覓食之後,母貓就會把它趕走,讓它開始獨立生存。將軍沒把虎威七世趕走,它也就一直把將軍當成親人,跟隨著他。”

老石的聲音略帶疲憊,有點模糊:“在人類曆史上,野貓就是這樣被馴化成家貓的吧?”

小美說:“人類從來沒有真正馴服過貓。在貓眼中,人類可以是長輩、親人、摯友,卻絕不會是主人。”

老石閉上眼睛,含混不清地說:“那時……征兵,童年玩伴們都說,貓都上戰場了,我們……不能不如貓……”

小美還想告訴老石,貓是怎樣思考問題的,卻聽到輕微的鼾聲。老石睡著了,手機又掉在了地上。他白天上班,淩晨還守在這裏,不可能不困。小美撿起手機,又看到那張新兵合影照片。往前推八年,他們是追著虎威七世奔跑的孩子;往後推八年,他們大部分已經犧牲在太陽係收複戰中。

已經是淩晨五點,小美埋頭整理隨身包裹,用反複整理來緩解不安的心情。她帶了一副能跟動物交流的AI設備、一包最好的貓糧,還有一些貓玩具。她不敢保證一隻20歲的老貓明天還能醒來,很害怕為虎威七世準備的禮物派不上用場。

小美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醒來時已經是早上八點,身上蓋著昨晚她給老石蓋過的毛毯。獸醫站裏一片嘈雜,有人大叫:“虎威七世跑了!跳窗出去的!”

獸醫站是兩層的小樓,人鑽不出去的窗戶,貓能鑽出去;窗戶後麵是陡峭的後山,人爬不上去的山坡,貓能躥上去。沒人能順著貓的足跡追趕一隻貓,於是人們決定用其他方法搜遍整個小鎮,小美隻能跟著人群跑。天空中飛過大量的無人機,各種農場播種無人機、旅遊拍照無人機、野生動物監控無人機。隻要是帶攝像頭的,都被調配去搜尋虎威七世。

小鎮有很多貓,虎斑貓更是常見。虎威七世是很普通的虎斑貓,因此很難從數不清的貓當中確認哪一隻是它。人臉識別技術在地球時代就已經很成熟了,但是貓臉識別技術……有誰考慮過開發這功能?

小美看到了老石,他拿著手機,心急火燎地跟老戰友通電話:“我要貓臉識別技術!沒有?那就現編一個!”

現場非常嘈雜,老石不得不開著免提功能嘶吼。小美聽到對方睡意蒙矓的聲音:“老戰友,打電話也要考慮時差啊!我這邊剛睡覺。”

老石怒火三丈:“我們的老戰友虎威七世走丟了!你們信息戰部隊的老兵,能跟機器人叛軍的人工智能打得有來有回,難道還編不出一個小程序?”

對方睡意全無:“我這就動手!”

小鎮居民們自發加入了尋找虎威七世的隊伍,先進設備一時半會兒沒法就緒,他們就挨個兒檢查鎮上的貓。白的,放過;黑的,拎起來抖一抖,看看是不是剛從煙囪裏鑽出來的虎斑貓;真正的虎斑貓更是倒了大黴,被居民們趕到籠子裏,帶到警察局驗明正身。

鎮長在警察局裏急得團團轉:“這事情可不得了,先不說它是人是貓,那都是立過功勳的英雄!咱們鎮上走丟了一個英雄,這可怎麽辦?”

時間到了中午,警察局門口已經堆滿貓籠,關著上千隻虎斑貓。“家貓!”“家貓!”“也是家貓!”“還是家貓!”小美緊張地檢查居民們帶來的每一隻虎斑貓。

鎮長問:“你是怎麽分辨家貓野貓的?”

“看眼神。”小美說,“野貓和家貓不一樣,野貓骨子裏就是一頭小老虎,自然界裏小小的頂級捕獵者,生態位跟老虎是一樣的!”

“虎威七世不在這裏!”幾名趕來的老兵,把疑似野貓的虎斑貓也檢查了一遍。

鎮長又問:“你們是怎樣鑒定的?”

一名老兵大聲說:“我們的老戰友,我們能認不出?”

控製農用無人機的農民們傳來消息:“石副警長,我們在山上發現疑似虎威七世的身影!”

老石問:“哪一座山?”

農民們說:“每一座山!”虎斑貓是野貓當中非常常見的品種,普通人根本認不出哪一隻是真正的虎威七世。

下午三點,老戰友編寫的貓臉識別程序發送過來了,緊接著全鎮所有的無人機都緊急安裝程序。各種無人機在空中盤旋,掃描它們發現的每一隻貓,跟虎威七世的特征進行比對,精度到每一根毛發。

虎威七世的行蹤終於被發現了,它在人鑽不進去的灌木叢裏穿行,從街邊綠化帶的灌木叢鑽到黑莓田裏,再鑽到小鎮外麵山中的灌木叢裏,往山坡上跑。

老石跳上越野摩托正準備追,小美趕緊背起背包,跳上老石的摩托車。老石當然不是唯一接到消息的人,第一個發現虎威七世的人生怕人手不足,追不回這隻老貓,直接把坐標和無人機拍攝畫麵發送到小鎮每一個公共場所的屏幕上。鎮政府、獸醫站、誌願者們都在往虎威七世奔跑的方向追趕。

老石並不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人,他們還沒出小鎮,第一批誌願者就已經在山坡上攔住了虎威七世。虎威七世疲憊地趴在山坡上,眯起眼睛打盹,享受著午後的陽光。一名誌願者試圖伸手碰它,老石瞬間緊張起來,打開警用對講機,大喊:“不要碰!野貓不能擼!”

但是,遲了!誌願者的手指剛碰觸到虎威七世,它瞬間炸毛,眼睛炸出猛虎般凶殘的光,亮出鋒利的爪子,撲向誌願者!

小美驚呆了!她想起了昨天晚上驚醒老石時,他把槍抵著她的過激自衛反應。跟上過戰場的士兵一樣,上過戰場的貓也會患上心理創傷。小美猜測,虎威七世一定是打盹時被打擾,半睡半醒間把誌願者們當成偷襲“炎帝號”巡天戰列艦的機器人叛軍了。

野貓是不能擼的。當年,在“炎帝號”服役過的每一名老兵都知道這條帶血的禁令,但是偽裝成人類,潛入“炎帝號”的機器人叛軍不知道。“炎帝號”上有一座很大的室內公園,生活著幾十隻貓,很多士兵和軍官在休息時,會去那裏擼貓,機器人叛軍也學著人類去擼貓,試圖伺機暗殺軍官、破壞“炎帝號”。

它們擼了虎威七世,虎威七世毫不客氣,一爪子撓過去,仿生皮膚流出黑色的**,機器人叛軍身份暴露,虎威七世警覺地號叫起來。發現不對勁的軍官們,立即啟動警報,短兵相接的艙內攻防戰打響。

野貓的爪子很鋒利,好幾名誌願者被撓傷。老石的越野摩托車在山道上飛奔,他恨不得把油門都踩進油箱裏了。第二撥人已經聞訊趕到,他們是獸醫,但麵對發狂狀態的虎威七世,也沒有太好的方法,隻能一邊叫誌願者們趕緊後撤,一邊準備麻醉槍。

“不許對我的戰友開槍!”老石用盡全身力氣大吼,越野摩托高高跳起,橫在獸醫們和虎威七世之間。他知道,為了能盡快讓目標安靜下來,獸用麻醉槍的劑量必然過量。虎威七世已經很老了,隻怕很難承受過量的麻醉劑。

虎威七世跑了,往深山逃跑,一口氣跑出幾十米,又停住,回頭觀望。誌願者和獸醫往前走,它就鑽進灌木叢裏,始終保持著二十米以上的距離。老石讓別人不要靠近它,他小心翼翼,一步步靠近,十五米、十米、五米,虎威七世突然又往前跑,把距離拉開到十米,再停住,又回頭。

他們就這樣一追一跑,來到了鎮外北麵的山脊。小美愣住了,這就是她在老石的視頻中見到過的山脊,當年孩子們玩耍的地方!山脊上的大樹仍然是視頻上的樣子,山坡上的灌木卻曆經十幾年寒暑枯榮,不再是當初的模樣。

貓叫了,小美第一次聽到虎威七世的叫聲,不是家貓那種喵喵叫的聲音,而是雄壯淒涼的嗷嗚—

每隻野貓骨子裏都是一頭小老虎,這是迷你版的虎嘯山林。小美小聲告訴老石:“虎威七世在召喚戰友同伴。”

老石說:“我知道,戰友們正在趕來。”

機動車引擎聲在遠方的山下爆鳴,小美回頭,看見幾個年輕人正在小鎮公路上飆車趕過來。那拚盡全力的極速狂飆,讓她依稀看見了視頻中那群撒開腳丫子在泥土路上狂奔的小孩。

戰友們到了。這些當年跟著虎威七世在小鎮上奔跑、用彈弓打農夫們的農業無人機、被農家樂的大鵝攆得滿街跑、讓大人們追著罵的孩子們,現在已是操縱農業無人機的農夫,或是經營農家樂的小老板了。

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戰場上留下的殘疾。當年的二十多名跟著虎威七世瘋跑的孩子,隻有五人活著回來,其餘的都葬身在太陽係戰場了。

獸醫們來了,小美攔住他們:“別靠近,讓他們好好靜一靜。”

站在山坡上眺望,可以看到北方綿延的群山和南麵小鎮廣場上的將軍雕像。西斜的夕陽,為小鎮廣場的將軍雕像披上一層金光。老石說:“咱們今晚就在這山坡上過夜吧,陪著虎威七世,跟小時候一樣。”

“嗷嗚—”虎威七世的吼聲,如嬰兒哭泣,卻喚不回逝去的同伴,也喚不回將軍。

四、回不去的老家

山坡上,戰友們燃起篝火,烤著自家農牧場裏出產的玉米和牛羊肉,還摘了童年時喜歡的野果,如懸鉤子、牛甘果、撚子、桑葚、拐棗、野板栗、龍葵果。

虎威七世終究還是老了。它盯著樹枝頭嘰嘰喳喳的小鳥,從晚霞滿天的傍晚盯到太陽下山,想爬上樹捉小鳥,卻力不從心,最後隻好屈從於小美手中的貓糧。

太陽下山了,大氣散射削弱了它的光芒,它花瓣般的巨型結構隱約可見。這個世界很多孩子,都是上學之後接觸了自然知識,才知道真正的太陽不是這樣的。星星爬上了夜空,橫亙星海最亮的長河不是銀河,而是無數飛船匯聚成的太空航線。

人造星球的正北方向,一顆最亮的星星牢牢地釘在北極點,那是故鄉的太陽。老兵們聊著天,小美一邊聽廣播,一邊照顧虎威七世。廣播裏說,政府高層正在詢問科學家關於重返地球故鄉的可能性。

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故鄉是再也回不去了。五百多顆流浪星球和無數巨型飛船組成的人類家園,橫跨太空2光年,擠不進直徑0.003光年的太陽係。

蔚藍色的“月亮”爬上山崗,流浪的人造星球沒法帶著月亮跑,但是這難不倒一代代人對複刻故鄉的努力。科學家們讓人造的流浪星球兩兩成對、互為“月亮”,重現故鄉的地月引力,維持生態圈的大氣和海洋潮汐。戰友們帶來了一把普通的天文望遠鏡,用它可以看到“月亮”上的海洋、山崗、森林和城市。

老石斟了一杯薄酒,倒在翠綠的草地上,算是祭奠陣亡在地球故鄉的戰友。老石說:“將軍說過,這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宇宙中也沒有兩顆完全相同的星球。適合外星人生活的星球,不見得適合地球人生存,占領了也沒用,還不如自己一草一木細心維護的家園。所以我們隻防衛,不侵略。他所有的戰功,都來自保衛家園。”

小美想起了視頻裏老將軍輪椅周圍的野貓們。也許他真的就隻是普通的慈祥老人,深愛地球生靈。

虎威七世趴在篝火邊,靜靜地看著北方,不知道是在看北方的群山,還是在看夜幕上的太陽係舊家園。小美沒回過地球,隻在戰地記者的鏡頭裏見過地球故鄉:那是毫無生命的死寂之地,幹涸的河床蜿蜒指向同樣幹涸的海洋,龜裂的山石矗立在滾滾黃沙之間,一座座城市廢墟裏的殘垣斷壁,像是無數殘破的墓碑。其中散落著老石戰友們的遺體和機器人叛軍的殘骸,無聲地講述著地球戰役的殘酷。

老石把一粒貓糧送到虎威七世嘴裏,說:“據說有些事,不回地球,是永遠不會知道的。比如,七千年前,機器人叛軍為什麽要把人類趕出太陽係,千百年來有過無數種假說。將軍審問過機器人叛軍,他也許知道答案,但是我們這些普通士兵就不知道了。”

虎威七世是將軍身邊的貓,也許貓知道答案。小美拿出了能跟動物交流的AI設備,輕輕圍在虎威七世的脖子上,再給自己戴上耳塞。小美聽到了一個蒼老的聲音:“七千年前,你們霸占太陽係,有什麽目的?”

小美第一次聽到將軍的聲音。當年將軍審判機器人叛軍時,虎威七世就在身邊;那時的地球收複戰臨近尾聲,將軍也已經病重,即將走到生命終點。

貓能記住人類說的話,以及自己看到過的畫麵,盡管貓未必能理解其中蘊含的意義。小美戴上VR眼鏡,看到了當時將軍審訊機器人叛軍的情形。說是審訊,其實是一群計算機專家在將軍麵前破譯機器人芯片中的數據,把機器人電子大腦中的畫麵投影在屏幕上。

七千年了,機器人叛軍把人類趕走,占據整個太陽係之後並沒有進行下一步動作,而是靜靜地蟄伏了幾千年。機器人征服世界的目的是什麽?權力?財富?對一台機器來說,這些東西有什麽意義?總不會是為了更快的CPU和更大的硬盤吧?

總之,它們在熾熱的水星、冰冷的冥王星、黃沙漫天的火星和死寂的地球等星球上待機了七千年,什麽事都沒幹。

計算機專家們對機器人叛軍的程序抽絲剝繭。這些具有自學功能的人工智能會自主編程,因此破解起來非常困難。但是它核心部分的代碼是不變的,經過重重的破解,出現在人類麵前的核心代碼是如此熟悉:

第二定律:機器人必須服從人給予它的命令,當該命令與第一定律衝突時例外;

第一定律: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個體,或者目睹人類個體將遭受危險卻袖手不管;

第〇定律:機器人必須保護人類的整體生存,其他三條定律僅在此前提下成立。

老兵們聊起了戰場上的話題。老石說:“還記得我們最後一次任務嗎?保護考古學家和生物學家回地球考察,去研究人類離開之後發生了什麽事。”

經營民宿的退伍老兵說:“漫天黃沙、毫無生機,真不敢相信那是地球。”

擔任護林員的退伍老兵用樹枝挑撥著篝火,說:“聽他們說,早在機器人叛亂發生之前,地球生態就已經岌岌可危了,每消失一個物種,生態圈就脆弱一分。每一座城市的擴張,就是一片動植物難以生存的鋼筋水泥荒漠在擴大;每一片農田的開墾,就是用脆弱的單一農作物代替種類繁多的野生動植物。一片森林什麽時候都是森林,一片農田在收割完成之後、種子萌芽之前,就是一片人造荒漠。生態圈裏滅絕的生物越多,抗風險的能力就越差,我們人類最終也無可避免地被列在了滅絕名單上。”

虎威七世很安靜地趴在小美身邊,一動不動。小美能看到的,隻有虎威七世願意主動回憶的畫麵。這讓小美有種很不祥的預感,她聽說人臨終前會回憶一生中的重要畫麵,難道野貓也是這樣嗎?

“將軍!破譯結果出來了!這是七千年前,機器人叛軍向人類發出的最後通牒!”通過虎威七世的視野,小美看到了技術人員匆匆趕到“炎帝號”巡天戰列艦的病房門前。

門沒打開,技術人員急得直接在房門前大聲說出破譯結果:“當時,祖先們對生態圈急劇惡化的事實持逃避態度,機器人要求人類立即離開太陽係,抓緊最後的窗口期,尋找新家園!人類卻把黑鍋甩給機器人,拒絕離開地球,機器人叛亂就此爆發!”

門打開了,一名醫生出現在技術人員麵前,說:“對不起,將軍已經不在了。”

小美潸然淚下。哪有什麽機器人叛軍?隻有逼人類離開太陽係、不要永遠待在羸弱的地球母親身邊啃老的機器人兄弟。

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麽人類在建造出人造流浪星球之後,第一件事就是以地球為藍本,重建生態圈。大家都是地球生物,生物圈越繁茂,人類的生存環境越是無憂。

老石撫摸著虎威七世,說:“將軍在世時常說,戰場上,多個戰友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先不說別的,如果沒有虎威七世,我們隻怕全都不在人世了。”

野貓是不能擼的!除非……小美臉色驟變,大叫:“快叫獸醫!”

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等到天色蒙蒙亮時,獸醫終於走出病房,對守在門外的戰友們說:“目前算是沒事了,但是將來不好說。畢竟是年事已高的貓,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後一天。”

虎威七世在獸醫站裏住了兩天,到了第三天,它又逃了。這一次,沒人再慌亂。老戰友們吃一塹長一智,早已用無人機在獸醫站周圍嚴密監視,無聲無息地跟蹤著虎威七世。

虎威七世拖著老邁的軀體,穿行在小鎮的灌木叢裏,在每一棟小屋前停步觀望,又離開,像是在尋找什麽東西。老戰友們通過網絡,分享著虎威七世的行蹤,大家都不免對這位四條腿的老戰友的舉動感到不安。

警察局裏,老石看著監控畫麵,憂心忡忡:“聽說貓在大限將至時,因擔心主人會傷心,便會尋找一處主人找不到的地方,靜靜地離開世間。”

小美不願意戳破大家的美好想象。野貓臨終前,隻是覺得體力急速下降,想找一處天敵無法抵達的安全之地休息罷了。無論小美說還是不說,大家都明白,虎威七世的生命正在倒計時。

有遠方的戰友通過網絡問:“要想辦法把它弄回獸醫站嗎?”

老石和小美都沒做聲,一名老戰友說:“功勳貓也始終是貓,別用人類的思維模式去強求。讓它在最後的生命裏,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吧。”

虎威七世最終回到了它出生的地方—將軍家的小院子。將軍已逝,親人們也遠在大城市裏,隻留下人去樓空、滿地落葉的蕭索,安靜得隻有風吹過樹冠的沙沙聲。虎威七世試圖爬上院子裏的大槐樹,嚐試了好幾次,都不能如願,最終隻能疲憊地爬到陽光穿過樹冠形成的光柱下,慵懶地曬著太陽。然後,慢慢低下頭,趴在地上不動了。

小美拋下老石,往將軍家跑去。理性告訴她,不要去打擾一隻正在逝去的老貓;但是感情上,她不能讓一隻功勳貓就這樣孤獨地死去。

將軍家很幽靜,大門在一條綠樹成蔭的青石板小巷邊。平時沒什麽人的小巷今天卻擠滿了很多身穿軍裝的人,臂章顯示他們是“炎帝號”的軍官和士兵。

將軍的親人從外麵打開了院門,“炎帝號”的軍醫走進院落,確認虎威七世已經沒有生命跡象。幾名士兵抬著一具小小的特製棺槨,小心翼翼地把虎威七世放進去,抬了出來,棺蓋上是屬於它的勳章。

小美問匆忙趕來的老石:“虎威七世知道自己是功勳貓嗎?”

人們為虎威七世舉行了一場葬禮,鎮長深情地回顧了這隻老貓的一生,小美的視線卻飄到了蹲在屋頂看熱鬧的野貓們身上。小鎮從來不缺野貓。

相傳在遙遠的石器時代,農耕文明萌芽之初,人類世界糧食歉收、鼠疫橫行。後來,野貓不請自來,在人類的村莊裏捕食老鼠,結束了鼠疫、保護了糧食。人和貓共處的時間,就跟人類文明一樣久遠。

人類曆史上馴養過無數動物,其中卻不包括貓。貓隻是在人類世界和野生環境之間自由捕獵,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它是離人類最近的野生動物。

貓科動物是自然界中的頂級獵手,也是生態環境是否良好的風向標。有野貓在,說明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