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拒·絕

從室內設計展回來之後,甄藍開始回避真澄。

對於真澄,她知道的一點一滴在這十七年間都來自於第三者,她象一個聽故事的小孩一樣將她聽到的匯總到一起,與她對他童年時的印象相結合,在心裏替他塑了一尊像。她了解與愛的,都不是現實生活裏的歐陽真澄。

她愛的,從來都隻是她心中的那個幻影。

甄藍不斷地告誡自己,可是,想要一下子將縈繞在心中十七年的人驅趕出心海,實在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午夜夢回,她常常自問:可值得?賠了自己的人生,賠上自己的健康,這一切可值得?

然而,無解啊。

“甄藍,我已經安排好了。”雷淨閻抽出時間上來探望她。

“謝謝你。”甄藍一邊沏茶一邊向他道謝,“麻煩你了。”

“沒什麽。”雷淨閻擺手。同她當年所做的比起來,他做什麽亦隻是舉手之勞,顯得微不足道。

“小雷,喝茶。”甄藍淺笑。在這個舊同學新朋友麵前,她是放鬆的。

“我已經確定明天歐陽有一個重要的檢討會要開,肯定沒時間,你不用擔心他會突然四處找你或我。”他將茶捧在手心,細細打量甄藍。她氣色不錯,心情也好。

“甄藍,見過老同學之後,你有什麽計劃嗎?”這是他一直想知道的,瞞著歐陽的她,分明是有計劃地在進行什麽。

“去享受生活。”甄藍側頭,尋思良久,追加一句,“應該說,去享受生命。”

雷淨閻不甚理解地挑眉。

甄藍不厭其煩地耐心解釋,因為,她需要他的支持。

“我是死裏逃生活下來的,說是苟延殘喘也不為過。我生命的每時每刻都是上帝的恩賜,是死神的施舍。歐陽回來了,我生命中的這一場戲的帷幕可以落下了。餘下的時間,我想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雷淨閻垂首沉思,是這樣嗎?苟延殘喘,這是甄藍對生命的感覺嗎?

“我該走了,明天我來接你。”他輕輕起身,現在的他無話可說,隻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埋頭號啕大哭一場。

真的,無論他們怎麽彌補,都無法讓甄藍,回到她最初的模樣。

“小雷,”甄藍在他起身離去前喚住他,伸出一隻手握住他寬大有力的手掌,“我知道你關心我,可是——別在我身上浪費感情,我不希望有人為我受傷。”

雷淨閻啞澀然無語,望著甄藍精靈般清澈慧黠的眼,他沒被她握住的手緊了緊,然後放鬆。他知道,終其一生,也沒有可能說服家人接受他愛上一個殘廢的事,更沒可能讓甄藍愛上他。他,隻能退守為她身邊的一個朋友。

太息一聲,他蹲下身,與她麵對麵地平視。

“以一個朋友的身份關心你、愛你,可以嗎?”他強忍心頭的失落問。

“小雷,我永遠也不會拒絕一個朋友。”甄藍發自肺腑的笑,不想在有生之年再失去任何一個關心她的人。

“那麽,記得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這個朋友永遠都在這裏。”他擁抱她,不讓她看見他眼底最深最痛的心傷。他可以抗拒家人而執意愛她,可是,那樣會傷害她罷?他不能再帶給甄藍任何傷害,尤其是來自他那些自私貪婪傲慢的家人。

“我會記住你的話的。”甄藍回擁他。知道今生她沒有機會可以回報他的情誼。

然後他們放開彼此。

“甄藍,明天見。”

“明天見,小雷。”

雷淨聞敲了敲門,然後走進歐陽真澄的辦公室。

真澄抬頭看了一眼,示意她隨便坐,又低頭檢查設計圖與合約書了。

“雷小姐,請喝咖啡。”秘書送上一杯咖啡後就退了出去。

雷淨聞一邊啜飲醇香的咖啡,一邊悄悄打量正在埋頭批閱文件的真澄。他真的很英俊,專注於工作時更是有一種魅力無形之中散發出來。閑暇時又不會死板地做貴公子狀,以為名車美酒華服才符合身份。很體貼很幽默,就是他了,她想,門當戶對之餘,他會是個很好的戀人與丈夫,知情識趣,絕不乏味。

“Tina,來找我有什麽事?德士的工程你們已經發包,細節方麵應該沒有問題。不會是又有什麽大的Case想交由我們承接罷?”真澄合起文件夾,將手頭工作告一段落,抬起頭笑著問一瞬不瞬地望著他的雷淨聞,態度是寵溺的,他覺得Tina就象自己沒機會擁有的妹妹,不自覺的,他對她的態度親切了許多。

雷淨聞嫣然一笑,收回自己眼光。“相去不遠,我想請你吃午飯,不知道你有空嗎?”

真澄看看手表:“我稍後有一個檢討會,中午不一定有空,不如,改到晚上,你看好不好?”

“那好罷,我先走了,你下班的時候我再過來。”雷淨聞起身告辭,不想讓他以為她是一個不知體貼、任性霸道的大小姐。

“好的,晚上見。”真澄笑著揮揮手,目送她的身影離開。將辦公桌上的文件收拾一下,他走出辦公室,叫上秘書進會議室開會。

“今天召開這個檢討會,旨在希望在座各位不吝將自己的意見或建議說出來。”真澄對坐在他左右的設計部門的員工說。“我希望我們的工作有長足的進步。而不是原地踏步甚至退步。”

“並不是我們在設計方麵出現踏步不前的問題,而是業界知道藍已經正式離職,許多老客戶或有意向同我們合作的客戶,都在觀望。歐陽先生接手寧小姐的工作之後的德士設計案畢竟還沒有完工,我們現在同坊間的同行相比,並沒有太明顯的優勢。”西西有些諷刺地說。藍的設計,自成一格,極具魅力,就算她不再接手個案,經由她監督審核的設計稿也必會令人滿意。

現在藍走了,他們的實力並沒下降,可是,在外人眼中,歐陽建築的設計部門,已經不再占有市場優勢了。一切,回到了群雄逐鹿、烽火諸侯的局麵。

“我覺得我們對藍的依賴性太重,她的確是難得的天才,可以將極簡主義發揮到淋漓盡致而不覺單調的地步。可是,你們應該都是擁有自己的特色的,我相信藍在離開時一定也考慮到了這一點,她一定也不希望你們的才華被她的光芒所掩蓋。與業績成長相比,她一定更希望你們每個人的特長都能得到發揮。”真澄有一些無奈。他們對藍感情太深,深到看不清真相。

“我想,歐陽先生的意思是,我們應該讓歐陽建築的設計部門以全新的姿態出現,完全不同於寧小姐的設計理念,向客戶展示後寧小姐時代的特色。”優那律微笑著當解說,“這才是歐陽先生心目中所謂的進步罷?”

真澄忍不住替她鼓掌,難怪優那律能做藍的助手,這女孩子真的有一雙洞悉一切的眼睛,睿智得不似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反而,隱藏著超乎年齡的成熟與智慧。

“為了寧小姐,我們亦會努力。”桑塔納沉聲說。他們與甄藍,似手足多過似同事。所以,他們會全力,實現甄藍的願望。

“大家有什麽建議,不妨直說。”真澄極誠懇地征求大家的意見。

會議就此,氣氛平和,如火如荼地展開。

檢討會開完,已接近下午三點。真澄打電話給甄藍。她家裏的電話鈴響了很久,可是一直沒人接。他又轉打她的車載電話,仍舊沒人接。真澄不放心,將電話撥到大廈管理處。電話響了幾聲後,管理員接聽電話。

“小崔,寧小姐在不在?”真澄的聲音裏有著不自覺的緊張。

“不在。”管理員言簡意賅,決不羅嗦。

“你知道她去了哪裏?”真澄繼續追問。

“不知道,是雷先生接走她的。”小崔據實以告。歐陽先生畢竟是這幢四層樓公寓的業主。

“……謝謝,再見。”真澄掛斷電話。雷先生?是Die Ray!雷淨閻!

他再次撥電話至雷淨閻的手機。

您撥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聽筒中傳反複用中英文播放的人聲。

關機中,真澄皺眉。心裏有十分模糊的怪異感。甄藍和雷淨閻,兩人之間,仿佛有著某種密而不宣的默契。甄藍對雷淨閻,態度十分輕鬆自如,絕不似在麵對他時總象防賊一樣小心謹慎。

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每個人都在替藍隱瞞什麽秘密,隻針對他一個人。這種被人排擠的滋味並不好受。從小到大,走到哪裏,他都是一個受歡迎的人,出手闊綽,見多識廣。同性喜歡結交他為好友,異性更是愛慕他,飛蛾撲火一樣圍繞在他身邊。可是,為什麽他的魅力在自己地盤上反而施展不開?特別是在事涉甄藍的時候呢?

他向藍告白,說他愛上了她,她連感動一下也不會。那麽淡定地叫他不要錯把溫情**情。他聽了想苦笑,他的表情不夠認真,語氣不夠誠意嗎?為什麽她就是不相信呢?他隻要有時間就陪她早餐、午餐、晚餐,搬到她的樓上以方便就近照顧她,可是——為什麽他仍然覺得自己離她那麽遙遠?遙遠得仿佛她同他之間橫亙著成個宇宙,咫尺是天涯啊!

真澄歎息,他該怎麽做,才可以贏得那個看似孱弱,其實卻有著鋼鐵般意誌的女子的心呢?

約書亞線條幹淨簡約的門口掛著今日歇業的牌子。平日頗熱鬧的大堂今天空****的,連個人影也沒有。雷淨閻很意外這間坊間最有名的pub,竟然會因為一場同學會而歇業一天。

“此間的老板你也認識。”甄藍仿佛感應到他的詫異,抬手繞過肩膀拍拍他推著輪椅的手。“所以,友情出借場地,不是我刻意包下這間pub。”她從來都是低調的,玩不來這麽大的排場,也不習慣引人側目。

雷淨閻為自己的詫異找借口:“我怕你破費。”是他大驚小怪了,他應該考慮到這樣的情況而事先包下場地的。

“嗬嗬,小雷。”甄藍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你是個好人。”

“你自己曉得就好。千萬不要再四處宣揚,不然我以後就不要在商場上混下去了。”雷淨閻也笑了,能惹甄藍一笑,就算出糗失態,他也甘之如飴。

當他推開浮雲間的門時,門內門外的人全都有片刻的怔忡。

“我還以為我和小雷會是來的最早的,想不到竟然不是。”甄藍笑著朝迎向她的俞書亞伸出手,任他將她抱起,又放在寬大舒適的沙發裏。

一位保養得宜的中年女士激動地從自己坐著的沙發裏站起來,大步走近甄藍。然後細細打量坐在沙發中穿著一身淺藍色便裝的甄藍,眼中有著難以言喻的感傷與內疚,淚水一直在她的眼眶裏打轉,幾欲滴落。

“汪老師,您好。這麽多年過去了,您一點都沒老,時間在您的身上,似乎走得特別慢。”甄藍感慨地輕喟,當年美麗溫和的老師,仿佛才一轉眼,已經是人家婦。看她的皮膚光潔,衣著入時得體,嫁得想必是一個良人了,幸福的氣息是沒辦法偽裝的。甄藍衷心地替老師覺得高興。

“哦,天哪!甄藍,我可憐的甄藍!”汪堇終於忍不住淚,衝過去,將甄藍緊緊抱在懷裏。整整十七年過去,得知甄藍尚在人世,還約她見麵,她興奮的數夜未曾深眠。疼她入骨的丈夫不得不強製勒令她好好休息,以免她還沒見到掛心多年的學生,就先病倒了。今天,她終於見到了甄藍,可是——

上天太殘酷了!她記憶裏的寧甄藍,細細瘦瘦的,十分沉默,是個乖巧的女孩,成績一直都維持在中遊,不是個亮眼的學生,但起碼健健康康的。然而一夕之間,她眼看著甄藍倒在血泊之中,多年來生死未卜,再相見,她見到的卻是一個孱弱的殘疾女子,這讓她十年來的幸福顯得那麽自私沉重。

“甄藍,老師對不起你。老師沒能好好保護你,讓你受苦了。”她哽咽得幾難成聲。如果在那一刻,她——她如何彌補,才能讓這個可憐的孩子享受一切年輕人該有的嗬。

“老師,你別胡思亂想。”甄藍輕輕伸手拍撫汪堇的背:“如果不是老師和同學,不曉得要有多少人受傷,我也不會那麽快就被送到醫院救治,也許早就已經向閻羅王報到去了。是老師保護了大家,所以我們今天才能在這裏重逢。”

這房間裏的人,沒有一個有錯。

大家,都是那一天、那一槍的受害者。

該背負罪惡感永夜不得安寧的人,不是他們。

“是啊,老師,今天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應該高興才對。”俞書亞微笑著勸說,可是眼中一樣有淚。

“對不起,老師太激動了。”汪堇放開甄藍,掏出手絹拭淚。“都忘了還有你們這班小鬼。”

“喂喂,老師,我們哪裏還是小鬼?”有人出言抗議,聲音粗嘎,然後猛地上前擁抱一下甄藍,動作仿佛粗魯,可是手下的力道,卻是那麽輕柔,似乎甄藍是易碎的水晶娃娃。“我是莊鵬,你還記得我嗎?”

高高大大的男人,眼眶是紅的,口氣是凶惡的。

“當然,你的體育很棒,跑起來象飛一樣,綽號叫大鵬鳥。”甄藍一直微笑,一一道出其他人的名字,“愛哭的美少女魏微薇,上課喜歡向老師提問的好奇先生梁以軒,彈得一手好琴的天才琴童賈思婷,吃零食象吃主食似的大胃王何煜,嗜睡如命的睡仙張若白,自小已經是萬人迷的英俊少年安嘉敬。當然,還有小醫生俞書亞和雷淨閻。”

她怎麽會忘記呢?

“寧甄藍。”愛哭的魏微薇早已經哭得似一個淚人兒,臉上精致的妝已經花得一塌糊塗,可是她全不在乎。“你好可惡,明明活著,卻不與我們聯係,可惡!可惡!可惡!”

她不敢撲到甄藍身上捶打,怕她的身體吃不消,隻是狠狠地瞪著甄藍。

“看來,今天約書亞裏的小毛巾要供不應求了。”甄藍搖頭,“愛哭鬼,還有大家,讓我抱一下。我如果早知道你們都這麽會流眼淚,就不讓小雷安排見麵了,看你們掉眼淚,我有點心虛。”當她沉浸在自己孱弱的身體永遠也不會康複的憂鬱中時,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啊。

“寧甄藍,你要好好解釋一下,這些年,你都在哪裏?”長大成為新一代萬人迷演技派影星的安嘉敬那對讓女影迷們尖叫不已的深邃眼眸裏也不爭氣地浮現水霧。“你不公平!為什麽書亞和淨閻知道你的情況?”

甄藍抬手輕撫安嘉敬的臉龐:“大明星,我很抱歉。雖然我很想四處向人炫耀新科影帝是我兒時的同學,可是,記者們總是無孔不入,我擔心他們會把舊事挖出來,畢竟不是一段讓人愉快的回憶,所以我隻是靜靜觀望。”

當年,他們都接受了心理輔助治療,才能繼續各自的學業,她知道。

那樣的場景,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難以逾越的心理障礙,何況,是心靈脆弱敏感的孩子。

所以她刻意封鎖自己的消息,隻是不想讓故人背負心理上的陰影。

“你可以打電話,寫信,發E-mail,無論用什麽方式,讓我知道——”安嘉敬猛地閉上眼睛,她的體貼啊,他怎麽會不懂。

“大家都坐,你們把甄藍圍得太緊了,她快不能呼吸了。”書亞看出她的呼吸粗重了。

“啊,對不起。”眾人紛紛坐回沙發上。

“沒關係。”甄藍一一仔細打量老師和同學,唇邊有著開心而釋懷的笑紋。“看到大家都過得很好,沒有受過去陰霾的影響,我於願已足。”

雷淨閻什麽也沒說,他永遠不會告訴甄藍他足足看了五年心理醫生,才可以慢慢從那血腥冰冷的噩夢裏擺脫出來。他相信這裏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被那一日困擾,至今無法掙脫。他也篤定,見到坐在輪椅上的甄藍,任何人都不會將自己的困擾再宣諸於口。與她所受的折磨相比,他們的,又算什麽呢?

甄藍輕聲咳了咳。

“老師看來真的很有號召力呢。可以把快二十年不見的學生召集起來,就算隻得半數,也已經是大不易。”

“甄藍——你這些年過得好嗎?”汪堇記得她隻有一個表姐在世,再沒有別的親人,也不曉得她是怎麽生活的。

“嗯,我一直都在瑞士最好的醫院裏進行理療。”甄藍一語帶過,省略了那仿如地獄般的過程,由隻能躺著無法動彈,到可以動手指,可以坐起來,可以自主的運用手指。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是最不堪回首的。但,都過去了。她無意令在場的人感受到她的痛苦。“回國之後做了室內設計師,不必朝九晚五,也有極豐厚的收入,近日更是成了富貴閑人。”

俞書亞感受到她體貼的心意,伸手握住她的一隻手,給她堅定的支持。

甄藍衝他笑了笑,繼續向老師和同學淡淡講述。

“我知道稍晚數日還有一場同學會,可我還是請小雷替我約大家出來,因為數日後的那一場同學會,我不會參加。”

“為什麽?”眾人異口同聲,表示不解。

“因為歐陽真澄。”雷淨閻替甄藍回答。是他一時多嘴,邀請歐陽參加同學會,不然,也不用甄藍專程跑一次。

“歐陽?!”高高低低的驚呼傳來,畢竟沒人能忘記事情的起因。

“是啊,歐陽。”甄藍垂下眼睫,掩去失落與絕決。“他並不知情,我也不想他知情,事情過去那麽多年了,他又不是凶手,一定要將我的事歸咎於他,並不公允。所以,同學會當日,請大家不要向他提起我,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你們已經見過麵了?”已經是金牌律師的梁以軒眼鏡片後的利眼眸光一閃,推測道。

甄藍點頭,沒有否認。

“他不記得你,完全認不出你?”梁以軒繼續猜測,口氣裏隱隱有震怒之意。

甄藍沉默無語,臉上的表情澹然如水。

“而你還要考慮他知道真相後的感受,寧可繼續要我們替你隱瞞。”梁以軒白淨的臉上已經出現鐵青顏色。

“我就要離開了,約書亞和小雷,還有每一個知情者都替我守口如瓶到現在。就請大家再為我保守這個秘密好嗎?既然十七年來他都不知道,那就讓他保持這種無知直至死亡罷。”

真的,人生,有時無知才是一種幸福。

汪堇的眼淚又湧出眼眶:“甄藍,你這樣為他,值得嗎?”她已經結婚生子,幸福了十年,今日她才知道寧甄藍一直不肯接觸他們,實在是為了他們好。與其讓他們知道她一身殘疾,倒不如叫他們由始至終都無知。

“這算是我的願望罷。能不知道那一日的事,便不知道的好,知道的,亦還是忘了的好。”甄藍用一雙澄清的眼睛一一望過去,“讓大家懸心掛念了十七年,已經使我極為不安,何苦再多一個人為我抓心揪肺。”

“你這個傻瓜!”一直優雅地保持淑女形象的美豔鋼琴家賈思婷憤懣地低叫,“如果你這樣做,姓歐陽的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你替他擔代了什麽!這個世界誰都可以置身事外,卻獨他不成!”

“對不起。”甄藍苦苦地笑,因為愛他,所以不想他知情。她希望他單純地愛上她,而不是因為憐憫愧疚,一丁點也不要。

“這是你的心意?”張若白鎮定地問。

甄藍極之鄭重的點頭。

“那好,我尊重你的選擇,在歐陽麵前,我會絕口不提你的一字半句。”

“謝謝你,若白,待你和你的那位作家女友結了婚,我替你們設計嬰兒房。”

“果然是你。”若白恍然地睜大眼。“蒼儷一直同我猜測Real Blue是你,隻是無憑無據,卻原來,真的是你。”

“我們也答應。”其他人拗不過甄藍,也,不想她為難。

“倘若他負你,我有不知多少種法子整得他生不如死。”莊鵬一臉陰狠。

“嗬嗬,莊鵬,你凶惡的樣子很別致呢。”甄藍笑咪咪地說。

“別致?哪裏別致了?”莊鵬瞪眼睛,“凶惡還分別致不別致的?”

“大鵬,別把你做高級警官之前當臥底時的腔調拿出來。”俞書亞淡淡地笑。

“如果你當警司的父親當年肯提拔我,我又哪裏用得到去當臥底?”莊鵬用手抓他那修剪得十分有型的頭發,暗暗嘀咕。

“你長得就象社會敗類,不派你去當臥底,豈不是糟蹋人才?”賈思婷一點兒也不客氣地批評。

所有人都哄笑開來,氣氛一下子由濃濃的傷感轉換為熱鬧的喧囂。

甄藍也柔柔地笑,隻得她自己知道,每一刻的相聚,都是彌足珍貴。

雷淨閻送甄藍回家,電梯門才一打開,兩人就同時看見麵沉似水地站在甄藍家門前的歐陽真澄。

“我不送你進去了。好好休息,晚安。”他彎腰抱了抱甄藍,然後向麵色又凝重了些許的歐陽真澄揮了揮手,將甄藍的輪椅推出電梯,自己乘電梯下去了。

“歐陽,這麽晚了,找我有事?”甄藍驅動輪椅,滑到門邊。

“你也知道很晚了?”真澄胸口憋了一股怒火。他因為找不到她,草草結束了和Tina的晚餐約會趕回來,卻在她的門外足足等了二個小時。她出去整整有八個小時,而這八個小時,他肯定雷淨閻一直都陪著她。

然而最令他惱火的不是雷淨閻的陪伴,而是她完全不給他機會了解她的世界,束手無策的乏力感,已經累積成一份化不開的沉怒。

“你去哪兒了?”他讓開身,等她開門。

“和雷先生一起去見了朋友。”甄藍伸手將手掌貼在辨識器上,三秒鍾後她的掌紋被讀取,大門自動開啟。

“你和他很熟?我看他常常往這裏跑。”真澄推她進門,然後反手關上門。

“多一個朋友總不是壞事。”甄藍避重就輕。

“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澄不由自主地說出醋意橫溢的話來。

甄藍詫異地睜大水眸。

“歐陽,這話太刻薄了,就算他和你不是頂合得來的朋友,但念在曾經的同窗之誼,你亦不該這樣說話。”

“他連這些事也同你講?”真澄沉聲問。

甄藍沉默。憶起他從沒向她講過關於他自己的過去。

“歐陽,你究竟在氣什麽?”她對佇立在她身前,臉色陰沉的他問。

“我——”真澄啞然,說什麽?說他嫉妒她對人人都好。獨對他不好。說他不想被她拒在心門之外,不想隻得到她疏離有禮的淺笑?說他討厭她日漸成為一個常於四兩拔千鈞的太極高手?

“藍。”他蹲下身,與甄藍麵對麵,伸手抓住她的輪椅扶手,將她困囿於自己的身前,不給她逃脫的空隙。“你告訴我,為什麽我覺得自己被隔絕在你的世界之外,不得其門而入?為什麽?我們難道不是朋友嗎?連和你認識時間短暫到如Die Ray,你都可以擁抱,為什麽唯獨我不行?你告訴我,為什麽?”

甄藍伸出手,想撫平他臉上憤怒的紋路,卻最終放棄。她大可以當麵把一切都告訴他,可是,這個世界上,有時無知也是一種幸福。不說,他頂多煩惱鬱悶,頂多忿忿不平;說,不過是拖多一個人入了地獄。

她如果惡毒些,就會哭得梨花帶雨似的教他知道因為他,她捱了一槍,雖然僥幸活下來,卻也一生殘病,永遠也做不回一個正常的女人。好讓他自覺愧對她一世,主動包攬她今後的衣食住行、榮華富貴。她可以的。

可是她愛他,不想他背著包袱活在罪惡感之中,今生今世無法掙脫,所以她選擇沉默。算她自以為是罷,既然已經瞞了他這麽多年,何必因為一時意氣而全盤托出?

“歐陽,說個故事給你聽。”她沒有嚐試推開他。“一個班級裏有十個小朋友,其中一個女孩對旁的八個小朋友都和藹可親一如天使,唯獨對一個男孩不假辭色,甚至連正眼都不肯看他。小男孩又委屈,又百思不得其解,很久以後他終於鼓足勇氣問女孩:‘你為什麽不肯同我玩?’,你知道小女孩怎麽回他?”

真澄搖頭,深知這將會是他所要的答案。

“小女孩的答案說出來頂簡單不過,她要男孩知道,他是特殊的,她對他是與別不同的。”

與別不同的嗎?真澄深深凝視甄藍澄清但卻幽深的眼,想測知她話中的真偽,卻隻看到一片澹然。他幽幽地太息,放開手,站起身背對她。

“你是說,你之所以對我這樣淡漠,是因為我對你而言是與眾不同的?”他徐徐地問。

甄藍隻是用一雙清澈的眼瞳無言地凝視他寬厚的背影,既不承認,亦不否認。

真澄笑了:“我知道了,以後我再不會追問你了,今天已經晚了,你早點歇息。周末我帶你去郊遊。”

說完他轉背傾身,吻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在她刹那閃神時,又在她粉紅色沒有沾染一絲化妝品的唇上啄吻一下,才放開手站起身。

“晚安,藍,願你今夜有個好夢。”且夢裏有我。這是他無法訴諸於口的奢望嗬。

甄藍的手慢慢撫上自己的唇,耳邊聽到自己狂亂躁動的心跳,她靜靜地垂下眼睫。

不言不語,一段傷春,都在眉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