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進·退

雷淨閻猶豫片刻,按響了門鈴。

帶有攝像頭的對講器裏傳來聽在他耳中柔和得仿佛天籟的聲音。

“請進。”

隨之,乳白色雕花防盜門無聲地左右開啟。

雷淨閻微微愣了一下,門後竟然沒有人。接著,他踏進寬敞的客廳,門又在他身後無聲地闔上。四下環顧,他不得不佩服設計師的巧思,這實在是一間太過漂亮的房間。

原本樓中樓的設計被改換成完全不同的風格,一個黑與白的世界。客廳正對著門的地方是一排通頂式書架,有電腦控製的機械取書器;整間客廳除開一隻及膝高的白色橢圓形長幾,別無他物。地板上鋪著深色手織提花軟氈,感覺上,象是都市裏的蒙古包,現代的優雅中蘊藏著遊牧民族的豪放不羈。

正在他疑惑的時候,書櫃突然悄無聲息地向兩側滑開。

寧甄藍坐在輪椅上,從容出現在他眼前。

“對不起,這裏絕少招待客人,所以沒有沙發。如果不介意,就請席地而坐罷。”說完,甄藍拋給他一隻亮藍色拚花坐墊。

雷淨閻伸手接住,看了看空****的客廳,有幾秒鍾的無措,坐哪裏呢?

甄藍笑了。她不是個好主人呢,客人這些微的無措,讓她覺得十分有趣。

“隨便坐,地板每周清潔一次,很幹淨。想喝點什麽?”她側著頭觀察她的客人。

雷淨閻在近長幾的地方坐下。

“水就好。”他怕麻煩到甄藍。

話音才落,白色長幾突然向上升,他訝然發現,那竟是個小型升降酒吧,盛滿各色瓶裝飲料,包括水。一旁還附設小小的冰箱,將主人的需要考慮得十分周到。

“你怎麽做到的?”他十分詫異,完全沒注意到她的這處小小的機關。

甄藍向他搖了搖手中的遙控器,笑容十分調皮。

“我曉得英美都研發了高科技房屋,但現實中——”雷淨閻頓住。

“美國最新的成品,係統是我設計的。”甄藍笑容明朗:“這一間,不過是我的遊戲之作。”

雷淨閻深思,然後微笑,從小型的酒吧中取出一瓶依雲水。

“所以,對於我是怎樣找上門來的,你一點也不會覺得好奇。”誰說身體被束縛的人就沒辦法擁有翱翔天際的辦法?他們統共忘記這個世界還有計算機和互聯網。

“並不出乎我的意料,小雷。”甄藍沒有被他有些咄咄逼人的語氣給震懾,畢竟這個世界上已經沒什麽事可以真正打擊得了她。

雷淨閻卻震撼得無以複加。

“你記得我?!”

“嗯,我記得每個人。”一切都來得太快太疾,仿佛人生一瞬間戛然而止,定格在彼時彼刻。所有的人、事、物都被凝固成永恒,再沒有辦法改變。“也謝謝你,記得我,成全我。”

“歐**本不記得你,是不是?他也毫不知情,是不是?所以他才可以那麽輕鬆而毫無愧疚地麵對你。”雷淨閻激動地起身,按住甄藍的輪椅問。

“小雷,不要這樣。”甄藍很奇怪為什麽人人都當歐陽是原凶。畢竟,若那日歐陽在場,也會是受害人。

“你——”雷淨閻無言,從她的眼裏,看不出她怨恨歐陽的神色。可是——

“你將德士公司領導得很好。”甄藍想換個話題,關於過去的話題,太沉重。之於他們,那都是一段噩夢。

不是她軟弱,隻是,往事不堪回首。

“你一直知道我?”雷淨閻眯起眼。

甄藍點頭,她雖然沒有刻意收集故人的消息,但媒體是最佳渠道,總可以知道一二。

“但你從來沒嚐試與我聯係。”他指責。那年,她似一尊洋娃娃般直挺挺地倒在血泊裏的樣子,這麽多年來一直是他揮之不去的惡魘。

“小雷,停止你那可笑的自責好嗎?”甄藍歎息著仰頭望著他。

怎麽會不明白嗬。記得這件事的人,都有著或多或少的罪惡感負疚感。約書亞常常說,如果是他衝上去,一切也許會完全不同,她也許就不用終生殘疾。

他們,或多或少,都曾經這樣想過罷?

“寧甄藍!”雷淨閻有些狼狽地低喝。她永遠也不會懂,那種內疚的自我折磨,有多麽刻骨銘心如影隨形。

“小雷,可以幫我一個忙嗎?”甄藍隻是笑得一如風裏的蓮花,香淨似水,不染塵埃。

“請說。”即使要他摘取天上的月亮,他也會想辦法得到來自月亮上的礦石,雷淨閻暗暗在心裏發誓。

“在同學會之前,聯係所有將出席的同學,除了歐陽。我想同大家見一次麵,就約在約書亞的浮雲間。你能幫我達成這個心願嗎?”甄藍平靜地問。

雷淨閻眼中銳利的光芒一閃。

“你知道是誰組織的同學會嗎?”他一直很好奇,甄藍即使直到現在,都沒有探聽過一次。

“誰?”甄藍也很納悶,約書亞不肯同她講,她也不強迫他說。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

“老師,是老師。她嫁給一個極富有的地產商人,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四處打聽你的下落。組織同學會,是她的最後一招,她希望通過同學會可以把你引出來。”雷淨閻冷靜下來,緊盯住甄藍問,“你不想知道原因?”

“願聞其詳。”甄藍輕淺的微笑,其實心中已經明白了。

“她想報恩。那一天,如果不是你,死的人,受傷的人,或恐是她。”

甄藍點頭,這一點,可以想見。她也是發現了事態極有可能往最糟糕的一端發展,才冒險而為的。她的計算畢竟還是有效的,至少,她還活著,不是嗎?

“那麽,小雷你是答應我了?”甄藍仰起頭期待地問。

雷淨閻咧嘴微笑,重又坐了下來。

“我答應你,你拿什麽酬謝我?”

“天,真是商人本色。”甄藍撫腮而笑,似個小女孩般爽朗嬌憨。“既然雷大總經理欣賞藍的室內設計,不如我就應承你,將來你結婚,我免費替你設計新房。”

雷淨閻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我是不是賺翻了?鼎鼎大名的藍呢!”他四下環顧她的房子:“就比對你這間‘遊戲之作’好了。”

甄藍搖頭,不讚成他的提議。

“不好,新房不該用這樣沉冷單調的設計。”

“怎麽會?簡潔明朗,我很喜歡。”雷淨閻有點詫異。他真的很喜歡這間屋子,幹淨簡潔,決不拖泥帶水。

“多數男性會喜歡,可是女人大都欣賞較柔和的設計。”甄藍也環顧自己的房間,她不喜歡倚靠,又或者是她根本沒人可以倚靠?她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她設計了一間風格相對冷硬的房子提醒自己要堅強。

“我聽說你已經辭去歐陽建築的工作,那——”雷淨閻不知道怎樣啟齒,他擔心甄藍失去工作會入不敷出。

“嗬嗬,小雷,你不用擔心我會餓死。我雖然不富有,卻也頗有一點積蓄。如果有小白臉為了我的存款而向我大獻殷勤,進而打動了我,成了我的先生,那他可以分得頗豐的財產,在我死後。”甄藍笑咪咪地聳了聳肩,語氣十分詼諧。

“今後有什麽打算嗎?”雷淨閻著迷於她溫和的氣息,無意太快結束兩人的交談,告辭而去。

甄藍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不想再有太多的牽掛了。如果離去是必然的,她不要有更多的人惦記著她的歸期。

“如果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別同我客氣。”雷淨閻站起來,既然她不想說,他就不再問。

“小雷。”她柔聲叫他的名字,親切得仿佛之中的十七年分離全不存在。如果可以,她多麽希望,她是這樣一直叫著他們的名字,由小學而中學,由中學而大學,直到大家都長大成人,然後,相聚這一起。

她,是多麽希望,可以這樣走過一生啊。

“什麽事?”他垂首凝視坐在輪椅裏,虛淡得仿佛會隨風而去的甄藍。

“謝謝你。”甄藍向他眨眼。謝他記得彼時總是沉默無聞的寧甄藍,謝他記得幾乎死去的寧甄藍,更謝他十七年後沒有向歐陽拆穿她是那個用生命算計的寧甄藍。

“在我離開前,我可以擁抱你嗎?”雷淨閻十分認真地問。

不知道為什麽,他隻覺得她孱弱得幾近不真實。如果不能讓他擁有最實質的接觸,那麽走出這道門後,他會以為今日的見麵,隻是一場虛幻的白日夢,是他最無望的夢。

甄藍點頭。她喜歡擁抱,這讓她覺得活著是多麽美好的事,還可以和身邊的人擁抱。

雷淨閻俯身抱起她,然後將她輕輕壓在自己胸前,感覺她的體溫與心跳。

好輕,仿佛一片潔白的羽毛,隨時都會乘風而去。

可是即使如此,他還是高興得想哭。她活著,就在他眼前,會笑,會說話,不是他夢魘裏蒼白如死的冰冷女孩。

這,於他,已經足夠!

“我可以常常來看你嗎?”他征求甄藍的允許。

拒絕他!她的理智這樣說。

由他去罷!心底的某個小角落有個聲音這樣說。

“你沒有應酬的話,就來罷。隻要不嫌棄我這裏無聊,隻是——”甄藍停了停,“不要再告訴其他人我的情況了。至少在我與他們見麵之前,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好嗎?”

“好。”他在她發頂吻了吻,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回輪椅上,那樣子,直如對待無價的珍寶。“我先去聯絡他們,然後打電話給你,你等我的消息。”

“嗯。”甄藍笑,“我等你的電話。”

真澄驅車到達甄藍住所的樓下。父親沒有直接告訴他甄藍的地址,隻是同他說她住的那幢樓是歐陽家的物業,他們位於市中心的新宅則在那幢樓的頂層。

真澄立刻領悟父親的用意,既然無法在公司裏見到甄藍,那麽就隻有住在她附近,時時刻刻可以見到她,趁機多多親近她。

在看過那厚厚的一冊記錄著甄藍重生曆程的相片後,真澄重新認識了甄藍。

照片裏的甄藍,大約是十五六歲年紀,多數情況下都是在醫護人員的陪伴下在進行康複訓練。有一小部分,是她在學習、看書和小睡的生活片斷。

金發男子路易士·奎因總會出現在她的身側,看起來,他的確是個嚴格的醫師。

而,藍的臉上,始終有倔強的神色。好多次,他看見照片裏的她咬著牙,眼中有淚,可是,立刻又是堅毅冷靜的表情取代了短暫的軟弱。

隨著相片中甄藍的年齡逐漸增大,她臉上的表情也就越來越趨於溫和淡定。所有小女孩的嬌羞、病人的痛苦,以及堅毅等強烈的情感反射,都自她的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優雅從容。

越來越多的時候,很難自照片上看出彼時彼刻她的心緒。

她將一切應有的喜怒哀樂掩藏在了無波的平靜表情之後,慣於當一個澹然的寧甄藍。

一個拒絕讓人接近她的真實內心的寧甄藍。

象一尊沒有喜怒哀樂的、超然物外的柔美神像。

這是真澄的結論。

甄藍不希望身邊的人痛苦,所以她將軟弱無依的那個自我藏了起來。展現在眾人眼前的,不是完整的她,隻是她想給人看的那一部分:成熟、職業化、溫和,並且——無情。

歎息不由自主地從真澄的口中逸出,對於一個身邊不乏英俊富有男人環繞的藍,他實在是沒什麽優勢可以贏得她的傾心。

他望著那扇通往藍的寓所的大門,如是感慨著。

驀然,真澄眯起眼,看著從門廊裏走出來的挺拔身影。

雷淨閻?他怎麽會從門裏麵走出來?

真澄不由得回想起那夜在法國餐廳裏雷淨閻見到甄藍時的態度,現在想來,那不隻是見到心儀久矣的設計師的興奮,更有一種男人對仰慕的女子的認定和眷戀。

哈,莫非他又多出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

真澄搖頭,待雷淨閻的車駛走之後,才下車。

走進大廈,底樓的管理員叫住他。

“先生,請問您找誰?”高大黝黑的管理員臉上是對陌生人的謹慎。

真澄對他的態度不以為意。這幢高品質的公寓樓,的確需要一個認真負責的管理員。謹小慎微不是壞事。

“我是頂樓的戶主,歐陽真澄。今天來熟悉一下環境,順便來郭親睦鄰。”他向管理員伸出手:“你好。”

“我是管理員崔誌承。”管理員與真澄握手,“大家都叫我小崔。”

“那麽,以後請多關照了,小崔。”真澄微笑著準備上電梯。

“歐陽先生。”管理員小崔在他身後叫住他。

真澄停步回身,等待小崔的下文。

“二樓的戶主身體不是最好,請您盡量不要打擾她的作息。”小崔一臉嚴謹地說。

真澄點點頭,表示他知道了。然後邁進電梯。在電梯裏,真澄挑起了眉。統共四層高的樓,底樓設成了管理處,二樓住著甄藍,頂樓是他們家的新宅,不曉得三樓住著什麽人?好玩的是,如果父親不給他暗示,他或者要用其他手段來獲取關於藍的資料呢。

電梯停在二樓,真澄步出去,停在了甄藍門前。

猶豫再三,他還是按響了門鈴。可是沒有反應。他再按,隔了許久,就在他以為屋中沒有人,準備返身離去時,白色的門卻徐徐地開啟。

真澄走進屋內,還來不及打量,就聽見尖銳的哨音,他下意識地循聲望去,就看見甄藍在半開放式的廚房裏忙碌著。

“沒嚇到你罷?”甄藍眼裏有笑,輪椅從廚房裏轉出來,膝上橫擱著一隻漆木托盤。托盤裏是一隻小號的水壺,壺嘴還在向外冒著熱氣。淡淡彌漫的水蒸汽,模糊了她的容顏。

真澄立刻意識到剛才那尖銳的哨音很可能是這個會叫的茶壺發出的。

甄藍用下巴指了指稍早雷淨閻坐過,眼下還留在原地的亮藍色坐墊。

“請坐,我正準備泡茶,你要不要也喝一杯?或者,你喜歡英式的紅茶?”留學英倫的人,想必是很習慣喝下午茶的。

真澄在墊子上坐了下來,有些不太習慣地找尋最佳姿勢。

“你喝什麽?”他問甄藍,不介意讓她知道自己的無知。對於中式茶葉,他一竅不通,他喝慣了咖啡和英式紅茶。

“朋友送了一些恩施玉露,是上好的新茶。我閑暇無事,想品一品,你不妨也嚐一下。”甄藍將托盤放在長幾上,然後驅動輪椅到書架前,輕輕挪開幾冊線裝書,自之後取出一個一尺見方的木匣,又轉回來。

揭開木匣,她小心地拿出兩隻上好薄胎青瓷杯及一隻白玉小瓶,先在杯中注了水,再自白玉瓶裏倒出茶葉投入杯中。

“我喝茶還不算頂考究,歐陽伯伯的茶道才堪稱一絕。”甄藍將其中一杯交到真澄手裏,“可惜他忙於公務,一直很少有機會做一個快活閑人。”

真澄捧住茶杯,感受著茶香之餘,他忍不住發問:

“我父親認識你很久了?”

甄藍不答,隻是執起茶盞輕輕啜飲,怎麽回答呢?如果他問起因由,又說不說呢?

“嗯——我從今天開始就住在你樓上了,日常有什麽事,也可以守望相助。”真澄有點兒詞窮。花花公子那一套,不曉得為什麽,一到甄藍的麵前,就施展不開。總怕說錯做錯,一來二去的,就不自覺地拘束了手腳。窩囊啊……真澄幾乎想仰天長歎。

“為什麽?你在國外經年,終於學成歸來,怎麽不同伯伯多親近,反而要搬出來?”甄藍有些不解,也有淡淡惱意,“伯伯為了歡迎你回來,特地叫人把你的房間重新裝修過。”

那是一個父親期待子女歸來的心啊。

“也許是因為,我不放心你一個人住在這兒罷。”真澄自嘲地笑了笑。多少美麗女郎向他示好,投懷送抱他不理,偏偏為一個雲淡風輕兼且不解風情的女人動了心。

若僅僅如此也還就罷了,更令他無奈的是,她身邊不乏裙下拜臣,他一點勝算也無。

真是報應啊,他哀哀地瞥了一眼徑自喝茶的人。萬花叢中過,卻終於被一朵風信子給絆住了逍遙自在的心,卻——不想掙脫。

“歐陽,公司裏一切都還好嗎?”甄藍回避了他意有所指的注視。

“很好,優是十分稱職的助手,有她的協助,我很快就熟悉了公事。”真澄驀地垮下肩膀,無力感好強啊。

“那就好。”甄藍沉默了下來,單獨同真澄相處,她有些不自在,不曉得該怎樣讓彼此都輕鬆。無可否認,她防著他,總是才聊了數句,就小心翼翼地試圖掩藏自己的心思,不讓他捉摸。她害怕,害怕他,也害怕自己。

“藍。”真澄放下茶杯,下定決心般地輕輕用手抬起她的臉。

甄藍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在心裏拚命命令自己放鬆,放鬆,不可以在他眼前流露出絲毫軟弱驚慌。不然,她會輸,輸得奇慘無比。

“倘使我從沒有遇見過你,我會象所有富有的花花公子一樣,遊戲紅塵直到厭倦同各色女子往來,然後娶一個溫順聽話白璧無瑕的純潔女子安定下來。偶爾在外麵逢場作戲一番,那幾乎是可以想象得到的結果。可是,我遇見了你。瞧,上天終不免還是要懲罰我這樣的男人。”真澄單膝跪在了她的麵前,湊近她嬌小的臉:“我愛上了一個溫和卻不會沒有主見、淡定卻不會沒有性格,堅強卻不會沒有婉約的女子——如你。”

甄藍的眼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近在咫尺的男人,不可謂不震撼。他用那些美好的辭藻形容一身病骨的她,仿佛她是他心中的天使。他距她是這樣的近,他溫熱穩定的氣息拂在她的唇。他堅定而有力的手握住她的肩,隻要她稍稍向前傾靠,就能吻上他性感的唇瓣。

可是,她不能嗬,她怎麽能嗬。

她心中的秘密,就是他們間的天涯。

咫尺,天涯。

“歐陽,你——不要錯把溫情**情,你認識我才多久?又了解我多少?”甄藍,最終,還是別開了眼。

真澄幽幽地歎息,稍一用力,將她拉進懷中,低頭在她額上印下一吻。

然後他放開她,抬腕看了看手表,已是近午時分。

“我幫你把東西收一收,帶你出去吃飯,然後去看展覽。”

真澄將長幾上的托盤端起,送進廚房去。

甄藍怔忡地,抬起手,用手背輕輕貼在額上。那裏,火熱、火熱的,仿佛有什麽東西,被烙在皮膚上,滲進了深心裏去了。又好象,有不知名的**,掙紮著,要擺脫心靈的束縛,破土而出,滋長蔓延……

那是什麽呢?灼熱得似要將她沉冷的世界融成一片火海。

甄藍垂下眼簾,她該怎麽辦?是依從直覺,任由它發生,還是聽從理智的警告,避免這一場無可挽回的沉淪。否則,她會被隱隱燃燒著的火,傷得體無完膚甚至焚成灰燼罷?

手輕輕往下移,觸到額心的寶石,冰涼的觸感提醒了她。

放下手,重又睜開眼,甄藍將稍早萌動**漾的莫明情愫,深深沉回了心湖裏,澄清的眼波裏再無一絲漣漪。她一生一次的任性已經被她用掉了,不可以再放縱自己了。

“咱們可以出門了。”真澄返回客廳,將洗拭幹淨的茶杯擺回盒子裏,然後轉身抱起甄藍。

“歐陽,我可以坐輪椅。”甄藍小聲抗議。

“沒關係,我足夠強壯,又樂意為女士服務。”他抱著她走到門邊,“麻煩小姐開一下門。”

“歐陽,不要鬧了,我要去洗手間呢!”她拒絕陪他一起發瘋。

“你太瘦了,是不是三餐不繼?你該多吃一點兒,女孩子象凱特·莫斯一樣瘦絕對不是美麗,而是病態。從今天開始,由我盯著你早午晚餐加消夜。會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就以布裏吉特·瓊斯的尺寸為標準好了。”他完全不理她的推拒,也不催她開門,就這樣抱著她佇立在門前,僵持著。

甄藍低下頭。所有她身邊的人,都以一種強硬的姿勢存在著。雖然從來沒有人催她做任何事,但他們都會暗暗以各種方式迫她強起來。

可是,沒人似他,強勢而堅定,不容她反對。

她大可以掙紮、反抗,竭力固執己見,又或者,撒嬌,用嗲兮兮的語氣要求他放她下來。

隻是,二十七年來,她習慣了安安靜靜地對待每一件事。而自十七年前始,她的人生就不複尋常。她喪失了許多資格,沒資格嬌縱任性,沒資格輕狂不羈。她連發脾氣狂歌當哭的資格也沒有。她,隻是無趣的寧甄藍而已。

“歐陽。”她輕聲喚他。

“嗯?”他應聲。用深邃的眼光注視懷中的女子,這樣抱著她,不動不語到地老天荒,也未嚐不好。

“沒什麽,走罷。”

她伸手按開門鎖,推開門。

“想吃什麽?”真澄抱甄藍進電梯,同時低頭問雙臂中的人兒。他真的很不喜歡她蒼白孱弱得仿佛風一吹就會消散成雲煙的樣子,他要把她養胖養壯。

“環境清靜的地方就好,吃什麽也無所謂。”甄藍淡淡地說。她從不去速食快餐店,不喜歡那種鬧烘烘的嘈雜場所。不是她孤僻的見不得人,隻是人太擁擠的公共場合,她薄弱的免疫係統不能抵抗各色細菌與病毒,她的呼吸係統也會嚴重抗議,而她的輪椅並不方便在人堆裏隨心所欲的操控,累人累己。

“是,公主。”真澄笑開了一張俊顏。

這是第一步,還有許多以後。

真澄就這麽抱著她進出本埠最豪華的餐廳。

甄藍隻能掛著一副輕淺的笑臉。隨他去了,他自己都不介意了,她又執意介懷什麽呢?安心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然後由他抱著坐進他那輛亮眼的銀灰色跑車裏,眯起眼小睡。

真澄平穩地驅車,不時自後視鏡裏看看倚在後座裏午睡的甄藍。她的淡長的眉舒展著,唇角有淺淺的笑紋,是做了什麽好夢罷?他猜。

所以當他的車子駛進國際展覽中心停車場的時候,他幾乎不舍得叫醒她。可他還是下車轉至後備箱裏取出專門購置的輕便折疊輪椅,按部就班地將它展開然後才繞回去,打開車門,彎腰探身輕輕喚醒在後座上的甄藍。

“藍,醒來,起床了,我們已經到了展覽中心。”

甄藍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男性俊美的臉,她要想一想,才省起自己身在何處。

“來罷,我們去看展覽。”真澄伸手將她抱出車廂,安放在輪椅上,隨即關上車門,落鎖。

甄藍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輪椅,發現他老早已經計劃好。她沒有乘自己的電動輪椅,坐在這輛手動輪椅上,要想獨自逛遍整個展覽中心幾乎是不現實的癡想,體力上她就已經落了下風,是以她必須要倚靠他才行。奸詐!

真澄卻不理會她在想什麽,笑嗬嗬地推著輪椅前行,一邊同她閑聊。

“我出國一去十七年,回來之後發現這裏的一切都不複記憶中的舊時模樣,我記得這裏以前似乎是一大片水塘。”

記憶裏,那是一片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景色,常也小孩子在夏天脫得赤條條就跳下去捉魚摸蝦。

“國際化大都會裏,寸土寸金,所有可供利用的土地與空間,都被充分的開發了。”甄藍仍低垂著眼,聲音平淡且毫無起伏。心,有一些淡淡的酸澀共疼痛。

他記得此地曾是一大片水塘,記得雷淨閻,記得俞書亞,偏偏,偏偏卻不記得她。

多少次她在心裏模擬重逢的時刻,然卻沒有一個場景比之真正的重逢更令她傷心。卻沒有辦法怨恨他,一個愛玩愛笑的富家子弟,不記得同班級沉默寡言到往往會被人忽視的小朋友,不是罪過。她沒理由將自己這麽多年來的記掛得不到回應的不平衡遷怒於他。

他不欠她什麽,沒有人要她衝出去逞英雄。他更是不知情。

甄藍無聲地幽幽歎息,再睜開眼,又是一片平淨無波的澄清。離得他太近了,她有些亂了思緒。太不應該了,她不可以再被他影響了情緒的起伏。

真澄推著甄藍來到來賓簽名處,遞出貴賓邀請卡,並在簽名薄上簽下他飛揚的名字。接待小姐轉而將筆遞給甄藍,甄藍在歐陽真澄的名字旁邊寫下“Real Blue。”

接待小姐顯然是內行,一看見Real Blue這個名字,眼中頓時浮現由驚訝錯愕到崇拜仰慕的眼神。將手裏一隻資料袋遞給甄藍後,忍不住漲紅麵孔低聲問:

“小姐,請問,你就是‘藍’嗎?”隻有藍才會用左手簽這個名,斜斜的,向右傾。她曾經有幸見過藍的一張設計藍圖,那上麵的簽名就是這樣。

甄藍微笑,沒有否認,就讓她終結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藍”的神話罷。

她就要去國遠遊,不希望給某些人留下日後打著她的旗號招搖撞騙的機會。她,要了無牽掛地離開,也斬斷十七年來若有似無的少女情愫。

真澄在女接待景仰的注視下推著甄藍進展覽廳去了,沒有緣由的,他極端不喜歡她臉上那種類似壯士斷腕般堅定決絕的表情,仿佛就在彼時彼刻,她有了什麽重大的決定,決定舍棄什麽生命中極其重要的東西。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