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藏

歐陽真澄將新購置的銀灰色阿爾法羅密歐跑車駛進地下停車庫,下車,走向電梯。他隻調整了三天時間,就迫不及待地來公司了。隻是,他不急於著手工作,先討了一張訪客的識別證,決定在公司裏觀光一圈,順便替老父考察一下員工的工作意識與態度。

揚起邪魅的淺笑,真澄踏進電梯裏。隻怕現在還沒有人認識他,這讓他可以十分自由地與員工接觸,而不必擔心引起員工的警戒。

當電梯停在十七樓時,真澄走了出去,與迎麵而來的幾個人打了照麵,其中的一名女性職員看到他英挺俊朗的麵貌,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真澄適時地向她微笑,然後開口詢問:

“對不起,請問你們有誰看到——藍了?”

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神色各異。

“藍?你是指寧小姐罷?”女職員恍然大悟地反問。

“對,就是她。”原來藍姑娘姓寧。真澄挑眉。

三個人雖然想掩飾他們的詫異,但是顯然並不怎麽成功。寧小姐在公司裏地位超然,從來不參加任何應酬或接待訪客,更不要說是有年輕男子來訪了。可是這個男人持著訪客識別證,親昵地喚寧小姐為藍。公司裏除了董事長,誰人敢這樣叫她?隻怕身份資曆都還不夠。

莫非——他是寧小姐的男朋友?

這樣的猜測齊齊湧上心頭。

象寧小姐這般的人物,她的男朋友合該是眼前這樣的男子吧?氣度不凡,讓人心生信賴,願意依靠。男職員這樣想著,忍不住將真澄仔細打量個遍。

手工裁製的鐵灰色英式西裝,別具一格的薑黃色襯衫搭配色彩鮮亮的星雲圖案領帶,有種不經意的英式搖滾的味道,卻不會太顯得唐突和招搖。是一個站在時尚前沿又別具品位的男人。

“寧小姐剛剛好象去了設計部。”女職員有點失望,這麽英俊不凡的男人,卻是寧小姐的男朋友,唉,浪費,暴殄天物啊。

“設計部在幾樓?”真澄問。

“二樓。”

“謝謝你,”真澄瞟了一眼女職員身上的識別證,笑,“文小姐。”

然後在文小姐怦然撼動芳心時,瀟灑地走遠。

“真是優雅。”文小姐望著他的背影,喃喃地說。

“你就不要妄想了,他是來找寧小姐的,誰不知道寧小姐的規矩?她頂恨公私不分的人。這人,想必是特殊的。”甲君受不了文小姐傾心的表情。怎麽女人就逃不脫外表的**呢?優雅?優雅有什麽用?能當飯吃嗎?看見長得帥又似乎有點錢的男人就腳軟,兩眼冒粉紅色泡泡,真是幼稚兼虛榮。

“而且,以寧小姐的身份,有這樣的男朋友,也不意外。”乙君倒很誠實,“他們看起來,十分合襯。”他真心希望這位男性訪客會是寧小姐的Mr.right,寧小姐應該得到幸福。

“合襯?”文小姐反應激烈,“除開身份地位,他們哪裏合襯?寧小姐再優秀,也不過是一個——”

“文小姐!!”甲君厲聲打斷她尚未出口的話,然後看了看四周,才壓低聲音,“你才來公司不久,所以不知道。曾經有人私下嘲笑寧小姐,正好被經過的老董聽見,董事長當時幾乎是怒不可遏地咆嘯著,當場要將那個人開除,還是寧小姐被人請來,涼涼說了一句話,董事長這才作罷。所以即使你對寧小姐有諸多不滿,也不要以她個人的問題作文章。要是被老董知道了,可真有你的活罪受。”

這是前輩給後輩的忠告。古聖先賢說得對,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寧小姐說了什麽?”文小姐好奇。她一直覺得,整個公司對那個寧小姐太小心翼翼了,仿佛老佛爺般地供著。不過是一個設計部門的經理嘛,有什麽可怕的?

“她說,不過是一具臭皮囊,紅顏彈指老,不必介懷。”乙君轉述,神色裏有潛藏的欣賞。

“哇,好高深的話。”文小姐歎。也許是同性想斥的關係,她一貫覺得寧小姐很有心計手段,想不到言談倒這樣灑脫。

“所以,你要知道,為什麽公司裏很少有人議論這件事。第一,老董真的很生氣;第二,寧小姐不見得每次都正好趕得及來解圍;第三,這個公司裏如果還有一個人可以令得董事長回心轉意收回成命,那就是她。所以,千萬千萬千萬,別得罪寧小姐。”甲君最後總結。

他們沒有注意真澄在轉角處停了下來,將他們的談話完全聽入耳中。

不能怪他聽壁角,實在是他們的反應太過奇特。藍,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為什麽有人會嘲笑她,因而使父親震怒,甚而要開除呢?她,又究竟不介懷什麽?身份?亦或者貌寢無比?太奇怪了,一個可以左右他父親的決定的女子,被人嘲笑卻可以雲淡風輕。

真澄等那三人離去,又自轉角處走了出來,待電梯上來,他乘上電梯,按下二樓的按鈕。今天他無論如何也要見到藍,為此他不惜運用特權。

下到二樓,一踏足進去,他就發覺二樓的格局與別不同,整層L型樓麵,在較短的一端,設計成一個開放型接待室。有幾組意大利閃皮沙發閑閑置放在拚花地磚上;地磚是古香古色的青磚,看上去象是老式舊宅的地麵;巨大的鋼化玻璃牆使正午明亮的陽光灑進室內,讓人置身其中有開闊卻溫暖的感覺。

那是一種時空重疊的感覺,明明古老,卻又現代,明明人工,卻又自然,矛盾得一塌糊塗,卻又和諧得流暢自如。

“先生,您好,歡迎光臨設計部。”白衣藍褲的男性接待員笑容可掬地上前招待他。

“藍可在?”真澄下意識地不想改口叫她寧小姐,叫她藍,令他覺得與她更親近一些。

“呃,”接待員怔了一下,旋即恢複笑臉,“寧小姐正在開會,您有什麽事,我可以替您轉達。

“沒關係,我可以等她。”真澄在一隻棗紅色沙發上坐了下來,好整以暇地擺出“我有時間”的姿勢。

接待員吸了一口氣,轉身去接待處取一本建築雜誌,又替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麵前的茶幾上。

“請稍等。”

說完,接待員走進接待處邊上那扇純黑色門內。

隔了一會兒,真澄聽見一陣奇怪而有規律的“嗡嗡”聲接近門口,在門邊停留了一會兒,卻又逐漸遠去,並不曾推門而出。未幾,剛才進去的接待員又走出來。

“先生,寧小姐不接待任何訪客,她說,若是工作方麵的事,她會遣助理來與您交涉;如果是私人事務,您可以在留言機上留言,她下班之後會聽的。”說罷,遞上一具銀白色小巧精致的錄音機。

真澄隱忍心頭不快,沒有當場翻臉。她算是什麽大人物?不接待訪客?無妨,反正他也閑,就坐在這裏等,就不信她不從裏麵出來。

他就坐在寬適的接待處,一邊翻閱雜誌,一邊等候。接待員遞給他的是一本專業性極強的期刊。其中一篇關於如何將已裝修的房間通過簡單的家具布置,改變原有的格局的文章,令他大為歎賞。當他自文章裏回神,發現接待室竟已經亮了燈,而外麵天色不知何時已經暮了。

接待員笑著走向他。

“先生,設計部的人全都已下班,有什麽事,您還是明日再來罷。”

什麽?!真澄這次真的生氣了。不見倒也罷了,還想隨便打發他,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我怎麽沒見有人出來過?”真澄放下雜誌,冷聲問。如果這是歐陽設計的一貫作風,那他以後真要好好**他們一番。

“寧小姐已經和其他人從專用電梯下去了。”接待員始終好脾氣地微笑以對。

專用電梯?真澄笑出一口白牙。很好,非常好,這女人避而不見的本事倒真是高超,竟然逃了個不見蹤影。這是不是說明,她,心虛?

無妨,避得了一時,總避不開一世,除非她有上天入地的本事。想到這兒,真澄起身,向接待員微笑:

“沒關係,是我造次來訪。明日我再來。”

說完,真澄也不理接待員的反應,徑自走了。

甄藍回到家裏,將自己泡進浴缸裏,放鬆工作了一日的身心。

今天,歐陽伯伯向她提起了歐陽,說歐陽有意先到設計公司上班,她沒有反對。但是當她知道有一個男人想要見她時,她逃開了。不肯定那個人就是歐陽,可是,在她沒準備好之前,她真的沒辦法見他。她——難免是有一點兒害怕的。

見了麵,又說什麽呢?

你好,歐陽,好久未見?又見麵了,歐陽?很高興見到你,歐陽?

或者——

保持沉默?

他一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也無意讓他知道。畢竟當日即使不是因為他,她也會衝上去的。隻是,年少情懷,在心中化成了永世之夢。是夢,所以,總是要醒。

罷了,順其自然吧。她,在他回來之後,終於可以去做自己向往的事。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電話鈴聲在這時響了起來。

甄藍從浴缸裏伸手按下固定在浴缸上方牆上,防水電話的通話鍵。

“藍,我是路易士,你在聽我說話嗎?”洋腔洋調的中文聽起來慘不忍睹,可是,那裏麵滿滿的關心,卻怎樣都無法忽視。

“我在聽,有什麽事?”甄藍微笑。

“明天不要忘記來醫院複診。”路易士·奎因的語氣是有些許緊張的。

甄藍忍不住要笑。

“路易士,我是世界上最好的病人,從不違抗醫生的交待,你根本不用擔心我會因為幾個護士的冷嘲熱諷而爽約。”

“對不起,我已經要求護士長把她們換到其他科去了。”他自責,“便宜了她們。”

“你總不會叫她們失業吧?我可不想當罪魁禍首。雖然她們講的話真的有失厚道,可多少也是事實。貴院不知多少美女醫生和淑女護士鍾情於你,你無動於衷也就算了,何必拿我做擋箭牌。不知多少次,我見她們衝我瞪眼睛。”

“親愛的,如果你沒有得到幸福,我又怎麽忍心獨自去逍遙快活,除非見到你得到幸福快樂,否則我不會考慮個人問題。”幾乎可以想象彼端男人做西子捧心狀的滑稽模樣。

甄藍“嗤”的一聲笑了開來,對他半真半假的戲言早已經免疫。

“我已經準備當一輩子單身貴族,你不要接口說你就此茹素,也要當一輩子洋和尚,不近女色。”

“天!”路易士在電話彼端慘呼一聲,“太狠了,你明知道我——”

電話彼端的男人驀然收聲,不好意思說他無女不歡夜夜春宵。是他虛偽,在藍麵前,他願意假裝自己是純潔善良的天使。

甄藍大聲笑,完全不介意傷他的自尊。

“路易士,以後不要再拿我當你拒絕八爪女郎的借口。我真的不知何時會反彈,拆穿你的**魔真麵目,因為我擔心自己遲早被你憤怒脂粉團中的一員給謀殺。”

“小沒良心的,你不覺得我這是給你平淡的生活增添色彩嗎?哦,你傷了我的心。”路易士學莎士比亞舞台劇中絕望的男主角拿腔捏調。

甄藍的笑聲在浴室裏響成回音,她簡直可以想見他捂著胸口故作痛苦的樣子。

“好啦,我知道了,謝謝你提醒我,我明日會準時到醫院,你就準備好芝士蛋糕和香草口味的優酪乳招待我罷。”

“遵旨,女王陛下,臣這就去辦。”路易士笑著承諾。

甄藍切斷通話,一邊慢慢自浴缸裏起身,擦拭身體,一邊淡淡憶起與路易士的相識。

那時她十五歲,由於長期臥病在床,她十分瘦弱。當護士把她推進理療室的時候,她第一次見到了彼時二十四歲的路易士·奎因,他笑得一臉陽光燦爛,一看到她,就迎向她,然後蹲在她的麵前,伸手握住她細瘦的手掌。

“我知道你已經十五歲,是個大女孩了,我也知道,你聽得懂簡單的英文。”他直視她的眼睛,金發在燈光的映照下泛著柔和的光澤,看在她眼裏,簡直是一個天使。

所以她輕輕點頭。

“好,我要告訴你,理療康複的過程,是極其艱辛痛苦的。我看過太多人在複健過程中心理崩潰,情緒失控,而且還是相對較為理智的成年人。你一定可以想象那對人是一種多麽嚴酷的考驗。隻有通過這魔鬼般的試煉,你才可能重回人間。所以,我親愛的姑娘,你能向我保證,無論怎麽痛苦沮喪,你也不會放棄嗎?”

這樣的話,歐陽伯伯也說過,她早已經明白要麵對什麽,是以,她隻是輕輕點頭。

“很好,你可以哭,可以發泄,但不要傷害自己,我會一直陪著你。”他握著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的一吻,立下他們的約定。

而路易士,真的一直陪著她。當她從瑞士回國時,他帶著一隊理療小組,隨她一起回來,便再不曾離開。就算她已經不必每天都呆在醫院裏,隻需每個月進行一次例行的健康檢查——這是歐陽伯伯和路易士強迫她答應的,否則他們不允許她工作或者獨居——他也始終沒有離開的意思。

甄藍知道他們不放心,所以隻好妥協。

如果真有一日,她按照計劃行事,舍不得的,便是歐陽家老宅裏的老人們、路易士同一幹工作夥伴及二三好友了罷。

梳理完畢,甄藍上床休息,不再煩惱歐陽真澄的事,既然暫時無解,那就忘了罷。

“父親,我明天開始正式上班。”歐陽真澄趁晚飯時宣布。

歐陽遙用一種“不出我所料”的神情對著兒子。

“今天去過公司,有什麽感想?”

“員工都很敬業,將公司的意思執行得淋漓盡致。”此言不虛,他除了在藍那裏碰了個釘子外,其他所見所聞,都足以證明歐陽氏是一個朝氣蓬勃的企業。

“哈哈,兒子,歐陽的員工出了名的不動如山,除非有老板的許可,否則你在公司裏閑逛一天,也不會有人真正讓你觸及公司的一點皮毛問題。”

“我已經領教過了。”真澄承認。

“看起來令你十分不悅。”歐陽遙暗笑。

“顯然是有那麽一些。”真澄承認他的自尊心大受打擊,那個女人甚至連見都不肯見,就直接遁逃了。

“明天你去人事部,我已經交代過了,人事經理會帶你去設計部,他們會告訴你把你分派到設計公司哪位設計師的小組。”

“我希望是我的房間的設計師。”真澄提出希望。

“我會同她談,但不保證你能如願以償。”

“他不是您的員工嗎,難道您不能決定?”真澄懷疑地說。

“我的命令顯然對一個自由人沒什麽用。”歐陽遙笑言。

“自由人?他難道不是公司的正式職員?”真澄大奇。

歐陽遙隻是笑,不準備回答兒子的疑問。

見父親用沉默回避他的問題,真澄歎息,父子之間,有什麽不可以說的?

一個姓寧的藍姑娘,他是絕口不提,一個極具才華的室內設計師,他又遮遮藏藏。他沒有回來的十七年間,到底,還是發生了太多他未及參與的事。

“兒子,不是我不肯告訴你。”見兒子歎氣,老子又哪裏覺得好受?“而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我其實希望聽你親口向我講述,而不是由他人轉告。同樣,旁人的私事,還是由她本人來講比較好。”

“您是暗示,他有難言之隱?”真澄漂亮的濃眉挑了起來,還有多少事,是他不能知道的呢?

“見到她,你自然就明白了。”

真澄識趣地不再追問,好罷,放過老父。

“明天上班,遇到什麽不懂的,你就開口問,不要擺大少爺的架子。小時候你任性我不管,現在你已經快三十歲了,無論私生活有多麽多姿多彩,但不要帶進公司。我可不想看見或聽到你和女職員鬧緋聞。”歐陽遙再一次強調。

“隻要不被您看到聽聞就可以嘍?”真澄抓住父親的話尾。

“如果你真有那麽大本事可以做得到密不透風。”薑還是老的辣,他又怎會不知道獨生子的心思。

兩父子吃了一頓尚算愉快的晚餐。餐後,兩人閑坐在客廳裏。

“真澄,住在老宅,你上班也不是十分方便,有沒有興趣住到市區的新宅裏去?那兒的環境是鬧中取靜,年輕人想辦個派對也方便。據說是都市新貴的理想住所。”

“怎麽,您要把我趕出去?”真澄挑眉,父親竟然不要他留在老宅裏,有問題,大有問題!

“怎麽會?隻是怕你嫌我們幾個老人家囉嗦礙事,影響你的私生活。事先提醒你,老宅不歡迎你的國際美女團。”歐陽遙醜話說在前頭,他絕對不歡迎甄藍以外的鶯鶯燕燕在歐陽家的宅院裏出沒。

“父親,我開始覺得,您似乎並不怎麽歡迎我回來。”真澄瞪住一路打太極拳的父親。

“錯了,兒子,我歡喜還來不及,隻是,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世界,我不認為你有興趣留在老宅陪我這把老骨頭。與其日子久了,咱們兩父子相看兩相厭,還不如趁早給你一個獨立的空間,我也來個眼不見為淨。”歐陽遙直言,他寧可甄藍常常來陪他,喝茶下棋,一起看看風景。

真澄深深望了父親一眼,發現他並沒有年近六十老者所常見的老態,反而年輕開朗。

“父親,你為什麽不把母親一起接回來?”或者這樣,母親常年凝在眉間的鬱鬱之色,能盡數散去罷?

歐陽遙不相信兒子看不出症結之所在,但仍然開口解釋:

“我同你母親的婚姻關係,其實一早已經名存實亡。之所以仍維持這段婚姻至今,是因為她沒有提出離婚的要求,所以我也不提,讓她頂著歐陽夫人的頭銜,自由地在外生活。”歐陽遙的眼神十分悠遠,似乎去到了意氣風發的年輕時代,“我同你母親,是政策性的聯姻,你應該可以想象,豪門之間為了利益的驅使而犧牲子女的幸福這樣的事。你母親,她——曾經有一個戀人,無論她忘不忘得掉、甘願不甘願,她都被迫在短期內嫁給了我。所以當她提出旅居英國的要求時,我沒有反對。隻是,不曾料想,她再不肯回來。不是我不把你母親接回來,而是她不願意回來。也真難為你了,小小年紀就要過沒有母親的生活。”

“我覺得,母親根本不介意我的感受,如果不是您把我送到英國,她大抵也不會盡母親的職責。”真澄望住父親,有些唏噓。“其實辛苦的人是您,多年來往返奔波。”

“嗬嗬。”兒子,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歐陽遙在心底補充。

“如果,您找到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女人,您會和母親離婚嗎?”真澄試探地問。假設藍是父親的情人,而父親又真心愛她,他不會任由她當個地下夫人。

“假若我再年輕二十歲,我會考慮這種可能性,但是現在,都已經土埋半截的人了,還是算了罷,有心無力。何苦再拖累另一個女人呢?”歐陽遙想起遠在英國,一直不肯回來與他團聚的結發妻子。他們已經這樣拖了半輩子,如無意外,他們還會繼續這樣拖下去,直到死亡把他們中的一方帶走罷?

“您看上去一點兒也不老。”真澄不喜歡父親日薄西山的語氣。

“別拍馬屁了兒子,我也知道父母之命的婚姻很難美滿,所以我從來沒有催你結婚或是硬塞一個女人給你的意思。我對兒媳沒有太高要求,身家清白知書達理即可。”歐陽遙對那些看起來彈眼落竟睛然則脾氣壞得一塌糊塗的富家千金沒有太多期望。

“這還叫不高?”真澄笑了。身家清白不難,知書達理就不多了。女人有幾個不作天作地的呢?

“好了,早點兒歇息罷,明天開始要上班了,別以為自己是特權階層,可以遲到早退。”

“是,父親。”

父子兩人道晚安,各自回房。

次日,真澄開車到公司,先在車庫裏看了一圈,沒有見到那輛黑色福特,看來藍還沒有到公司。

他吹著口哨上樓,不信今日堵不到她。

真澄先往人事部報到。

“啊,真澄你來了。小朋友長大了,都認不得了。”人事經理常先生笑眯了一雙眼:“你父親已經通知過我了。來罷,領了識別證,我先帶你上下逛一圈。”

“我不想大肆張揚。”真澄本能地想起父親的叮囑。

“很好,知道低調行事。”常經理拍拍真澄的肩膀,“那走罷,我直接領你去設計部。”

常經理一邊在前領路,一邊向真澄介紹公司的情況。

“設計部是總公司的設計部門,還有一間總公司旗下的室內設計公司,兩邊都由寧小姐負責。她很有能力,隻是——”常經理頓了一下,“希望你們能好好相處。”

“聽我父親說,她是自由人?”真澄不是不好奇的,這個藍,在他的印象中,已經是太神秘的存在了。

“啊,是的,她比較特殊。由於她從沒有正式學過係統的室內設計,隻是自學,但她極有天賦,並且能觸類旁通,所以她的設計十分獨特,曾經有人花天價挖角,但被她拒絕了。好幾次為她加薪,她也拒絕了,她說份內事,理應如此。總之寧小姐地位超然,她有權決定關於設計方麵的事務。”

“聽起來,不僅位高權重,而且很難相處似的。”真澄玩笑地說。

“不,她很特殊,公司泰半員工對她都尊敬有加,另一半即使心有不滿但也不能對她的能力提出質疑。她自己卻完全不在乎,不動如山。後來一些員工被她給影響,也變成那種人,真的十分有趣。”常經理忍不住泛出笑意。寧甄藍啊,真是一個一時無兩的奇女子。若不是他隻得兩個女兒,他還真想討寧甄藍當兒媳婦呢。

“您很欣賞她?”真澄發現,常經理臉上的那種介於欣賞和疼愛之間的笑容令他很不舒服。這個藍,真有這樣大的魅力,能令父親和常經理這樣成功且有家室的男人都為之傾倒嗎?

“隻要了解她的人,很難不欣賞她。隻是,必須要用心去讀她,才會懂。”常經理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眯眯眼笑得隻剩一條縫了。

說話之間,他們已經到了二樓,接待員仍然是昨日的男性接待員。

“湯森,這是新來的設計師歐陽真澄。”常經理為他們做介紹。

“歐陽先生好。”湯森眼裏有一閃而逝的警戒。然後他有禮地招呼。

“你好。”真澄笑,此一時彼一時,今天他是光明正大地以員工身份來的,看他還怎樣阻攔他走進這道門。

“走,給你介紹其他同事。”常經理推開那扇神秘的純黑色木門。

真澄愕然發現,門後是一條深長的走道,走道兩旁分隔成房間。每間房間,都是不同風格的布置,日式、中式、歐式、阿拉伯式……凡他所能說得出名堂的,在這裏幾乎都這樣看到。

常經理看出他的驚訝,替他解說:

“所有本部的設計師,都有一間自己的工作室,隨他們依個人喜好進行布置。雖然他們大多時間其實都是在寧小姐的工作室裏完成一日的工作。來,這裏請。”他將真澄引至走廊的盡頭。

一推開門,一種撲天蓋地的深幽感向真澄襲來。這一間工作室,極其簡樸,可是卻又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海藍色地磚,仿佛是一片無盡無涯的海,室內的牆被漆成深廣的蒼穹顏色。鋼化玻璃外牆的一麵,懸掛著一個大屏幕,感覺上,似是海天一色。可是所有擺設,都是淡淡的酒紅。象是海天之間的一抹餘暉,實在震撼。

而當他被這一室的藍深深感動的同時,室內的三男一女也望著他。

“嗬嗬,來來來,給你們介紹一下,史威格,桑塔納,羅賓和西西。這位是新來的設計師歐陽真澄。”常經理笑嗬嗬地一一介紹啊。

“歐陽?老董的親戚?”穿著紫金色紗麗的西西問。她那美麗的貓兒眼慎戒地盯住真澄,態度稱不上友善。

真澄聳肩,算是承認,然後環顧四下:“藍不在嗎?”

有一頭黑人發辮的桑塔納頗有一點狐疑地看著他。

“你叫寧小姐藍,卻不知道她每個月的今日都要近午時分才進公司嗎?”

“為什麽?”真澄馬上追問。

“沒理由。”桑塔納也聳肩,並立即決定三緘其口。

真澄轉向常經理:“公司允許無故遲到?”

“嗬嗬,這是董事長默許的。”常經理笑,“你們年輕人聊,我上去了。”

說完,也不理真澄的反應,腳底抹油,溜了。

室內一時之間,隻剩下五個年輕人,麵麵相覷,大眼瞪小眼。

“你們好。”真澄試圖化解詭異的氣氛,是以向室內唯一的女性西西微笑。

然而西西完全不吃這一套,反而敵意甚深地瞪了他一眼。

染著深藍色頭發的羅賓則冷冷地望著他。

“前幾日,寧小姐說,會有一位新的設計師來公司,要我們好好協助,她的助理也會過去幫忙。我不理你是不是皇親國戚,更不理你是否是寧小姐所說的新主管,如果你的能力不及寧小姐,我不會承認你。”

混血兒似的史威格由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真澄反而笑了。真是出乎意料,這裏的員工,似乎沒人歡迎英俊的他,而那個大權在握的女人竟然要放權?欲擒故縱的把戲嗎?

“啊,我來晚了。”一個漂亮的短發女生這時走了進來,看到真澄,笑著趨上前與他打招呼。

“你就是新來的設計師啊,我是寧小姐的助手優那律。她已經交代過我等你一到就轉來做你的助手,以後還請多關照。”

“你客氣了。”真澄斂起眼內精光。這個叫優那律的女生,看上去和藹可親,但是眼底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認同。有趣,藍姑娘的手下,全是一群奇人異士呢。他已經做好了打一場硬仗的準備了。

“請跟我來,寧小姐已經為你準備了工作室。有什麽需要請出具清單並直接和總務聯係,他們會派人送上來。所有內線號碼和總機號碼我都替你打印出來,放在你桌上了。”優那律語速輕快,思維清晰敏捷。

“那就麻煩你了。”真澄狀似不經意地問,“怎麽,藍她準備離開公司嗎?”

優那律睜大天真的眼:“噫?怎麽你不知道?沒人同你說嗎?我還以為這是盡人皆知的秘密呢。董事長催寧小姐結婚生子,寧小姐被催怕了,所以決定躲一躲。”

“優,不要亂說話!”羅賓拍她的頭,“沒人能在婚姻大事上左右寧。”

“就是,寧小姐才不會被這種瑣事幹擾。”西西點頭。

“那你們說寧小姐為什麽急著把一大堆公事全都移交給他?”優那律纖長的手指一點,直直點住真澄的鼻尖。

“她從來不在乎這個位置的。”史威格淡淡做出結論。

似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所有人都靜了下來。

“我不要寧小姐走。”西西叫。

“我隨她走。”羅賓堅定地說。

“如果是寧小姐的決定,那我尊重她的選擇。”桑塔納垂下眼簾。

隻有史威格由始至終地沉默。

沒有人再理會真澄。

這是什麽情況?他還什麽也沒有做,沒有熟悉,這些人已經準備集體離職麽?真澄傻眼。

一陣奇異的“嗡嗡”聲由遠而近,然後停在門口。

室內七嘴八舌嘈雜的交談頓時停了下來,接著,眾人齊齊轉向聲源,喚:

“寧小姐。”

“在開小組會議嗎?”一道優雅淡定的女聲在真澄身後響起。

真澄渾身肌肉都繃緊了。他認得這個聲音,他緩緩轉身,麵對聲音的主人。

然後,他迎來了一生中最訝異驚詫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