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疑·惑

歐陽真澄不知道應該怎樣形容自己的心情。

有太多猜測與想象堆積起來的期待,但,無一可以與他乍見到藍時的震驚相比。

她有一雙美麗澄澈、無垢無塵的眼眸,挺直的鼻梁、淡紅色的嘴唇,深刻的輪廓,細膩潔白的皮膚,俐落的短發,一身灰藍色便服。最奇異的是她前額上鑲著一顆藍色的寶石,指甲大小,閃爍著妖異光芒。讓人無法逼視。

然而這一切都不足以和看見她坐在電動輪椅上的震撼相比。

那種嗡嗡聲一刹那在他耳際幻化為轟然巨響,如死般擊中真澄的心髒。令他疼痛難當。

她——竟然——是一個殘疾人。

這項認知令真澄早前所有的猜測和不滿被徹底推翻。

甄藍仰起頭迎視真澄,唇角勾起淺而又淺的笑意,他——不記得她,不認識她,毫不掩飾的錯愕使得英俊的他看起來有一點點呆怔。

這樣,也好。

“你們都在,那就好。優,去把其他助理都找來好嗎?我有事宣布。”甄藍輕聲說道。

“好的。”圓圓蘋果臉笑容可愛的漂亮少女銜命而去。

而甄藍則控製輪椅,繞過眾人,去到工作室的一角。

“都坐。讓我仰頭看你們,好累。”她輕笑,小小的抱怨,唇邊的梨窩若隱若現。

所有人都拖把椅子過來坐定,包括陸續而來的助理們。

“好,現在總公司設計部的人員都到齊了,我有事宣布。大家也知道,我有意辭去設計總監這一職務已經多年,隻是一直以來囿於各方麵因素,而沒有付諸行動。現在,終於有機會去做富貴閑人。這兩年我已經不再接手個案,但設計部和公司的業績並沒有下滑的跡象,足以證明你們的工作十分出色,能力獲得客戶的肯定。今次,又有新同事加入,我會給你們一個競爭機會,考察大家的實力。也就是說,將由你們中產生一個新的設計總監,我將移交所有事務給他。”

說完,甄藍輕輕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先不要激動。

“有什麽問題,午休時間或下班之後來與我談,現在都回各自的崗位去。歐陽,請與我來。”

由震驚中省過神來的真澄,老早盼著與甄藍獨處,見她叫他,迅速跟了上去。

甄藍領著真澄進入到他的工作室,然後回過身,麵向他。

“歡迎回國,歐陽,我是寧甄藍。”甄藍輕淺的笑容下,是淡淡的期待。

是期待罷,即使,她不想承認。

寧甄藍?很熟悉的名字,接著他記了起來。

“我在《居家雜誌》裏看見過Real Blue寫的文章,那是你!”他亮起笑容,“很精彩!”

甄藍斂下眼睫,期待什麽呢?他,終歸是一無記憶罷。沒有多說什麽,她驅動輪椅,滑出工作室,臨去前,她複又揚起濃長的睫毛。

“歐陽,一切就拜托你了。”

“等等。”真澄拽住輪椅的扶手,“我希望可以見見設計歐陽宅邸那間嬰兒房的設計師。”

“你已經見過了。”甄藍仰首凝視他的眼睛,那裏頭太清澈了,清澈得,找不到一點屬於她的回憶。

“是你?”真澄求證,可是語氣是肯定的,他並不覺得意外,她對藍色有些許的執著。

“但願沒有令你覺得不適意。”甄藍輕輕轉動輪椅,脫離他的掌控。

“不,正合我意。”真澄沒有嚐試挽留她。看著她明顯比常人纖細瘦弱的身形,還有她同樣纖瘦的腕骨,眼中升起濃厚的好奇。就是這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半殘女子,一手掌握著歐陽建築旗下的設計部門和設計公司,並且左右父親的決定,被大多數員工所景仰敬畏。

現在真澄知道為什麽當父親聽到有人嘲笑她時會咆嘯著要開除對方,而他不得不感到佩服。她竟然可以雲淡風輕地說,不必介懷。

真是奇特的女子,連身上的飾品也獨樹一幟。通身隻得額前的那一顆藍色寶石做裝飾,大膽,卻有畫龍點睛之妙。

寧甄藍,特立獨行得讓人無法形容。因為她的美麗,所以會遺憾於她的殘疾,可是因為她的獨特,很容易便讓人忽略了她的殘疾。

真是矛盾得徹底,那麽纖瘦的軀體,行事作風卻強悍得天經地義,然而眼睛裏又無一絲一毫的精明霸道,隻覺純淨清澈。

而且,她似是十分了解他,當她稱他為“歐陽”的時候,語氣裏有種自然而然的熟稔,仿佛他們彼此相識已經一生一世。

從聽到她名字的最初產生的好奇,到累積至今的強烈期待,在真正見到她後,轉化為一探究竟的衝動。

真澄沒有失望,事實上更強烈的探知欲望,驅使他打電話到父親的辦公室。

“父親,我見到了藍。”

歐陽遙在電話一端沉默。

“她很特殊。”真澄講述自己的感受,“似一口井,不見得如海一般的浩瀚,卻深幽無比。”

“兒子,別去惹她。”歐陽遙警告真澄,“我不管你玩過多少女人,又因為什麽而與她們分手,但藍不行。假如你的歸來是一種對藍的隱患,我會義無返顧地再把你丟回英國。”

“父親,她究竟是什麽人,讓您這樣小心翼翼地保護著?”真澄不能相信自己的父親會說這種話。他是他兒子誒,他怎麽說得仿佛寧甄藍才是他的孩子似的。

“藍是故人之女,如果我死後不能上天堂,那麽可能唯一的罪狀就是沒能令得她幸福。真澄,這麽多年以來,她在我的庇護下,生活得尚算適意,我不希望你的歸來打破她生活的寧靜。”歐陽遙的聲音裏有對那段殘酷慘痛過去永遠無法釋懷的自責。不能怪他防患於未然,因為他再也不能讓甄藍承受任何意外的傷害了。

奇怪,為什麽父親也認定他對她有影響呢?他還什麽也未做,已經被好多人警告過了。

“父親,若我不同她接觸,又怎麽接手設計部?”真澄有些莫可奈何。

“接手?藍說的?”歐陽遙一愣。

“顯然是的。”

“那好,你同她隻要有工作上的接觸就好。私底下你沒必要了解她。”

“您不覺得這樣很怪異嗎?她是一個融入歐陽家日常生活的人,我的父親,家裏的管家、司機,或者還有園丁、大廚都熟悉她,公司裏她更是一個有舉足輕重地位的人,大有說一不二的味道。而我——您的兒子,竟被告知,沒必要了解她?!”真澄的語氣裏已經隱約有火藥味,“並且,她還對我知之甚詳。”

歐陽遙頓了一會兒,是他太緊張了,物極必反,隻怕兒子會對藍窮追不舍。深吸一口氣,他解釋:

“藍的世界比較單純,人際關係也很簡單。你和她,簡直似兩個世界的人。對待藍,你不能似對待你的那些女朋友一樣,鮮花珠寶名車豪宅的討好。她從來不需要這些膚淺浮華的東西。而且,如果你以一個男人對待女人的方式去進駐了她的生活之後,你就必須有為她的餘生負責、娶她回家的心理準備。是時,我這個作父親的,絕對會站在她的立場上為她打算。所以,兒子,你要有所準備,碰了她,我就會押你同她結婚,我不是威脅你。”

說罷,歐陽遙掛上電話。

真澄有數秒鍾時間的目瞪口呆。父親說得信誓旦旦,好象料準了他一旦了解甄藍,就會忍不住去碰她似的。

過了一會兒,他揚起自信的笑容,還沒有幾個女人可以拒絕他,也沒有幾個女人在他冷峻的對待後敢糾纏上來。她——寧甄藍,也不會是例外。而,父親越是阻止,他就越是想要去撩開覆在藍周身的神秘麵紗。

甄藍回到自己的工作室,看到其他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忍不住微笑。她進歐陽建築那一年,二十二歲,從最基礎的寫字員做起,一邊跟在歐陽伯伯身邊學習管理。那時公司裏風傳既無文憑學曆又無工作經驗的她,實際上是董事長的私生女。所以董事長夫人與公子長年旅居海外,不肯回來共享天倫。一時之間,親近拍馬者有之,鄙夷不屑者亦有之。她與歐陽伯伯隻是從容以對。隻是伯伯常常因為有人嘲笑她的殘疾而光火。直到她在一個公開場合應以雲淡風輕,他才不再有過激舉動。而現在仍留在她身邊的幾個左右手,就是在最初和最終,都對她的身份與身世,既未好奇探聽,亦未不齒排斥的人。他們始終更在意她的才華。這使得她對待自己的工作更執著認真,更有不停前進的動力。

反而也就是這一批工作夥伴,在經年累月的合作過程中,與她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桑塔納和羅賓甚至幾次放棄了高薪跳槽的機會,隻是為了留下來繼續和她共事。所以她知道他們是舍不得她的。

“我知道你們有話要說,但現在是工作時間,討論我的去留,似乎不妥。不過我答應你們,午飯我請客,你們可以說個痛快。”甄藍誠懇地麵對自己一班仿佛手足的同事們。

“寧小姐,可不要食言。”西西笑,笑卻不深。

“不會的。”她立刻大力點頭予以保證,不然這班夥計是不會放過她的。

“寧,董事長的電話。”羅賓將電話遞到她手中。

“謝謝。”甄藍接過電話。

“藍,真澄沒有找你麻煩吧?”歐陽遙關切地問。

“怎麽會?他才來不過一日,要興風作浪隻怕還來不及。正相反,我不找他的麻煩就已經謝天謝地了。畢竟無緣無故降下一個天外飛仙,能不能服眾還很難說。雖然他替貝先生當過助手,但是仍不足以證明實力。不過,您不用擔心,下個月有德士集團新辦公樓的室內設計招標,我會讓他全程參加。如果他的設計能被認可,您就可以正式升任他為總公司設計部經理。而我,也可以功成身退。”她並不諱言,這些話,遲早要講,私底下同老人家說,隻怕會被感情攻勢所挽留。攤開來說,反而痛快。

“真的去意已決?”歐陽遙決沒有料到她這樣堅定。

“如無意外——是的。”她想了想,還是不給自己留戀的機會。

“什麽是意外?”

甄藍抬眼看了一下公然聽她講電話的好搭檔兼好朋友們一下,然後吐出真言:

“諸如發生了我不得不留下的情形。”

“藍!”歐陽遙啼笑皆非,有說等於沒說嘛。

“您放心,又不是一去經年,終歸要回來的。”她安慰老人家。歐陽伯伯,幾乎已經是如父親般重要的存在了,她不想他傷心。

“好好,說不過你。”歐陽遙放棄和小輩在同一問題上的異議:“中午陪伯伯一起吃飯罷。”

“今天不行。已經和同事們約好。”

“那就來吃晚飯,我叫廚師煮一款黃苓天麻魚頭湯。”

考慮了一會兒,甄藍應允。總是要同歐陽相處的,避不開。

中午時分,甄藍先敲敲真澄辦公室的門,然後驅動輪椅,進入門內。

“歐陽,明晚可有安排?”

“有事?”真澄放下優那律交給他的幾份文件,抬頭看向甄藍。她身上,總有淡淡的疏離,不濃,然而就是教他介意。

“嗯。設計部想在約書亞為你舉行一個歡迎會,希望你賞光。”

“謝謝,我一定到場。”他笑。

“午餐時間可以到員工餐廳用餐,如果你不喜歡,也可以到公司附近的餐館進餐。”她轉向在一旁埋頭整理材料的優那律:“優,中午就麻煩你帶歐陽熟悉環境,明晚也麻煩你下班後與歐陽來同我們會合。”

“是的,女王陛下。”優那律正經八百地說。

甄藍搖搖頭,真是長不大的孩子。

“中午我們去嵐夜吃飯,如果有事,就打那裏的電話罷。”

說完,她向真澄微微頷首,又退了出去。

“她——完全不以為意?”真澄深思地問,不是不好奇的。

優那律一邊將整理好的材料歸檔,一邊輕聲回答他:

“寧小姐從來是個非同尋常的女中豪傑。換成我是她,或恐一早尋死覓活了,但她從未。本部裏留下的人,除開喜歡這裏的工作環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被她的個人魅力所折服。你很難想象,一個擁有劍橋建築工程博士學位的人,隻為一個毫無任何高等學曆的女子,而屈居在她麾下。有這樣人格魅力的她,亦不必在意。

真澄聽人事經理簡單介紹過寧甄藍的經曆,是以知道她是自學成材的。但對於這樣的真相,還是不免有些吃驚。

“你也佩服藍?”

“佩服?”優那律朗聲笑,“那不足以形容我對她的崇拜的萬一。”

佩服嗎?不不不,佩服或者崇拜都不能真切地形容甄藍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甄藍,是奇跡嗬。

“你——並不想跟在我左右罷?”真澄對這個看似開朗天真,卻一直暗藏玄機的女孩,說出心中感受:“而且,我並不受歡迎。”

“我會留在這裏協助你盡快熟悉工作,因為這是寧小姐的意願。至於歡不歡迎——”優那律頓了一下,她想信自己的判斷,眼前的男人雖然倜儻風流,卻也決容不得被欺瞞。所以她決定說實話:“因為你的到來,給了寧小姐離開公司的絕好理由與機會,故而說歡迎,多少是有些虛偽,但,他們還不至於遷怒於人。”

“藍為什麽執意要離開?”他從來沒有表示過要她讓出現在的位子。

“這個問題,你還是自己去向寧小姐求證的比較好。”優那律禮貌地笑,卻不予回答。

真澄點頭,明白她無意再繼續這個話題。

而此時,在嵐夜小館吃午飯的甄藍,也在向同事兼朋友解釋。

“在你們遊戲玩耍享樂的時候,我一直在同我的人生進行戰鬥,拚盡全力也要令自己好起來。現在,我想讓自己休息了,去令我向往的地方。隻是,仿佛一個中轉站罷,停一停,然後繼續我的人生旅途。”

“會回來?”西西執意要得到她的保證。

“我保證!一定會回來。”甄藍舉起手來,發誓。“不然叫我受結婚生子之苦。”

“寧!”羅賓輕聲斥道,“不要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他們都知道她的心肺功能弱到極點,根本無法承受懷孕生育的重荷。

“所以呀,”甄藍趕快換話題,免得觸犯眾怒。“明晚我在約書亞訂了包房,大家一起去開心一下,順便歡迎歐陽的加入。”

她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給歐陽在未來的工作中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和障礙,所以想替他聯絡一下同事間的感情。

她,畢竟還是有放不下的人與事。

“今次的檢查結果怎樣?”桑塔納喝一口餐酒,關心地問。

她比了一個OK的手勢:“十分穩定,如無意外,活個五十年沒問題。”

“寧!”這次眾人齊齊喝止她。

“不要使我們擔心。”史威格嚴肅地道,眼底是一抹憂慮。這樣的甄藍,一旦走出他們的視線,他總覺得便會就此消失,再不回來。

甄藍的手越過桌麵,輕輕拍了拍史威格的手背。

她的人生,是搶回來的,向死神搶來的。每多活一天,都是上帝對她的仁慈,是死亡的又一次緩刑。所以,她是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在努力而認真的生活著。她,不怕死。隻是,難免會覺得遺憾罷。人生路上,許多風景,她永遠也看不到。

“可有出遊的詳細計劃?”羅賓問,知道她的行程,就可以設法照顧她。

似乎看出他的用意,甄藍隻是靜靜喝水,並不回答。

“寧,你有事瞞著我們。”西西忍不住指責溫潤祥和的人兒。

“啊,我以為自己掩飾得已經夠好。”甄藍吐舌而笑,怎麽這班夥計人人似有透視眼呢?

“我們與你同事多年,豈是假的,還不從實招來?!”西西才不讓甄藍有機會打馬虎眼,立刻逼供。

“我擔心董事會。”甄藍決定不向和她同甘共苦了這麽久的夥伴們隱瞞她的心事。

“原因呢?”大家不解。

“當日我進公司,後又身居要職,董事長為我頗承受了一些外界壓力。若非我的表現還算差強人意,隻怕他老人家現在已經被董事會給免職。現在,我又要掛冠求去,隻怕董事會會向董事長施加新的壓力。”

“你擔心他們不肯輕易放人?”羅賓問道。

“有一點兒。無論如何我仍掛著總公司設計部經理和設計公司總經理的銜頭,想走,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但如果歐陽真澄的實力足夠,我脫身起來可能會容易些。”甄藍知道,她一時的任性,可能要給大家帶來很多的麻煩。

要走,也未見得能走得瀟灑啊。

“為什麽一定要歐陽真澄?”桑塔納問出了所有人的疑惑,“我們不以為天外飛仙有什麽不對,但為什麽是他?”

“因為如果他沒有出國,那麽我現在所處的位子,原本應該是他的。”甄藍無意向他們隱瞞,事實早晚會公開。“歐陽,是董事長唯一的兒子。”

一片岑寂,沒人說話,甚至沒有人吃東西咀嚼。良久,西西才恍然大悟似地看著甄藍:“你是為了將現在的權利歸還給他,才執意要走?”

甄藍搖頭,怎麽會?歐陽遲早會子承父業,設計部之於他,隻是一個過渡性階段的過度部門,實在是不存在讓賢之說。

“好好同歐陽相處,他不是難相與的人。”她淺笑,憶及少時,他是個任性卻又開朗的人,班中無人不喜歡他。內向如她,也時時以目光追逐著他陽光爽朗的身影。是羨慕罷,可以活得那麽自在恣意。

“寧,你同他,似是舊識。”史威格看出甄藍的眼神中有對往日的緬懷。

“不,他不認識我。”甄藍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在歐陽眼裏,她不過是一個一身殘疾的陌生人,根本算不上一個故人。既然他不記得,她也永遠不會向他提起往事,就讓她帶著秘密直至死亡來臨罷。

“好啦,不要這樣嚴肅,明天開開心心去約書亞,我可不想見你們一個個都蹙著眉。”她換了一個輕快的語氣:“我和約書亞聯係過了,請他將浮雲間留給我們,還替我留了最好的酒。”

“寧,吃飯罷,我們知道了,不會教你為難。”羅賓承諾。她的意願,他雖然不讚同,卻不會令她難為。

“謝謝你們。”甄藍微笑,然後埋首在她點的芝士焗雞鐵盤照燒飯上,在允許的範圍內,她對美食有著超乎尋常的執著。

傍晚下班的時候,甄藍交代了一些公事給助理後,下樓到車庫,用遙控器開啟車鎖,伸手拉開車門;伸臂撐在座椅上,支撐自己的體重,挪進車內;然後將特製的輕型輪椅收起,放進後座,關上車門,發動引擎,駛離地下車庫。

她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都被坐在停在暗處車內的歐陽真澄看得一清二楚。

真澄不知如何形容是時是刻的心情,看著甄藍那樣艱難地上車,無端地,他的眼與心都象是被無形的利器刺痛。他記得父親同甄藍的談話,她就這樣獨居了六、七年,難怪父親要擔心她。換做他是父親,連讓她獨自居住,都是不肯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驅車跟上她,看她的車駕輕就熟地在車陣中穿梭前進,不得不為她的堅強與鎮定所折服。這樣一個集美貌智慧於一身的女子,唯獨缺少一副不被束縛的健康的軀殼,不可不謂遺憾。但是,她卻如魚得水地自在,優雅、悠然、淡定、自如,看不見一絲一毫的哀怨自憐。

真澄知道,這樣的藍,絕不會是父親的情人。

情人這樣的字眼,冠在甄藍身上,簡直是對她的褻瀆。

那麽,她,究竟是什麽人呢?何以父親對她,小心關愛到了一種非常的程度。

正尋思著,真澄發現,甄藍的車駛進了歐陽老宅,忍不住唇邊泛出俊朗笑容,終於終於,她肯私下和他相見了。加快速度,他趕上去,在她推開車門的同時,他也下了車。

在花園裏正在翻土的花匠和出來迎接的管家錯愕的注視中,彎腰探身抱起甄藍,大步走進屋裏,一邊不忘向老管家交代:

“何叔,幫我把藍的輪椅推進來。”

老管家完全沒有動彈一下的意思,老早驚訝得合不攏嘴了。

“歐陽,放下我。”甄藍的驚訝不下於一旁呆愣的何管家。她不是沒有被異性抱過,路易士、羅賓都抱過她,可是她從來沒有這一次的尷尬與無措。太太太突然了,讓她無所適從。

“不要亂動,當心我抱不牢,摔傷了你。”真澄暗暗壓下笑意,低頭凝視。懷中人眼神四處瞟,就是不敢抬頭看他,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漸漸泛開淡淡粉紅色。原來,她也隻是個平常女子。染上羞色時,也會似一個鄰家女孩,嬌羞而可愛。讓人恨不能咬上一口。

“真澄,你做什麽?快把藍放下來。”

父親的聲音將他的亂想打斷,他不得不有些許遺憾、不舍地將麵孔飛紅的甄藍放在客廳的沙發裏,然後坐在她身側。回味適才抱著她時,那種輕盈的感覺,還有自她身上散發出的淡雅香氣。

“藍,你還好罷?”歐陽遙生怕兒子唐突了她,連忙上前詢問。

“沒事,伯伯,請何叔把我的輪椅推過來好嗎?”甄藍喜歡掌握自己的行動,而不喜歡眼前這種無措的情形。

全然無法掌控自己的絕望感覺,她嚐得夠多了。

“好,老何——”歐陽遙欲召管家。

“父親,”真澄適時截斷父親,“不用麻煩何叔,我抱藍去餐廳就好。”

歐陽遙睨了兒子一眼,不確定他在搞什麽鬼把戲。然後,他擺擺手:“你想賣苦力我自然不反對,隻要你抱得動。”然後又轉向甄藍:“藍,由他去罷,他從小嬌生慣養,抱一會抱不動了,就會還你輪椅了。”

“伯伯!”甄藍啼笑皆非,這是什麽荒謬的境況?“歐陽,不要鬧了,快讓我回到輪椅上,我要去洗手間。”

“沒關係。”他向她眨眼,完全視她的掙紮於不顧,複又抱著她走向洗手間,“洗手罷。”

甄藍有生以來頭一次有恨得牙癢癢的感覺。十七年過去了,他沒有改變,而且,除了任性之外,還多出霸道。

“為什麽這樣看我?”真澄笑咪咪地問,不難發現她並不習慣同異性的肢體接觸。因為她極不自在,甚至不會調整身體,從他的懷裏找一個較舒適的位置。她是僵直的,然不知為什麽,這項認知令他十分愉悅。

甄藍別開眼,斂去適才無意之中迸現的激動,自嘲地挑眉,不過是他的一個摟抱罷了,而她,卻失態了。

想畢,她放鬆肌肉,倚向他寬闊結實的胸膛,然後從容地擰開水龍頭洗手。既然他不介意,她又何必驚慌?隻怕太多女人想要靠上他的胸膛,卻不得其法。如此說來,倒是她占了他的便宜。

真澄迅速覺察到了甄藍的轉變,覺得有趣。同她交手,逗她,惹她,似是一件極具挑戰性的事呢!不做聲,他等她洗淨了手,擦幹上麵的水,複又抱她進了餐廳。

傭人們紛紛以怪異眼光打量他們。

什麽時候,一貫獨立的藍姑娘,竟然肯安靜地被初回國的少爺抱著一路走過來?不過,高大英俊的少爺,抱著纖細柔美的藍姑娘,倒也真是賞心悅目的一幅畫。

飯廳裏,歐陽遙與管家顯得心事重重。他們都了解真澄的風流,原以為他不會把腦筋動到甄藍身上,可是,看他今日的所為,他們實在擔心在感情上一片空白的藍,不會是身經百戰的真澄的對手。

小綿羊哪裏鬥得過大灰狼?

真澄回來,他們是再開心也沒有的了,但唯獨這件事,不得不擔心啊。

“真澄,你要抱著藍吃飯嗎?還不放開她?”歐陽遙出聲打斷有些抱上癮的真澄的思緒。

“是,遵旨。”真澄聽話的將甄藍安置在椅子上。卻不是她平日慣常坐的位置,而是他身邊。

吃飯時,真澄不時地替甄藍布菜,甚至為她將明蝦除了殼後擱在她手邊的碟子裏。

甄藍自始至終默默吃飯,臉上一片淡然顏色,既無困窘不安,亦無感動開心。

歐陽遙與管家兩老放了心,他們怎麽會忘了呢?練就一身不動明王功夫的藍,哪裏會這樣簡單為了一個男人心動?對視一眼,他們安心吃飯。

真澄有些無趣地環顧用心吃飯的人幾眼,本以為,他這樣殷殷地對待被家人過度保護的藍,老父與管家會跳起來阻止他,或者拚著命地隔離他們。又或者,立時三刻要他對她負責,娶她過門。

但——全然沒有反應,沒人嫌他無事獻殷勤,沒人指責他行為不當,沒有人。連被他這個大少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當事人也毫無謝意,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

這是什麽情形?難不成她每頓飯都有人這樣服務周到,以至於大家早已經見慣不怪?

想到這裏,真澄停下手裏的動作,心頭無由怒火狂燒。到底,多少人曾經這樣照拂過她?她在外獨居時,是不是也有人每日裏這樣小心仔細地打理她的飲食起居?更有甚者,似他稍早時一樣,抱著她出入洗手間浴室,甚或她的香閨?

“兒子,怎麽不吃了?”歐陽遙發現兒子深深地注視著甄藍,連飯都不記得吃,忍不住出聲喚他。不對勁,不對勁得很,他從沒見過兒子這種表情,有點咬牙切齒、似乎要撲殺獵物的血腥神色。

“我吃飽了。”真澄省過神,放下手中碗筷,起身告罪,“剛進公司,還沒有上軌道,容我先回房看文件去了。你們慢用。”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上樓去了。

望著真澄的背影,歐陽遙與何管家互相遞了個眼神。這一頓飯,這孩子的表情與心境變換的次數甚是可觀,他從未在女士麵前如此的失態過。他們,是否可以期待呢?

甄藍不是沒有看見兩老互換的眼神,她甚至可以十分準確地猜中他們現在心中所想。可是,她不能,唯獨這件事,她不能遂了他們的願。她可以為了他們,進入一個束手束腳的公司,朝九晚五;可以為了他們,一直抑下去國遠遊的衝動,然而,惟有這件事,她辦不到。

所以,她隻是斂眉收聲,靜靜地吃飯,完全視兩老的眉來眼去為無物。

“藍,今晚就住下來,別回去了。你的房間一直都替你留著,每天叫傭人開窗通新鮮空氣。”

聽著歐陽遙期待的口氣,甄藍沒有拒絕。他,對她,象是她因故早逝的父親,對於一個父親的殷殷渴盼,她無法說不。

半夜的時候,真澄覺得餓,晚飯時他隻顧著注意甄藍了,所以吃的不多。真澄悄悄起身下樓到廚房的冰箱裏找吃的,卻在客廳的門邊隱約聽到講話聲,是寧甄藍。

“……是的,他回來了。我們已經見過麵……不,他不知道,沒人告訴他,我自然更是不會。……沒有,路易士說我的身體可以支撐到環球旅行結束。你別亂想,我當然會好好珍惜自己。……同學會?我沒有收到消息,如果他去,那麽我肯定不會出席。你們最好都守口如瓶。我不要挾恩以報。對於我來說,事情早在那一天就已經結束了……晚安,書亞。”

她淡淡的口氣,聽不出情緒起伏,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聽壁角的真澄卻分明聽出了驚心動魄的氣勢。

真澄自嘲地扯動唇角。他不過同她相識了一日,可是卻仿佛認識了許久,連她平淡表相下的波瀾起伏也聽得出來。

不知何時,甄藍已掛上電話,電動輪椅的聲音離連接客廳與廚房的門越來越近。真澄正猶豫要不要回避時,門內的輪椅竟也在距門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頓了良久,才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

“休道夢,覺來空,當時亦夢中。”

甄藍的低喃,幽還低回,在空氣中飄散成魔咒。

然後,真澄聽見她的輪椅漸行漸遠。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他才走進廚房,近乎機械地拉開冰箱,腦海裏卻縈繞著她似是酸楚的輕語。他不十分懂得詩詞,但,甄藍的心中,是有秘密的罷?是以,暗夜裏,她剝下淡定如水的偽裝,把她的不快樂那麽脆弱地曝露在人前。

仿佛暗夜裏的曇花,美麗,脆弱,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