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鬼魂 The Entities

莉莉是房產經紀人,但她的形象與之嚴重不符。她一點都不犀利、時髦或輕快,而且她比她見過的年紀最大的房產經紀人還要大上二十歲。她的車——一輛總是一塵不染的白色福特——也不是最近的款型。她小心翼翼地開著它,像坦克炮台裏的人那樣從方向盤上方探頭觀望。

她越來越胖,兩隻腳也開始疼;她上下樓梯時會有點氣喘。但她仍然不顧這些不便,親自爬上爬下她所展示的每棟房子的樓梯。“呸,”她會側著身子下到地下室,然後說,“別看了,就是他們的洗衣房。爐子,你可以買新的。你要重新布線,我們最少能從底價中再扣掉一兩千美元,至少這裏挺幹燥。”她會沿著樓梯攀上閣樓——中間不時停下,大口喘氣——去檢查石膏板上的裂縫。“你裝個天窗,把這些牆打掉,聽我說,這裏就是個單獨的空間。那邊不用看,是一堆垃圾。壁紙嘛——就是壁紙而已,你懂我的意思嗎?”

她會說:“有些人的日子過得呀——像豬一樣!那不是什麽正經人。但你會讓它煥然一新——變成一座不一樣的房子,讓你自己都認不出來!”她相信這一點——隻要抱著巨大的信心並付出一點努力,連豬圈也能被改造成一個美好的地方,或者至少是適合居住的地方。一個比以前的樣子好得多的地方。

她專門代理市中心冷門街區的小型房屋——維多利亞式聯排老屋或者又暗又窄的半獨立式磚房,業主都是葡萄牙人,他們在門廊上安裝了鍛鐵欄杆,再之前的業主是俄羅斯人或匈牙利人,再之前是誰呢?這些街區都是臨時落腳點——人們下船之後先在這兒住下,然後再搬到別的地方。曾經是這樣的。如今,年輕夫婦正在尋找這種地方——這種便宜的地方。搞藝術的人也在找。

這種人——莉莉管他們叫皮皮人——這種人需要有人手把手地幫助他們談妥一個合適的購入價格,因為他們不太務實,不會看爐子,會被賣家占便宜。莉莉會把價格談到最低,哪怕這樣她自己的傭金也會減少,因為錢算什麽呢?交易完成後,她會給年輕的藝術家們送上一份賀禮,是滿滿一大碗她自己做的餅幹——是那種米色的歐式硬餅幹。這些藝術青年著手修整房子時,她會追蹤房子的改變。這些人是如此有活力,他們有自己的想法;看著他們撕掉沉悶的牆紙,去除黴菌、長久彌漫的氣味和舊日的汙點,並創造出其他東西——比如一個工作室,他們總是需要這樣的空間,如果有車庫,他們會用車庫來改造——總是讓人開心。然後他們會用她自己不會選擇的顏色粉刷牆壁,往往有些令人瞠目,但她喜歡某種類型的驚奇。好的驚奇。“你永遠想不到。”她說。多讓人愉悅啊!

但她自己並不能接受這樣的一座房子。這種房子太擁擠,太暗,太舊。她在北邊有一棟現代的房子,有大片的采光窗,有她收集的粉色瓷器小雕像,還有一條寬闊的車道。

莉莉晚年才進入房地產行業。很久前,她還是個年輕姑娘,她跟一個好男人結了婚,然後生了個孩子;這些都發生在另一個時代,在大洋彼岸。但是之後納粹就來了,她被關進了集中營,她的丈夫被關進了另一座集中營,孩子不見了,再也沒有找到。但莉莉熬過來了,不同於絕大多數人;而且戰爭結束後,她還奇跡般地找到了她的丈夫,他也熬過來了,這是一種福氣;之後他們又生了兩個孩子,然後搬到了加拿大的多倫多,在這裏你不需要經常擔驚受怕。這城市有這樣一個名字,多倫多——聽起來像意大利語,雖然這個詞根本不是意大利語的單詞,而且這裏的冬天很漫長;但人總是能適應環境,莉莉也是。

孩子們長大了,他們是好孩子,讓人格外知足,他們很孝順她,後來她丈夫死了。莉莉沒提起過他,但她把他的西裝保存在櫃子裏;她舍不得把它們送給別人。對她來說,死亡並不是一個絕對的概念。有些人比其他人死得更徹底,說到底,誰死了誰還活著,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所以最好還是別討論這種事情。同樣,她也沒提過關押她的集中營,還有那個丟失的孩子。為什麽要提?提了又能怎樣呢?誰會想聽?無論如何,她比大多數人都要幸運。她太幸運了。

她鼓勵她客戶裏的年輕夫婦,聆聽他們的煩惱,為他們加油打氣,並告訴他們,當他們因為堵塞的下水道或者木材幹腐病或者木蟻等問題感到沮喪時,或者想避免電線接錯導致的短路時,他們應該去找誰。如果他們有孩子,她會對他們的孩子感興趣,如果他們離婚了,她也會對他們的離婚感興趣。她一直和他們保持聯係。當他們要賣掉現在的房子並購買另一處房子的時候——比如飛黃騰達了,可能要換一間更大的工作室了——她總是他們谘詢的對象。

但是,她不參加暖房派對[1]。她不能參加聚會。聚會讓她感到悲傷。她會送去一碗她做的餅幹,並在印花的信箋上寫出美好的賀詞。他們值得擁有這樣的房子,她會這樣寫。他們是好人。他們應該享受它。她為他們感到高興。她祝願他們一切都好。

當內爾和蒂格計劃從鄉下搬來時,他們通過朋友的介紹認識了莉莉。莉莉總是會這樣被某一對年輕夫婦介紹給下一對。“她不會試圖向你推銷你負擔不起的東西,”這是他們的說法,“你們可以告訴她你們的具體需求,她就會明白。”

第一次見麵時,內爾發現自己在莉莉麵前滔滔不絕。是莉莉令人愉快的臉和讓人安心的氣質使然。內爾略為概括地說,雖然他們很愛那個農場,但他們真的需要搬家了,是時候了,他們住在那裏的時間太久,環境有了變化,所有他們認識的老住戶都不在了。聽到這裏,莉莉點了點頭。不僅如此,那裏還發生了太多起入室搶劫,在她家對麵的一棟房子——一位退休教師的家——被兩個開著貨車的男人徹底搬空了。你沒有安全感。

“那些都不是正經人。”莉莉說。

“他們盯著你的房子,”內爾說,“他們知道你什麽時候不在家。”而且無論如何,內爾和蒂格還有個快到學齡的孩子,每天都要坐兩個小時的公交車;而且無論如何,那座房子總是陰森森的,當地人說裏麵有鬼,雖然內爾本人從沒看見過什麽,但她有感覺;而且無論如何,到了冬天,那座房子裏很冷,它已經一百五十歲了,從來沒有經過適當的保溫設計,車道上堆滿積雪。

“你不需要過這種日子的。”莉莉說。她雇了個人幫她鏟雪。她的車道上總是幹幹淨淨的。你得住在城裏才能找到幫你鏟雪的人。

而且蒂格的身體也大不如前了,內爾說。因為房子不保暖,他總是咳嗽,這一切對內爾來說成了很大負擔,她應付不來。“奶牛逃跑了,”她說,“它們想和其他的奶牛在一起。所以如果蒂格不在,就隻剩我了。”

莉莉點了點頭,她明白:像內爾這種年輕而忙碌的母親,你沒法指望她去處理那些逃跑的奶牛。“你不用擔心,”她說,“我們會找到完美的房子。”內爾立刻感覺好多了。莉莉會把事情處理好。

當時房產市場正熱,但莉莉竭盡全力,內爾和蒂格最終在唐人街邊緣的藝術館附近找到了一棟相當不錯的聯排房。房子已經翻修過了,所以還不錯,從當時的狀況來看,比不錯還要好;狀況主要指的是經濟上的:這棟房子是他們負擔得起的。除了有蟑螂從兩邊爬進來之外,這棟房子真的很好。內爾在踢腳板上放了黃瓜皮和硼砂:熏蒸除蟲沒有作用,除了有毒之外,一旦失效,蟑螂還會重新跑進來。

在那棟房子裏住了一兩年後,莉莉認為內爾和蒂格又該搬家了。“你們需要更大的房子。”她告訴他們,她說得對。她把他們的房子賣了個好價錢,把他們換到了更北邊的區域。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遺留下來的橙色長毛地毯隻是地毯而已,她帶他們看房時說。他們沒必要關注到處都是的盤子架,那些都可以拿掉,也不要在意那些燈具。房子裏有三個壁爐,壁爐不是垃圾,而且牆壁很結實,房子有著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寬敞空間,而且有些木製品是原木的,這類細節很重要。

內爾和蒂格很高興:現在他們會擁有一個後花園,還有一個已經完工的地下室——呃,完工一半,粘在水泥地麵上的室內外兩用地毯已經發黴,可以拆除——而且這棟房子四麵有窗:聯排房的窗隻限於前後兩麵。交易完成的那天,莉莉送給他們一個藍橙相間的大碗,裏麵裝滿了她親手做的餅幹。

每當內爾發現自己有了煩惱——不一般的煩惱——時,莉莉是她唯一能夠與之傾訴的對象。她的煩惱是關於房子的,但也是關於人性的。這件事她不能和蒂格商量——他會變得過於焦慮,而且有些導致她煩惱的人性和他有關。但莉莉這一生一定見識過很多的地窖、閣樓和人性。她一定知道房子是有力量的,人們會被房子攪動心緒,房子能夠帶來出乎意料的感受。無論內爾告訴她什麽,她都不會震驚或沮喪:她之前全都見識過了——一定是。見識過類似的事情,或者更糟糕的事情。

內爾請莉莉到家裏喝茶。喝茶差不多是唯一一種能夠說服莉莉參與的餐飲形式:她永遠不會來吃晚飯。內爾端上了一些莉莉做的硬餅幹——它們幾乎可以無限期地保存——來表達她的感激;她確實很感激,但確切地說,她感激的不是餅幹。

內爾和莉莉在內爾新居的廚房裏喝茶。“風景真好。”莉莉望著後花園說。

內爾同意。對她們兩人來說,那是未來的風景:目前花園裏除了一些野草、一個波紋鐵皮棚子和一些地洞之外什麽也沒有。前一任的房主——就是擁有盤子架和長毛地毯的那家人——有一隻狗。但內爾有著更宏偉的計劃,無論如何,要種上水仙,等她一有空就種。她的一位懂風水並博學多聞的新派朋友來看過了花園和房子,重點看了方位和靈魂氣場,然後宣布這個地方很吉利,尤其是花園,所以內爾毫不懷疑這裏會欣欣向榮。

“我想或許可以種些水仙花。”內爾說。

“水仙花很好。”莉莉說。

“作為開始。”內爾說。

莉莉把她的餅幹浸在茶裏。啊哈,內爾想,原來應該這麽吃餅幹。“那麽……”莉莉說著,抬眼瞥向內爾,揚起了眉毛。意思是:你不是叫我來看地的。

“烏娜想要一處房子。”內爾說。

“很多人都想要房子。”莉莉平靜地說。

“但這次是烏娜。”

“所以呢?”莉莉說。她知道烏娜是誰,她是蒂格的第一任妻子。第一任妻子,第二任妻子——老生常談。

“她想讓我買房子,她好住進去。”

莉莉拿起的茶杯在空中頓了一下。“這是她說的?”這是新情況。

“沒有明說,”內爾說,“不是對我說的。但我知道。”

莉莉又拿了一塊餅幹,蘸進茶水裏,然後專心傾聽。

事實上烏娜正在崩潰,內爾說。她們初次見麵時,烏娜是勢不可當的。她當時不僅魅力十足——是那種**的魅力,內爾不無反感地心想——而且有著堅決的意誌、強硬的觀點,以及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決心。或者說,那是她允許大多數人看到的一麵。的確,她也會陷入抑鬱,但在那些時候她會去睡覺,所以人們看不到烏娜的這一麵。他們隻看到她對外展示的那張明快、穩定,還帶著點戲謔的臉。她以行動高效、勇於迎接挑戰、善於完成任務而著稱。她當過經理。她曾經就職於各種小型機構——小型雜誌社、小型劇團——正在走向失敗的小型雜誌社和劇團,她重新安排了它們的組織結構,把它們打理得井井有條。

蒂格從家裏搬出去的時候,他們兩人更大範圍的社交圈子都被驚到了。一切看起來風平浪靜。眾所周知,他們兩人之間已經達成了默契,尤其是這期間烏娜有過一係列不同的男性伴侶,但情況本身似乎還算穩定。至於憤怒——雙方都有理由憤怒,內爾公平地補充道,因為一個巴掌拍不響,不是嗎?——那種憤怒已經被埋葬了,但就像許多被埋葬的東西一樣,它拒絕永遠留在地下。

分手後,烏娜散發出心滿意足的消息。是她要求蒂格離開的,這樣做似乎更好。孩子們都很好;周末和假期他們會和蒂格一起在鄉下度過。她自己一直想要擺脫束縛,得到更多的自由,把更多的空間和時間留給自己,有更廣闊的天地。這是烏娜自己的說法——在第一年裏。

對於內爾成了蒂格人生一部分這件事,烏娜也表現從容——有什麽不可以呢,因為內爾其實也出了一部分力,不是嗎?是她介紹蒂格和內爾認識的,是她促成了他們的——該怎麽形容呢?他們的事情。“蒂格和他的後宮,”她會這麽說,“當然,內爾非常年輕。”她的表情說:年輕而愚蠢。她暗指內爾隻是暫時存在而已:內爾會離開蒂格,因為他年紀太大;或者蒂格會離開內爾,因為她太膚淺。如果他們兩人想在那座租來的窩棚裏天長地久,跟倒塌的穀倉和雜草做伴——說到這裏,烏娜會微笑著聳聳肩——那麽,祝他們好運。那種生活會讓大多數人發瘋,包括她自己。同時,孩子們喜歡鄉村的生活,偶爾去一去,而烏娜也有了她一直想要的更廣闊的天地。

她會在最後一刻利用這片天地。她會突然有事——比如要與當時的伴侶一起出遊。然後她會給內爾打電話,做出指示:什麽時候該去接孩子,什麽時候要把他們送回來,他們應該吃什麽。她的語氣很親切,甚至還帶著一絲俏皮。內爾站在農場通風良好的廚房裏傾斜的地麵上,除了說“好的”和“好的”,還能說什麽呢?

“好的,夫人,是她想要的回答。”內爾對她的朋友們說,“她把我當成了雇來幫忙的人。”這是內爾的觀點,但她沒辦法讓蒂格明白。每當問題涉及孩子們時,蒂格的眼神就會變得呆滯,他就會變成機器人。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內爾說——咬緊牙關,什麽都不說。

並不是說她已經非常嚴格地執行了這種方法。但她試過。

“多好的父親啊,”莉莉說,“一切都是為了孩子著想。”

“我知道。”內爾說。

“生個孩子——這是第一位的。”莉莉說。

“我知道。”內爾說。她也知道這一點,現在她也生了一個孩子。不過這些都是幾年前發生的事情。

所以這就是第一年前後事情的走向,內爾說。之後內爾和蒂格不再租房,而是買了一個屬於自己的農場,一個沒那麽破舊的農場,但破舊程度也沒差太多,因為他們沒有很多錢。

但烏娜認為他們比實際上有錢得多,內爾告訴莉莉。除了她已經拿到的部分,她還向蒂格要更多的錢——說是為了孩子們。但如果蒂格給她更多錢,內爾說,他們就還不上自己的抵押貸款了。實際上,他們生活開銷的一半是內爾承擔的。多於一半。倒不是說內爾想借此要挾蒂格,但二加二沒法等於五。

烏娜對於算術不為所動。她開始在城裏四處跟熟人們說內爾是一個多麽差勁的人,她還把蒂格也變成一個差勁的人。內爾聽說了這些評價,這正是烏娜所希望的:人們從來不會羞於重複這樣的閑話。

烏娜不斷更換律師——到那時蒂格和烏娜已經在起草離婚協議——而當新的律師沒辦法從蒂格那裏榨取更多現金時,她就再換一個律師。

“他沒有更多的錢了,”內爾說,“他能怎麽辦呢?你不能從石頭裏榨出血來。”

“但你有啊。”莉莉說。

“實際上我也沒有,”內爾說,“她給蒂格寫了一些非常惡毒的信。到那個階段她表現得好像是他拋棄了她一樣——仿佛他是那種維多利亞時代的無賴。但為了孩子們,蒂格沒有說過她一句壞話。”

“她是孩子們的母親,”莉莉說,“一說到母親和孩子們,就沒法再說了。”

“一語中的。”內爾說。莉莉看起來很疑惑,於是她又補充說:“沒錯。”

不過,正如男孩們如實告訴烏娜的那樣,新農場不是什麽豪宅——首先,這裏有老鼠,而且到了春天,地窖的泥土地麵上全是積水,冬天的風直接吹透牆壁——所以隨著時間的推移,烏娜多少平靜了下來。她和不同的伴侶一起到亞熱帶的不同地點度假,盡管蒂格希望其中某位伴侶能夠和她修成正果,但並沒有。

時光流逝,蒂格和內爾搬回了城裏——搬進了唐人街那棟有蟑螂的聯排房,這對烏娜來說沒構成什麽威脅。男孩們現在已經長大了,他們不再和烏娜住在一起。蒂格想見他們也不必再通過烏娜。因此,摩擦的根源消除了。內爾感到輕鬆了一些,也沒那麽沉默了。

但之後發生了兩件事。烏娜被迫從她那套方便的大公寓裏搬了出來,連續換了幾處不太滿意的寄宿公寓,而且當時她剛剛辭去上一份工作;蒂格和內爾則搬進了他們的新房,就是她和莉莉現在坐著喝茶的這棟房子。

“她受不了,”內爾說,“她覺得我們住在宮殿裏。我們隻是很幸運,買房和賣房都趕對了時機,但她認為我們財源滾滾。這讓她氣得發狂。”

“大家都明白,”莉莉說,“這種事是會發生的。但她是個成年人了。有些人走運,有些人不走運。”

“是的,”內爾說,“但她身體也不太好。”

烏娜多年來一直飽受疾病的困擾。她的體重增加了不少,肉體豐滿,精神流失。她還變得膽怯了。曾經讓她渡過難關的信心正在消失:她變得猶豫不決,缺乏安全感。她對事物感到恐懼。她不想走出家門,也不想走進任何形式的隧道,比如地鐵。

烏娜接連看了不少醫生,他們都無法查明她得了什麽病。可能是這個病,也可能是那個病。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跌倒——最近這次直接倒在了人行道上——然後她就被送進醫院,再接受一次無效的藥物治療。她現在住的街區鄰居很吵鬧,經常大喊大叫,在半夜開派對;早晨,草坪上會發現一些針頭。環境很惡劣,很肮髒,讓烏娜感到恐懼。烏娜竟然真的被嚇壞了,這對內爾來說是件新鮮事。

蒂格說,如果他有錢,他會給烏娜買一套房子住,看在孩子們的分上。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看著內爾,像是在自言自語。他說孩子們非常擔心。

蒂格也擔心孩子們,而內爾又擔心蒂格。

“他們都是好孩子,”見過孩子們的莉莉說,“那麽有教養。他們想幫助他們的母親。”

“我知道,”內爾說,“烏娜和孩子們都覺得如果她能有一棟自己的房子,而不是與人合租的話會好得多,能安靜些。但她負擔不起。”

“蒂格呢,他怎麽想?”

“蒂格不想聊這個。”

莉莉給了內爾一個精明的眼神。“你能做什麽?”她問。

內爾知道她能做什麽。她有筆意外之財,一點遺產,不多,但足夠了。她把錢存進了銀行,做了穩妥投資。那筆錢仍然以譴責的姿態存在那兒,沒人提及。

莉莉幫內爾找到了房子。莉莉說,當時的房地產市場出現了一片白熱化狂潮,成交速度快得讓人暈眩,所以買到房子很不容易。如果烏娜在買方市場時就有購房需求,情況就會好很多,但生活就是生活。不僅如此,烏娜還有一堆要求:房子不能位於貧困地區,她很害怕成為窮人;不能太暗;不能有太多樓梯;附近要有有軌電車車站;要有一個步行可達的商店;要有花園。

一開始是莉莉開車帶著烏娜到處看房,兩個兒子中總有一個陪著她們一起;但莉莉回來後跟內爾說,根本沒有用。“她想要一座城堡,”她說,“兒子們告訴她那種房子太大了。他們很受罪,那些孩子,他們希望他們的母親能夠快樂,他們都是好兒子。但是她想要大房子,得比你們的房子更大。”

“那樣的房子我買不起。”內爾說。

莉莉聳了聳肩:“我跟她說了。但她不信。”

之後變成了內爾和莉莉坐在莉莉開的白色小汽車裏一起去看房子。莉莉開車時習慣向前俯身,好像在滑雪一樣。她們經過幾條比較狹窄的車道時遇到了困難:莉莉撞倒了一株玉簪花。內爾懷疑她視力有問題。不過她們還是找到了多少能符合要求的房子:一棟兩層樓的半獨立屋,帶一個小小的後花園和一個露台,還有一個裝了玻璃落地窗的早餐角,樓上有三個小房間。

賣家是兩個年輕男人,他們坐在沙發上,看著有意買房的人走上他們門前的台階。他們在主窗前擺了一些盆栽,一株天竺葵,幾株枯萎的秋海棠,但這是他們唯一的表示。他們甚至沒有吸塵。在這種市場情況下,又何必費事呢?

“呸,”莉莉在地窖裏說,“這堆垃圾要清走。至少還算幹燥。個子太高的人可能會困難點,但有誰個子高嗎?用來當洗衣房,還不算太糟。她可以打掉樓上的一堵牆,裝上天窗,一個人住足夠寬敞,可以弄得很迷人,你懂我的意思吧?”

內爾和莉莉馬上衝向房地產中介辦公室,及時提出了報價。莉莉說,再過半天,這房子就沒了。烏娜會支付租金:孩子們說她希望這樣約定。她不想讓內爾接濟她。租金其實還不夠支付全部開銷,但烏娜不知道。

內爾和烏娜已經不再說話,她們有一段時間沒聯係了。都是孩子們在中間傳話。

孩子們夾在中間很難做,內爾知道。她為他們感到難過。她甚至為烏娜感到難過,雖然這樣想需要費些力氣。她發現自己內心深處不是個大方的人。她那些比較古怪的朋友——喜歡看水晶球的那些人——會告訴她,烏娜是她為前世做過的壞事得到的報應。他們說過,善待烏娜是她被賦予的任務。內爾認為這隻是一家之言。換個角度想,她就是個受氣包。

內爾沒有告訴蒂格就完成了交易。她告訴他的時候,他說了兩句話:你瘋了。謝謝你。

“你是個好人。”莉莉說。她送來了兩大碗硬餅幹,還有兩張寫在印花信箋上的紙條:一張給內爾,一張給烏娜。

* * *

一切都暫時平靜了下來。內爾感覺自己很賢惠,烏娜感覺安全多了,也就不再抱怨內爾和蒂格有多可怕,蒂格感覺沒那麽擔心了,孩子們感覺鬆了口氣。內爾告訴她的朋友們她做了個正確的決定。她們的難以置信讓她感到愉快:在烏娜說了內爾那麽多壞話之後——這些朋友也都知道內爾知道這些壞話都是什麽,因為她們自己就是傳話的人——內爾給烏娜買了一套房子?她以為她是什麽聖人嗎?

房子還需要一些修整工作:就像莉莉指出的那樣,房子總是需要修修補補的。前廊要弄,空調要弄,粉刷也要弄——這些都是孩子們幫忙完成的。但還有屋頂,修整屋頂就不可能不花錢了。不過烏娜的品位很優秀,她一直都有這樣的品位,這是她至今仍然擁有的一種能力。她把家具都安置好之後,你就完全不認識這個地方了。“她讓這房子像新的一樣。”莉莉向內爾報告說。因為,像所有人一樣,烏娜也很喜歡莉莉,也請她去喝過茶。

但這種平靜的狀態並沒有持續太久。烏娜的健康起初有所改善,如今卻再次惡化。她的雙腿會發抖,她上下樓梯有困難;她覺得她不太能夠走到街角的商店了。她在露台上放置的大花壇裏種了太多花花草草,她澆不完水。在夜晚她聽到了一些聲音——不過莉莉說很可能隻是浣熊的聲音,它們會發出你從來沒聽過的聲音——把她嚇著了。孩子們安裝了一套警報係統,但有一次它因為誤報響了起來,讓烏娜更害怕了,所以他們又把它拆了。

孩子們說,也許這些恐懼都是因為藥物作用。她正在吃一種新藥——或者兩種,或者三種。她不想吃這些藥,她認為這些藥讓她更糟了。除此以外,她還確信她最終的結局是流落街頭——她會花光她的積蓄,她會耗盡錢財,而內爾——實際上是她的房東——會把她趕出去。

“我永遠不會那樣做。”內爾說。但烏娜認為她會。

烏娜表達恐懼的言外之意是希望內爾能減少或免收她的租金。她的一個兒子對此有過暗示。但是從財務上來看內爾已經仁至義盡了。而且她覺得自己被逼得太緊了。我已經到極限了,她想,再多壓迫我一次,我就會崩掉。

孩子們想讓烏娜搬進公寓裏——找一套她負擔得起的帶電梯的公寓。烏娜拿不定主意。一方麵,她不能爬樓梯;而另一方麵,電梯空間又很狹窄,像隧道一樣。孩子們說,她正在努力讓自己進入正常狀態。她抱怨自己失眠。不過,動用了好幾個房地產經紀人,並嚐試了許多最終沒有成功的可能性之後,他們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地方。那是一套一居室公寓,很小但是能住;那裏會更安全,對烏娜來說不會太難應付。烏娜很不情願地同意了。她不想搬家,但她也不想留在現在的住處。

內爾把莉莉叫來賣房子。

“帶著家具總會好賣些,”她說,“讓人看到各種可能。而且這些家具很有魅力。”她想辦一次開放參觀日[2],烏娜最終同意了。她的一個兒子會去幫忙;另一個會帶她出去玩一天,這樣她就不用應付一撥撥過來看房的人。莉莉會接待他們。

至於內爾和蒂格,他們到歐洲去了——去了威尼斯。他們從來沒去過那裏,但一直想去。有了因為賣房即將富餘出來的資金——賣烏娜的房子,現在大家都這麽說了——這次旅行他們就能夠負擔。

也該來一次這樣的旅行了,內爾想。他們兩個人需要從圍繞著烏娜緩慢旋轉的灰色旋渦中抽出身來。

莉莉熟練地把她的白色轎車開進車道,停好,挪動身體下了車。她一步一階地爬上門口的台階:她的腳越來越疼了。她按了門鈴。烏娜應該在家裏等著給她開門,好讓她進去把房子裏的所有地方都檢查一遍,為開放參觀日做好準備,但是沒有人來開門。

當莉莉站在前廊上不知道如何是好時,孩子們也開著車來了。他們也按了門鈴。然後一個兒子——年長的那個——翻過圍欄,踩著綠植的花盆跳進院子,透過落地玻璃窗往早餐區張望。烏娜躺在地上。

那個兒子踢碎了玻璃,還割破了腿上的靜脈。烏娜死了。後來醫生說她已經死了幾個小時。她中風了。廚房的餐桌上還放著一杯茶。大兒子抱著滴血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麵打開門,讓其他人進來。他們叫來了救護車,大兒子躺在地板上,把受傷的腿抬到空中,小兒子試圖用茶巾為他止血。莉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臉色煞白,渾身顫抖。“我從沒見過這麽可怕的事情。”她一遍又一遍地說。

內爾後來聽說這一切的時候,第一次捕捉到了莉莉非常不對勁的跡象。因為這肯定不是莉莉見過的最可怕的事情。遠遠不是。

開放參觀日當然取消了。地上有一大攤血,你不可能把房子賣掉。但之後——幾周之後,家具都被搬走之後——莉莉又試了試。但她心不在焉,內爾明白。她沒有了曾經的熱情,也沒有了好事多磨的信念。不僅如此,她還對這座房子產生了恐懼。

“這房子裏很暗,”她告訴內爾,“沒有人願意住在這麽暗的地方。”她建議修剪一下灌木。

內爾和蒂格去看了一下房子。房子並不暗,相反,還有點太亮了;在夏天,太亮就意味著太熱。不過他們還是砍掉了一些樹枝。

“地窖——裏麵全是水。”莉莉在電話裏說。她很生氣。蒂格馬上開車過去了。“地窖裏幹得一塌糊塗。”他告訴內爾。

內爾請莉莉過來喝茶。水仙花正在盛開。莉莉透過窗戶望向它們。“你管那些花叫什麽?”

“莉莉,”內爾說,“你不一定非要賣掉那房子。可以讓別人賣。”

“我想自己賣,為了你,”莉莉說,“這是你的事。”

“你覺得房子很暗。”內爾說。

“我從來沒見過那麽可怕的事情,”莉莉說,“可怕。那麽多血。”

“那不是烏娜的血。”內爾說。

“但的確是血。”莉莉說。

“你覺得烏娜還在那兒。”內爾說。

“你什麽都懂。”莉莉說。

“這我可以處理,”內爾說,“我認識做這些事情的人。”

“你是個好人。”莉莉說。內爾明白莉莉正在放手,在交接工作。她拒絕再做那個善解人意、能夠處理一切的人。現在這都需要內爾去做了,為了莉莉。

內爾給她的風水師朋友打了電話,那個朋友為她找了一位水晶和淨化方麵的專家。那位朋友說需要收費,最好是現金。“沒問題,”內爾說,“別告訴她任何與烏娜或者死亡有關的事情。我希望這次探查不受任何幹擾。”烏娜還在房子裏嗎?她是在出於報複而阻撓賣房嗎?內爾不這麽認為。她無法想象烏娜會做出這麽俗套的事情。但話說回來,她們兩個人都曾經因為同樣平庸的事而內疚過。第一任妻子、第二任妻子——她們可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蒂格開車把內爾送到那棟房子,但他沒進去,而是留在車裏等。他不想與這種事有任何關係。內爾用自己的鑰匙開門進去,然後讓那位名叫蘇珊的占卜師進來。蘇珊不是那種仙氣飄飄的女人;相反,她看起來更像個運動員,非常專業,腳踏實地。她接過裝著現金的信封,塞進手包。“我們從頂層開始。”她說。

蘇珊把整棟房子看了個遍——進入了每個房間,下到了地窖,還走到了露台上。在每個區域,她都站了一會兒,把頭歪向一邊。最後,她走進了廚房。

“現在這房子裏沒別的東西,”她說,“但就在這裏,有一條通道,鬼魂們都從這裏出入。”她指了指早餐角。

“通道?”內爾說。

“類似於隧道的那種,一條路。”蘇珊耐心地解釋,“他們來到我們的世界,然後又離開,都是通過這個地方。”

“這裏就是死過人的地方。”內爾說。

“這樣的話,他們來這裏是有目的的,他們想快速超度。”

內爾想了想。“這些鬼魂是好是壞?”她問。

“都有可能,”蘇珊說,“各種各樣的都有。”

“如果你房子裏有個壞的,你該怎麽做?”

“把他們的周圍照亮。”蘇珊說。

內爾沒有問她這一點如何辦到。“如果我們把這個通道關閉,或者把它移到別處,你認為這些鬼魂會介意嗎?”她問。這很像小孩們玩的那種跟想象中的朋友對話的遊戲。隻要行得通,她告訴自己。

“我問問他們,”蘇珊說。她靜靜地站著,聽著,“他們說沒問題,但他們希望把通道移到院子裏。他們也不想把它搬到太遠的地方。他們喜歡這個街區。”

“就這麽說定了,”內爾說。似乎就連鬼魂也有房產上的偏好。“然後我們要做什麽?”

然後她們做的事情是跳了某種轉圈舞,之後又搖了一陣鈴鐺。蘇珊的手包裏放著鈴鐺。“好了,”她說,“通道已經關閉了。但為了確認一下……”她拿出幾捆鼠尾草放進廚房的抽屜。“這應該能暫時阻止他們過來。”她說。

“謝謝你。”內爾說。

“現在沒事了。”內爾告訴莉莉。

“你人太好了。”莉莉說。

但其實並不是沒事了。莉莉仍然害怕那所房子。房子裏有一些跟烏娜無關的東西,有一些更古老、更黑暗、更可怕的東西。有一些東西被觸發了;它被喚醒了,它浮出了水麵。有血。

後來,內爾會告訴人們,這一定就是阿爾茨海默病或者其他疾病的初期階段,總之莉莉很快就會對他們,對她所知的這個世界失去意識。不過,她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一個沒有過去的地方,或者缺乏一部分過去的地方。在這個地方,她很久以前就認識的幾個人仍然活著。她的丈夫還活著。他在等她回家,她說。他不喜歡她一個人出門,他喜歡她待在客廳裏,和那些熟悉的瓷器裝飾品在一起,尤其是在天色暗下來之後。

莉莉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們做出了安排。他們找了一個護工,這樣莉莉就可以住在她自己的房子裏。他們認為,這樣她會舒服些。她開始畫水彩,這是她以前從未做過的事情。她畫的畫明亮而歡快,充滿了陽光;畫麵上大多是花朵。內爾去看她時,她會開心地笑。“我做了些餅幹,特別為你做的。”她會說。但她其實並沒有做。

烏娜的房子被兩個男同誌買下了——兩個搞藝術的男同誌,他們是內爾的朋友,而且後來才知道他們也曾是莉莉的客戶——他們喜歡從二樓屋後射進來的光線。他們在那兒設置了一間工作室。他們拆掉了一些牆,又加了幾個隔斷,裝了一個天窗,並重新進行了裝修。他們給他們的貓做了一個不尋常的安排——一個能夠從牆裏伸出和縮回的貓砂盆,上麵有個傳感器,貓一過來就能自動伸縮。這隻貓在玻璃窗的早餐角裏表現奇怪,他們告訴內爾,它會坐下,盯著窗外,好像在觀察著什麽。

“什麽?”男同誌們說,“姑母[3]?這裏不會姑母泛濫成災吧!”他們大笑。

“不是,是鬼魂。”內爾說。

然後內爾給他們講了烏娜的故事,還有蒂格的故事,還有她自己的故事,以及占卜師蘇珊女士的故事,還有莉莉的故事——他們喜歡內爾搖著鈴鐺轉圈跳舞的那一段。當然,她把故事做了一些改動,聽起來比當時更有趣。此外,故事裏的每個人都比現實中更好。除了莉莉。莉莉不需要美化。

男同誌們喜歡這個故事,它很怪異,而他們喜歡怪異。這也是一個關於他們的故事,因為這是一個關於他們的房子的故事。故事也給房子增添了特色。“我們這兒有鬼魂!”他們說,“誰知道呢?如果以後我們要賣房子,我們會把它寫進廣告的。迷人的工作室、牆內自動貓砂盆、鬼魂。”

但是,擁有了這些我又能做什麽呢?內爾走回自己家的時候想。所有那些焦慮和憤怒,那些可疑的好意,那些糾結的人生,那些血。我可以講述它們,也可以埋葬它們。最終,我們都會變成故事。或者,我們都會變成鬼魂。也許其實都一樣。

[1] 國外慶賀喬遷之喜的派對活動。

[2] 房地產出售時在固定日期和時間在待售房屋處接待所有前來看房的潛在買家。

[3] 英文中,entities(鬼魂)和aunties(姑母)發音近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