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白馬 White Horse

在農場的第二年,內爾和蒂格得到了一匹白馬。這匹馬不是他們買的,他們甚至沒想擁有它。但突然間,它就來了。

那段日子,他們像挑芒刺一樣挑選動物。生靈依偎著他們。除了羊、牛、雞和鴨之外,他們還收留了一隻公狗,並給它取名叫豪爾——它是一隻布魯泰克獵浣熊犬,甚至有可能是純種的:它戴著一個昂貴的項圈,但上麵沒有名牌。它是從岔路上流浪過來的——把它扔在那兒的人曾經非常惡劣地虐待過它,以至於隻要有人對它說句狠話,它就會仰麵朝天打著滾、撒尿。想要訓練它是不可能的,蒂格說,它太容易受到驚嚇了。

豪爾有時睡在廚房裏,半夜會無緣無故地吠叫。其他時候,它會跑出門遛彎兒,幾天不見蹤影。它會帶著傷回來,鼻子裏紮著豪豬的刺,爪子酸痛,遇到——可能是——浣熊時受的皮肉傷。有一次,一個路過的獵人還舉起打鳥的散彈槍給了它一槍。豪爾膽子小也就罷了,還不知道當心。

他們還養了一窩貓,都是那隻從城裏運到農場的母貓的後代,他們都以為它已經做了絕育。顯然,這是個誤會,因為這隻貓在房子的一個牆角下麵生了一窩小貓。這些小貓相當野。如果內爾試圖接近它們,它們就會跑掉,鑽進它們的地洞。然後它們會探出頭,發出噝噝的叫聲,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很凶猛。它們長大一些之後就搬進了穀倉,它們在那兒抓老鼠,還有了小秘密。偶爾,後門的門檻上會出現一段腸子——內爾懷疑是鬆鼠的——或者一條尾巴,或者其他一些被咬掉的殘肢,內爾肯定會踩到,尤其是她正好光著腳的時候,夏天她經常光腳。這些貓似乎對文明及其禮儀有一些殘存的記憶。它們知道它們應該付房租,卻搞不清楚細節。

它們吃放在後門外麵的狗糧盆裏的東西。豪爾沒有衝它們叫喚,也沒追趕它們——它們對它來說太可怕了。有時它們睡在奶牛後背上。它們在雞舍裏似乎也幹了些很可疑的勾當——那裏發現過蛋殼——但這些都是沒有證據的猜測。

和那群貓不同的是,那匹白馬——那匹白色母馬——有名字。它叫格拉迪絲。它被安置在蒂格和內爾這裏,是因為內爾的朋友比莉從小就喜歡馬,但因為她現在住在城裏,所以沒有地方養它。比莉看到這匹白馬(或者是母馬)站在一片濕地中,孑然一身,無精打采地垂著頭。它的情況很悲慘。它的鬃毛打著結,白色的毛皮上沾滿了泥土,它的蹄子已經很久沒有修過,以至於腳趾的末端已經像土耳其拖鞋一樣翹了起來。比莉說,在沼澤裏再站下去,它的腳就會開始腐爛,而一匹馬如果出現了這種情況,很快就會跛腳,到那時基本上就沒救了。如此冷漠的疏於照顧讓比莉感到極為憤怒,她從一個醉醺醺,並且(據她說)肯定是個精神病的農夫那裏買下了格拉迪絲,花了一百美元,這比可憐的格拉迪絲在這種衰弱狀態下的實際價值要高很多。

但是之後比莉卻沒有地方安置它。

然而,內爾和蒂格有個地方。他們有的是地方——好多英畝呢!對於(已經過了風華正茂的年紀,又太肥胖,而且呼吸道也有些問題,所以會經常喘息和咳嗽的)格拉迪絲來說,還有什麽比來到農場住下更完美的呢?至少——當然——找到別的地方安頓它之前是沒問題的。

內爾怎麽能拒絕呢?她本來可以說她要忙的事情已經太多太多,不需要再加上一匹馬了。她本來可以說她的農場不是給遭到遺棄的四足動物開設的養老院。但她不想讓自己聽上去自私和殘忍。而且,比莉個子相當高,意誌堅定,也很有說服力。

“我對馬完全不了解。”內爾怯懦地說。她沒有補充說她害怕它們。它們體形巨大,習慣跳躍,而且太愛翻白眼。她認為它們不太穩定,容易發怒。

“哦,很容易。我會教你,”比莉說,“一旦你掌握了竅門,就沒有任何難度了。你會愛上格拉迪絲的!她的天性這麽可愛!她就是個小蛋糕!”

蒂格聽到格拉迪絲的事情時,有些顧慮。他說照顧馬匹需要費很多精力。他們還需要大量的飼料,但他已經在農場裏積累了大量的動物——都是經過挑選後花錢買下的,而不是流浪到這裏,或者意外出生或被丟棄到這裏的——內爾對他的這些選擇沒有任何發言權。於是她發現自己在為格拉迪絲的到來而辯解,仿佛是她本人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出於原則決定收養它,哪怕實際上她已經在為自己的懈怠和缺乏骨氣而後悔。

格拉迪絲坐著一輛租來的運馬貨車抵達,並輕鬆地倒退著走出了車廂。“來呀,我的老甜餅,”比莉說,“看!它是不是很美?”格拉迪絲順從地轉過身來,讓大家看它。它的身體圓潤厚實,相比軀幹來說,腿有點太短。比莉說它有一部分威爾士小馬的血統和一部分阿拉伯馬的血統。它奇怪的體形也由此而來。這同時意味著它會很貪吃。威爾士小馬就是這樣的。比莉還專程陪它一起坐著運馬貨車來了。她給它買了一副新轡頭。

這副轡頭的費用和租車的費用都應該由內爾來承擔,因為格拉迪絲現在屬於她了。最初約定的肯定不是這樣,但比莉認為從來都是。她似乎覺得她幫了內爾一個忙——送了她一件無價的禮物。她都沒收她最初買馬花掉的一百美元,也沒算上她付出的時間。她還請了一個星期的假來幫內爾熟悉格拉迪絲。她特意提到了這一點。

格拉迪絲透過它長長的、皺巴巴的額毛看著內爾。它的眼神疲憊、茫然,但又流露著精明,仿佛嘉年華上的魔術師:它在打量內爾,想要看透她,盤算著該怎麽對付她。然後它低下頭,啃著一束草。

“絕對不行,淘氣妞。”比莉說著,揪住轡頭把格拉迪絲的頭拉起來,“你可一點都不能慣著它們。”她對內爾說。她把格拉迪絲領到車棚的盡頭,那裏有一片用圍欄圈起來的地方——本來是想養羊的,但內爾已經打消了養羊的念頭——並把它綁在其中一根柱子上。“我們暫時讓它待在這裏吧。”她說。

比莉主動提出留在農場,直到格拉迪絲適應了新環境,於是內爾在曾經是後廳的地方把他們最近購置的可折疊沙發床準備好了。去年夏天內爾和蒂格試過在那裏孵雞蛋,他們按照孵化器附帶的說明書上的指示,翻動雞蛋並給它們噴水,但是出了點問題,孵出來的小雞眼睛都是突出的,還沒完全發育好的,它們胃部腫脹,皮膚上爆著藍色血管,他們隻能用鏟子把它們都拍死並埋在屋後。結果豪爾又把它們挖了出來,反複好幾次,然後它們又被貓咪們發現,帶來了很不愉快的後果。內爾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細小的爪子,仿佛這些小雞像那些煩人的野草一樣,是從穀倉院子裏的泥土中長出來的。

內爾原本還在後廳的種植燈下放了一些西紅柿苗,但她已經把它們移到了樓上的平台,為比莉為期一周的逗留做準備。

圍繞格拉迪絲也有很多事情要做。需要裝備。比莉貢獻出了一些舊的養馬工具——一把刷子、一把鬃毛梳子、一把蹄簽——但馬鞍必須得付錢,她才能出讓。雖然是二手貨,但內爾仍然覺得價格昂貴得讓人透不過氣。

“你需要英式馬鞍,而不是西部式馬鞍,”比莉說,“這樣你才能學習成為一名真正的騎手。”事實證明,她的意思其實是用英式馬鞍的時候你必須雙膝夾緊,否則就會落馬。內爾寧願用西部式馬鞍——她可不想從馬背上倒栽蔥下來——不過至少格拉迪絲的馬背離地麵不太遠,因為它的腿很短。

馬鞍皂必須塗在馬鞍上並且用力揉搓才能起效,馬具上的金屬部件必須拋光擦亮。此外還需要一條馬鞍墊,以及一根短馬鞭和一些用來給格拉迪絲擦身的舊毛巾。每次運動之後都要像伺候打完一個回合的拳手那樣給格拉迪絲擦身,比莉說,因為馬是嬌貴的動物,它們有可能染上的疾病種類數量驚人。

馬具符合標準之後,格拉迪絲全身每一寸皮毛也要被仔細梳理一番。這項工作是由內爾完成的——因為她必須學會怎麽做,不是嗎?——當然是在比莉的監督下。灰塵和舊的毛發從格拉迪絲身上一團團刷下來,長長的白色馬毛從它的鬃發和尾巴上脫落,飄到內爾身上。格拉迪絲耐心地忍受著這一切,甚至可能還樂在其中。比莉說它很享受——她似乎有一條渠道,能夠連通格拉迪絲的思想。她特意花時間耐心地向內爾解釋格拉迪絲的思想,好讓內爾別做出任何可能會驚嚇到格拉迪絲並導致它驚慌失措的事情。母雞們有可能是危險的,晾曬衣物也是。內爾在房前的兩棵蘋果樹之間掛了一根晾衣繩,因此那裏變成了禁區。“它們討厭有東西來回擺動,”比莉說,“它們的每隻眼睛看到的畫麵不同,所以它們不喜歡突發事件。周圍的景象從四麵八方襲向它們,讓它們非常不安。可以想象。”

她們找來了一個蹄鐵匠——所幸比莉認識一個——為格拉迪絲修剪了蹄子,並安上了閃亮的新馬蹄鐵。它現在看上去活潑了一些,也更加興致勃勃。它一聽到內爾的聲音,耳朵就轉了過來,因為內爾總是會帶來一根胡蘿卜或者一塊方糖——這是比莉告訴她的竅門。

“它必須跟你親近,”比莉說,“你要對著它的鼻子呼氣。”

然後,內爾還得嚐試幫格拉迪絲把蹄縫裏的碎石頭摳出來。每天至少需要這樣清理兩次,比莉說,在騎上格拉迪絲之前和騎完之後也要清理,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什麽時候它的蹄子裏會塞到石頭。內爾害怕被踢,但格拉迪絲不介意有人幫它清理蹄子。“它知道這是為它好。”比莉說著,在格拉迪絲的屁股上捶了一下,“你說是不是,大屁屁?”雖然愛吃胡蘿卜,但格拉迪絲在節食。比莉說,瘦下來有助於緩解它的氣喘。每天騎著格拉迪絲出去跑跑很有必要:它需要鍛煉,也需要讓自己興奮起來。馬很容易感到厭倦,比莉說。

終於,到了嚐試騎上格拉迪絲的時候。它的背上放好了馬鞍,鞍帶也被拉緊了。格拉迪絲把耳朵向後伸展,狡猾地斜眼看了一下。比莉飛身跨在鞍上,朝著格拉迪絲的側臀踢了一腳,格拉迪絲就沿著道路慢步跑向了後麵的田野。她們看起來很滑稽——顯得頭重腳輕。高個子的比莉騎在矮胖的格拉迪絲身上,格拉迪絲粗壯的小短腿在身下呼呼作響,像是打蛋器一樣。

過了一會兒,比莉和格拉迪絲回來了。格拉迪絲氣喘籲籲,比莉麵色潮紅。“看來有太多人騎過它,”比莉說,“它很不聽使喚。我敢說它以前一定被當成過遊樂項目,被小孩子們騎。”

“你什麽意思?”內爾問。

“它的小動作一大堆,”比莉說,“都是壞習慣。它會挨個在你身上嚐試,所以你要小心。”

“小動作?”

“你隻要堅持騎著它就行,”比莉板著臉下馬,“一旦它知道你要跟它杠到底,就不會再繼續胡鬧。你真是個壞丫頭。”她對格拉迪絲說。格拉迪絲咳嗽了幾聲。

內爾第一次嚐試著騎上格拉迪絲時,就明白這些小動作是怎麽回事了。比莉在旁邊跟著她們跑,大聲提醒著。“別讓它靠近圍欄,它想要把你蹭下去!讓它離樹林遠一點!別讓它停下來,給它一腳!把它的頭拉起來,不能讓它吃那個!它咳嗽你也不要理它,它這是故意的!”

雖然格拉迪絲跑得並不是非常快,但內爾還是緊緊夾住雙腿,拚命遏製住向前俯身並抓住格拉迪絲鬃毛的衝動。她幻想過格拉迪絲像電影裏那樣高高抬起兩條前腿或者踢起兩條後腿的樣子,而且無論如何結果都一樣——內爾都會被高高拋出去,一頭紮進灌木叢。但類似場景並沒有發生。在道路盡頭,格拉迪絲停住了腳步,喘著粗氣,內爾居然讓它掉轉了方向。然後——格拉迪絲回過頭,投來一個難以置信但又不甘心的眼神——她們又把這次非常罕見的和諧旅程重複了一次,回到了出發的地方。

“幹得漂亮!”比莉說,“好姑娘!”她誇獎的是格拉迪絲。“看到沒?你必須嚴格要求它。”她對內爾說。

一周結束時,比莉悶悶不樂地離開了,因為格拉迪絲並沒有對自己的救命恩人表示出足夠的感激——比莉把它的頭綁在柱子上作為節食措施的時候,它咬了比莉的屁股。比莉剛離開農場,格拉迪絲和內爾就達成了一種默契。的確,每次內爾拿著鞍帶走來時,格拉迪絲就會開始喘氣,但一旦戴好了馬鞍,它就會想到,這次苦差結束後也許能得到一根胡蘿卜,並隨即安定下來,然後她們就跑向後麵的田野——總是同樣的路線。她們避開了碎石路麵——她們都不喜歡卡車——也繞開房前,因為那裏晾著衣服;她們不會橫穿田地,因為那裏隱藏著土撥鼠洞。每一次騎行時,內爾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試圖讓格拉迪絲聽話,而剩下的時間則讓它做它想做的事,因為內爾也很好奇它想要做什麽。

有時,格拉迪絲在慢跑中突然想要停一下,為了看看內爾會不會掉下去。有時它想安靜地站著,擺著尾巴歎息,仿佛已經極度疲憊;有時它想慢慢地跑個大圈;有時它想吃野草和路邊的苜蓿——這時內爾就會幹涉;有時它想到牧場的圍欄邊看看羊和牛,還有那些已經習慣睡在它寬大舒適的後背上的貓。

內爾和格拉迪絲共處的時光相當愉快。這是一個陰謀,一個雙重偽裝:內爾假裝是一個正在騎馬的人,格拉迪絲假裝是一匹正在被騎的馬。

有時,她們不想慢跑或小跑。她們在陽光下懶散地踱著步,漫無目的。在這樣的時候,內爾就會跟格拉迪絲聊天,這好過跟豪爾那個白癡聊天,也好過跟母雞或貓聊天。格拉迪絲隻能聽著,它逃不掉。“你覺得呢,格拉迪絲?”內爾會說,“我該生個孩子嗎?”正在路上蹣跚而行的格拉迪絲會歎著氣把耳朵轉到聲音傳來的方向。“蒂格不確定。他說他還沒有準備好。我是不是幹脆生一個就好了?他會生氣嗎?這樣會不會毀掉一切?你覺得呢?”

格拉迪絲會咳嗽。

內爾更願意與她的母親聊這些,但她的母親不在。而且無論如何她或許也不會比格拉迪絲多說什麽。她應該也會咳嗽,因為她會表示反對。內爾和蒂格——畢竟——還沒有結婚。如果蒂格沒辦法離婚,他們又怎麽可能結婚呢?

但如果內爾的母親知道了格拉迪絲,或許她就會到農場來的。很久之前,她的母親曾經非常喜歡馬。她曾經擁有過兩匹自己的馬。有沒有可能,如果把格拉迪絲當作誘餌吊在她的麵前,她可能會克服她對蒂格、對內爾、對他們兩人不正當的生活安排的保留意見呢?她不會受到**嗎?難道她不渴望騎在格拉迪絲的後背上,讓它邁開小馬駒般的雙腿,以打蛋器一樣的頻率,帶著她到後麵的田野中去漫步一番嗎?哪怕是為了重溫舊日時光呢?她難道不想知道內爾如今——並最終難以置信地——終於愛上了她曾經深愛過的活動嗎?

或許吧。但內爾無法知道。她和母親其實不常說話。但她們也不是完全不說話。在她們之間,沉默已經取代了說話的位置,並成為另一種形式的說話。在這樣的沉默中,語言被停止使用。它包含了許多問題,沒有明確的答案。

隨著春去夏來,蒂格和內爾的客人也越來越多,尤其是在周末。這些人都是開車到城外散心時剛好路過,就順便過來打個招呼的,然後他們就會被邀請留下來吃午飯——蒂格喜歡即興準備出豐盛的午餐,包括大桶的湯和大塊的奶酪,還有內爾自己烤的麵包——這一天就這樣繼續下去,飯後客人們會到後麵的田野散散步。但他們不可以騎格拉迪絲,因為內爾說,它對陌生人很沒禮貌,但實際上是她對它產生了占有欲,她想讓格拉迪絲完全屬於自己。然後蒂格會建議他們不妨也留下來吃晚飯,再然後他們就會因為天太黑或時間太晚或者他們喝了太多酒而無法開車回城,並最終在後廳的沙發**留宿,如果客人有很多位——他們就會各處找地方睡,一些人會睡在泡沫床墊或沙發上。

早晨,他們吃早餐——特色菜是蒂格做的小麥胚芽煎餅——吃完後會圍坐在一起,說著鄉下的生活多麽安逸,而內爾和蒂格則忙著收拾碗碟。他們可能會站在他倆旁邊垂著雙手,嘴上問是否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內爾還記得曾經她自己也是這副樣子的時候——內爾或許會派他們拿上一個墊著茶巾的籃子去雞舍裏撿雞蛋,這讓他們興奮不已。或者她會讓他們去花園裏除草。他們會說親手幹些農活是多麽療愈的事情;然後他們會深呼吸,仿佛剛剛發現空氣的存在;然後他們會再吃一頓午飯。他們離開後,內爾會把他們用過的床單和毛巾洗幹淨,晾在屋外的繩子上,讓它們在蘋果樹之間的陽光下飛舞。

來農場的客人大多是夫妻同行,不過內爾的小妹妹莉齊會獨自前來。她來的頻率與她人生中的麻煩相關:如果麻煩很多,她就會來;麻煩不多,她就不來。

這些麻煩都是關於男人的,她的人生中已經有過一些男人。這些男人表現得很差勁。內爾聽莉齊講述著他們的漫不經心、自相矛盾和背叛,以及她自己的缺點、瑕疵和錯誤。她參與了破譯男人們無心之言的任務——她們認為這些無心之言往往含有刻薄和傷人的意思。然後內爾會站在莉齊一邊,譴責那些男人不配。這時莉齊就會改變立場替他們辯護。這些男人都很出色——他們聰明、有才華,還性感。實際上他們都很完美,隻是愛莉齊愛得不夠。內爾有時會想,多少才算是夠?

莉齊是在內爾十一歲那年出生的。她曾經是個焦慮的嬰兒,然後是個焦慮的小孩,然後是個焦慮的青少年,但現在她已經二十三歲了。內爾希望這種焦慮很快就會消退。

正是莉齊的焦慮導致她對待男人挑挑揀揀,要剝開他們冷酷無情並帶有瑕疵的表象,直抵他們純潔無瑕的本質——去找到她堅信深深隱藏於某個地方的優秀善良的心,就像挖掘鬆露或開發油井一樣。長遠來說,男人們似乎並不享受這個被剖析的過程。但是沒人能阻止莉齊這樣做。她會持續下去,直到有其他男人出現,那麽之前那個男人就變成了回憶。

莉齊和內爾有著相同的鼻子,她們都有咬指甲的習慣。除此之外,兩人有很大的不同。內爾的外表與年齡相符,但莉齊有可能被誤認為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她很瘦,長相精致,有一雙藍綠色繡球花一樣的大眼睛。繡球花是她很喜歡的一種花,她還有一長串喜歡的花的名單。她喜歡花瓣小的花。

她覺得內爾和蒂格應該在農場裏種些繡球花。除此之外,她還有其他的種植建議。

莉齊喜歡這個農場。這兒的某些方麵讓她著迷——蘋果花、沿著圍欄生長的野李子樹、池塘邊翻飛的燕子。在一個好天氣裏,內爾和莉齊在後門外坐著製作冰激淩。冰激淩機的內膽是電動的。她們從屋裏拉出了一根延長的電線。冰激淩機的外膽裏塞著碎冰和岩鹽。一些貓咪在遠處看著,它們知道這件事跟奶油有關。豪爾曾上前探看,但被機器發出的轟鳴聲嚇到了,於是嗚咽著退到了一邊。

至於格拉迪絲,它在穀倉院子圍欄的另一邊盯著她們。它現在住在穀倉的院子裏了,因為內爾覺得綿羊和奶牛可以跟它做個伴。一開始它還齜著牙、咧著嘴,尾巴豎得直直的,在場院裏追逐恐嚇著羊群四處亂跑,過了不久,它就把它們看作一群毛茸茸的小馬,讓它們唯它馬首是瞻。而那群羊也接受了它這隻又大又禿的領頭羊,還跟著它到處跑。它還對付了奶牛,它偷偷摸摸地接近它們,然後咬它們,來挫敗它們企圖壟斷食物供應的笨拙圖謀;內爾甚至親眼看到它踢了它們一次。這些行動以及它們給它的表態機會讓它的心態得到了不可估量的改善。它現在相當活潑,就像一個過著乏味生活的家庭主婦剛剛死了丈夫,正在開發指甲油、美發廳和賓果遊戲的樂趣。它也不節食了,事實證明內爾心太軟,不願意強迫它。

“這不就是正常的生活嗎?”內爾說,她指的是冰激淩、貓、狗、從欄杆上看過來的格拉迪絲——滿眼的田園風光。她實際的意思是家庭生活。

“這裏的空氣真好,”莉齊說著,深吸了一口氣,“你應該永遠住在這兒。你甚至不必非得進城去。你打算什麽時候把那台生鏽的老機器扔掉?”

“那是草坪雕塑。那倒合了他們的意了,”內爾說,“他們再也不用見我了。”

“他們會克服的,”莉齊說,“反正他們像是生活在中世紀。那是個耙子嗎?”

“他們可能會喜歡格拉迪絲。”內爾帶著希望說。

“重點不在格拉迪絲。”莉齊說。

內爾想到了這一點。“就它自己而言不是,”她說,“我覺得那應該是個圓盤耙,另一個是拖耙。”

“他們不會喜歡豪爾。”莉齊說,“他們會覺得它太懦弱了。你需要一輛生鏽的老爺車。”

“我們有一輛,一直在開,”內爾說,“它的智力有缺陷。不過我能明白他們的出發點。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們不習慣。”

“那是他們的問題。”莉齊說。雖然她自身也很脆弱,但如果牽涉到其他人,尤其是對內爾有傷害的其他人時,她會很強勢。

莉齊和內爾聊天時,兩人經常會從意識流裏省略掉一些詞,因為她們知道對方能在腦子裏補全自己的意思。他們是指她們的父母,按照他們的規矩——在莉齊看來老套又假正經的規矩——隻有輕賤不自愛的女人才會做出與已婚男人同居這種事。

莉齊是個聯絡員。有兩件事被她當成使命,一是讓父母放心內爾沒有患上什麽致命的疾病而瀕臨死亡,二是告訴內爾現在讓父母和蒂格見麵的時機未到,雖然莉齊已經有保留地接受了蒂格。父母先得進入二十世紀。莉齊會判定他們何時算完成了這件事。

讓她來判定這件事本身就太有意思了,內爾想。她已經當了太多次接受判定的一方。她可能已經跟他們談論過我。我和我惡劣的行為。現在我反而變成了家裏那個惹麻煩的孩子。

“克勞德還好嗎?”她問。克勞德是莉齊現在的男人。他經常不在,外出旅行,並且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他現在就不在,而且已經逾期一周未歸。

“我的消化係統出了點問題。”莉齊說。她的實際意思是,我感到非常焦慮,因為克勞德。“我想我有腸易激綜合征。我必須去看醫生。”

“他真的需要成熟起來。”內爾說。

“我的意思是,他可能會死什麽的,”莉齊說,“他想不明白。”

“你們在聊什麽?”蒂格從房子的拐角走過來說,“冰激淩做好了嗎?”

“你。”內爾說。

下個周末莉齊又來了。“你的腸易激綜合征怎麽樣了?”內爾問她。

“醫生查不出什麽,”莉齊說,“他讓我去看心理醫生。他認為是心理因素。”

內爾認為這並不完全是個糟糕的主意。也許心理醫生有辦法應對焦慮、危機和有關男人的煩惱,幫助莉齊找到一些方向。

“你打算去嗎?”她問,“去看心理醫生?”

“我已經去過了。”莉齊說。

幾周後,莉齊又來了。她沒說太多,似乎心事重重。早晨很難叫醒她。大多數時候她都很疲倦。

“心理醫生讓我吃一種藥,”她說,“說是有助於緩解焦慮。”

“有效果嗎?”內爾說。

“我不確定。”莉齊說。

她說她最近也沒有去看望過她們的父母。她沒顧上。她似乎不再關心父母對內爾和她不道德的生活方式的看法,她曾經對這件事是非常感興趣的。

克勞德已經離開了,可能永遠不回來了。莉齊表達了對他的憤怒,但語氣中有種奇怪的疏離。沒有新男人出現。她似乎也不在意。她看起來已經擱置了她幾周前剛製訂的計劃——在秋季重返校園。她當時對此相當興奮,而且充滿希望。那會開啟一個全新的篇章。

內爾有點擔心,但決定再等等看。

之後那個周末,莉齊又回來了。她步履僵硬,還有點流口水。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她說她感覺很虛弱。她還辭掉了她在體育用品商店的臨時工作。

“莉齊真的有些不對勁。”內爾對蒂格說。她不知道是不是後廳裏的某些惡性氣場——就是曾經把孵化中的小雞搞成那副樣子的同一種氣場——是否也在影響著莉齊。附近的農民近乎隨意地透露過這座農舍鬧鬼:這就是蒂格和內爾把它買下之前,它已經掛牌出售了那麽久的原因,有常識的人早都知道了。

內爾並不完全相信這種鬧鬼的現象,也沒有看到任何直接的證據。不過,大狗豪爾不願意進入那個房間,有時還對著它吠叫。但這本身並不能證明什麽,因為它的恐懼症不計其數。住在附近的羅布林夫人說,以前有些小孩從墓地裏偷過一塊大理石墓碑到那棟房子裏,用來做拉花太妃糖,那麽幹真糟糕:鬼魂可能就是這麽進來的。羅布林夫人被視為這類事情的權威,她總是會小心地在宴會上不邀請第十三位客人,而且據說隻要有暴力致死的事件發生——無論是車禍、雷擊,還是拖拉機翻車壓死司機,她都能從樓梯上聞到血腥味。

羅布林夫人讓內爾在桌子上擺好一頓過夜的飯菜,好讓鬼魂知道它很受歡迎。(內爾覺得自己很蠢,因為去年冬天一次暴風雪期間,當一切變得有點過於黑暗和不祥時,她真的這麽做過。她放了一片火腿和一些土豆泥,覺得鬼魂可能會喜歡這些東西。但豪爾不知怎麽溜了進來,吃掉了這些貢品,還打翻了內爾放在旁邊的一杯牛奶,所以,留下一頓飯可能也起不了什麽作用。)

傳聞中的鬼魂會不會已經附在莉齊身上了?但這樣的想法很可笑。不管怎麽說,現在夏天來了,這棟房子看起來終於不怎麽像鬧鬼的樣子了。

“一定是藥。”蒂格說。

他們兩人對那個藥都不太了解。內爾決定給那位名叫霍布斯的心理醫生打個電話。她給他的秘書留了一條口訊。幾天之後,霍布斯醫生回了電話。

談話的內容令人非常不安。

霍布斯醫生說,莉齊患有精神分裂症,因此他讓她服用了一種抗精神病藥物。這種藥會抑製她的一些精神病症狀。他本人每周會跟她麵診一次,但她必須提前打電話確定時間,因為他非常忙,需要費上好一番周折才能擠出時間給她。莉齊可以開車到城裏來複診,治療她無法適應現實生活的問題。同時,霍布斯醫生說,莉齊沒有能力保住工作、上學或生活自理。她得與內爾和蒂格住在一起。

為什麽不能和內爾的父母住在一起?內爾待呼吸平複之後問。

“她更願意和你住在一起。”霍布斯醫生說。

內爾對精神分裂症一無所知。在內爾看來,莉齊根本沒有瘋,隻是有時候非常悲哀和絕望,但也許那是因為內爾已經習慣了她的樣子。她記得她和莉齊有幾個不太正常的叔叔,所以有可能是遺傳。但話說回來,每個人都有不正常的叔叔;或者說很多人都有。

“你怎麽知道莉齊有精神分裂症?”內爾問。她想坐下來,她覺得胃裏不舒服,但電話在牆上,線又太短。

霍布斯醫生傲慢地笑了。我是專業人士,他的語氣暗示著。“因為她語無倫次。”他說。

“什麽叫語無倫次?”內爾說。

“她說話時前言不搭後語。”醫生說。內爾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一點。

“你確定嗎?”她說。

“確定什麽?”霍布斯醫生說。

“她確實有你說的這種症狀。”

醫生又笑了起來。“如果她不是精神分裂症患者,那她吃的這些藥會讓她沒命的。”他說。然後他又讓內爾不要跟莉齊提起任何關於診斷的事情。這是個微妙的話題,需要小心處理。

過了一周,內爾又給他打了電話。電話很難打通——她留了好幾條口訊——但她堅持要打,因為莉齊的狀態越來越令人擔憂。“她那樣走路又是怎麽回事?”她問。她注意到莉齊的手已經開始發抖。霍布斯醫生說,身體僵硬、流口水和發抖正是莉齊的病狀——所有精神分裂症患者都有這些症狀。莉齊隻是到了這些症狀開始呈現的年齡。一個人可能一開始看起來完全正常,但到了十幾歲或二十幾歲時,精神分裂症就出來了,就像那些有毒的花朵。

“這種狀態還會持續多久?”內爾問。

“一輩子。”霍布斯醫生說。

內爾感到渾身發冷。雖然莉齊過去也有過一些狀態不好的時期,但內爾從來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莉齊睡下後,她跟蒂格談了談目前的狀況。被一個有精神病的親戚拖累,他會作何感想?

“我們能應付的,”他說,“也許她會好起來。”內爾對他非常感激,幾乎哭了出來。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內爾還需要了解很多事情。莉齊的身體如此僵硬,手又抖成那樣,怎麽能放心讓她繼續開著車——蒂格的那台老式雪佛蘭——在城裏和農場之間往返?但霍布斯醫生——他的語氣越來越不友好了,他似乎認為內爾是在糾纏他——說沒關係,莉齊完全有能力開車。

他還說他還沒有把真實的病情告訴莉齊,因為她還沒有準備好接受。她對一個叫克勞德的男人產生了幻覺,他說;她確信克勞德已經死了。而且她提到他的時候有自殺傾向。但他可以保證,短期內她不會自殺。

“為什麽不會?”內爾問。她曾以為我要殺了我自己隻是莉齊說話的一個特點,她也一樣。現在看來她一直是錯的;但她仍然感到異常平靜。她已經習慣聽到霍布斯醫生口中不停地講出的種種噩夢。

但霍布斯醫生似乎誤會了她的身份:他似乎認為她和蒂格是莉齊的父母。內爾認真解釋了他們實際的關係,但每次她與他交談時,都得再次提醒他。

與此同時,莉齊真正的父母——也就是內爾的父母——已經陷入驚愕。不過他們又和內爾說話了,或者至少她母親是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她會說。那是一種懇求——不要把她送回這裏!就好像莉齊做出了一些可恥的、不可告人的行為——某種介於社交性失禮和犯罪之間的行為。

然後內爾的母親會哀怨地問:“她什麽時候才能好起來?”好像內爾有什麽特殊的洞察力一樣。

“醫生肯定知道該怎麽辦。”內爾會說。她仍然相信任何擁有醫學學位的人都一定知道他們在做什麽。她需要相信:她努力讓自己相信。“你應該到農場來看看我的馬,”她補充說,“你喜歡馬。它的名字叫格拉迪絲。你可以騎上它跑一跑。”但是莉齊的困境似乎讓她的母親極為不安。

內爾自己也不怎麽騎格拉迪絲了,因為她懷孕了。她不想從馬背上摔下來失去胎兒,像小說裏寫的那樣。不過,她還沒有把懷孕的事告訴蒂格。

如果孩子出生後莉齊還是老樣子,那該怎麽辦?她怎麽才能應付?

此時已是九月。內爾試圖讓莉齊幫她做泡菜,但沒有用:莉齊太疲倦了。內爾在她麵前放了一碗紅醋栗,讓她把莖擇掉——這個難度不大——但莉齊似乎還是做不到。她坐在桌前,兩眼空空地盯著前方,把她擇好的很小一堆醋栗推到一邊。

“他不喜歡我,”她說,“那個醫生。”

“他為什麽不喜歡你?”內爾說。

“因為我沒有好起來。”莉齊說。

蒂格也私下做了研究。“那個人的說法沒道理,”他說,“就算你不是精神分裂症患者,這些藥也不會致命的——怎麽可能會致命呢?真那樣的話,那得有很多屍體需要解釋了。”

“但他為什麽要這樣告訴我們?”內爾說。

“因為他是個騙子。”蒂格說。

“我認為我們需要找別的醫生看看。”內爾說。

* * *

他們新找到的這位醫生是抗精神病藥物方麵的專家。“莉齊不應該用這種藥,”她告訴內爾,“我要讓她停藥。”僵硬、顫抖、虛弱——這些絕不是病狀,而是藥物本身產生的副作用,一旦這些藥物從莉齊的身體係統中排淨,症狀就會消失。

不僅如此,莉齊服用了這麽大的藥量,是絕對不該允許她開車的,新醫生說。她手握方向盤的每一分鍾都有生命危險。

“還好你不知道他長什麽樣。”蒂格說。

“我打賭他以為我們是鄉巴佬,”內爾說,“因為我們住在農場。我打賭他覺得他跟我們說什麽老掉牙的話我們都會相信。”事實上的確如此,他們確實相信了。“他一定認為我們像一麻袋錘子一樣笨。我不知道他自己信不信,如果他真的信,那他就是個瘋子!”

“鄉巴佬?”蒂格說,“你是從哪兒把這個詞挖出來的?不過咱們倒是有配合這個詞使用的農業機械!”然後他們一起大笑起來,擁抱在一起,內爾把懷孕的事情告訴了他,一切都平安無事。

新的轉折讓內爾感到極大的寬慰——她後半輩子不需要照顧一直流著口水、走路蹣跚的莉齊了——但她也感到一絲恐懼。莉齊不會再回到她接受霍布斯醫生治療之前的樣子,她的這段行屍走肉般的經曆會改變她。她現在會變成另一個人,一個誰都不認識的人。而且,內爾心裏清楚,莉齊會認為內爾的行為是一種背叛。而且莉齊是對的——那確實是背叛。如果內爾是那個所謂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莉齊絕不會容忍霍布斯醫生和他有害的胡言亂語超過兩秒鍾。

“你為什麽不把他的想法告訴我?”莉齊對內爾說。她已經停掉了鎮靜劑,現在變得很憤怒。“你應該問我的!我當時就能告訴你我沒有精神分裂症!”

一旦你認為某個人精神不正常,你就不會相信他們說的話,尤其是關係到他們自身精神健康的時候,但現在說這些毫無用處。所以內爾沒有這麽說。

“他告訴我你語無倫次。”內爾心虛地說。

“他告訴你我什麽?”

“他說你說話沒條理。”

“扯淡!我跟他說話的方式和跟你一樣!”莉齊說,“我們會跳過一句話的中間部分,你知道的。他隻是很難跟上我。他不能從A直接跳到C!我得掰開揉碎地跟他講。他純粹是個原裝的傻子!”

“他一定經曆了某種精神崩潰,或者別的什麽,”內爾說,“才能這麽……這麽不專業。”以及充滿惡意,她想補充。蒂格的觀點是,霍布斯醫生一直在秘密為中情局做藥物實驗,這個想法在當時聽起來過於牽強。

“反正,他把我的生活攪和得一團糟,”莉齊板著臉說,“我損失了很長一段人生。真是太混蛋了!”

“沒有很長。”內爾安慰地說。她指的是很長一段人生。

“你說得輕巧,”莉齊說,“你沒經曆過。”

* * *

他們認為,在想出別的辦法之前,莉齊應該繼續住在農場。首先,她身無分文。被霍布斯醫生禍害之前她曾經打算回學校讀書,但今年回去已經來不及了。

孕肚已經非常明顯的內爾透過窗戶看著他們,有點羨慕: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能像他們那樣奔跑跳躍了。然後她又繼續揉起麵包團,讓自己沉浸在柔軟的曲線、舒適的溫暖與平靜的節奏中。她認為她們都已經脫離了危險,她認為莉齊沒事了。

然後,在十月一個清冷的夜晚,莉齊把吸塵器的軟管連接到汽車的排氣管上,從車窗伸進車內,並發動了引擎。

蒂格聽到引擎轉動的聲音,出去查看。他說,當他找到她時,莉齊已經關掉了引擎,隻是在車裏坐著。他說這是個好兆頭。他不得不叫醒內爾,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她。這種時候她怎麽還能接著睡覺呢?

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後,內爾穿著睡衣下了樓,外麵還披上了蒂格的一件舊毛衣。她覺得渾身發冷。她的牙齒在顫抖。

莉齊和蒂格已經坐在廚房的桌子旁喝著熱巧克力了。“你為什麽要這樣?”內爾終於能夠開口問莉齊。她嚇得渾身發抖,還夾雜著一種後來她才意識到是憤怒的情緒。

“我不想說。”莉齊說。

“不,我是說,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你能應付的,”莉齊說,“你什麽都能應付。”

那天並不是格拉迪絲跑掉的同一個晚上,但內爾記成了同一個晚上。她似乎無法把這兩件事分開。她記得豪爾在吠叫,雖然它不太可能有這麽合適的表現。她還記得那天的滿月——秋天裏冰冷的白色滿月——這是另一個可能是她自己杜撰出來的氣氛細節。但滿月應該也很合理,因為那個時候的動物更活躍。

引發悲劇的是那群奶牛,它們又發動了一次定期的越獄行動。它們又把圍欄撞倒,然後跑到離它們最近的其他奶牛那裏去了。而格拉迪絲則跑到了兩英裏外的柏油公路上。它一定是厭倦了它的小小王國,它一定是厭倦了對羊群的統治。而且,內爾沒能給予它足夠的關注。它想要一次冒險。

它被一輛車撞死了。司機喝了酒,車速很快。當他飛馳著翻過山頂,看到一匹被月光照亮的白馬就站在他麵前時,一定大為震驚。他自己隻是受到了驚嚇,但他的車已經撞得不成樣子。

內爾為格拉迪絲感到非常難過。她覺得內疚和悲傷。但她不想沉溺於這些感受中,因為它們會導致令人不安的化學物質在她的血液中循環,而這可能會影響到胎兒。她聽了很多莫紮特的弦樂四重奏,試圖保持愉快的心情。

它們還在。內爾知道,因為幾年前她為了再去看看它們,又開車路過了那座農場。具體是什麽時候呢?應該是莉齊結了婚,擺脫了傷痛,開始沉迷家庭烹飪之後不久。不管是什麽時候,都是在春天,有水仙花開放,現在已經有幾百朵了。

農舍的外觀也不再破舊。它看起來寧靜好客,還帶著點呆板。蘋果樹之間不再有晾曬的衣物飄舞。生鏽的農業機械已經消失。房子的護牆板已經被重新粉刷過,是一種時尚的先鋒藍色。大門兩側各有一個花盆,裏麵種著灌木——應該是杜鵑花,內爾想。如今住在這裏的人無論是誰,都更喜歡整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