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道德困境 Moral Disorder

從未有過如此可愛的春天,內爾想。青蛙——又或者它們是蟾蜍?——在池塘裏顫叫,還有楊柳和葇荑——區別在哪裏?——山楂樹叢,野生酸梅,還有無人照管的蘋果樹都開了花,路邊叢生的野草枯藤裏橫生出一排高矮不均勻的水仙,應該是某個早已消失的農夫的妻子種下的。鳥兒唱歌了。淤泥幹燥了。

傍晚,內爾和蒂格在他們租來的農舍戶外閑坐,兩把鋁框草坪椅是從披棚裏找出來的,他們手牽著手,偶爾拍打驅趕著飛來的蚊子,看著一隻橫斑林鴞教它的兩個孩子捕食。它們用蒂格買回來養在池塘裏的十二隻小鴨崽練手。他給小鴨崽們做了一間小屋——類似於一個沒有牆壁的小房子,蓋在一個漂浮的筏子上。小鴨崽們鑽到屋簷下就可以平安無事,但它們似乎不知道該這樣做。

不明就裏的小鴨崽們還在池塘裏遊著,而林鴞悄無聲息地俯衝向池塘的水麵,每天夜裏掠走一隻小鴨崽,每隻小鴨崽都被它叼進它在枯樹洞裏築起的巢穴中,然後它會把小鴨崽撕碎,分給孩子們吞食下去,直到十二隻小鴨崽全都不見了。

“看啊,”蒂格說,“多麽優雅。”

五月初,擁有這座農場的商人說他要把農場賣掉。他給了他們一個月的時間搬走。由於沒有簽署任何租約,他們隻能離開。但他們都認為,不能搬回城裏,因為這裏實在是太美了。

他們開著車,往土地價格更便宜的北邊走了半個小時,駛入各處岔路,四處尋找著農場出售的標誌。在加勒特附近,他們終於找到了符合他們出價範圍的農場,包括一棟房子、一個穀倉和一百英畝土地。這處地產已經掛牌出售一年多了。是空置房,親自帶他們參觀的農場主說道。他住在另一個農場;他用這個穀倉儲存幹草。但現在他要把兩個地方都賣掉,拿回現金。“我想趁自己躺進棺材之前,多去看看這個世界。”

這個農場裏也有個池塘,房子周圍也有許多枝幹盤錯的蘋果樹,車棚裏還有一台舊拖拉機。那是附帶的,農場主說。房子建於十九世紀三十年代中期,鑲著白色的護牆板,後麵擴建了一個水泥地麵的房間,以作為夏季廚房;地窖還沒有完工;作為大梁的樹幹上還帶著一些樹皮。通往地窖的台階陡峭危險。泥土地麵很潮濕,而且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味。具體來說,既不是幹腐味,又不是死老鼠味,也不是下水道味。

“修繕的工作量不小呢。”內爾說。農場主愉快地承認了這一點,並把總價降低了五千美元。然後還有抵押貸款的問題,蒂格說:因為他們兩人都沒有固定的全職工作,所以在銀行那邊會遇到問題。但農場主說他會幫他們辦貸款。

“他急著把這地方處理掉。”內爾說。他們站在廚房正中,廚房的地麵向著房子中間的牆壁傾斜得很厲害:他們遲早要把地麵整個撬起來,在下麵鋪上新的十字梁。牆紙——從撕開的部分能看出已經覆蓋了很多層——是一種褪色的綠,上麵有粉褐色的球狀花簇。地麵覆蓋著油氈,上麵有栗色和橙黃色的菱形圖案,內爾認得出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風格。

“還有一百英畝的土地。”蒂格說。

“這房子挺暗的,”內爾說,“讓人不是很愉快。”

“我們把窗戶擦幹淨。”蒂格說。這裏已經多年無人居住。窗台上布滿了灰塵和死蒼蠅。“我們會把牆紙刷成白色。”他已經和農場主一起出去踏勘了一下土地。他在後麵的田野裏看到了一隻沼澤鷹,他把它視為一種預兆。

內爾並沒有說問題不在於窗戶,也不在於牆紙。但粉刷會有幫助。

他們把內爾的積蓄和蒂格最近製作完成的一部電視紀錄片的報酬加在一起湊夠了首付款。成交之後的那個周末,他們把床搬了過去。然後他們坐在油氈地板上,吃著罐頭沙丁魚、黑麵包片和大塊的奶酪,喝著紅葡萄酒。房子裏隻有一個刺眼的燈泡從屋頂吊著的電線上懸垂下來,於是他們關了燈,點起了一支蠟燭,就像一次室內野餐。

“所以,這些都是我們的了。”蒂格說。

“我以前從沒擁有過任何房產。”內爾說。

“我也沒有。”蒂格說。

“有點嚇人。”內爾說。

“我們明天出去看看那隻鷹。”

內爾吻了蒂格。這其實並不是個好主意,因為她剛吃過沙丁魚,不過他們倆都吃了。

“我們去睡吧。”蒂格說。

“我要刷牙。”內爾說。

他們躺在蒂格的床墊——他們的床墊——上,相擁在一起。他們把蠟燭拿到了樓上,它在敞開的臥室窗戶吹進來的暖風中閃爍著。內爾想起了那種薄得近乎透明的白色窗簾——她年輕的時候一直期待擁有的東西——還想象著等他們真的有了這樣的窗簾後,它在這樣的微風中會如何飄**。

“你不該說我是你的妻子,”過了一會兒,內爾說,“在律師那兒。”

“現在很多女人婚後都保留自己的姓氏。”蒂格說。

“但那不是事實。烏娜是你的妻子。你和她仍然有婚姻關係。”

“並不完全是。”蒂格說。

“不管怎麽說,你寫的是配偶而不是妻子。這是個致命的漏洞。你沒發現他看我的眼神嗎,那個律師?”

“什麽眼神?”

“就那種眼神。”

“那你喜歡別人怎麽稱呼你?”蒂格說。現在他聽起來受傷了。

內爾什麽也沒說。她在破壞氣氛,她也不想。她被安上了一個錯誤的稱謂,她討厭這樣。但她想不出別的詞——沒有哪個詞對她來說既符合事實又可以接受。

之後幾天裏,他們把其餘的東西都搬了過來——蒂格的兩個孩子來訪時睡的雙層床,客房裏的單人床,內爾的書桌,幾把椅子,一些書櫃和書,內爾的橙色桌子。她把自己的其他家具都留在了城裏。他們最終還是要再找來一些家具,房子看起來相當空,但他們目前沒有多餘的現金來買。

接下來的那個周末,蒂格的兩個兒子來了,睡在他們新房間的雙層**,還和蒂格一起在農場周圍散步了很長時間。他們看到了沼澤鷹——兩隻沼澤鷹。它們肯定是一對,蒂格說;它們在捉老鼠。孩子們很高興地發現穀倉裏有輛拖拉機。開拖拉機不需要執照,隻要你不開到馬路上就行。蒂格說等他把拖拉機修好,或者找人把它修好,之後,孩子們就能開著它在田裏跑了。

內爾沒有去散步,她留在家裏做餅幹。廚房裏有一個老式的電爐,除了一個灶盤之外都非常好用。他們還打算買一個柴爐。計劃是這樣。

蒂格和孩子們回來後,他們都吃了塗著蜂蜜的餅幹,喝了加入熱牛奶的茶。他們隨意地圍坐在內爾的橙色桌子旁邊,手肘撐著桌麵,像一家人。

我是這裏唯一一個跟大家都沒有親屬關係的人,內爾想。她有種被隔絕在外的感覺。她已經不常到城裏去了,去也是為了公事,去見出版商,去見她正在編輯的書的作者,所以她不常見到她的朋友們。除此之外,她的父母也不怎麽和她聯係,但他們也不是完全不和她聯係。在語言交流方麵,她仿佛置身於一個灰色地帶,很像公共汽車站的候車室:冰冷的空氣,沉默,話題僅限於健康狀況和天氣。她的父母還沒有適應內爾已經和一個仍然是別人丈夫的男人同居的事實。她在此前的人生中從未如此明目張膽。那時她還會顧忌自己的形象。她會更偷偷摸摸。但現在,她公然寄出了地址變更卡,留給偷偷摸摸的舒適區已經不複存在。

內爾集中精力開辟了一塊果菜園。因為田野裏有土撥鼠,所以她要先搭一個圍欄;蒂格也幫了忙。他們把鐵絲網的底部插進土裏一英尺[1]深,這樣土撥鼠就沒辦法從下麵挖洞進來。然後,內爾從在穀倉裏找到的糞堆中挖出了很多腐熟的牛糞。這些糞肥足夠用上好幾年。在大門的旁邊,有一株枝丫上長滿疙瘩的玫瑰,她把它修剪成原狀。她還修剪了一些蘋果樹。她對鋒利的工具產生了新的興趣——園藝剪和樹鉗,鎬頭和鏟子,修枝鋸和幹草叉。但不包括斧頭,她覺得自己駕馭不了斧頭。

這時,她已經閱讀了一些關於本地開拓者的資料——那些人在十九世紀初來到這裏,開墾土地,砍伐樹木,焚燒樹幹和樹枝,把巨大的根樁排列成至今仍然隨處可見並正在慢慢腐爛的木頭圍欄。這其中許多人來這之前從未使用過斧頭。其中一些人不慎砍掉了自己的腿;另一些人為了避免那樣的命運,使用斧頭時會站在桶裏。

花園的土壤不錯,但裏麵有很多石頭、陶器的碎片以及白色、藍色和棕色玻璃壓製的藥瓶,一條洋娃娃的胳膊,一個失去了光澤的銀勺子,動物的骨頭,一塊大理石。過往的生命在這裏層疊。對某個人來說,這個農場曾經是新的。這裏一定有過掙紮、疑慮、失敗和絕望;當然,還有死亡。各種各樣的死亡。

內爾在果菜園勞作時,蒂格出去轉了一圈。他開著車到周邊的道路上探索了一番。他到加勒特的五金商店瞧了瞧,還在銀行開了個賬戶。鎮上的雜貨店——不要與市郊那些方方正正的新型超市混淆——在窗口上掛出了雞蛋的廣告牌:“去骨母雞天然產物”。每次兜風回來,蒂格都會把所見所聞告訴內爾,還會給她帶來禮物:一把小鏟子、一團麻繩、一卷塑料地膜。

最近的十字路口有一個帶綜合商店的加油站,蒂格開始到那裏去和當地一些年長的農民喝咖啡。他們把他看成個怪人,他說。但他們沒有像鄙視大多數城裏人那樣鄙視他。幸好他開著一輛生鏽的車,不打領帶,還知道什麽是棘輪扳手。但他也不是個農民。盡管如此,他們允許他加入他們的咖啡小敘,去聽農耕訣竅和八卦。他們甚至開始跟他開玩笑了,他興高采烈地把這個進展告訴了內爾。

內爾沒有參與這些活動,她沒有得到邀請。農民咖啡小組的規則是僅限男性。沒有明文,但理所當然。

“我問他們我們應該養什麽樣的動物。”有一天蒂格從十字路口的商店回來後說。

“然後呢?”內爾說。

“他們說:‘什麽都別養。’”

“這主意聽著不錯。”內爾說。

“然後有個人說:‘如果你打算養牲口,你得先有養牲口的那套東西。’”

“這倒是實話。”內爾說。

過了幾天,蒂格說如果他們要住在農場,就不該讓那塊地荒掉,而那就意味著要養些動物。而且,讓孩子們了解食物實際上從哪裏來也是額外的益處。他們可以從養雞開始——農民們說,養雞容易。

蒂格和孩子們搭起了一個有點歪的雞舍,這樣到了夜裏就不怕有捕食動物跑來偷雞了。他們還開出了一片有圍欄的院子,雞可以在裏麵安全地溜達。蒂格和內爾以及農場裏的人這下都有雞蛋吃了,蒂格說,等雞老得不能下蛋之後,他們還能把雞吃了。

內爾不知道到時候誰會去殺掉這些老母雞。她認為應該不會是她。

這些雞被裝在麻布袋裏運來了。它們立即適應了新的環境,至少看起來是:它們的麵部表情沒有太大的變化。把雞賣給他們的農民還在雞群裏摻了一隻公雞。“他說這樣會讓母雞們更滿意。”蒂格說。

那隻公雞每天早上都打鳴——發出一種古老的、誦經般的聲音。其餘的時間裏,母雞們用爪子撓土時,它會在一邊盯著它們,然後突然從後麵撲過去,跳到它們身上踩踏。如果內爾或男孩們到院子裏撿雞蛋時離母雞太近,那隻公雞就會跳到他們的光腿上,伸出爪尖撓他們。於是他們帶上了棍子,用來打跑公雞。

內爾用這些雞下的蛋做了蛋糕,放進冰櫃裏凍了起來,他們最終還是買了個冰櫃,不然的話,要是果菜園真的成功了,他們要把所有的瓜果蔬菜存放在哪裏呢?

然後蒂格又弄了些鴨子來——這次不是小鴨崽了——並把它們放進池塘裏,讓它們自謀生路。然後他又弄來兩隻鵝,本來指望它們下蛋孵小鵝的,但其中一隻鵝腿上受了傷,所以隻能被送到羅布林夫人那兒去。

蒂格和孩子們已經和羅布林一家交上了朋友,但是內爾懷疑羅布林一家——經營乳製品工廠的老羅布林夫婦和他們家很多個小羅布林——在背後嘲笑過他們。羅布林一家在他們的農場裏住了很久,知道該如何應對農場的所有緊急情況。附近的公墓裏也埋著很多羅布林家的人。

羅布林夫人是個身材敦實的圓臉老太太——內爾覺得她挺老的——有一雙很短但強壯得出奇的手臂,以及紅潤、靈巧、粗壯的手指,(內爾懷疑)她從來沒有戴過橡膠手套。男孩們說必要的時候她會奮力擲入,內爾知道這種奮力擲入與棒球完全無關,但與糞肥絕對有關。羅布林夫人顯然有能力從事任何與黏液、汙穢、血水和內髒相關的事業——男孩們曾經目睹她把手伸進一頭母牛的身體裏,拉出了一頭小牛——腿先出來的——這個場景讓他們充滿敬畏。男孩們跟內爾講述這件事的時候,目光中不是批評,而是輕蔑:內爾肯定做不到把胳膊伸進一頭母牛的**,他們用眼神說道。

內爾原本希望羅布林夫人能把鵝的腿固定住,給它上個夾板,但事與願違。那隻鵝送回來的時候可以直接放進烤箱了,蒂格說,這就是鄉下的處理方式。剩下的那隻鵝似乎是隻公鵝,它在周圍徘徊了一會兒,看起來很難過——內爾覺得——然後就飛走了。

這個時候他們還有了一對孔雀,是蒂格在一條岔路上的孔雀養殖場發現並作為禮物送給內爾的。

“孔雀!”內爾說。蒂格的本意是讓她開心。他總是有這種意圖。她怎麽能不感激他的熱情、他的率性呢?“到了冬天怎麽辦?”她說,“它們不會死吧?”

“孔雀是喜馬拉雅山脈北部的一種野禽,”蒂格說,“它們會照顧自己的。天冷也沒問題。”

那兩隻孔雀總是在一起。雄孔雀會展開它巨大的尾羽,抖動著發出瑟瑟的聲響,雌孔雀會愛慕地看著它。它們輕鬆地飛來飛去,蹲在樹上,各處啄食。有時,它們會飛進母雞的院子。公雞很識時務,知道最好不要和孔雀打起來,因為孔雀比它塊頭大很多。夜裏,孔雀夫婦就在穀倉的十字梁上棲息,它們一定認為在那裏就不會有危險。一般在黎明到來之前,它們就會嘶叫,聲音聽起來像是被謀殺的嬰兒。內爾不知道它們會在哪裏築巢。它們會生出多少隻小孔雀?

在果菜園裏,內爾種植了她能想到的一切。西紅柿、豌豆、菠菜、胡蘿卜、白蘿卜、甜菜、冬瓜、西葫蘆、黃瓜、節瓜、洋蔥和馬鈴薯。她希望看到慷慨的、豐富的、過剩的豐饒景象,就像文藝複興時期豐收女神得墨忒耳和波摩娜的畫像中所描繪的——她們穿著飄逸的長袍,**著一個**,她們籃子裏的食物散發著光芒。她還開辟了一塊百草園,在裏麵種上了韭菜、歐芹、迷迭香、牛至和百裏香,還種了三株大黃和一些醋栗——一簇紅的,一簇白的——以及一些接骨木,到春天他們可以做接骨木花酒;還有一畦草莓。她還種上了紅花菜豆,讓它們攀爬在竹竿做成的三腳架上。

當地的農民並不知道菜豆可以這麽種。他們定期會跑到院子裏來看看;他們總能找到借口,比如有一條流浪狗跑來了,借一把扳手或錘子,等等,但是實際上他們隻是想看看蒂格和內爾在幹什麽——他們認真觀察著竹竿的結構。他們並沒有問這些東西是什麽。當豆秧開始悄悄爬上架子時,他們就不看了。

“聽說你的奶牛又跑出去了。”他們會說。他們都習慣斜著眼睛瞪著內爾,他們搞不懂她。她和蒂格結婚了嗎,還是怎樣?他們對她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說明他們不這麽認為。也許她是個自由戀愛主義者,是那種嬉皮士。符合她在果菜園裏忙得不可開交的做派。真正的農家婦女是沒有果菜園的。她們每周去一趟東邊二十英裏開外的加勒特,從超市裝回一車蔬菜雜貨。

“聽說你們花了三天時間才把奶牛都趕回穀倉。也許你們應該把它們送到安德森那兒去。”

內爾知道安德森那兒是哪裏。那是屠宰場:安德森定製屠宰場。“哦,我不這麽認為,”內爾說,“至少目前不。”

他們買來這些奶牛是因為蒂格認為他們應該培育自己吃的牛肉:那些喝咖啡的農民都是這麽幹的。“養四頭,賣三頭,剩下一頭放進冰櫃,一切都妥了。”他們這樣聲稱。於是,蒂格從其中一位熱心腸的農民那裏賒購了四頭夏洛萊-海福特雜交牛,他們確實沒瞎說,但如果內爾和蒂格能多問幾個更深入的問題就更好了。他們不知道這些牛能跳,而且跳得那麽高。

圍欄必須加高加固,但有時候牛還是會跑出去,跟附近的一大群奶牛會合。蒂格不得不帶著兩個男孩去把它們找回來——往它們身上套繩索,拚命把它們拉上專門為了這個借來的卡車。那是件很危險的事情,因為這些牛很不服管,而且根本不想回家。

“也許它們知道我們會把它們吃掉。”內爾說。

“奶牛想紮堆,”蒂格說,“跟在商店裏買東西的人一樣。”

這些奶牛的名字分別是蘇珊、韋爾瑪、梅根和魯比。這些名字是男孩們給它們取的。他們被警告過不要這樣做——不要給奶牛賦予人性——但他們還是這樣做了。

烏娜總是在周末來電話。一開始,跟蒂格和孩子們通話之後,她也想跟內爾通話——她想贏得內爾的幫助,然後給她下達指示——但過了一段時間,她就不再這麽做了。偶爾烏娜會讓男孩們捎來折疊好也密封好的紙條,向內爾傳遞一些簡短的消息。通常都是跟丟失的襪子有關。

一隻母雞從院子裏逃跑了,之後在幾株大黃裏被找到時,喉嚨已經被撕開。“是黃鼠狼。”羅布林夫人檢查過傷口之後說道,“它們喝它的血。”她問內爾想不想把母雞拿回家燉了,因為它還很新鮮,而且血已經放掉了。內爾不想——被黃鼠狼咬死的雞肯定也被汙染了——於是羅布林夫人把母雞拿走了,她說她能想辦法派上用場。

另一隻母雞在車棚裏亂七八糟的機器零件後麵安了家,在那裏孵蛋——它自己下的蛋,還有其他逃避孵育任務的母雞下的蛋。等內爾找到它時,它正趴在二十五個雞蛋上。還能怎麽辦呢?這些雞蛋太老了——發育得太好,已經長出了胚胎——已經不能吃了。

蒂格說,男孩們暑期剩下的時間都會在農場度過。這是匆忙中做出的安排,因為烏娜要去度假。她要去加勒比海的一個度假村,而且不是一個人去。

“你介意嗎?”蒂格問,內爾說當然不,不過如果能提前一點告訴她就更好了。蒂格說沒法再提前了。

內爾用磁鐵在冰箱上貼了一份清單。那是一張打掃衛生值日表:掃地、收拾桌子、洗碗。大家都要輪流做。她自己會繼續用他們找到的那台不太好用的二手甩幹機給所有人洗衣服;她會繼續把衣服晾在繩子上。她已經在烤麵包,烤餡兒餅,還用一些多餘的雞蛋和他們從羅布林家得到的奶油做冰激淩。同時她還要考慮醋栗的問題——她不可能把每一粒醋栗都做成果凍。她曾經把一些醋栗放在陽光下曬幹,但後來她忘記了,結果下雨了。盡管她一直在製定各種待辦清單,但她沒辦法兼顧每件事。

那個季節有許多拍賣會——農場主去世了或者要變賣家產時,他房子和穀倉裏的所有東西都會被拍賣。內爾覺得自己像個撿破爛兒的,但她還是去了。她就這樣買到了幾條被子——隻需要簡單修補就能用——和一個缺少鉸鏈的木箱,不過很容易修好,隻要她能騰出手來。她需要一些能夠增添符合形象的東西——符合農場的形象,得多少帶點舊日遺風。

蒂格買了一台打捆機,便宜得不像話,因為是已經過時的舊款。它打出來的是長方形的小捆幹草——不是現在流行的那種大捆肉桂卷造型。他和孩子們會把幹草打回來,他說。冬天他們可以給奶牛喂幹草,多餘的幹草就以一美元一捆的價格賣掉。當然,他會按照非熟練工人的薪酬標準付給孩子們工錢。蒂格和內爾在這件事上肯定會虧損,最多能達到收支平衡,蒂格說,但這對孩子們來說會是一次絕妙無比的體驗,他們可以做一些真正的工作,來覺得自己有用。內爾認為這樣如何呢?

“我覺得挺好的。”內爾說。涉及蒂格滿腔熱情要去做的事情,這已經成為她的標準答案。

內爾和蒂格去參加農場拍賣會的時候,孩子們在穀倉裏混時間。他們在那兒幹了不少事。喝了酒,嚐試了迷幻藥,還經常抽煙和大麻。大麻是後麵的田裏出產的,有些年輕農民在那兒種一些能賺錢但不合法的東西,他們稱之為“古怪的煙草”。他們在穀倉裏謀劃著各種事情。他們考慮過把車開走,逃到蒙特利爾,或者至少逃到加勒特,去看恐怖電影。這些計劃隻停留在理論上,而且男孩們跟內爾聽說過的那些孩子不同,他們不喧嘩,也不砸東西,所以蒂格和內爾完全不知情。他們是很久之後才知道這些的,當時男孩們都已經長大,已經過完了二字頭的年紀,他們對蒂格拋棄家庭的憤怒也已經平息,才開始分享他們的回憶。

孩子們在學校的表現並不太理想——烏娜發來了他們的成績單,意思是他們這樣不思進取是蒂格的錯。但蒂格——他現在已經把拖拉機修好,讓男孩們在農田裏和後院的田地裏開著它跑——說他們正在學習很多其他的事情,在他們以後的生活中會派上很大用場的事情。

男孩們現在長得更高了——比內爾還高。其中一個幾乎和蒂格一樣高。他們有古銅色的膚色,有肱二頭肌;他們飯量很大,蒂格沒給他們安排其他工作的時候,他們就鑽到拖拉機的下麵,把零件擰下來,再裝上去。他們身上滿是機油和汙垢,有時還會被各種工具弄傷流血,但這似乎讓他們相當開心。內爾洗了很多條毛巾。

當天氣適合——炎熱而晴朗,幹草也已經打好並耙成一堆堆之後,蒂格和男孩們努力地把幹草打成捆,他們戴著厚厚的手套,額頭上纏著頭巾,好防止汗水流進眼睛。打捆機被拖拉機拽著,在田地裏來來回回,噴出草捆、大塊的幹泥和麻繩的碎片。這個過程酷熱而且暴土揚煙,還很吵。秸稈飛進他們的衣服,更細碎的草渣被他們吸進鼻腔。把草捆運進穀倉是最艱難的部分。內爾有時會圍上頭巾,戴上寬邊帽去幫忙。傍晚,他們都累得幾乎吃不下飯;日落之前他們就躺在**了。

八月底,蒂格收到了烏娜寄來的一封打字信,指責他和內爾把男孩們當作童工來剝削,想從他們身上掙錢。

* * *

蒂格和烏娜本應起草一份分居協議,這樣他們就可以辦理離婚手續,但烏娜一直在更換律師。她認為,由於蒂格和內爾擁有一個農場,蒂格在收入問題上一定對她撒了謊。她想要更多的錢。但蒂格沒有更多錢了。

內爾感覺到自己周身正在長出一副堅硬的外殼,由於這副外殼的阻擋,她為蒂格的處境而難過的程度也沒到應有的程度。蒂格的觀點是,他不能公然與烏娜發生任何形式的衝突。例如,他不能主動提出離婚。必須允許烏娜堅信她才是掌控一切的人。如果蒂格突然有所動作——如果他先發製人——烏娜會利用他的行為不讓他見孩子。畢竟,他們在法律上是跟她一起生活,而不是跟他。

“他們跟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更多,”內爾說,“如果你按照他們醒著的時間來算的話。而且她無論如何都會用這件事來對付你。她已經這樣做了。”

“她身體不好,”蒂格說,“她的健康出了問題。”他說無論如何都不能過度打擾烏娜。

我還是會過度打擾她,內爾想,我忍不住。

這番對話並不止於此,但其餘的話都沒有說出口。

我已經快三十四歲了,內爾想,事情什麽時候才能解決呢?

但蒂格並不著急。

樹籬中的野梅子熟透落在地上。它們是藍色的、卵圓形的,香氣撲鼻。內爾撿了滿滿一籃子,在一團小果蠅的圍繞中把它們帶回家,做成了糖漬水果和濃紫色果醬。蒂格舔著她紫色的手指,吻著她紫色的嘴唇;他們在溫暖、朦朧的傍晚緩慢地**。飽足,內爾想。就是這個詞。我還想要什麽改變呢?

九月,內爾從蘋果樹上摘下蟲蛀結痂較少的蘋果,做成了蘋果醬。樹下的地上到處都是掉落之後發酵了的蘋果:蝴蝶落在上麵吸食著汁液,然後歪歪扭扭地四處飛舞;黃蜂也是如此。一天早上,蒂格和內爾醒來,發現一群醉醺醺的豬躺在樹下,心滿意足地哼哼著打鼾。顯然,它們已經醉了。

蒂格把它們轟起來,然後跟著它們,想看它們是從哪兒來的。它們來自後麵山上的養豬場。豬農說,它們每年都這樣。它們挖隧道從圍欄下麵鑽出豬圈,仿佛已經計劃了好幾個月。它們總是選擇最合適的時間點。對這場混亂盛事的期待讓它們很高興,這是他的觀點。他並不在乎那些蘋果樹不是他的。

內爾知道他們不能說什麽。邊界要想真正成為邊界,取決於你是否能夠守衛它。這裏的房子也有過被人破門而入的遭遇,發生過偷竊和破壞的行為。蒂格不在家的時候,她並沒有一直覺得安全。

有一天,奶牛蘇珊被一輛卡車拉走了,回來時已經變成一堆冷凍起來的肉塊。這就像一個魔術——眾目睽睽之下,一個女人在舞台上被鋸成兩半,然後又完好如初地重新出現,從過道走來;隻不過蘇珊的變化是反向的。內爾不願去想蘇珊失蹤期間發生了什麽。

“我們要吃的這個是蘇珊嗎?”男孩們鏟著燉熟的肉說。

“你們不應該給奶牛起名字。”內爾說。男孩們都笑了。他們已經發現了震驚和恐懼的重要性,至少在餐桌上是這樣。

蔬菜泛濫成災,內爾不知道該拿它們怎麽辦。有些可以做成罐頭,有些可以曬幹和冷凍,然而還有一些——比如那堆多餘的節瓜——被拿去喂了雞。內爾做了十幾罐黃瓜泡菜,十幾罐醃甜菜。她把土豆、胡蘿卜和洋蔥儲存在根莖菜窖裏,和蒂格自己釀的瓶裝啤酒以及內爾盛放用多餘的白菜發酵的酸菜的罐頭放在一起。把酸菜放在地窖裏是個錯誤——它讓整棟房子彌漫著濃重的臭腳丫味——但內爾自我安慰地想,酸菜中含有大量的維生素C,如果他們整個冬天都被困在大雪裏,開始得壞血病的時候就能有用。

十月的第二個星期,蒂格和內爾第一次斬首了一隻母雞。是臉色略蒼白的蒂格用斧頭砍的。那隻母雞在院子裏亂竄,血像噴泉一樣從它的脖子處噴出來。奶牛們開始焦躁不安,哞哞叫著。剩下的母雞咯咯地喊。孔雀們發出尖叫。

內爾不得不請教羅布林夫人下一步該怎麽做。她按照指示把母雞用開水燙了,並拔了毛。然後她把母雞開了膛,取出了內髒。她從未聞過這麽讓人惡心的氣味。雞肚子裏還有幾個大小不一的蛋,處於不同的發育階段。

她想,到此為止,我不會再幹這個了。就讓那些雞壽終正寢吧,我不介意。

蒂格做了燉雞,還加了果菜園裏的胡蘿卜和洋蔥。孩子們吃得津津有味。他們希望自己能在現場看到沒有腦袋的母雞跑來跑去。蒂格已經從他蒼白的時刻中恢複過來,興高采烈地陶醉在描述過程的樂趣中。

十月下旬,農場的奶牛群裏增加了三隻母羊。蒂格的想法是,它們生下的小羊羔可以賣掉或自己吃。這三隻母羊不知道為什麽跑進了池塘,腿被水麵下一卷帶刺的鐵絲網纏住了,蒂格用剪線鉗剪開鐵絲,把它們抱了出來。它們的毛都濕透了,抱起來特別沉。它們掙紮著亂踢,蒂格滑倒了,半個身子掉進了池塘,然後就得了感冒。內爾給他擦了維克斯舒緩藥膏,還給他做了加了威士忌的熱檸檬水。

十一月,蒂格的自釀瓶裝啤酒開始在地窖裏爆炸。先是一聲巨響,然後滿地的啤酒和碎玻璃,就像周六晚上的一場車禍。內爾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有一瓶啤酒爆炸:冒險到地窖去拿一根胡蘿卜或者一個土豆就像跑進雷區。但是,蒂格說,沒爆炸的瓶子裏的啤酒非常好喝,雖然泡沫很多。他得趕緊把這些酒都喝掉,以免浪費。

冬天來了。行車道太滑,汽車隻能停在山腳下,大型掃雪機鏟起的雪經常把它掩埋起來。然後來了一場雨夾雪風暴,電話線斷了,還停了電。幸運的是那時柴爐已經安裝好。內爾和蒂格蜷縮在爐子旁邊,裹著棉被,點燃一堆蠟燭來抵禦黑暗。

在其他的日子——沒有暴風雪、大風或凍雨的日子——田野上一片耀眼的潔白,空氣清新。蒂格喜歡在這種天氣裏給動物喂食,他覺得很平靜。清晨,當他打開一捆新鮮幹草時,它們會聚集在他身邊,它們芬芳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凝固成白色,它們彼此間輕輕地推搡著,在冬日裏看起來就像耶穌誕生的舞台造型。內爾凝視著窗外如此安寧的一組畫麵,感覺自己回到了一個更簡單的時代。但隨後電話鈴就會響起。她在接聽前會猶豫一下:可能是烏娜打來的。

二月,大雪席卷著結冰的田野,母羊產了羊羔。其中一隻生了三胞胎,但拒絕撫養三隻羊羔中最小的那隻:蒂格發現它在羊圈的一個角落裏瑟瑟發抖。蒂格和內爾把這隻被母親拋棄的小羊羔抱進屋,用毛巾裹起來,放進柳條編的洗衣籃裏,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不幸的是,留在母羊身邊的一隻羊羔把頭卡在羊圈的兩塊木板之間,凍死了,所以從理論上講,第三隻弱小的羊羔可以取代它的位置;可是那隻母羊就是不想搭理那個可憐的小家夥。

“它聞起來肯定不一樣了,”內爾說,“它跟我們相處過。”

羅布林夫人讓他們把裹在毛巾裏的小羊羔放進烤箱,把烤箱門開著,用低溫慢慢加熱,用眼藥水滴瓶喂它喝白蘭地,他們照做了。她還親自過來了一趟,好確保他們的做法正確。她把內爾和蒂格當成智力稍微不靈光的小孩來對待——按照當地農民習慣的說法,就是那種腦子裏缺了幾根筋的小孩。小羊羔無力地咩咩叫著,還踢了幾下腿。羅布林夫人看了看它的眼睛,又看了看它的嘴,說它活下來的可能性很大。內爾想知道她是如何判斷的,但覺得這樣問很愚蠢。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羊羔越來越強壯。內爾把它抱在懷裏給它喂食,她尷尬地發現自己在輕輕搖著它,給它唱歌。

“它叫什麽名字?”男孩們問。

“它沒有名字。”內爾說。她不打算落入給它起名字的圈套。

很快,小羊就能站立,開始用奶瓶喝奶。蒂格在夏季廚房裏給它搭了一個小羊圈,每天給它墊上新鮮的幹草;但隨著它越來越活潑,想要奔跑和跳躍,他們認為不該再把它關在羊圈裏,於是讓它進了屋。在滑溜溜的油氈上——他們已經鋪上了全新的、滑溜溜的油氈,上麵有瓷磚形狀的圖案——它把四條腿撐開,但還是難以保持平衡。不過很快它就掌握了這個技巧,並四處蹦跳著,扭動著它毛茸茸的長尾巴。

但是,他們無法訓練它的排泄習慣。它一有尿意就會隨處撒尿,並在油氈上留下一堆發亮的棕色葡萄幹大小的顆粒。內爾用綠色的塑料垃圾袋給它做了個尿布,在它後腿和尾巴的位置掏了個洞,結果不但沒用反而更添亂。

三月底,雌孔雀死在了穀倉的地上,就在它平時棲息的十字梁下。一定是有隻黃鼠狼夜裏爬上去了,羅布林夫人說:黃鼠狼幹得出來這種事。那隻雄孔雀在皺巴巴的屍體周圍徘徊,看上去很迷茫。它現在該怎麽辦?內爾想。隻剩它自己了。

* * *

到了四月,小羊羔已經長大到不能關在屋子裏了。它變得太強壯、太鬧騰了。他們把它和其他牛羊一起關在牲口棚裏,但它沒有和其他小羊羔交上朋友。它一直獨來獨往,除了蒂格到院子裏去喂牲口的時候。那時,隻要蒂格轉過身去,小羊羔就會朝著他衝刺,從後麵撞到他身上。

內爾得到的則是完全不同的待遇。她出現時,小羊羔會湊到她身邊,親昵地用鼻子拱她,然後站在她和蒂格之間。

蒂格隻得拿上一根木棍到穀倉的場院裏保護自己。當小羊羔向他跑來時,他就用棍子打它的腦袋。小羊羔晃晃腦袋,退後,但很快就會再試一次。

“它覺得這是一場比賽。”內爾說。

“它愛上你了。”蒂格說。

“我很高興有人愛我。”內爾說。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蒂格委屈地問。

內爾不知道這句話應該是什麽意思。她也並不想說,隻是不小心脫口而出了。她感到自己的嘴唇在顫抖。這很荒唐,她想。

妻子被殺害之後,雄孔雀開始有了奇怪的表現。它對著院子裏的母雞們示愛,展開它的尾巴,瑟瑟作響地搖晃羽毛。母雞們對它沒興趣,它就跳到它們身上啄它們。它的脖子很有力,而且啄起來很有勁。它殺死了幾隻母雞。

蒂格把母雞關進了雞舍,試圖抓住雄孔雀,但它尖叫著飛到了他夠不著的地方。然後它又去騷擾鴨子,但鴨子們聰明地溜進了池塘,它抓不到。然後它從房子的一扇窗戶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這扇窗戶附近有一個土堆,它可以站在上麵。它向自己示愛,開屏,扇動著尾巴上的羽毛,仿佛受到威脅一樣尖叫,然後攻擊窗戶。

“它在服喪。”內爾說。

“一定是**的季節到了。”蒂格說。

雄孔雀開始潛伏在房子外麵,像個發瘋的窺視狂一樣從地麵層的窗戶往裏看。它知道它的敵人就在裏麵。在它癡傻的小腦袋裏,恨已經取代了愛。它一心想要進行暗殺。

“我們應該再給它找個伴。”內爾說。但他們沒付諸行動,然後有一天,它就消失了。

小羊羔越長越大,越來越無所畏懼。它現在根本不等蒂格轉身就從任何角度衝向他。它的頭骨似乎是水泥製成的,用棍子打它隻能讓它更來勁。

“我們不能由著它這樣下去,”蒂格說,“它會傷到人的。”

“它以為自己是個人,”內爾說,“它覺得自己是個男人。它隻是在保衛它的領土。”

“這就更有必要了。”蒂格說。綜合商店裏的那幫人說,附近有個農民有天晚上喝醉了,想要穿過放養著一隻小公山羊的一片田地。那頭小羊衝向他,把他撞倒了。這個可憐的家夥每次想要起身的時候,小羊就再次把他撞倒。到天亮的時候,那個倒黴蛋幾乎快死了。那隻羊羔很快就會變成一隻成年的公羊,然後也可能做出類似的事情。

“那我們該怎麽辦呢?”內爾問。他們兩人都知道該怎麽辦。但蒂格不願意動手把羊的頭砍下來,然後把它大卸八塊,或者幹出其他必須幹的事情;他不願意做屠夫。母雞是他能夠接受的極限。

“我們隻能把它送到安德森那裏去。”他說。

他們成功地抓住了那隻羊羔。內爾不得不把它引誘到蒂格一動不動舉著繩圈設下的圈套中,因為小羊信任她,沒把她當成敵人。他們把它按在地上,把它的腿綁在一起,然後用推車拉出了穀倉的場院。其他的羊和奶牛從圍欄上方目睹著這一幕,發出哞哞咩咩的叫聲。它們都知道出事了。

蒂格和內爾把羊羔抬到雪佛蘭的後備廂裏。它不停地踢腿掙紮,可憐兮兮地叫著。然後他們鑽進車裏,開車走了。內爾覺得他們好像在綁架這隻羊羔——把它從家裏和家人身邊拽走,用它來換取贖金,隻不過這次沒有贖金。它注定要遭此厄運,除了身為它自己之外,它沒有犯過任何罪。它低沉的咩咩聲從未停止,一直叫到他們抵達安德森定製屠宰場。

“然後怎麽辦?”內爾說。她感到疲憊。背叛太辛苦了,她想。

“我們把它從車裏弄出來。”蒂格說,“我們把它送進大樓。”

“我們必須等著嗎?”內爾問。她是指在整個過程中,就像你第一次帶孩子看牙醫時等在外麵一樣。

在哪裏等?這裏沒有等候區。

安德森定製屠宰場是一座狹長低矮的建築,曾經是白色的。建築的雙開大門是敞開的,從裏麵透出昏暗的光。外麵的院子裏堆滿了桶,板條箱,以及一輛封閉貨車——是運馬的貨車——和一些生鏽的機械零件。還有某種滑輪裝置。桶和板條箱看起來也生鏽了,但它們不可能生鏽,因為它們是木頭做的。

蒂格在車尾,想要把後備廂打開。

“好像卡住了,”他說,“也可能是鎖上了。”羊羔的叫聲從後備廂裏傳來。

“我進去看看,”內爾說,“肯定有人在。門是開著的。他們應該有撬棍。”或者其他東西,她想。他們會有各種各樣的東西。棍棒,鋒利的工具,用來割開喉嚨的刀子。

她走進樓裏。天花板上懸吊著一排**的燈泡。門旁邊還有兩個桶,沒有蓋子。她往裏看:裏麵裝滿了剝了皮的牛頭,泡在鹽水裏。她猜那應該是鹽水。空氣裏有一種香甜、沉重、凝固的氣味,像是經血的氣味。水泥地麵上散落著鋸末。至少天氣還算涼爽,她想。至少沒有很多蒼蠅。

更遠的地方像是有辦公隔間,還有一些高高的擋板或者辦公位。

“喂,”她叫道,“這兒有人嗎?”好像她是來借一杯糖的。

從其中一處擋板的拐角處走來一個高個子大塊頭的男人。他上身隻穿了一件背心,**著粗壯的手臂,就像是從中世紀劊子手的舊漫畫裏走出來的人物。他是個禿子。他係著一件圍裙,或者隻是攔腰圍了一塊灰色的帆布,上麵有棕色的汙點,一定是血跡。他的一隻手拿著某種工具。內爾沒有仔細看。

“有事嗎?”他問。

“我們的羊羔被卡在後備廂裏了,”她說,“我們汽車的後備廂。卡住打不開了。我們想也許你這兒能有撬棍什麽的。”她的聲音聽起來尖細而微不足道。

“這不難。”那個人說著,大步向前走去。

在返回農場的路上,內爾開始哭。她停不下來。她失控地哭啊哭啊,不停地喘息和啜泣。

蒂格把車開到路邊停下,把她擁入懷中。“我也感到難過,”他說,“這個可憐的小家夥。但我們還能做什麽呢?”

“不隻是羊羔的事。”內爾說,抽噎著,擦了擦鼻子。

“那是什麽?是什麽?”

“一切,”內爾說,“你看不到出了什麽問題。一切都不對了!”

“不,沒有,”蒂格緊緊地擁抱著她說,“沒事的。我愛你。會好起來的。”

“不會的,不會的。”內爾說。她又開始哭了。

“告訴我為什麽。”

“我不能!”

“告訴我吧。”

“你不希望我生小孩。”內爾說。

* * *

羊羔被裝在一個白色長方形紙盒裏送了回來,紙盒看起來像是禮服盒。粉紅色的羊排、兩條羊腿、羊蹄和羊脖子整齊地排列在蠟紙上,是用來燉著吃的。此外還有兩顆小小的腎髒和一顆精致的心髒。

蒂格用內爾果菜園裏的幹迷迭香做了羊排。雖然內爾很悲痛——她仍然感到悲痛——但她不得不承認,羊排很美味。

也許在農場這裏她會變得更狡猾。也許她會吸收這裏的一些陰暗麵,但它們或許根本不是陰暗,而隻是知識。她會變成一個被尋求建議的女人。緊急情況下他們會來找她。她會卷起袖子,摒棄感情用事,去做一切沾滿鮮血、散發惡臭但必須完成的事情。她會擅長用斧頭。

[1] 1英尺為30.48厘米,18英尺約為5.49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