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富翁[1] Monopoly

內爾和蒂格逃到了鄉下。或者像內爾後來說的那樣,是蒂格逃到了鄉下,不久之後,內爾也去那裏找他了。這並不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結局有可能不同。內爾對於去或不去一直猶豫不決。她已經預見到了困難。她有其他選擇。那是她的說法,是她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地位的穩固越來越堅信的說法。

實際上她並沒有預見到任何困難。她一直在夢遊。她墜入了愛河,她認為這是一種仿佛將頭腦中原本應該具備的任何預見能力甚至普通常識都抹了個幹淨的狀態。搬到鄉下,和蒂格在一起,就像是從飛機上跳下來,相信降落傘會打開。而那樣做肯定是正確的,因為最後內爾沒有躺在地麵上被摔得粉身碎骨。而且無論如何,過了這麽多年,他們還在,他們兩個人都還在。過了一定的時間之後你可以回望,可以一笑置之,她會這樣說。

那是她的另一種說法,她的第二種說法;它與第一種說法交替出現,就像雙片連映[2]的老電影。

此外,確切地說,蒂格並不是逃過去的。他是慢慢移動過去的。那是一種緩慢如定格般的移動,就像一個孤獨的中國人在草坪上打太極拳。(內爾會說)就像任何一個銀行劫匪都會告訴你的,最好的逃跑方式就是不要跑;隻需要走,隻需要漫步;最好能同時表現出既放鬆又目標堅定。那樣就沒人會注意到你在逃跑。此外,不要攜帶很多個沉重的行李箱,或塞滿現金的帆布袋,或裝著屍體碎塊的雙肩包。除了口袋裏的東西之外,把其他東西都留下。盡量輕裝最好。

蒂格租了一個農場,或者說是以前的農場,租金並不高。房東根本不是農民,他是個商人——不清楚是做什麽生意的——他還沒決定要不要把這個地方改建成周末度假屋,供他和比他年輕得多的未婚妻享用;還是搬到墨西哥去?他隻是希望房子有人住,這樣當地的小混混就不會闖進去把房子裏搞得亂七八糟,這條街上有好幾座沒人住的房子都有過這種遭遇。他不希望某個星期六他帶著房地產經紀人前來,準備對房產進行評估的時候,看到的是窗戶上用瓶裝芥末醬裏擠出的“去你的”,牆上塗著人拉的糞便,四處散落著蟑螂的殘肢,還有寬條鬆木地板上被烤出來的一個洞。這就是房東給蒂格的說法。

那個商人已經把絕大部分土地賣掉了。隻剩下二十英畝[3]——有一些農田,還有一塊林地。農田已經有一段時間無人耕種,地裏生長著野胡蘿卜花、播種薊、牛蒡和各種樹苗——有山楂、土洋李和野蘋果——遍地都是。

這片地包括一棟房子,還有倚著房子後牆搭出來的一個披棚,此外還有一座有著碩大的房梁、風化的木板和鐵皮屋頂的巨大的穀倉。那棟房子坐落在小山上,俯瞰著商人挖的池塘。馬路對麵是一排巨大的水力發電塔,綿延著橫貫整個地平線。你可以認為它破壞了風景,也可以把它納入風景,內爾對蒂格說,這取決於你對超現實主義的感覺。

那棟房子是一座兩層紅磚農舍,有一個“人”字形山牆屋頂——《祖傳的屋頂》[4]那本書裏說,這是本省十九世紀晚期標準配置的建築形式——這本書是內爾第一次和蒂格一起過冬時買下並經常查閱的,當時的她仍然認為農場生活代表著某種更優越的真實性。原來在房子大門左側是個客廳,右側是廚房和儲藏間,此外還有一個後客廳與廚房相連,但那個商人拆掉了一些牆——他說是為了改善采光。他安裝了一個內嵌式餐台,把房子內部所有的牆刷成了白色,並著手清除窗框和踢腳線上斑駁的綠色搪瓷,但他隻清理完了一扇窗戶。

在進行更為大張旗鼓的室內裝修時,他從穀倉的主梁上切掉了一截,導致穀倉的牆壁向外傾斜——遲早整座穀倉會倒塌——並把切下的那一截穀倉的主梁作為壁爐架,嵌入了狹窄且無法使用的壁爐的上方。

房子中間有樓梯通往二樓。樓梯是木質的,塗成石藍色,沒有鋪地毯。在需要使用洗臉盆、鐵皮澡盆和戶外廁所的年代,二樓原本有四間小臥室,但現在其中一間變成了一個通風良好的浴室。

剩下的三間臥室中,有一間是蒂格的,裏麵隻有一個床墊放在地板上。第二間預留給了內爾,作為辦公室或書房用——她還需要一張書桌來把她正在進行校對的稿紙攤開來。書桌是用一扇舊門板橫搭在兩個文件櫃上做成的,文件櫃正好給了她不少空間放東西。他們在披棚裏找到了這扇門,並拆掉了把手,文件櫃則是從城裏的車庫拍賣會上買來的二手貨,所以書桌幾乎沒花錢。這很好,因為內爾掙錢不多,而在蒂格最多算是斷斷續續的零星收入裏,絕大部分都花在別處了。

除了書桌之外,辦公室或書房裏還有一張多餘的床,一張也可以稱為沙發床或兩用沙發的單人床。床的中間已經凹陷,上麵覆蓋著破舊的栗色天鵝絨,散發著濕漉漉的灰塵味,內爾發誓會盡快把它處理掉,或者至少把它遮起來。盡快是什麽時候?當她最終搬進農舍和蒂格住在一起的時候吧。盡管每次她想到這件事,她都會把當改為如果。

第三間臥室裏有兩張雙層床:這是為孩子們以及他們來做客的小朋友們準備的。那些是蒂格的孩子。正是為了他們,他才會如此緩慢地逃跑,什麽都沒帶,而且他的錢大部分都花在了他們身上。

他要逃的是他的婚姻。他必須擺脫這段婚姻,不然它會把他拽下去,吸幹他的血,將他徹底開膛破肚。所有這些比喻——讓內爾聯想到巨大的烏賊、吸血蝙蝠、魚的加工過程——都是蒂格說的。他談論他的婚姻的方式很晦澀,而且無論如何他都不常談。他從沒有說過我妻子,也沒有提到過妻子的名字,因為說起來並不是他的妻子要拖垮他,並不是烏娜憑借一己之力完成了拖拽、吸吮和開膛破肚的過程,是他們兩人一起造成的;是被內爾想象成一個巨大多刺的贅生物的婚姻造成的——它是一簇密集的、深綠色的灌木或樹叢,與一個暴雨雲狀的腫瘤雜交而來,具有瓷磚水泥般的黏著性和一些觸角,像一大團堆成球狀的水蛭。

內爾感覺自己被這樁婚姻嚇到了,與之相比,她渺小而幼稚。它有某種超常的體量和磷光閃閃的壯麗,仿佛一條在海灘上腐爛的鯨。那讓她顯得蒼白,至少在她自己看來——蒼白、陳腐、淡而無味。她完全提供不了那麽多充滿戲劇性的陰暗血腥的驚險故事。

蒂格的孩子們周末來到農場,睡在雙層**,有時候帶朋友一起來,有時候不帶。兩個孩子都是男孩——兩個金色頭發、看起來像天使一樣的男孩,分別是十一歲和十三歲。蒂格給他們拍了照片,並在暗房裏親手把照片衝洗出來——這個暗房是他在農舍地窖的泥土地麵上用簾子圍出一個角落搭出來的——然後拿給內爾看:十月,在穀倉裏玩耍,在農耕留下的一堆堆發黴的幹草堆上跳來跳去的孩子們;十二月初,在半凍的池塘邊,用戴著手套的手握著石頭準備把石頭扔到冰上的孩子們;一月,在嚴寒中裹得嚴嚴實實,團著雪球,對著鏡頭笑的孩子們。內爾覺得他們看上去非常快樂。

有時,烏娜與蒂格和孩子們一起開車前往農場。她和他們一起吃周六的晚餐,和孩子們一起去檢查穀倉,看著他們滑冰,並睡在內爾辦公室裏那張發黴的單人**。蒂格說,這種安排的目的是讓孩子們有安全感:他們需要知道,盡管婚姻中有荊棘和水蛭,但他們的父母都非常愛他們。這樣的日子內爾不在農場,每到周末她都不能出現在農場,就算烏娜沒來也不行。(蒂格說)內爾的出現對孩子們不好,甚至從長遠來看對內爾本人也不好,因為那樣可能會讓孩子們認為是內爾摧毀了這段婚姻。

當然,並不是她摧毀的,蒂格說:在她跌跌撞撞地出現之前很久,他們的婚姻已經在醞釀著毀滅。蒂格和烏娜的所有朋友都知道,他們已經知道很多年了,而且,蒂格說,他們很佩服蒂格和烏娜為了讓生活看起來繼續如常而采取的解決問題的方式。他還說,有一天晚上兩人大吵一架之後他太生氣了,於是把他們擁有的每一件玻璃器皿和陶瓷器皿都衝著牆壁扔了過去,留下的一地碎片用來第二天早上與烏娜對峙。這種姿態讓內爾印象深刻。她本人從來就不擅長隨性地撒氣。把所有的碗碟扔到牆上是一種很不錯的公然表態,比她自己會采取的冷著臉一言不發、鬱鬱寡歡、無法釋懷,以及充滿怨恨、悶頭生氣要好得多。

但蒂格和烏娜都很注意不當著孩子們的麵吵架,蒂格說。他們對外有一種禮貌的默契,或者說是非常有教養;他們公開稱呼對方為“親愛的”,星期天會準備有烤肉的正式晚餐——內爾目睹過。因此孩子們需要一些時間來注意到蒂格獨自在鄉下生活,而烏娜獨自在城裏生活這個事實,然後內爾才能走出她一直在候場的昏暗側幕,安全地登上舞台。

所以,那個冬天的前半段,內爾像個逃犯一樣偷偷摸摸。她不在的時候,沒有在房子裏留下任何痕跡——樓梯口黑暗的小櫃子裏沒有她的衣服,浴室裏空間有限的置物架上沒有她的牙刷,拚湊起來的書桌上沒有課本或者講義或者需要校對的稿件。她離開後蒂格是不是把整座房子又檢查了一遍,把她的指紋從門把手上擦掉?她覺得他會。

每周四和周五,她要在大學兼職教課,臨時幫一位休假的朋友代班。她給大二本科生講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勃朗特三姐妹,接著是狄更斯、艾略特和薩克雷,然後是令人沮喪的現實主義作家,比如喬治·吉辛和托馬斯·哈代,最後用奧斯卡·王爾德的《道林·格雷的畫像》和亨利·詹姆斯的《螺絲在擰緊》這些頹廢的作品收尾。她以前沒教過這門課,所以她必須努力地閱讀才能超過學生們。理論上說,她的周一、周二和周三是用來做兼職編輯工作的,過去幾年這一直是她斷斷續續的主要工作。讀小說和編輯都是她在農場也能做的事情。在不用上課的工作日,她會坐灰狗巴士到距離農場最近的小鎮斯蒂爾斯,然後坐在車站牆邊的一把硬木長椅上等待,仿佛坐在溜冰場的更衣室。她呼吸著彌漫在寒冷空氣中的燃油和煙草的氣味。她會吃點薯條,喝點酸味十足的黑咖啡,閱讀一些關於愛情、金錢、瘋狂、家具、家庭教師、通奸、窗簾、風景和死亡的文章,直到蒂格開著他那輛生鏽的藍色雪佛蘭來接她。

或者在周一早晨,蒂格把孩子們送回城裏之後,她會和他一起開車回農場——他出發很早,因為孩子們要在九點前到學校。內爾和蒂格能夠趕得上回農場吃午飯,不過坐車並不會讓內爾覺得餓。相反,她感到頭暈目眩,有點不舒服,就像她以前每次考試前的狀態。是期盼,是被考驗和評判以及擔心失敗的感覺。但她有可能在什麽地方失敗呢?

車裏會很暖和,會有蘋果核的氣味:男孩們在回城途中經常在車裏吃蘋果。蒂格和內爾會拉著手,行駛在更加孤獨卻少了些冰冷的前路上。他們不聊天,而是會聽廣播。從城裏開出來一段路程之後,廣播裏就主要是鄉村和西部音樂了。內爾喜歡表達渴望的歌曲,蒂格喜歡表達遺憾的歌曲。

農場坐落在一條砂土路上,離主路有幾英裏遠。冬天,農舍看起來就像一幅畫——屋頂上的積雪,屋簷上垂下的冰淩,背後綿延的白色山丘和陰鬱的樹林——但內爾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一幅畫出現在她的聖誕卡上。它在現實中很美,但作為藝術則過於誇張,就像日落一樣。

在漫長、蜿蜒、冰雪覆蓋的車道低處,車輪會開始空轉,車身會左右擺動。蒂格可能會嚐試著爬幾次坡,但他知道什麽時候該停:重點是不要讓車子滑進那個景觀池塘。如果他們借助蒂格放在後備廂裏的沙袋和鏟子,也沒辦法繼續爬上坡的話,他們就會把車留在低處,沿著車道兩側的雪堆艱難地走路上去,他們呼出白色的哈氣,流著鼻涕。他們從披棚裏的後門進入農舍,跺掉腳上的雪,脫掉靴子和厚厚的外套,摘掉手套和圍巾,對於緊隨其後的浪漫纏綿的時刻,這絕非最好的前奏。

他們會在蒂格冰冷的臥室裏脫掉另外幾件衣服——《祖傳的屋頂》中的那類房屋都沒有隔熱層,內爾讀到過——然後他們會在蒂格的羽絨被下、在蒂格的破床單之間瑟瑟發抖,緊守著彼此不顧一切地擁抱,這種擁抱讓內爾想起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作家對於溺水的描述。那些小說裏經常有人溺水,尤其是那些婚外亂性的人。

在那之後,是一段陶醉在溫暖和慵懶中的間歇,緊接著——對內爾來說——是難以置信:她在這裏,在這個處境裏幹什麽?這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處境?她自認自己是個喜歡把事情辦得清楚、直接、光明正大的人,那麽她是怎麽跟如此含混不清而且還這麽肮髒的情況攪在一起的呢?因為如果你客觀地看待這件事,比如說,從某個給八卦小報寫文章的人的角度來看,蒂格和內爾應該被人發現在暴風雪中,因為一氧化碳中毒而雙雙死於車內才對吧?拋家棄子的丈夫與任職編輯的小情人在鄉間愛巢附近尾氣中毒身亡。雖然之前從未發生過這種事情,也不太可能發生——他們倆都沒蠢到困在車裏時還開著引擎——但僅僅想到這些就足夠可恥了。

內爾最擅長自我批評,所以她絕對不會輕易放過自己,而且無論如何她都是個成年人——這是她的選擇,這是她的行為——盡管如此,一個難以接受的事實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整件事都是烏娜造成的。烏娜是關鍵因素。烏娜建立起關係,烏娜推動它向前發展,烏娜在一些事後被證明為非常關鍵的時刻的時候故意缺席,就像莎士比亞戲劇中那些陰險的女仆角色。為什麽?因為內爾符合烏娜的目的。但內爾自己當時並沒有識破那些目的。

起初出雙入對的並不是內爾和蒂格,而是烏娜和內爾。她們一開始關係就不錯。烏娜可以非常討人喜歡,隻要她想這樣:她能讓你覺得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能夠讓她依靠的人。這一點非常能打動內爾,因為內爾理想中的自己一度就包含這種可靠性。她年輕過,比現在年輕,也比烏娜年輕。

那時,內爾是烏娜的編輯。她當時已經在做兼職,穿梭在人手短缺的出版社之間找事做。她為自己開發了一個中等規模的利基市場[5]——她有一些為人所稱讚的優點,比如能在尚未達到出版要求的原稿上創造奇跡,按時交稿,收費不高,以及當喝醉酒的作者半夜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能夠老練地處理,給予對方鼓勵,並且用某種喃喃低語讓對方感覺得到了理解。她主要從事小說的編輯。她接手烏娜的書是因為答應了一個出版人哥們兒——實際上是一個舊情人——提出的條件:如果她能為烏娜編輯這本他並不看好的書,他會給她豐厚的回報。

可烏娜的書又是出版商想要的那種類型,因為它有可能賺到錢。烏娜的日常工作是一家小型雜誌社的辦公室經理,她在業餘時間寫了一本題為《女魔法師》的超級女性自助手冊,講述如何在兼顧事業和家庭的同時,還能抽出時間堅持美容和改建住房。這是一個當時剛剛流行起來的主題,而且出版方很著急:必須趕在這波風潮退去之前把書出版。他們指望內爾——她的那個哥們兒說——用比平時快一倍的時間把書稿打造出個樣子來。

內爾花了很多時間和烏娜一起重新構築章節,組織段落,並建議她補充新的細節與增減內容。她驚訝地發現,雖然烏娜外表看起來爽朗、整潔、笑容滿麵——但她的頭腦就像個裝襪子的抽屜,裏麵塞滿了很多完全不同、雜七雜八的東西。

編輯過程臨近結束時,那份原稿實際上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本書,當然也是更好的一本,烏娜說過,她為之感激不盡。她在書中致謝的部分表達了這種感激之情,之後她贈書給內爾時,又在扉頁上再次親筆表達了一遍。致極為寶貴的內爾,改寫女王——我背後的力量。愛你的烏娜。內爾很開心,因為她相當欽佩烏娜,並把她敬為一個已經把人生想清楚的女性前輩,不像她自己。

這本書大獲成功,至少在當時被視為成功。烏娜不僅被報紙和電台輪番采訪,還出現在當時那些女性早間聊天電視節目上。後來短期內她還有了一定名氣。在烏娜忙於和內爾一起編輯書稿以及隨後的出版及其後續事務時,內爾看到的蒂格隻是個模糊的形象,是背景中的一個影子。當時內爾對蒂格完全不了解,對婚姻中潛藏的恐怖也一無所知,她遠在對他們之間這種禮貌默契知根知底的朋友圈之外。

在公開場合,烏娜對蒂格隻有讚美之詞。他一直都非常支持她的事業,她說。他買菜做飯,烏娜有事脫不開身的時候,他還會留在家裏照顧孩子們,此外他還要完成在廣播電台擔任紀錄片和訪談節目製作人的本職工作。與新聞頭條中出現的那些因為嫉妒而用鐵棍把妻子打死或把她們淹死在浴缸裏的惡魔不同,他完全讚成她擁有自己的生活。

他們兩個人為雜誌文章拍攝過彩頁照片。他們假裝正在一起做飯——甚至可能連假裝都算不上。烏娜氣質高雅,穿著寬鬆的長袍,脖子上戴著一條未切割的琥珀串成的項鏈,身材高大的蒂格穿著馬甲和襯衫,有種粗獷的隨意。那是一本女性雜誌,所以主要拍的是在廚房裏的照片。他們兩人之間有一隻生火雞,火雞周圍的胡蘿卜、土豆和芹菜稈擺得很有藝術感。他們是一對很上鏡的夫婦,內爾向往地想:當時的他們代表著她自己的生活中缺乏的那種穩定性。她最近才發現,她其實是一個比曾經設想中的自己更為傳統的人。

然後烏娜想再寫一本書,作為第一本書的續集。實際上,她想讓內爾來寫:她,烏娜,會把她的想法用錄音機錄下來,而內爾可以做一些有用且必要的工作,把這些想法轉化為文字。這本書的書名是《女魔法師的魔法盒》——內爾也認同這個書名很不錯,哪怕聽起來有點像奇幻冒險類的兒童書。麻煩在於,烏娜似乎並不確定她想在盒子裏裝什麽。有時候,這本書聽起來像一本回憶錄,有時候又像一本自己動手做的實用手冊——如何去除家具上的白水漬印,如何處理地毯上的墨點——但其他時候,它又像一篇宣言。當然,它可以同時具有這三種特征,內爾說,有辦法可以做到;但烏娜必須對目標和意圖做出一些初步決定。烏娜這時猶豫了。內爾不能代勞嗎?烏娜太忙了。

在這種——怎麽形容呢?小衝突?懇求?商談?——時候,烏娜向內爾傾訴了一些心事。(內爾以為自己得到了偏愛才會聽到這麽隱秘的事情,烏娜會用降低聲音的方式來暗示私密性,但她很快發現情況並非如此。烏娜的秘密是公開的秘密,她的傾訴就像一種經常重複的儀式。)烏娜說,她與蒂格的婚姻已經不再是真正的婚姻。他們兩個人分房睡已經很多年了。他們是為了孩子們才繼續住在一起,在這方麵蒂格做得很好。關於喬叟[6]在《巴斯婦的故事》[7]裏形容的“其他伴侶”,兩人有個君子協定。烏娜雲淡風輕地拋出了這個典故,不夠成熟的人可能還會多說幾句,也許是為了炫耀,但烏娜精於世故得多。

內爾想起烏娜時,腦海中浮現的就是精於世故這個詞。烏娜擁有真正的家具,是帶著祖傳之寶氣質的維多利亞風格與簡約的現代主義風格混搭而成;她的牆上掛著鑲有畫框的原版圖畫。她有一些簽過名並且有編號的版畫。內爾並不渴望自己能達到這種水平:她的一居室公寓裏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其中一把其實就是個便宜的豆袋靠墊——一個鬆垮的燈芯絨麵沙發,四個書櫃裏放著她積累的書籍,還有一張彈簧吱吱作響的單人床——這一切都來自救世軍二手店和慈善商店——還有幾張海報,用大頭針釘在牆上。她在攢錢,盡管她也不確定為什麽而攢錢。她最多也就是把桌子漆成橙色,在沙發上加了兩個靠枕,但她覺得沒必要花更多的錢,因為這套公寓與她之前住過的很多公寓和房間一樣,隻是個臨時落腳的地方。她告訴朋友們,她還沒有準備好安頓下來。

這是一種說法。另一種說法是,她還沒有找到能與之一起安頓下來的人。她的人生中有過幾個男人,但都沒什麽說服力。他們有點像她的桌子——很快到了手,發揮了一點光亮,但隻是暫時的。可是,用這種東西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厭倦了租房。

聊完分房睡和君子協定之後,內爾回到她的一居室,出於好奇拿出大學版喬叟文集,坐在她的薩利安牌桌子前,查閱著《巴斯婦的故事》。嚴格說來,巴斯婦完全不是個通奸者,而烏娜卻是;“其他伴侶”的本義是巴斯婦在婚前而非婚姻中染指過的男人們。但這一點存在爭論。無論如何,現在沒有人再使用通奸這個詞了;這不是一個很酷的詞,說出來是一種社交上的失禮。這個詞在1968年前後被廢止;三年後的今天,長期的婚姻關係仍然在沒有顯著原因的情況下破裂,有著體麵工作的中年男人仍然在周末吸食毒品,戴著木製的愛珠,和年齡隻有他們一半的女孩們上床,曾經心滿意足的家庭主婦們仍然在轉換軌道,開始新的事業,並且,在極端情況下,一夜之間變成女同性戀。以前沒有女同性戀,或者沒看見過女同性戀,但突然間,她們到處湧現。其中一些人甚至並不是真正的女同性戀,她們隻是在報複丈夫的愛珠和那些年輕女孩。

年輕女孩和那些想要逃跑的妻子通過著裝來顯示她們思想的開放。她們穿著連身衣,戴著大圓框眼鏡,或者穿著民族風的拖地長裙和厚底涼鞋;她們留著畫報上的長直發,或者少數民族鬈發,或者超短發;她們塗黑色的眼影和淡粉色的唇膏,不然就根本不化妝。“愛就是愛。”她們會這樣說,帶著一種微笑但教條的氣質,讓內爾覺得她們挺自以為是。愛就是愛。聽起來非常簡單。但從實際來看,它意味著什麽?

無論玩什麽遊戲,內爾都想知道規則:她是一個按照規則行事的人。小時候她會把自己的食物分成幾小堆:按照她自己製訂的嚴格計劃,把肉放在這邊,土豆泥放在那邊,豌豆則放在一個專門為豌豆預留的區域。正在吃的那堆食物完全吃光之前,絕對不碰另外一堆食物:這就是規則。這些年她花了不少時間玩單人紙牌接龍遊戲,但從來沒有作弊過。

在社會交往方麵,她隻學到了一直在強迫人們遵守的古老規則,直到迎來爆炸性的瞬間——那似乎就是一個瞬間發生的——所有的遊戲都立刻改變,早先的構架已經四分五裂,每個人都開始假裝規則這個概念本身已經過時。舉例來說,按照之前的規則,你不能搶其他女人的丈夫。但現在似乎沒有搶別人丈夫這回事了;相反,隻是不同的人在做自己的事,並做出不同的人生選擇而已。

在這段動**的時期,內爾感到困惑、迷茫,失去了深度。然而,承認這樣的事情,就會招致蔑視。她覺得自己的反應會不合群,於是幹脆一言不發,並提前離開文學界的聚會,以免在走廊上與留著大胡子的男人們糾纏不休,也不必在掛著日式燈籠的花園裏推開醉醺醺的男男女女,聽他們含混不清但又憤怒地批評她保守的作風。

她的韻事——韻事,又是個過時的詞——她的情感關係在這個瞬間到來之前至少還有過程。它們有開頭、中間和結尾,由不同的場景作為標記——在酒吧裏、在餐廳裏、在咖啡館裏,甚至——當事情變得極端時——在大街上。除了必須經曆的痛苦和揮灑的淚水——通常是她獨自流淚——之外,這些場景中還是有一些盡管不太愉快但還算令人滿意的地方:關係結束後內爾也經常覺得應該慶祝一下,仿佛已經按照劇本演完了角色,完成了不甚明確的職責。

曾經也有過登場和退出,而不隻是曖昧地溜進溜出房間和取代了社交生活的咕噥、懶散、聳肩。其中還包含著各種情緒,每一種都連帶著一個可以辨識的詞語:嫉妒、絕望、愛、背叛、仇恨、過錯,應有盡有。但是如今在年輕人或者自認為年輕的人們看來,擁有任何規模的詞匯量都是一種缺陷。

烏娜和蒂格比內爾年長。他們尚未完全摒棄古老的規則,他們仍然願意交談。在巴斯婦那件事之後不久,烏娜邀請內爾到家中用晚餐——是烏娜和蒂格家享譽盛名的烤牛肉歡樂晚餐。內爾真誠地赴宴,期待著有一張正經的餐桌,周圍擺著椅子,不像更為混亂或者更波希米亞風的聚會上時興的方式——擺出各種糙米,讓大家隨便拿著吃。她見過那張桌子,她和烏娜在桌邊做過一些編輯工作。最不濟的情況下,餐桌上也會擺出餐具;最理想的情況就是沒有人盤腿坐在地板上滔滔不絕地談論他們的嗑藥飛天的經曆。在場的還有一對夫婦——一位曆史教授和他的妻子,奇跡般地還在一起。這位教授曾在蒂格的一部紀錄片中出鏡,是七年戰爭[8]方麵的權威。

兩個孩子已經提前吃過了晚餐,但是又為了特製甜點——加巧克力醬的柑曼怡舒芙蕾——出現了。

氣氛很歡樂,甚至有點亢奮。每當內爾說話時,烏娜和蒂格都會轉過他們容光煥發、饒有興味的臉望著她,但內爾不常開口——大部分時間大家都在聽那位曆史教授滔滔不絕。不過,內爾真的有話想說時,也並沒有覺得她必須字斟句酌,言簡意賅。

晚餐後,曆史教授夫婦告辭,內爾幫助烏娜把餐具拿進廚房——這是古老的規則之一——然後和兩個男孩玩起了大富翁遊戲。孩子們親切有禮貌,把她當成了稍大一點的小孩來對待。她搖骰子,擲骰子,並且很幸運。她不僅得到了自來水廠、電力公司、全部四條鐵路、一些紅色的街道以及淡藍色和紫色的房產,而且還得到了公園廣場和木板路,並在這些地方建起了酒店。盡管她對自己的殘忍感到驚訝——這隻是個遊戲,她應該讓孩子們贏——但她還是收取了高額房租,最後把孩子們逼到破產,在遊戲中獲勝了。

感人的是,孩子們竟然沒有悶悶不樂,而是想要再玩一局,可是烏娜宣布時間已經不早了。然後他們吃了冰激淩,家裏三隻貓中的兩隻爬到內爾身上,嗚嗚地叫著。蒂格和烏娜對她和孩子們低頭微笑,好像某個救孤故事裏善良的養父母。內爾感到陶醉,感到被歡迎、被接受,並且莫名其妙地感到被保護。

提出晚餐邀請是為了讓內爾能充分接觸到蒂格。這是內爾後來得出的結論。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是去麵試的:烏娜欽點她成為她丈夫的第二任妻子,或者,如果不完全是第二任妻子,也是第二任的什麽,處於次要地位的什麽,可控的什麽。類似於妃子的角色。她要充當蒂格的其他伴侶,這樣烏娜就可以繼續過她決心要過的自己的生活。

然後發生了什麽?內爾不太確定。她神魂顛倒了,顯然。她亂了陣腳。也可能她被綁架了。有時感覺真是那樣的。無論到底是什麽,都部分導致了蒂格最終跑到鄉下去,盡管沒人這樣說過。

一月下旬,內爾買了一些紅色、藍色和紫色的編織毛線。她已經很久沒編織了,長大之後就沒再織過,但她有一種想重新開始編織的衝動。她想為她所謂的書房裏的那張破床——就是烏娜周末到訪農場時睡的那張床——織一床羊毛床罩。她要先織出幾個長條,由紅色、紫色和藍色相間的方格組成,然後再把這些長條鉤在一起。要想得到預期的效果,她需要做好規劃,讓那些方格組成她設想的醒目的跳色棋盤格。床罩織好後,她就會把它鋪在**,並一直鋪在那裏。

也許她會那麽做。然而,也許她不會。也許她會回到她的橙色桌子和她的薩利安沙發上,帶上她要編織的毛線。她還沒有決定。

蒂格不在農場的時候——他外出遠足或者有其他行程的時候——她會讀書,編輯手稿,或批改學生的論文。《遠大前程》中提到的紳士的概念;《簡·愛》《名利場》和《螺絲在擰緊》中的家庭教師:工作乏味、追求財富、歇斯底裏;《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順從與反叛。但她的書房在房子的北麵,會變冷,而且黑得早。所以無論手頭正在做什麽,她都會放下,長時間地休息,給自己泡茶,坐在曾經屬於前廳一部分的采光窗旁,編織著她的藍、紅、紫三色床罩,聽著屋簷下冰柱融化的滴水聲,向外凝望田野上的雪堆被風吹起的耀眼的白霧,以及雪堆後麵的一排雪鬆,還有它們藍色的影子。在這些時刻,她會忘記自己是否還有決定要做。她感到慵懶、舒適,仿佛漂浮在一個溫暖的浴缸裏。但隨後她不得不掐醒自己,恢複警覺的狀態,並嚐試考慮自己的處境。

蒂格究竟能夠給她什麽呢?他嘴上說想要長久,但是以什麽樣的形式?畢竟他還是已婚身份。會有過程,會有情緒和事件,這些都能預料到。會有愛——已經用到了這個詞——但那是什麽樣的愛?而且,就日常生活而言,它意味著什麽?“我認為我們可以把問題解決,”蒂格是這麽說的,“我想和你分享我的人生。”但是,他說他想要分享的人生裏包括——比如說——烏娜嗎?

內爾一走進她書房的門,就能感覺到烏娜的存在。感覺,也可能是氣味:烏娜喜歡有香味的化妝品,並更中意帶有異國情調的香氣。在她們編輯書稿的日子裏,內爾覺得這些香氣很令人愉快,但現在她發現,如果不先把窗戶打開,不顧零攝氏度以下的氣溫,讓新鮮空氣進來,她就無法靜下心來工作。她感覺烏娜就站在她身後,躲在她肩膀後麵窺探,臉上掛著曖昧的微笑,散發出一陣陣令人窒息的氣味,就像一片成熟的罌粟花田。

但是按照蒂格的說法,烏娜到農場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至於烏娜的新書項目,也就是內爾本來要編輯,或者——更應該說是——要捉刀的那本,已經被悄悄地放棄了。

* * *

二月末,蒂格宣布,內爾現在可以和孩子們同時住在農場了。內爾不確定她是否準備好了。她已經習慣了當隱形人:現在改變安排會破壞掉這種平衡。但蒂格說,他已經跟孩子們解釋了她的情況,說她這周大部分時間都會住在農場,所以她也要配合。再說他和烏娜也已經討論了這個問題,並同意事情應該朝著這個方向發展:是時候讓男孩們明白這個家的女主人是內爾了。

“你為什麽要和她討論這個問題?”內爾問道,盡量讓語氣中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蒂格似乎很納悶兒。“我當然要和她討論,”他說,“關於孩子們的一切事情我們都一起商量。她是他們的母親。”

“關於我,她具體是怎麽說的?”內爾問。

“她完全支持,”蒂格說,“她完全支持你。她覺得你對孩子們有好處。”

“但我的感受呢?”內爾問。她想補充說,她不是這個農場的女主人。她不是任何一個家裏的女主人,她還沒有安頓下來,她還沒有下定決心。她希望繼續談戀愛。

“你是什麽意思?”蒂格說。

“他們認為我是誰?”內爾說,“我應該是誰?”

“你應該是一個和我一起住在這裏的出色的女人。”蒂格說。他伸出雙臂摟住她,親吻她的脖子,但她能感覺得出他還是很惱火。她在沒有麻煩的地方製造麻煩。她越界了。但這條界線在哪裏?她看不見。

* * *

二月的最後一個周六,內爾坐灰狗巴士去了斯蒂爾斯。抵達時已經是下午:蒂格和烏娜認為內爾不應該在農場度過整個周末,第一次不行,因為可能會讓孩子們過於緊張。她在車站一邊編織著床罩,一邊等著蒂格來接她。她隻剩下兩行方格要織了;她已經用鉤針把織完的幾行拚在了一起,藍、紅、紫三色的棋盤格效果已經按照她的設想實現了。

蒂格遲到了,但這並不是什麽新鮮事。他來接她的時候總是遲到。他在斯蒂爾斯還有其他事情要辦。他需要給汽車加油,去五金店,買菜。她明白到這些之後,也就多少不再計較他遲到了。

這一次沒有擁抱,沒有脫了一地的衣服,沒有匆匆忙忙地鑽進蒂格的羽絨被裏。相反,他們剛一進屋,就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他們還要在外麵開心一陣子。”蒂格說。

“也許我們應該做一些熱可可。”內爾說。這就是你跟小孩相處的辦法:你給他們做可可。“還有爆米花。”她補充道。這些都是她自己小時候在同樣一個寒冷的冬日午後得到的食物:能夠給人安慰的食物,豐富、甜蜜而溫暖。

“這是個好主意。”蒂格說。他對她笑了笑,很高興她在努力。

幸運的是,他們有可可粉,還有一些爆米花。內爾忙著把可可粉和糖混合在一起。她倒了一些牛奶在鍋裏,打開爐子,開始在一個鐵鍋裏搖動玉米粒。童子軍訓導員,她想。夏令營主管。帶孩子郊遊的主日學校老師。這些是她的選擇,她的偽裝;她們都是假正經的角色,卷起藍色棉布襯衫繡有徽章的袖口。她該怎麽跟男孩們打招呼?“你們好,我是你們爸爸的情婦。”但情婦這個詞已經和通奸一起被拋棄了。這兩個詞不能脫離另一個單獨被提起。

男孩們穿過披棚進屋,她能聽到他們大笑著跺掉腳上的雪。然後他們來到了客廳。他們害羞地看著她,帶著一種或許是不信任或憂慮的神情,和她正在看著他們的樣子基本上差不多,內爾想。然後他們輪流和她握手。盡管到目前為止,他們所寄居的婚姻關係一直有荊棘和水蛭,但是他們仍然具有所謂的良好的教養。他們比她記憶中個頭更高,也更強壯了一些——他們當然會這樣。她上次見到他們已經是幾個月前——好多個月前的事了。

他們三個人坐在餐桌旁,喝著可可,吃著爆米花,玩著大富翁遊戲,而蒂格煮了意大利麵作為晚餐。這次他們不像第一次一起玩遊戲的時候那麽瀟灑;他們行動更加謹慎,更加有所防備;孩子們把他們在遊戲裏掙到的錢積攢起來,似乎是為了應付未來的緊急情況。他們不再像之前那樣不顧一切地買地,也不再賭博和冒險。他們可能想起了第一次和內爾玩遊戲的時候,那時他們的父母還在同一個屋簷下,假裝一切都好。現在輪到男孩們假裝一切都好。蒂格也在假裝:他高興過了頭,焦慮地顫抖著。他太希望一切順利。

內爾盡量玩得很馬虎,借了不計其數的債,但盡管她盡了最大努力,她還是贏了。她不能讓自己作弊。(在之後的幾個月裏,她和孩子們還會玩很多次類似的遊戲,有時候甚至蒂格也會加入。內爾想換成紅心或集體接龍,但男孩們要求玩大富翁。內爾為他們感到難過:每個孩子都想贏,哪怕就一次。但他們的運氣不好,這是沒辦法控製的事情。)

烏娜的聲音仍然帶著內爾記憶中那種坦誠但又權威的語氣。“你會盯著他們做作業的,對吧?”她說,“蒂格總是讓他們玩太久。他們的功課越來越落後。”

所以這就是我應該成為的人,內爾想,我是家庭教師。

三月底,除了背陰的地方之外,大部分積雪已經消融,花蕾含苞待放,內爾織完了她的床罩,並把它鋪在她書房的單人**。她對最終的效果很滿意。她叫蒂格來欣賞。

“這是不是意味著你會住下來?”蒂格問道,伸出修長的手臂從後麵抱住她。內爾沒有說什麽,但她笑了。他畢竟沒有那麽愚鈍。

四月,孩子們把他們的一隻貓帶了過來,因為農場裏就該養隻貓:他們在穀倉裏看到了一些老鼠,也可能是田鼠。這隻貓是一隻城裏的貓。由於不習慣旅行,它在車上一路哀號,還吐了,他們到達農場時,它不等別人抓住它就跳了出來,跑進了灌木叢中,好幾天不見蹤影。它回來的時候已經瘦了,身上的毛掛滿了芒刺。它溜到內爾書房的床底下不肯出來。然而,顯然它半夜一定出來過,還在內爾的針織床罩上打過滾,並把大部分芒刺都蹭到了床罩上。內爾把那些刺都挑掉了,但她永遠沒辦法把所有細小的鉤刺全部挑幹淨。

[1] Monopoly,大富翁,又可譯作“強手棋”,一種多人參與的模擬經營類遊戲。

[2]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好萊塢盛行的一種電影播放方式,即同一電影場次先後播放高成本和低成本的電影各一部,票價仍是看一部電影的價格。

[3] 1英畝約為4046.86平方米,20英畝約為80937.2平方米。

[4] 《祖傳的屋頂》(The Ancestral Roof: Domestic Architecture of Upper Canada),1963年出版,作者為瑪麗昂·麥克雷(Marion MacRae)。

[5] 指在較大的細分市場中具有相似興趣或需求的一小群顧客所占有的市場空間。

[6] 傑弗裏·喬叟(Geoffrey Chaucer,1340或1343—1400),英國中世紀作家,代表作《坎特伯雷故事集》。

[7] 《坎特伯雷故事集》裏一篇著名的故事。

[8] 1756年開始,英國-普魯士聯盟與法國-奧地利聯盟之間發生的一場戰爭,最終英國取得巨大成功並從法國手中得到了加拿大新法蘭西。此戰爭持續了七年,故稱七年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