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別處 The Other Place
我漫無目的地遊**過很長一段時間。感覺像是很長時間。但感覺不像是漫無目的,至少不是無憂無慮的漫無目的:我一直在被命運和必然所驅使,就像我中學時讀過的那些濫情小說裏衝進暴風雨並出沒於荒野的主人公。我必須保持移動,像他們一樣。我停不下來。
我想象過自己用一根棍子挑著一個小小的行囊,在一條塵土飛揚或崎嶇不平或冰雪覆蓋的道路上艱難跋涉的場景,就像漫畫裏的流浪漢。但那過於光怪陸離。我應該更像個神秘的旅者,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如同一個征兆,進入每個新城鎮,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任務完成。
現實中,我沒有任務,也沒有艱難跋涉或大步流星。我坐火車,或者坐飛機——這在當時是一種犒賞。
* * *
我歡迎每一次新的遷居,我欣然甚至是喜悅地打開我僅有的幾件行李,然後便開始探索鄰裏、地區或城市,了解其中的門道;但過不了多久我就會開始想象,如果我永遠留在那個地方,我會變成什麽樣子。在這裏,我會是一個頭發蓬亂的知識分子,麵色蒼白,沒有幽默感,心理也不太健康;在那裏,我會是一個知足的主婦,被關在一座房子做成的籠子裏,但當她意識到那實際上是個籠子的時候,為時已晚。
什麽為時已晚?出去為時已晚,離開為時已晚。然而與此同時,我又渴望安全感。在對待男人的問題上也是如此。曾經有可能的每一個人都很快變成了不可能。隻要兩把牙刷並排出現——不,甚至隻要我一想到兩把牙刷並排放在浴室台麵上,變成一種深陷其中、停滯不前、軟弱無力的伴侶關係之後——我就必須離開。我的書會被打包裝進紙箱用大巴車運走,其中有一些會在途中遺失;我的衣服和毛巾——我確實有一條毛巾——則會被裝進我的小鐵皮箱。我打包的時候哼著歌。然而每次開始打包時,我都會有種背井離鄉的感覺:與我的哼唱交織的,是我對自己即將離開但尚未離開的這個地方淚眼汪汪的懷念。
至於我真正的家,我長大的那個家,我很少想到它,或者說從來沒有細想過。我隱約能感覺到父母對我的擔心,但他們的擔心讓我反感。我過得不錯。我自食其力。每隔一段時間,我的內心就會打開一扇窗,我會遠遠地瞥見父母微小的身影在匆匆忙忙地進行著他們日常的活動,仿佛一部倍速播放的電影:洗碗時的肥皂泡沫讓兩隻手和餐具都模糊起來,整理花園時近乎瘋狂地投入,開著噴氣機一樣轟鳴的汽車前往他們夏天度假的那些地方;然後在那兒洗碗,然後在那兒瘋狂地整理花園,然後再回來,然後上床睡覺,然後在黎明時起床,如此循環往複。他們沉浸於世俗的事務中,並不思考任何更高層次的真相。他們讓我產生了優越感。然後我就會想家。然後我會覺得自己像個孤兒,在寒夜中光著腳流浪,一邊窺視著家庭生活的舒適場麵,一邊從後麵的菜地裏偷一兩個土豆。我會用這些悲慘的情景折磨自己,然後再次匆忙地關上那扇窗。
我不是孤兒,我告訴自己;我距離成為孤兒還很遠。我得更像個孤兒才行,這樣我就可以吃對我有害的食物,熬夜,穿不雅觀的衣服,和不適合我的同伴一起混,並且不必再擔心這樣的行為會讓我想起源源不斷的焦慮的評價。你為什麽要住在這麽個垃圾堆裏?你平時都在幹什麽?你為什麽和那個變態在一起?你為什麽一事無成?你要多睡一點!你會毀掉你的健康!少穿黑色!
這些話我父母是絕對不會大聲說出來的——他們沒那麽傻——但我相信思想的射線。這些射線從我父母的頭顱中不停地發射,直接射向我的頭顱。就像無線電波。我離開家越遠,他們默默發過來的射線就越弱。所以我必須在我們之間拉開很大距離。
與我這種胸無大誌的心願相對應的是一種截然相反但更加可恥的心願。二年級閱讀材料中的一篇文章始終讓我念念不忘,那個故事裏有一個每天開車上班的父親,一個穿著圍裙做烘焙的母親,還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以及一隻貓和一隻狗,他們都住在一棟有褶皺窗簾的白房子裏。雖然我住過的所有房子都沒有這種窗簾,但它們似乎注定會出現。它們不是一個目標,不是我必須努力爭取的東西:這些窗簾反正一定會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因為這是天意。如果沒有這種窗簾以及與之搭配的一切,我的未來就不會完整——不,就不會正常。這個念頭被我塞進行李箱的一角,像是一件應急的衣物:它不是我現在想穿的,但到了最糟糕的時候,我可以把它拿出來,抖開褶子,穿在身上。
我不會永遠保持這種居無定所的狀態。我會遇到某個人,然後在某個時候、某個地方安定下來。不是嗎?
但是,如果我錯過了某個轉折點——錯過了我自己的未來呢?錯過太容易,讓人膽寒。猶豫和離開太多次之後,我的選擇就都用光了;我隻能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就像農夫娶妻那首兒歌裏的奶酪。嗨吼,嘿吼,奶酪孤零零地站著,他們以前唱過這首奶酪歌,每個人都會在頭頂上拍手,取笑那個奶酪。
連我都曾經取笑過遊戲中那塊孤零零的奶酪。如今我為自己感到羞愧。為什麽孤獨——無論是獨處時的孤獨還是在人群中的孤獨——會變成這樣一種被人嘲笑的事情?但現實就是這樣。孤獨——孤獨者——是不值得信任的。他們奇怪且變態。他們很可能是精神病患者,他們的冰箱裏可能藏著幾具被謀殺的屍體。他們誰都不愛,也沒人愛他們。
在那些更加叛逆的瞬間,我問過自己,我為什麽要在意被長期伴侶關係的挪亞方舟拒之門外呢——那裏實際上是個被美化的動物園,欄杆上有鎖,在固定的時段分發食物。我不會允許自己受到**。我會保持距離。我會保持貧瘠和狼性,並繞過邊緣地帶。我會成為屬於夜晚的生物,穿著豎起領子的風衣,在路燈之間踱步,對重要的問題進行嚴肅思考,我的鞋跟發出極為空洞的回聲,麵前投下一個長長的影子。
但我仍然被二十歲時讀到的一首詩所困擾,那首詩是一位比我年紀大得多的知名詩人寫的。詩中聲稱,所有知識女性的屁股上都有粉刺。這是個荒唐的結論,我知道;但我還是為之擔心。我注定要擁有的褶皺窗簾和我注定要長粉刺的屁股並不相稱。然而,到目前為止,兩者都沒有發生。
與此同時,我還要謀生。當初那個時候,你可以找份工作,幹上一段時間然後辭掉,再去別的地方,找別的工作。當時勞動力短缺,或者說像我這種沒有確切名稱的勞動力短缺。我認為自己是個四處漂泊的腦力勞動者——相當於伊麗莎白時代雲遊四方的賣藝人,或者遊吟詩人,我緊抱著我的大學文憑,仿佛它是一把廉價的魯特琴。我感覺我的這種狀態也會帶來一些爭議。在聚會上——比如我在不同的大學工作時的教職工聚會,以及我在其他行業磨煉技巧時待的公司的同事聚會——我捕捉到過教員的妻子們或公司職員的妻子們反複打量我的目光,好像我身上長了虱子。也許她們認為我對她們的丈夫有所企圖,雖然其實她們並不需要擔心我。
丈夫們則是另外一回事了。任何沒戴婚戒的女人,無論穿得多麽呆板,都可以免費讓他們撩一撩試試口味。我怎麽從來沒想到過呢?但我沒有,我沒能及時溜掉,之後就會發生衝突,或許在我正幫忙整理的廚房裏,或許在大衣堆積如山的臥室裏,然後似乎每個人都會感到憤怒和受傷。丈夫們生氣是因為我應該注意到他們偷偷摸摸試探的摸索才對,妻子們生氣是因為是我勾引了丈夫們。至於我,我的震驚多於憤怒。這些矮胖或者酸腐的老男人怎麽可能會讓我覺得他們有任何魅力?(這種震驚源於年少無知。我後來克服了。)
這些態度和遭遇是我早年遊**歲月中的常態。但後來事情發生了變化。我剛開始遊**的時候,所有女性都想結婚,我的許多朋友已經結了婚。但是到了我遊**期的末尾——中間隻有八年,畢竟不算太長——一股浪潮席卷而來,徹底變了天地。超短裙和喇叭褲曾經短暫流行,但立即被涼拖鞋和紮染T恤所取代。大胡子遍地開花,公社也開始萌芽,隨處可見留著長直發、不戴胸罩的瘦女孩。性嫉妒就像用錯了叉子,婚姻是個笑話,那些已經結婚的人發現他們曾經穩固的婚姻像是有缺陷的灰泥一樣正在坍塌。你應該放任自流,積累經驗,像一塊滾石。
我不是一直在過這種生活嗎?大胡子和大麻煙流行之前的很多年我就在這樣生活了。但我覺得自己太老,或者有可能太持重,已經不適應愛珠[1]和癮君子一族。他們缺乏莊重性。他們想要活在當下,但想像青蛙那樣,而不是像狼。他們想坐在陽光裏眨眼睛。但我是在全力以赴的時代長大的。放鬆讓我感到無聊。我認為我應該在這個世界上闖出自己的路,無論它通向哪裏。我想我應該有所成就——像太多事情一樣,對我來說,這個成就是去別處。
那段時間我住過寄宿公寓、合租公寓和出租屋。我沒有自己的家具,那會拖累我。每到一個新地方,我都從舊貨店買些臨時的家具,離開時再把它們賣掉。我沒有餐具。偶爾我也會縱容自己買一件裝飾品——一個俗氣的彩色花瓶,一件跳蚤市場的古董。我買過一隻木雕的手,那隻手裏舉著一個類似聖杯的東西,上麵有皮特凱恩島紀念的字樣。我斥巨資買過一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缺少瓶塞的香水瓶。
我選擇的物件都是能裝東西的,但我沒往裏麵裝東西。它們一直是空的。它們都是具有象征意義的小神龕,供奉著饑渴。我知道它們是毫無價值的雜貨,但每次我重新收拾行李時,它們都會被放進我的鐵皮箱。
有一年,我在一所大學找到了一份工作,給大一新生教語法,這意味著我能夠負擔得起一套完全屬於我的真正的公寓。工作的地點在溫哥華;那套公寓是房東在他們的平房上專為出租而擴建的頂層。公寓還附有一個樓梯間,陡峭而簡陋,鋪著橡膠地墊,但是沒有扶手或窗戶,讓樓梯間更像個垂直的隧道,而非樓梯間。公寓裏甚至還有幾件家具,都是樓下房東家裏已經不需要的。比如有一張床,上麵鋪著亮綠色的絲光緞床罩,床罩的款式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前甚至更早一定會被視為華麗無比。還有一個梳妝台,風格可能是三十年代的。還有一麵巨大的鑲著金色邊框的鏡子。公寓隨附的所有家具都在臥室,讓那裏看上去像一處老電影的片場或多年前某一本凶殺懸疑小說的平裝版封麵。緞麵床罩是那類小說的特征之一。女屍會出現在褶皺得頗有藝術感的緞麵上,仿佛豪華包裝盒中一大塊肉體做的糖果。金色邊框的鏡子裏會映出一個男人的身影——但隻能看到一部分,他轉過身,正在逃離犯罪現場。
這套公寓有一間客廳,一隅有個用餐區,此外還有一個房間,我在裏麵放了從二手店買來的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台打字機。在客廳裏,我擺了一張借來的撲克牌桌,有客人的時候當餐桌使用。在這些場合待客的時候我會用盤子和餐具——都是借來的。
我有一幅畫,是從一個朋友的朋友那裏買的,因為那個人需要二十五美元。畫是抽象風格的,上麵呈現出一些紅色的斑點和劃痕。我多喝了幾杯之後就能看到其中的深意,但如果不依靠這種輔助手段,那幅畫看起來就像是因為漏水而濕了一片的牆皮。我把它掛在不能用的壁爐上方。
在這間公寓裏,我終於擺脫了室友們的目光,也遠離了我父母發射出的思想射線,我在最為極致的出入、是非、去留、高低、孤獨與共處、快樂與絕望之間循環往複。前一天,我還在雲端飛翔,沉醉於模糊的可能性;後一天,我就仿佛被爛泥埋到脖頸,深陷於此時此刻醉意正濃的前景。我一絲不掛地在各個房間裏穿行;我閱讀到深夜,然後一直睡到正午,在閃著光的綠色緞麵床罩的包圍中醒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自言自語;我大聲唱著很久以前在學校操場上學會的那些愚蠢的、充滿挑釁的歌曲。“嗨吼,嘿吼,”我唱道,“奶酪孤零零地站著!試了試別處,試了試別處,昨晚試了試別處……海底有一個洞,海底有一個洞……我不關心任何人,不,不是我,也沒有人關心我!”或者,我會發現自己不想說話,不想唱歌,甚至不想動,隻是臉朝下趴在鋪滿地毯的走廊上,透過地毯,我忍不住聽到樓下住家的電視中傳出的譏諷笑聲。如果我隻是因為沒能力爬到冰箱那裏給自己找點東西吃而餓死在這兒,餓死在這塊地毯上怎麽辦?那麽電視上那些興致勃勃地咆哮的人就會後悔了。
很多個傍晚,如果我沒有在歡快地嘮叨或者匍匐在地上,我就出門長時間地散步,思緒重重。我躊躇滿誌地出發,大步向前,仿佛有目的地一樣。我能意識到擁有這套公寓的房東夫婦正透過樓下的窗戶觀察我——他理著平頭,推著割草機,她穿著圍裙,戴著發卷。雖然我的衣著已經盡量單調本分,不是深棕色和灰色,就是不成形的黑色,但直到我證明我有月薪之前,他們還是不太放心把公寓租給我。他們認為我在某些方麵很墮落,並為此感到興奮,至少我是這麽感覺。在那段時間裏,我確實有過一兩個情人——臨時的情人,隻是借來的——他們肯定偶爾也聽到過不止一個人上樓的腳步聲。
但傍晚散步時,我是一個人。我是特意這樣做的。一離開樓下夫婦的視線,我就會放慢腳步,隨機選擇轉彎的路口,並盡量避免踩上那些一到黃昏就爬滿人行道的鼻涕蟲,它們很大隻,呈黑灰色。這些鼻涕蟲什麽都吃,但沒有動物吃它們。外表不吸引人有好處。
但我並不缺乏社交資源。我沒幹過在公共場合脫掉衣服唱歌那種事:我表現得很得體。微笑,點頭,交談,諸如此類。我可以很好地模仿一個精明強幹的年輕女性。在這種四海為家的人生中,我也會結交一定數量的朋友和熟人,男女都有。他們會來我家吃飯,圍坐在我的撲克牌桌邊,喝著當地出品的一款葡萄酒,每次我著手清理桌麵,葡萄的酒液都會把洗碗布染紅。我學會了如何製作意大利千層麵這種物美價廉的佳肴。我還會做一種被稱為“小零件”的食物,是把幾種早餐拌牛奶食用的幹麥片加上花生和辣醬油混合後在烤箱中烤製而成。它是開胃小吃,不是甜點。我當時尚未開始烘焙,所以甜點是在路口的商店買的冰激淩,裏麵含有太多海藻的成分,所以融化之後它並沒有變成奶油,而是變成了一塊塊不容易走形的膠狀物,很難從下水道衝走。
經常突然出現並在我家吃晚餐的常客裏有一個叫作歐文的男人。我跟他並不太熟。他會不提前打招呼就直接過來按門鈴——我確實有個門鈴——而我就會走下陡峭的樓梯,開門讓他進來。我會招待他一些吃剩的千層麵——如果有的話,或者一些“小零件”。然後他就會坐很久,一言不發,我們兩人看著美國西北部漫長而纏綿的夏日夕陽,看著天色從桃紅變成粉紅,再變成暗粉,直到變成如同剛剛吹滅的火柴頭一樣的發著暗光的紅。
歐文不是我的情人,甚至連備選情人都算不上,完全不是那樣的。他和我一樣,隻是臨時在這個城市落腳,是一個好心幫倒忙的共同的熟人非要把他介紹給我。(我現在覺得,因為他擔心歐文的心理狀態。)歐文很孤獨,我能看得出——比我自己經曆過的任何時候都孤獨得多。他身上有一種我無法解釋的悲愴感:黃昏時分坐在我的牌桌旁邊,就是他與其他人距離最近的時候。
為什麽他一直過來?他的出現是個謎。他肯定不是為了求歡。他也不想要友誼。他沒有向我索取任何東西,但他似乎也什麽都沒有提供。如果我能擁有一種更觸目驚心的想象力——或者如果我觸目驚心的想象力能夠與現實世界的任何事物產生關聯——我可能會害怕他。我可能會把他想成一個有可能殺人的凶手。但我從未產生過那種關聯。
盡管這些夜晚是全然虛度的,但你很難讓歐文離開。他會一直坐著,幾乎一動不動,保持靜止,像是一捆布,雖然那捆布上麵有個腦袋,而且還是活的,因為眼睛在轉。就好像他在某次可怕的事故中全身癱瘓,但沒有留下任何外在的傷痕。他的沉默比可能發生的任何對話都更令人疲憊。
我不想說“我累了,我現在要去睡覺了”。那樣似乎很不禮貌。他無法理解微妙的暗示,但他不是那種讓我直言不諱的人。我不能直接說“回家吧”,就像對一隻狗那樣。不知為什麽,那讓人感覺殘忍。(而且,他的家在哪兒?他真的有這麽個去處嗎?)最終,當他心中的某個計時器響起時,他就會站起來,尷尬地感謝我的千層麵,然後匆匆下樓。
終於,有一天晚上他告訴我,他的三個哥哥在他們還很小的時候曾經想要殺死他。他們跟他說是玩遊戲,把他關在一個廢棄的冰櫃裏之後就跑掉了。幸好他們的母親注意到他不見了,並及時找到了他,把他救了出來,當時他已經因為喘不上氣而臉色發青。他說,或許他的哥哥們並沒想要殺死他,他們當時一定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麽。
歐文用平靜的語氣講述了這段經曆,他沒有看我,而是看著窗外逐漸暗淡的紅色夕陽。我徹底被驚呆了,一時間竟然想不出該說些什麽。難怪他變成了這個樣子,我想:這件事對一個人的人生會有什麽樣的影響?在很小的年紀就發現自己所處的世界呈現出如此大的敵意,肯定會讓人沮喪;不僅是沮喪,還是致命的打擊。歐文會不會一直徘徊在自殺的邊緣?他對此什麽都沒說,但人們總是不會說出來,至少我聽說的是這樣。
我感覺我應該態度明確地回應,應該表明一種堅定立場,並伸出援手。我最終喃喃的那句“太可怕了”似乎遠遠不夠。更糟的是,我竟然可恥地有一種想要大笑的衝動,因為這件事太荒誕了,所有近乎釀成悲劇的事情通常都是這麽荒誕。我肯定缺乏同理心,甚至缺乏基本的善良。
歐文一定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因為那天晚上之後,他再也沒來過。也可能他終於做了他想做的事:放下他的痛苦,把它像包袱一樣丟給我,誤以為我會知道如何處理。
一個小孩被其他人悶死,或幾乎悶死——他們認為整件事不過是遊戲——這個畫麵與夜晚鬼鬼祟祟地出現的鼻涕蟲、我孤單的踱步和歌唱,還有那座獨立而幽閉的樓梯間、那幅毫無魅力的抽象畫、那麵金色鑲邊的鏡子和那條滑膩的綠色緞麵床罩融為一體,難解難分。這個組合並不讓人振奮。作為一種記憶,它更像霧蒙蒙的水岸,而非陽光下的草坪。
但我認為那個時期是我人生中的一段快樂時光。
快樂是個錯誤的詞。應該是重要。
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從自己當下的處境,放任自己回頭看。不然我還能怎麽看呢?無論我們如何努力,都無法真正回到過去。就算能,也是作為遊客。
我搬出了那座城市,然後搬進另一座城市,然後再搬到下一座城市。未來還有很多次遷居在等著我。然而,事情最終還是塵埃落定。我遇到了蒂格,然後有了貓、狗和孩子們,有了烘焙,我甚至還擁有了帶褶皺的白色窗簾,雖然最終這些窗簾還是逐漸消失了:我發現它們很快就髒了,而且很難拿下來,也很難裝上去。
我沒有變成我所懼怕的任何樣子。我屁股上沒有長出讓我如臨大敵的粉刺,我也沒有變成被拋棄的流浪孤兒。到現在,我已經在同一座房子裏住了幾十年。
但我夢中的自己拒絕接受安慰。它繼續遊**,漫無目的,無家可歸,形單影隻。屬於我醒來後的人生的任何證據都沒有讓它相信它安全了。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我繼續做著同樣的夢,一遍又一遍。
我在別處,一個我非常熟悉的別處,盡管在這個夢之外,我從未在那裏居住過,甚至從未親眼見過。細節各不相同——有許多不同的房間,大多數房間幾乎沒有家具,有些隻有粗地板——但總是會有很久前那座公寓裏陡峭、狹窄的樓梯間。在那個空間的某處,當我打開一扇又一扇門,走過一條又一條走廊時——我知道我會看到那麵金色鑲邊的鏡子,還有綠色的緞麵床罩,那個床罩已經有了自己的生命,能夠變形成為坐墊、沙發,或扶手椅,甚至——又一次——變成了一張吊床。
在這個別處,永遠是黃昏時分;永遠是涼爽潮濕的夏季傍晚。我在夢中想,這就是我要生活下去的地方。我隻能靠自己,永遠。我已經錯過了本該屬於我的生活。我已經把自己與之隔絕。我不愛任何人。在某個地方,在某個我還沒有進入的房間,關著一個小孩。她沒有哭泣或哀號,她完全沉默,但我能感覺到她就在那裏。
然後我醒來,重新追尋夢中走過的路,並試圖擺脫她留給我的悲傷感覺。我對自己說,哦,是的,別處,又來了。這一次,裏麵有相當大的空間。她並不那麽悲傷了。
我知道那個綠色的床罩其實不是床罩,我知道它是我自己的某些方麵,一些陳舊的不安全感或恐懼。我知道夢中那個看不見的孩子並不是我那位幾乎被謀殺的熟人,而隻是一個精神碎片,是我自己古老的嬰兒期的碎片。這種屬於白天的知識非常好。不過,我為什麽一直做這個夢呢?也許它曾經有過某種意義,但我如今早該跟它了斷了。
然後我起床,問蒂格睡得怎麽樣,我們一起吃烤麵包,喝咖啡,然後去完成許多必須完成的平凡而實際的事情。
不過,這個夢讓我害怕。它帶來了一種模糊的擔憂。如果這個別處不在過去呢?如果它最終仍然會出現在未來呢?
[1] love beads,嬉皮士一族的傳統裝飾,由一條或多條串珠鏈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