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的前公爵夫人[1] My Last Duchess
“‘牆上的這幅畫是我的前公爵夫人’。”貝茜小姐讀道。沒有人會當麵稱呼她貝茜小姐,但我們之間都這麽叫她。這比我們給其他老師起的外號比如大猩猩、瘸子、河馬什麽的禮貌多了。“好了,同學們,‘ 前’這個詞能夠馬上告訴我們什麽呢?”
我們的新教室裏窗子很高,所以除了天空之外,我們看不到外麵的任何景色。今天的天空是氤氳藍,一種溫暖、讓人昏昏欲睡的顏色。我並沒有刻意去看,但它仍然在餘光中出現,博大、無形而舒緩,像大海一樣不停地湧動。其中一扇窗子開著,幾隻蒼蠅飛了進來。它們在周圍嗡嗡著,撞向窗玻璃,想要出去。我能聽到它們的聲音,但看不見它們,我不敢冒險扭頭去看。我應該思考前這個詞才對。
前,前,前。前(last)和沒(lost)的發音那麽相似。前公爵夫人。公爵夫人讀來仿佛唇齒間沙沙作響,似一句低語:如同輕拂過地麵的塔夫綢。這樣的日子很難讓人不打起瞌睡,神遊天外或者陷入半夢半醒。那是個五月的下午,外麵的樹上開著花,花粉四處飄飛。教室裏太熱了,充滿了一種振**,嶄新帶來的振**——現代曲線風格金屬框架課桌上的金色木料,綠幽幽的黑板,即使關上好像也同樣會輕輕嗡鳴的日光燈。不過,在新鮮感之外,教室裏有一股陳舊的氣息,一種經年曆久、發酵般的氣息:二十五個少年的青春肉體在春天潮濕的空氣中輕輕蒸騰著,散發出一團油膩發鹹的、看不見的熱氣,在四周彌漫開來。
前公爵夫人,也就是最後一位公爵夫人[2]。那麽,應該不止一位。一大堆公爵夫人,像合唱隊那樣全部站成一排。不對,應該是前年的前。公爵夫人是存在於過去的——如今她已經消失了,結束了,被拋在後麵了。
貝茜小姐經常不等有人舉手就自己回答,那樣可能會等很久,因為太快說出答案在我們看來很可笑。我們不想因為答錯了而讓自己出醜,其實就算答對了,有時候也一樣會顯得傻傻的。貝茜小姐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她十有八九會直接自問自答。“前公爵夫人告訴我們的是,”她說,“這位公爵夫人已經不再是公爵的夫人了。它同樣暗示著,或許還會有下一位公爵夫人。一首詩的第一句非常重要,同學們。它定下了基調。我們繼續。”
貝茜小姐像往常一樣坐在講台上。無論是從同齡女人還是所有女人範圍內來看,她都稱得上是擁有一雙美腿。她還穿著漂亮的鞋——並不是我們這些人平時常穿的那種便士鞋、馬鞍鞋、天鵝絨平底鞋或跳舞時穿的細高跟鞋,但我們看得出她的鞋都很有品位,而且保養得很好。在貝茜小姐那些柔柔地閃著光的鞋上,看不到一個汙點或者一絲汙跡。
每雙鞋都與服飾搭配得宜,在這方麵貝茜小姐同樣極為優秀。我們學校的女教師在上課時穿著剪裁合身的西服套裝,像是某種製服——一條直筒、斜角或者打褶的半身裙,與之相配的上衣,裏麵再穿一件白色或者奶油色的女式襯衫,通常在頸線部位打著蝴蝶結,在左領尖上別著一枚胸針——但是貝茜小姐的套裝有一種旁人無法企及的優雅。她的襯衫不是那種俗氣鬆垮的尼龍麵料,而是挺括光澤,她佩戴的胸針上鑲嵌的半寶石看起來像是真寶石,其中最漂亮的一枚是一隻琥珀和黃金做成的蜜蜂。她的頭發不是灰色,而是銀色,很精致地燙出波浪;她的顴骨凸出,下頜繃緊,目光銳利;她暗自撲了粉底的鼻子呈鷹鉤狀,這個形容詞還是她教給我們的。
我們可憐學校裏的其他女教師——她們都是絕望而邋遢的苦工,勞累過度又容易分神,被迫完成“給我們上課”這個費力不討好的任務——但我們並不可憐貝茜小姐。
班裏的男生尊重的不僅是她嚴肅的專業形象,更是因為她擁有碩士學位。“碩士”這兩個字就是一種資格認證:它代表著某種重要的東西,和“醫學博士”這個詞差不多。所以男生們尊重這個頭銜,也尊重她對他們的嚴格管教。“理查德,你有什麽有趣的事情要說嗎?如果有的話,請你跟全班所有人說吧。”“戴維,這個解讀可不像是你的水平。你應該有更好的表現。人應該不斷拓展自己知識範圍的邊界。”“羅伯特,你是想隨便耍個小聰明嗎?”對於這類評價,我們稱之為諷刺挖苦。但貝茜小姐從不諷刺誠懇的錯誤,她對這些錯誤很有耐心。
“那麽,‘牆上的這幅畫是我的前公爵夫人’,”貝茜小姐說,“‘看起來仿佛她還活著’,仿佛她還活著。同學們,仿佛這個詞告訴我們什麽?”
這一次,她在等大家舉手。我永遠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她哪一次會決定等下去。這樣一來,懸念和迫在眉睫的危險——被突然襲擊,被點到名字,被迫回答問題的恐懼——總是會讓我瞬間清醒。被點名回答的時候,我會想到一大堆詞,太多的詞,像是一攤黏糊糊的由音節組成的布丁,我得把它們整合成形再發言,而此時貝茜小姐那雙帶著嘲諷望著我的細眼睛就會傳遞出這樣的信息:你應該有更好的表現。在她等待期間,我發現防止被點名的最好的辦法就是低頭——不然貝茜小姐可能會把我挑出來——於是我忙著在筆記本上寫筆記。
他把她幹掉了,我寫道。把她幹掉了是我絕不會在課堂上大聲說出來的那種話,因為這是俚語,而且貝茜小姐不讚成這種野蠻和粗俗的說法。我是從自己習慣閱讀的偵探小說裏學到幹掉了這個詞的,我把這種習慣當作逃避寫作業,或者至少是拖延寫作業的一種方式。不幸的是,家裏有很多偵探小說,此外還有一些曆史小說和關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書籍,還有關於拿破侖時代海戰的書籍,以及關於輸卵管的形狀及功能的書籍。如果不想看書,我就會翻開一摞舊的《生活》周刊和《時代》周刊,還有《女主人》和《好主婦》雜誌——我的父母什麽東西都不願意扔——裏麵的廣告(灌洗器是什麽?)和有關時尚及個人問題的文章(《少年叛逆:五種解藥》《口臭:你無聲的敵人》《這段婚姻還能挽救嗎?》)總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多年來,我因為不想學自己該學的東西,反而學到了不少其他東西。
幹掉了,我寫道。公爵把公爵夫人幹掉了。卑賤的妓女經常被人幹掉,那些刺頭、蠢貨、臭娘兒們也是。幹意味著用棍子之類的鈍器猛擊頭部,但公爵對公爵夫人應該不會使用這種手段。他應該也不會像我讀過的更恐怖的小說裏的那些丈夫一樣,把她埋進地窖,然後用水泥漿把墓坑填滿,或者把她大卸八塊,然後把屍塊扔進湖裏,丟進井裏,或者拋在公園裏。我認為他很有可能是把她毒死的——所有曆史愛情小說的作家都公認,當時的公爵們都是用毒的專家。他們的戒麵上鑲著空心的寶石,可以趁人不備打開機關,把寶石裏麵藏著的毒藥粉末撒進人們的酒壺中。砒霜是他們很愛用的一種毒藥。那位可憐的公爵夫人會逐漸病倒;他們會請來醫生,但那個醫生也是被公爵收買的壞人。這位醫生會調配出最後一劑毒藥來結束她的生命。臨終的場麵會很感人,之後還會舉辦豪華的葬禮,有蠟燭的那種,然後,公爵就可以自由地追求另一位美人,然後讓她成為公爵夫人,然後再把她也幹掉。
但再一想,我覺得在這件事上,公爵連手指都不會抬一抬。他自矜高貴到了根本不屑於親手下毒的程度。我下達了命令,他在這首詩的後麵說了。(我直接跳去看了後麵的部分。)這種髒活會交給某個外號叫“一號殺手”的惡棍去幹——就像莎士比亞的戲裏寫得那樣——而公爵本人會在其他地方,談論自己認識的名流,虛情假意地恭維著,並炫耀他收藏的名貴藝術品。我也想象過他的樣子,他應該陰鬱風雅,過分禮貌,總是穿著天鵝絨麵料的衣服。有些電影明星就是這副樣子,比如詹姆斯·梅森[3]。他們總是帶著高貴的英國口音。公爵應該有這種口音,雖然他是意大利人。
“怎麽樣了?”貝茜小姐說,“我們要討論的是仿佛這個詞。我們等不了一整天。瑪麗蓮?”
“也許她死了。”瑪麗蓮說。
“非常好,瑪麗蓮,”貝茜小姐說,“有這個可能。專心的讀者,我說專心的時候,比爾,也是在說你,除非你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辦——沒有嗎?——專心的讀者肯定會想到這一點,而且或許還會想到——如果公爵夫人確實死了——她的死因有可能是什麽。”
一聽到比爾的名字,我感到自己臉紅了,因為比爾是我的男朋友。遭到貝茜小姐的嘲諷對他來說是種羞辱,所以我也連帶著被羞辱了。比爾做閱讀的確不專心,但他也很後悔這樣,或者很厭惡這樣,我不確定是哪一種。我仿佛能看到他在我後麵兩排的座位上,麵對朋友們的訕笑,因為羞愧和憤怒而滿臉通紅的樣子。但貝茜小姐才不管這些。如果她認為你不夠認真——如果你妨礙了她的教學,她就會狠狠教訓你。
“當然,我們經常會形容一幅肖像‘栩栩如生’,”她繼續道,“這就是另一種可能。或許公爵的這句話隻是在形容這幅肖像的逼真程度——是栩栩如生的。整首詩都是從公爵的角度來講述的——所以他的話都不能被當作客觀事實。角度的問題我們到後麵再討論。”
逼真,我在筆記本上寫道。栩栩如生。公爵夫人仿佛還活著。角度。
貝茜小姐是全校最好的英語老師,甚至有可能是全市最好的老師之一,我們的父母說遇到她是我們的幸運。她帶著我們輕快地學完全部課程,仿佛是在放牧一樣,她指揮我們遠離錯誤的彎路和危險的懸崖,當我們在不該鬆懈的地方放慢腳步時,她會催著我們往前走,而到了能放鬆的地方,她也會讓我們遊**一番,好消化吸收重要的內容。她把我們的學習任務描述為一場競賽,而且是障礙賽:在期末考試之前我們還有很多內容沒學,她說,所以必須趕快學完。這片土地上遍布著障礙和坎坷,以及重重困難。時間飛逝而過,《德伯家的苔絲》還在前方聳立,在我們看來仿佛一座陡峭的山坡。誠然,一旦我們登上山頂,已經多次登頂的貝茜小姐或許會向我們展示一番風景;但爬山過程中肯定免不了經常腳底打滑。去年學習《卡斯特橋市長》的時候我們已經跟托馬斯·哈代[4]較過勁了,任務相當艱巨。因此,我們需要在本周內學完《前公爵夫人》,這樣我們就能在周末喘口氣,然後好好學《德伯家的苔絲》。
牆上的這幅畫是我的前公爵夫人,
看起來仿佛她還活著。
如今,我稱這幅畫為奇跡;潘道夫先生的雙手
忙活了一天,才讓她佇立在眼前。
能否請你坐下來看看她?
“那麽,同學們,‘能否請你’,你們覺得公爵在跟誰說話?”
貝茜小姐帶著我們逐字逐句地學完了這首詩。這首詩很重要,貝茜小姐說,在期末考試裏占整整十五分。英語是一門必修課:不通過考試我們就不能畢業。但將將及格並不能讓貝茜小姐滿意,她希望我們取得高分。她要守護學校的名譽和她本人的聲譽。她的學生考得好是因為他們準備得很充分。“你們必須做好充分準備,”她經常對我們說,“你們肯定會把教材都複習好,但此外,一定要把問題讀兩遍,好確保你們不會答非所問。你們一定要保持冷靜,不要慌亂。你們一定要條理清晰並組織好語言。”針對我們學過的每一篇作品,她都給出了一份曆年考試中的相關題目的總結,並訓練我們寫出合格的答案。
我們答完的試卷會交給一群精心挑選的閱卷老師統一進行批閱,然後,在八月的某一天,最終成績會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報紙上,以極為殘忍的方式公之於眾——我們的朋友、敵人和家人都能看到。我們對此驚恐萬分。那就像是你洗澡時浴簾被人一把扯下的感覺。
報紙上公布的成績決定了我們是否能夠繼續升學。升學意味著上大學。富家子弟不上我們學校——他們上私立學校。中學成績的優劣對他們的人生影響不大,因為無論如何他們都能有升學名額。我們學校也不收差生;我們也不能自認太笨而放棄升學,那由不得我們。被我們稱為輟學生的那些人都已經早早退學,但在此之前他們一直在用“大聰明”“馬屁精”“炫耀狂”和“假正經”這些稱呼折磨我們,並無情地嘲笑所有真正做了作業的學生。他們讓我們對自身產生了不確定的看法。“以為你們有多聰明似的。”他們譏笑道。我們確實認為自己聰明,至少比他們聰明;但我們並不完全讚同我們的這種聰明。感覺就像是多長了一隻手:盡管開起門來更方便,但仍然感覺畸形怪異。
但我們也隻能靠這種畸形活下去。我們必須運用智慧,努力爬上已經為我們搭好的階梯,讓自己有所成就。男孩們被寄望於成為醫生、律師、牙醫、會計師、工程師。而我們女生則不確定未來的方向。如果升不了學,我們就得結婚,否則會變成老處女;但如果成績一向很好,那麽這個令人沮喪的分岔口就可以晚一點到來。
六月,我們要坐在體育館裏參加為期三周的考試。貝茜小姐說,這是我們人生的轉折點,但如果我們準備充分,就不需要害怕這次考試,因為它考的不僅是我們的智力,更是我們的品質。我們需要有勇氣和定力才能成功,擁有這些品質之後,剩下要做的隻是依照正確的順序寫出正確的事實和結論即可。
但我們還是拿有可能發生的災難來互相嚇唬。體育館裏沒有空調,如果趕上六月份常見的高溫天氣——那我們就都要被蒸熟烤焦了。之前聽說過女生突然暈倒,從座位上摔下來的事情;還有的女生突然來了月經,隻能坐在一攤血泊裏,而且更惡心的是,那攤血還從椅子上滴到了地板上,撲通、撲通、撲通——令人困窘難當。男生們則出現了精神崩潰的跡象,開始喊叫咒罵;還有的人勇氣喪失殆盡,他們記住的一切都突然從大腦中消失,考試臨近結束時才發現,他們除了把自己的名字寫了一遍又一遍之外,其他什麽都沒寫。有一個男生在考卷的每一頁上都畫了一個完美的等腰三角形——畫得一絲不苟,這一點需要強調。一絲不苟是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感覺:我們知道,一絲不苟距離完全發瘋隻有一步之遙。
放學後,我穿過足球場回家,我曾經很害怕這個地方,從不進來,但同時又感覺這地方具有某種程度上我無法定義的重要性,不過現在這裏已經退化為一片無關緊要的泥濘草地了。幾個小孩在球場更衣室後麵抽煙,就是那個據說經常有人鬼混的更衣室,據說那些鬼混都和一個名叫洛蕾塔的女孩有關,她是個輟學生。我伸開雙臂把裝滿筆記的黑色大文件夾抱在胸前,上麵還堆著課本。女孩們都這麽做。這樣可以防止別人盯著我們的胸部,我們的胸部要麽小到可鄙,要麽大到可笑,也有正合適的——但多大才算是正合適?無論什麽樣的胸部都令人羞恥,都有可能引來一群油頭粉麵的男生或者開車路過的小夥子浪叫:“把胸給我們瞧瞧啊!”要不然他們就會唱:
我必須,我必須,我必須讓我的胸變大!
最好能,最好能,不然就永遠不穿毛衣啦!
同時,他們像動畫片裏的母雞一樣彎起胳膊前後擺臂。雖然實際上這類調笑不太會發生,但總讓人擔心會發生。大聲回罵那些男生是放肆的行為,體麵的做法是不去理睬他們,然而這種做法並不讓人覺得體麵,而是讓人覺得羞恥。隻要有胸就是羞恥的事。但一點胸都沒有就更羞恥了。
“身體站直,肩膀後展,不要含胸”,很久之前,體育老師在排球課上經常這樣吼我們,就在我們馬上要考試的那個體育館裏。但她懂什麽?她自己是平胸,而且一把年紀了,少說也得有四十歲。
胸其實還好,它們在前麵,你還能稍微遮擋一下。但屁股就是另一回事了,它們在後麵,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於是更加無法無天。除了穿上寬鬆的打褶裙之外也沒其他的辦法。
嘿!嘿!盡情搖擺!讓我看看你們扭起來!
陪我一起穿過球場的是比爾,他不是那種會成群結隊四處晃**並高聲評價女生胸部的男生;或者我認為他不是。他更嚴肅,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有目標。他想讓自己有出息。作為我正式的男朋友,每天放學回家他都會送我一段,除了周五他要去一家雜貨店打零工,不順路。每周五放學後以及周六下午三點之前他都要打工——他在攢上大學的錢,因為他父母沒錢供他,或者不願意出錢。他父母雖然都沒上過大學,也一樣過上了好日子。比爾說那就是他們的態度,但他似乎並不想埋怨他們。
幾個月前,比爾取代了我的前男友,更早之前我的前男友也是這樣取代我的前前男友的。取代的過程很微妙——需要外交手段,小心處理,以及忍住不接電話的意誌——但關係到了某個階段,取代就避無可避。在更早的、兩情相悅的階段之後,就到了取代的階段。我們經曆了第一次約會,第一次嚐試著牽手,電影院裏攬上肩頭的手臂,緩慢黏膩的調情,停下的汽車中氣喘籲籲的摸索,雙手的進攻和抵擋,拉鏈和紐扣的交戰,但過一陣子,我們就會陷入僵局:雙方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繼續下去不敢想,也不可能走回頭路。這個階段的特征包括精神萎靡不振,頻繁地爭吵又和好,無法決定我們要看哪部電影,以及——就我而言——閱讀那些結局悲慘的小說,並為之哭泣。到了這個時候,換掉現男友,另找新男友就變得勢在必行了。
我倒不會單獨為每一個被換掉的男孩感到哀傷,我更厭惡的是結束本身。我不希望人生中的任何階段就此結束,完畢,永遠成為過去式。同樣,我更喜歡一本書的開頭而不是結局——我興奮於還沒讀到的書頁上那些未知的內容——但我讀每本書的時候又總是忍不住先去偷看最後一章。
作為男朋友,比爾沒有遵循——也無法遵循——標準的取代周期。周六晚上的約會已經被拋在腦後,我們麵臨的是體育館裏的嚴峻形勢,以及與之相關的一切:暈厥、咒罵、驚慌、失敗、羞恥。六月前還有那麽多內容要學到,我們沒時間繼續在小轎車裏整晚纏綿,被揮著手電筒的警察詢問我們的狀況;我們沒時間繼續花在吵架、生悶氣、三言兩語的電話和不情願的原諒上麵。我們放下這些事情,專心一起學習。
或者,準確地說,是我幫比爾學習。我幫助他學習英國文學科目。到目前為止,這門課他勉強能及格,但現在他害怕極了,盡管他不願意稱之為害怕。相反,他指責文學本身:它蠻不講理。他希望一切都能像他擅長的代數科目那樣簡單明了。一個詞怎麽可能同時具有兩三種意思?貝茜小姐怎麽能從區區一首詩裏講出那麽多東西?為什麽人們說話不能直截了當?
事實證明,幫助比爾並不容易。他對這首詩的複雜程度感到惱火;他會為之爭論,並認為它不該是現在的樣子;然後他對運用了這種寫作手法的詩人感到惱火;然後他對我感到惱火。過了一會兒,他就會說他很抱歉,那不是他的本意——他說我真的非常聰明,至少在這方麵是。我擅長文字,跟他不一樣,而他為此很欽佩我。他隻是需要我把這首詩再解釋一遍,而且要講得更慢一點。然後我們會耳鬢廝磨一番,但不會太久,因為我們時間有限。
這一天,比爾和我並不特別著急回家。我們閑逛,散步;我們在雜貨店前停下來買甜筒冰激淩。“你要偶爾放下書本休息一下。”比爾說。散裝冰激淩是放在紙質圓桶裏的,所以吃起來有淡淡的紙板味;甜筒的質地像皮革。我們走到殯儀館,坐在它門口的矮石牆上。陽光是金色的;淡綠色的抽穗從樹上垂下;比爾剃得很短的淺棕色頭發像一塊柔軟的天鵝絨草坪一樣閃著光。我竭盡全力忍住不去撫摸他的頭頂,就像撫摸一隻毛絨玩具狗那樣,因為他肯定不會喜歡我那麽做。他不喜歡被人愛撫。
“我不會及格,”比爾說,“我會被淘汰。”
“不,你不會的。”我說。
“我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
“到底是怎麽回事。”
“什麽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說,雖然我知道他的意思。
“就是那首該死的公爵夫人的詩。”
該死的是比爾在我麵前說過的最髒的髒話。如果他說出其他的詞——比如F開頭的那個詞——那就意味著他覺得我是那種你可以隨便說髒話的女孩,那種劣等女孩。
我歎了口氣:“好吧,我再從頭到尾講一遍。這首詩是羅伯特·布朗寧寫的。他是十九世紀最重要的詩人之一。這是一首戲劇體的獨白詩。意思是隻有一個人在說,就像戲劇中的獨白。它運用了抑揚格五音步的跨行對句格律。”
“這部分我懂。”比爾說。格律對他來說並不困難,因為與計數相關。辨別十四行詩、六節詩、平仄平仄隔行交錯對韻的民謠等對他來說毫無問題。
我吃完了冰激淩,把甜筒皮的末端塞進石牆和殯儀館的花壇之間,花壇裏整齊地種著一排紅色的鬱金香。我感到慵懶,並沒有心情講課,但比爾俯身向前,他真的在聽。“所以,這個說話的人是費拉拉[5]的公爵,”我說,“整首詩都是從他的角度來敘述的——這很重要,因為他們總是會問角度的問題。我們知道是費拉拉,是因為詩的標題下麵就寫著費拉拉。費拉拉是意大利著名的藝術中心,所以公爵收藏名畫也順理成章。時代背景是文藝複興時期。當時發生了很多謀殺案。到目前為止都清楚嗎?”
“嗯,可是……”
“好,那麽公爵正在和伯爵的一位特使交談。我們知道他是伯爵派來的是因為詩裏說了,就在結尾處。他在打伯爵女兒的主意,他想得到她,讓她成為他的下一任公爵夫人。詩裏沒說是哪位伯爵。他們在樓上——公爵和那位特使。我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最後他們下樓去了,就是詩中提到的‘不,我們一起下去吧,先生’。”
“為什麽要說這個?”比爾問。
“說哪個?”
“誰在乎他們是在樓上還是在樓下?”比爾已經開始氣急敗壞了。
“他們隻能在樓上,因為樓下還有其他人——你看看,這裏寫了——而公爵想私下談一談。而且無論如何,公爵帶特使去看的那幅公爵夫人的畫像也在樓上。公爵拉開一道簾幕。簾幕後麵是他上一位公爵夫人的畫像。他的前公爵夫人,明白了嗎?那幅畫很逼真。”
“什麽?”
“逼真。意思是栩栩如生。考試的時候記得寫上這個詞。我敢打賭能值一分。”
“哎喲,”比爾沮喪地笑了笑,“好的。既然你這麽說,好,幫我寫下來。”
“好。那麽他們就站在那兒觀看這幅公爵夫人的肖像。然後基本上就是公爵告訴特使關於她的事情,她出了什麽問題,以及為什麽他把她幹掉了。”
“或者把她關進修道院了。”比爾不死心地說。貝茜小姐提到過這也是一種可能性,還說布朗寧本人就是這麽做的。足夠奇怪的是,班上的男生更喜歡這個溫和一些的版本。他們能理解一個人因為妻子乏味或者醜陋或者嘮叨或者在其他方麵不讓人滿意於是想拋棄她的想法;他們能理解對於更好榜樣的渴求;但是把之前的妻子殺掉對他們來說似乎過於極端;他們都是善良的男孩子,他們以後想從事醫生之類的職業。隻有公爵那種變態才會把事做絕。“她住進修道院,就不會再讓他煩心了,”比爾說,“而且她在那兒隻會更快樂。那家夥太討厭了。”
“這說服不了我,”我說,“他絕對把她殺了。‘所有的笑容都凝固了’——這句真的很突兀。意思非常明確了。但是考試的時候你要寫明有兩種可能。總而言之,他擺脫掉了她。這首詩主要講的是為什麽。公爵的說法是她太愛笑了。”
“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比爾說,“這個理由也太愚蠢了。還有一件事我也不明白。如果他這麽圓滑”——貝茜小姐已經花了不少時間來強調公爵的圓滑,雖然她沒有直接用這個詞,而是說他精明和老練——“如果他這麽圓滑,為什麽他會傻到把這些都告訴特使呢?這樣隻會讓那個特使跑回伯爵那裏說:‘取消婚約——那家夥是個危險的變態!’”
我從殯儀館的矮石牆上站起來,拉直前後裙擺,拿起我的書本。“我們星期六再複習一遍,”我告訴他,“我會把我的筆記給你抄一份。”
“我肯定考不過。”比爾說。
在家裏,我住地窖。我搬下去是為了複習考試。地窖比家裏其他地方都涼快;而且離家裏其他人更遠。這些天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至少不想和我父母說話。他們不理解我麵臨的嚴峻考驗,他們認為我總還有時間去修剪草坪。
我從後門溜進家裏,趁母親沒看見,躡手躡腳地走下通往地窖的樓梯,我打開冰箱,拿出我放在裏麵的一罐諾澤瑪[6]麵霜。我的理論是,用冷凍的薄荷護膚霜敷在臉上會促進血液流向大腦,讓我更有可能學得進去。
等我的臉被凍得發白之後,我在地窖裏踱步。我需要整理好思路,但公爵夫人讓我捉摸不透。也許她根本不是被毒死的。也許她是被人用匕首刺死的,或者是被勒死的——但勒死她的不是偵探小說裏常見的尼龍襪子,而是一條絲繩。也許她是被絞死的,這種方法也需要勒住脖子。具體的勒法我不清楚,但這個詞聽起來讓我喜歡。我想,可憐的姑娘,隻是因為太愛笑,就被絞死了。
但是——詩裏還說——她的笑不是那種司空見慣的笑。她的笑容“深切並富有**”,而且很“誠摯”。對此進行了充分思考之後,我能理解一個走到哪裏都會向左右露出誠摯笑容的妻子確實有可能很煩人。學校裏有些女生也會對所有人都露出同樣誠摯的、一本正經的微笑。學校的年鑒裏經常會用“性格很了不起”或者“我們的陽光小姐”來形容她們,但我從來沒有特別喜歡那些女生。她們臉上掛著笑,目光從你頭上掠過,通常會落在某個男生身上。其實她們也隻不過是在按照女性雜誌上的說法去做而已。笑容不需要花錢。笑容:最好的化妝技巧!用笑容贏得魅力!這樣的女孩太急於取悅別人。她們太輕賤了。就是這個——這就是公爵不喜歡的:公爵夫人太輕賤了。這一定是他的角度。我越想起公爵夫人以及她有多麽過分——過分而熱情,而且日複一日用一樣的笑容示人確實無聊——我就越同情公爵。
但糾結於公爵的不滿沒有意義:為了應付期末考試,他必須是壞人。貝茜小姐已經說過,我們可能遇到諸如“比較公爵和公爵夫人這兩個人的特征”這種題目。為此,她說,我們應該準備好一個正反對照的詞匯清單,把合適的詞成對列出來。我已經開始準備我的清單了:
這樣的一份清單能幫助比爾。隻要我把公爵這邊的每個特征與公爵夫人那邊的相應特征用箭頭連起來,他應該就能夠理解。我那些真正的、困惑的想法,我會埋在心裏。
我一直在想比爾提出的關於特使的問題。我為之困擾。如果公爵想要說服特使並促成這件事,那他為什麽要用這種很不明智的方式向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吐露心聲呢?所以,我想娶伯爵的女兒,而這就是我娶到前一位公爵夫人之後做過的事情。她站在那裏,仿佛還活著。擠擠眼睛,用胳膊肘捅一下特使的肋骨,明白了嗎?哦。是呀,特使說,怎麽會。差點被你騙了。
公爵不是白癡。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如果婚約早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呢?如果是這樣——如果聯姻已經成為必然——那麽詩中的一切就都變得清晰了。公爵很討厭當麵解釋,因為解釋會拉低他的身份,所以他是在利用特使給下一位公爵夫人傳話,他要傳的話是:我希望我的公爵夫人們守規矩。否則她們就要退到幕後了。真的是幕後——因為如果下一位公爵夫人太出格,那麽她最終也會變成一幅畫像,並被公爵保存在簾幕的後麵。誰知道公爵的樓上還藏著多少幅被簾幕遮住的畫像呢?
公爵對特使說這番話隻是在顯示他的體貼罷了:他希望他的喜惡能夠提前得到充分的理解——你隻能笑這麽多,而且隻對我笑——好避免之後的不愉快。“‘隻是你身上有這一點/或那一點讓我厭惡……’”他已經說過了。厭惡,是一種相當強烈的措辭。他覺得前公爵夫人讓他厭惡,他不希望下一位公爵夫人也讓他厭惡。
這並非對這首詩公認的看法。公認的看法是,特使被公爵跟他說的這些嚇壞了,想要搶先衝下樓梯,好遠離這樣一個性格扭曲的瘋子。當公爵說道“不,我們一起下去吧,先生”的時候,他是在阻止特使搶在他前麵。但我並不這麽認為。我認為更有可能的是,特使示意公爵先走——很可能他還討好地微微鞠了一躬——而公爵則禮節性地表示大家地位都是平等的。“我們一起下去吧,先生”——他在表演友誼。他很有可能還把胳膊搭在了特使的肩上。
如果我沒想錯的話,公爵、特使和伯爵——這三個人是沆瀣一氣的。這樁婚事是場交易:伯爵會把嫁妝交出來,和女兒吻別,並得到社會聲望作為回報,因為公爵的地位比伯爵高。一旦伯爵的女兒進入了公爵的宅邸——按照貝茜小姐教給我們的稱呼,他的宮殿——她就隻能靠自己了。她指望不上來自她父親或者其他任何人的幫助。我想到了她坐在鏡子前練習微笑的場麵。會不會太熱情了?或者太冷漠了?嘴角的曲線上揚太多了?還是不夠?鑒於來自特使的提示,她完全可以肯定她的生命取決於能否展露出完美的笑容。
星期六晚上,我到比爾家去,一身學生打扮:牛仔褲,無袖T恤,外麵再套一件寬鬆的男士襯衫。我是騎自行車去的,因為比爾在電話裏跟我說他父母開車出去了,所以他沒辦法來接我過去。
比爾的家是一棟新建的兩層黃磚小樓,方方正正的。戰後,那片地區建起了很多外觀相同的房子,一排又一排。主臥室在車庫正上方;房子有一個很小的前廳,然後是一條走廊,穿過通往客廳和餐廳的門,直接通到方形的小廚房。後邊還有一個悶熱、狹窄的房間,裏麵堆著一個懶人躺椅和一張能夠拉開給客人用的沙發床,還有電視機。我們在比爾家的時候就去那個房間學習。在我家,如果我父母在,我們就在廚房的餐桌上學習,如果他們不在,我們就去地窖。
我按了門鈴,比爾立刻開了門——他一定是在等著我——然後我走進前廳,脫下腳上的跑鞋。這是比爾家的規矩:鞋要脫在門口。雖然比爾的母親要上班——她在一家醫院工作,但她不是護士——即便如此,她還是把房子收拾得一塵不染。屋裏有清潔劑的味道——高樂氏牌清潔劑和檸檬油家具拋光劑,隱約還能聞到樟腦味。感覺整座房子像是被泡在防腐劑裏以防變質,因為變質就意味著有髒東西。比爾和我從來沒有進過客廳,但我在門口向裏麵張望過。客廳的地麵全鋪上了黃褐色的地毯,上麵擁擠地擺放著清漆茶幾,茶幾上分別放置著各種瓷器小雕像和水晶煙灰缸,不過也許是裝糖果的小碟子?窗簾一直拉著,以防物品褪色。我家就沒有這種安靜神聖的圍蔽空間。
比爾的媽媽並不太歡迎我。我已經從《女主人》和《好管家》(你的婆婆:最好的朋友還是最壞的敵人)這類雜誌上了解到了這種不歡迎——母親們對於想要拐跑她們寶貝兒子的女孩的這種敵視自古有之——所以她笑容裏的寒意並未讓我感到驚訝。然而每次我遇到她的時候,她都會竭誠地感謝我幫助比爾學習她所謂的“他的英語”。而且要命的是他不得不繼續學下去——學這些對他以後的生活沒有任何用處,而且他已經非常灰心喪氣了;為什麽就不能讓他專心發揮他的長處呢?但既然他無論如何都必須學,那他最好還是有一個像我這樣聰明的朋友——她沒有說“女朋友”——好讓他用功讀書。
我們的學習一開始非常順利,複習了可能的出題要點和答案。但後來比爾說,你要偶爾放下書本休息一下。他去拿了些薑汁汽水回來,很快我們就在沙發上摟抱著撫摸起來。不過,我們並沒把它拉開變成床——隻有輕賤的女孩才會縱容這種事,而且我們也擔心比爾的父母可能會突然回家,他們以前這麽幹過。今天晚上他們沒回來,但過了一會兒,我們還是坐了起來,理了理頭發,扣好了衣扣,然後繼續學習。
我說,這些都偏離了重點:閱卷老師對比爾的個人意見不感興趣。他們想看到的是利用證據對這首詩進行客觀分析。這首詩會被印在試卷上——他們不要求他把它背誦下來,他隻需要把問題讀兩遍,然後寫下標準答案——就是貝茜小姐帶著我們複習過的那些內容,然後從詩中找到支持這些觀點的句子,把它們抄下來,首尾加上引號。
比爾說,是,這些他都知道,隻是用這種方式浪費時間和精力實在是毫無價值——最終是為了什麽,要證明什麽呢?我說,要證明他是個專心的讀者,這就是他們想知道的全部。
我不應該把“專心的讀者”說出來。這讓比爾想起了他和貝茜小姐之間最近發生的不愉快,以及她的嘲諷。他的臉頰緋紅。
他說這一切都沒什麽用,因為成為一個專心的讀者也不能幫他找到工作。我說能,因為那能讓他考試過關,繼續升學。而且我說無論如何,規則又不是我定的,他為什麽要生我的氣?
比爾說他沒有生我的氣,他是在生那個該死的公爵的氣,因為他殺了公爵夫人,他應該被關起來,最好能被絞死。那麽我為什麽要為他辯護呢?
我們之前有過這類愚蠢的爭論。它們不知從何而起,也不知怎麽就平息了;爭論時我們都會指責對方說了一些實際上並沒說過的話。
“我不是在為他辯護。”我說。
“是,你就是。她是個挺不錯的普通姑娘,嫁了一個變態的混蛋丈夫,而你似乎認為那是她自己的錯。”
我沒那麽說過,但這話不完全錯。我為什麽會因為比爾揣測了我的感受而生氣呢?
“她是個愚蠢的姑娘,”我說,“她應該能看出來他不喜歡她對著每一個湯姆、迪克、哈裏,甚至對著夕陽都露出那種垃圾笑容,天啊!簡直了。”
“她隻是在表示友善。”
“她隻是在表示她是個笨蛋。”
“她不是笨蛋。她怎麽知道他想要什麽?她又不能看透他的心思。”
“這正是我的意思,”我語帶厭倦地說,“她就是傻。”
“不是,她不傻!他是個變態!他從來沒提過笑容的事。他從來沒跟她說過半個字。詩裏是這麽寫的,說他不會選擇屈尊去譴責什麽的。”
“她腦子缺根筋。”
“至少她不是大聰明和炫耀狂。”比爾挑釁地說。
我說公爵會更想要一個大聰明和炫耀狂,而不是一個傻瓜蛋——一個令人厭惡的傻瓜蛋——因為他有修養,也很成熟,他欣賞藝術品。無論如何,我都不是在炫耀,我隻是想辦法幫他通過考試。
“好的,沒問題,”我說,“你要這樣的話就隨便你。祝你好運。”我把我的書從地板上撿起來收拾好,用穿著襪子的腳所能跑出的最快速度衝出走廊,在前廳穿好球鞋。比爾並沒有出來挽留我。他還待在那個有電視的房間裏。房間裏傳出的聲音讓我知道他打開了電視。
* * *
我在夜色中騎車回家。時間比我想象中還要晚。我的父母已經關燈睡覺了。我忘了帶鑰匙。我爬上後門旁邊的垃圾桶,身體歪到一側,從牛奶箱的空隙中鑽進房子,我以前這麽幹過很多次。然後我輕手輕腳地下樓,進入我的地窖小屋,然後哭了出來。無論會有什麽樣的臨時補救措施,比爾的時代現在已經結束。再見了,我的愛人,就像歌裏唱的那樣。現在的我形單影隻,太讓人悲傷。為什麽這樣的關係一定會分崩離析呢?為什麽渴望和欲望,還有友好和善意,都要粉碎呢?為什麽它們必須這樣徹底地結束呢?
隻要重複這些關鍵詞就能讓我哭得更厲害:愛人、形單影隻、悲傷、結束。我是有意這麽做的。終於哭完之後,我穿上睡衣,刷了牙,在臉上塗滿了冷藏的諾澤瑪麵霜。然後我拿著一本《德伯家的苔絲》,上了床。星期一貝茜小姐就會講到這部作品。這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會是前進一大步,所以我告訴自己要先下手為強。但事實上我知道自己無法入睡。我需要從我和比爾的爭吵中轉移注意力,否則我會在腦子裏一遍又一遍地重演那場爭吵,但我會把我們說過的話改成對我更有利的其他說法,並努力去琢磨我們實際說出來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然後再哭一氣。
我連翻帶看沒多久就發現,苔絲遇到了非常糟糕的麻煩——比我的麻煩糟糕得多。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遭遇就發生在全書的第一部分。她被人占了便宜,在深夜的樹林裏,有個流氓要開車送她回家,而她愚蠢地答應了,從此之後,一切都急轉直下,可怕的事情接連發生,蘿卜、死去的嬰兒、被她所愛的男人拋棄,以及結尾時她的慘死(我提前掃了一眼最後三章)。苔絲顯然也是那種很容易聽人擺布並因此而不幸的人,就像那位前公爵夫人,也像奧菲利婭——我們之前學過《哈姆雷特》。這些女孩都是相似的。她們太容易相信別人,她們發現自己落到了壞男人手裏,她們沒有反抗,她們隨波逐流。她們太愛笑。她們太急於取悅別人。然後,她們都被幹掉了,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沒有任何人幫助過她們。
為什麽我們一定要研究這些不幸的、煩人的、愚蠢的女孩呢?我想不通。課綱中包含的書籍和詩歌是誰挑選的?它們對我們未來的人生有何作用?我們到底該從她們身上學到什麽?也許比爾是對的。也許這一切就是在浪費時間。
除了我和貝茜小姐。貝茜小姐一定也是很晚才睡。我想象不出她會做出睡大覺這種鬆懈和毫無防備的事情。她的眼睛——不是帶著嘲諷的眼睛,我現在意識到了,那是帶著快樂的眼睛,一個童心未泯的成年人的眼睛,眼角泛起細紋,仿佛在盡力忍住腦子裏浮現的一個笑話或一條古怪的格言——她的那雙眼睛肯定從不會閉上。也許負責為我們挑選必讀材料的就是她——她,還有一群像她一樣的人,都有一定的年紀,穿著高檔套裝,翻領上佩戴的胸針都鑲嵌著真正的寶石,都有學曆。她們聚在一起,秘密開會,協商,然後為我們製定閱讀書目。她們知道一些我們同樣需要知道的事情,但這很複雜——它並不遵循某種脈絡,和偵探小說裏你把線索串起來之後看到的脈絡不同。這些女人——這些老師——沒有直接的方式把這些事情傳達給我們,沒有辦法確保我們能夠聽到,因為這件事過於糾結,過於隱晦。它藏在那些故事中。
我看了一眼手表:淩晨三點。我太累了,眼前出現了重影,但同時我又非常清醒。我應該為比爾的事悶悶不樂才對——難道他不值得我付出更多的眼淚嗎?但正相反,在我腦海深處那個光明的地方,是貝茜小姐的形象。她站在一片陽光下,她那枚琥珀和黃金做成的蜜蜂胸針正在閃閃發光。她穿著她最好的外套,一件帶有潔白蝴蝶結的襯衫,還有一雙無可挑剔的閃亮的鞋子。她看起來很遙遠,但非常清晰,像一張照片。現在,她正帶著輕柔的嘲諷對我微笑,並掀開了一幅簾幕,簾幕後是通往黑暗隧道的入口。無論我是否願意,我都必須進入隧道——隧道是升學之路,而且在隧道的另一端,還有更長的路——然而這個入口就是貝茜小姐必須停住的地方。隧道裏則是我應該學到的東西。
很快我就會成為往屆生。我即將從貝茜小姐的世界中消失,她也將會從我的世界中消失。無論是從她的角度看待我,還是從我的角度看待她——我們兩個人都會結束,完畢,成為對方的過去式。我現在的課桌前會坐著另一個年輕的學生,像我一樣,被戳戳點點著,被無情逼迫著閱讀書目規定的文本。一首詩的第一句非常重要,同學們,貝茜小姐會說,它定下了基調。我們繼續。
與此同時,我會在黑暗的隧道裏,我會繼續下去,我會有所發現。我隻能靠自己。
[2] 此處作者將last理解為“最後一個”的意思而不是“之前”的意思。
[3] 詹姆斯·梅森(James Mason,1909—1984),好萊塢明星,出生於英國約克郡,代表作有《洛麗塔》《一個明星的誕生》和《西北偏北》等。
[4] 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英國作家、詩人,代表作有《德伯家的苔絲》《無名的裘德》和《卡斯特橋市長》等。
[5] 費拉拉(Ferrara),位於意大利東北部艾米利亞-羅馬涅波河畔的城市。
[6] Noxzema,希臘平價護膚品牌,後被寶潔收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