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烹飪與餐桌服務之道 The Art of Cooking and Serving
十一歲那年的夏天,我把很多時間用來編織。我以一種遠非輕鬆的姿態蜷縮在羊毛線團、鋼針和越來越長的織物中間,頑強而安靜地織著。我學會編織時年紀太小,所以沒能掌握用食指繞線的技巧——我的食指那時還太短——於是我隻能先把右手的針插進線圈,用左手的兩根手指捏住它,然後再抬起整個右手,把毛線繞在針尖上。我見過那些能夠一邊編織一邊聊天的女人,她們幾乎都不用低頭看,但我做不到那樣。我的編織風格需要全神貫注,這導致我雙臂酸痛,並時常惱怒。
我正在織的是一組嬰兒套裝,就是給新生兒穿戴的一整套衣物,寶寶從醫院回家時可以穿上保暖用。你至少要織兩隻連指的毛線手套,兩隻毛線短襪,一條緊身毛褲,一件毛衣,還有一頂軟帽,如果你有耐心,還可以加上一條編織的線毯,以及一件叫作屁兜的東西。那個屁兜看起來就像一條有著南瓜形腿的短褲,就是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1]肖像裏的那種。布尿片和橡膠製的寶寶褲很容易漏,所以才會用到屁兜。但我不打算織屁兜。我還沒辦法讓自己想象出寶寶可能會尿出來那些噴泉、小溪與河流。
線毯讓人躍躍欲試——我一直想織那款有小兔子圖案的——但我知道自己得適可而止,因為我沒有用之不竭的時間。要是我磨磨蹭蹭,寶寶可能在我準備好之前就出生,就隻能穿舊衣服臨時拚湊起來的不配套的套裝了。我從緊身毛褲和手套開始織起,因為這兩件相對簡單——基本上就是正反針逐行交換著織,再織進去一些羅紋就好。然後我可以用同樣的方法把更複雜一些的毛衣也織好。帽子我會留到最後:那會是我的點睛之作。我還會給帽子裝飾上緞帶,好係在寶寶的小下巴上——當時還沒人考慮到這種係法有勒死寶寶的危險——還要有大朵的緞帶花,像小卷心菜一樣在寶寶臉龐的兩側盛開。我從《蜂巢編織圖譜》的圖片中了解到,穿著嬰兒套裝的寶寶們看起來應該像糖果一樣——幹淨又甜美,撒著柔和的糖霜,如同一塊美味可口的小蛋糕。
我選擇的顏色是白色。這是傳統的顏色,盡管蜂巢圖譜裏有些圖案也用了精靈般的淡綠色或者實用的黃色。但白色是最好的:知道了寶寶的性別之後,我再加上藍色或粉色的緞帶就行了。我能想象到套裝完成後會是什麽樣子——嶄新,光彩,值得讚賞,彰顯著我的善良與美意。我還沒意識到的是,套裝也可能是這些美好字句的替代品。
我要編織這套嬰兒服是因為我的母親有喜了。像其他人一樣,我避免使用“懷孕”這個詞:“懷孕”是一個生硬、臃腫、鬆垮的詞,想起來都沉重不堪,而“有喜”則如同一隻豎起耳朵的小狗,帶著快樂的期待,活潑地聆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我母親已經過了適合生育的年齡:我得出這個結論是因為我偷聽了她和她城裏朋友們的對話,還有那些朋友額頭上憂心忡忡的皺紋,她們緊閉雙唇微微搖頭的模樣,她們說出“唉,天哪”的語氣,以及我母親說她隻能盡力而為等跡象。據我所知,我母親的年齡可能會導致寶寶出問題;但到底會出什麽問題?我盡量去聽,但還是沒聽出個所以然,也沒人能讓我去問。寶寶會不會缺胳膊少腿,會不會有點笨,會不會是個白癡?在學校裏,白癡是個罵人的詞。我並不確定這個詞的意思,但是在大街上你不應該盯著看某些孩子,因為那並不是他們的錯,他們隻是天生就那樣。
五月,父親告訴我母親有喜了,正在待產。這讓我非常焦慮,部分是因為我同時得知,在我的弟弟或妹妹平安降生前,母親一直有危險。她可能會遇到一些很可怕的情況——一些可能會讓她病得很厲害的情況——而且,如果作為我而言不多加小心的話,這些情況就更有可能發生。父親沒說會有什麽樣的情況,但他的嚴肅與簡潔意味著事關重大。
父親說,母親不能掃地或者搬重東西,比如拎水桶,也不能彎腰太深或者舉起大件物品。父親說,我們都得幫忙承擔額外的家務。從現在開始到六月份我們去北方之前,由我哥哥負責修剪草坪。(北方沒有草坪。而且無論如何我哥哥也不會去:他要參加一個男生夏令營,在森林裏用斧頭幹活。)至於我,總體上能有幫助就可以了。我父親用一種意在鼓勵的語氣補充說,要比平時多幫點忙。當然,他自己也會幫忙的。但他不會一直在。我們在那個被別人稱為小別墅但是被我們叫作小島的地方居住期間,他還有工作要做。(小別墅裏通常會有冰箱、燃油發電機、劃水橇,而這些我們都沒有。)難辦的是,他必須得離家一陣,他繼續說道。但他不會離開太久,而且他確信我一定應付得來。
我自己就沒那麽確信了。他一直覺得我比實際上更懂事、更有力、更成熟、更堅強。被他誤認為是冷靜與才幹的實際上是驚恐:那才是我默默望著他,不停點頭的原因。若隱若現的危險因為太模糊,所以才更巨大——我連怎麽為它做準備都不知道。我在心裏把自己編織的壯舉視為一種魔法,就像童話中的啞巴公主為了讓她的天鵝兄弟變回人形而編織蕁麻衣服一樣。隻要我能夠把一整套寶寶的衣物織完,那麽這套衣服的小主人就會隨即離開我母親的身體,被召喚到人間。隻要寶寶出來了,讓我看到了——隻要寶寶露臉了——就都好辦了。但目前來說,這小東西是個威脅。
於是我繼續一心一意地專注於編織。我們北上之前,我織完了手套;除了個別笨拙的針腳,多少算是完美無瑕。到了島上之後,我織完了緊身毛褲——一條褲腿略短,可以抻長些,我覺得。我馬不停蹄地開始織毛衣,其中有幾行要織出桂花針——有難度,但我下定決心要把它克服。
在此期間,我的母親一點用處都沒有。我的編織馬拉鬆剛開始時,她答應負責織襪子。她會編織,以前也織過:我用的編織圖譜曾經就是她的。她會織襪子的腳跟部分,這個技巧我還沒完全掌握。但是,盡管能力超強,可她一直在偷懶:到目前為止她隻織了半隻襪子。她把織物丟在一邊不管,而是倚著躺椅休息,雙腳翹在木材堆上,讀著有關騎馬、下毒和劍術的古代浪漫小說——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也讀過那些小說——要不然就頭靠枕頭懶洋洋地打盹兒,她的麵容蒼白濕潤,她細長的頭發也潮乎乎的,她腹部隆起的樣子讓我感到眩暈,就像看到別人劃破手指時的感覺一樣。她喜歡穿著一件很久前曾被她束之高閣的舊罩衫;我記得某年萬聖節我還穿上它扮演過一個拎著小包的胖女人。那衣服讓她顯得可憐。
她大白天睡覺的樣子讓人害怕。那不像她。通常情況下,她是那種散步時目標明確、步履迅速,冬天在冰場上能用相當驚人的速度滑大圈,遊起泳來劈波斬浪,並且可以熱熱鬧鬧地鼓搗出一桌菜的人——她管那叫鼓搗。她總是知道在緊急情況下該怎麽做,她有條理又樂觀,她掌管大局。可現在她好像退位了一樣。
不編織的時候,我勤奮地掃地。我用手壓泵一桶接一桶地打水,然後拎上山,濺出來的水花灑在我**的兩條腿上;我用鍍鋅的盆洗衣服,用陽光牌肥皂在洗衣板上搓,再把衣服裝進籃子,拿到山腳下的河邊去漂幹淨,然後再把它們拿上山,在繩子上晾曬。我給花園除草,我搬木頭,這一切都在母親令人擔心的懈怠中進行著。
她每天都去遊個泳,隻不過遊得無精打采,隻是在隨波逐流地漂,和從前的她大相徑庭;我也會一起去,不管我願不願意:我得看著她別淹死。我很擔心她會突然沉下去,沉入冰冷的褐色的水中,頭發像海草一樣朝四麵八方漂散,雙眼冷靜地望向我。那樣的話,我就必須跳進水裏,用胳膊摟住她的脖子,把她拖到岸邊,可我怎麽做得到呢?她太沉了。但這種情況還沒發生過,而且她很喜歡到水裏去;那似乎能讓她醒來。隻有頭露在水麵上時,她看起來才更像她自己。在這種時候,她甚至會微笑,而我就會產生一種錯覺,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本來的模樣。
但隨後她會渾身滴著水走上岸來——她的雙腿後側有曲張的靜脈血管,雖然我感到尷尬,但還是無法避免看到——她會邁著緩慢到令人揪心的步子回到小屋,為我們準備午餐。午餐是沙丁魚,或者抹上花生醬的餅幹,或者——如果我們有的話——奶酪,再加上菜園裏種的番茄,還有我挖出來洗幹淨的胡蘿卜。她似乎沒什麽胃口吃午餐,但是無論如何還是會嚼完咽下去。她會盡量聊幾句,比如我的編織任務進展如何,但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麽。我不理解為什麽她要選擇這麽做,為什麽她要讓自己變得這麽有氣無力,渾身臃腫,並讓未來——我的未來——變得充滿陰影和不確定性。我以為她是故意這樣做的。我沒想過她或許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那是八月中旬——又悶又熱。蟬在枝頭嘶叫,幹燥的鬆針踩在腳下瑟瑟作響。湖麵平靜得可怕,仿佛在醞釀著一場即將發生的雷暴。我的母親在打盹兒。我坐在碼頭上,拍著螫蠅,憂心忡忡。我想哭,但我不能讓自己哭出來。我隻能獨當一麵。如果危險情況——無論是什麽——開始出現,我該怎麽辦?我覺得我已經知道了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寶寶馬上要出生,比預產期提前很多。然後呢?我總不能把她塞回去吧。
我們在一座島上,目力所及之處看不到其他人的蹤影,沒有電話,到最近的村子要開船七英裏[2]。我得登上我們那艘笨重的舊船,發動舷外馬達——我知道該怎麽做,但是我必須使出全身的力氣才能拉動馬達線——並一直把船開到村子裏,路上可能要花一個小時。到了那兒我就可以打電話求救了。可是如果馬達發動不起來怎麽辦?之前有過這種情況。或者,如果船在半路上拋錨了怎麽辦?船上有個工具箱,但我隻會最基本的修理。我能修好安全銷,我會檢查油路;如果這些都不管用,我就隻能劃槳,或者朝著路過的漁民揮手呼叫——如果有的話。
我也可以劃獨木舟——我學過,要在船尾處放上一塊石頭壓住分量,在船頭那端劃槳。但是這個辦法遇到風就沒用了,哪怕是一點微風都不行:我沒有足夠的力氣保持船行進的方向,我會被吹歪。
我想出了最後關頭的計劃。我可以劃獨木舟去往近岸的某個小島——那個距離我無論如何都能劃到。然後我會在島上放一把火。護林員會看到煙霧,然後派出一架水上飛機過來,而我就可以站在碼頭上,揮舞著一個白色的枕頭上躥下跳,他們一定能看到。這個計劃絕對不會失敗。風險在於,我可能會一不小心把陸地那邊也點著了。那麽我就會成為縱火犯並被關進監獄。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得這麽幹。不然的話,我的母親就會……會怎樣呢?
我的思緒在這裏中斷,我跑上山坡,從熟睡的母親身邊輕輕走過,走進小屋,拿出那個裝滿葡萄幹的罐子,走向那棵大楊樹,每當我因為有了莫名其妙的想法而抑製不住自己的時候,就總是會到那裏去。我倚在大樹下,往嘴裏塞了一把葡萄幹,開始投入地閱讀我最喜歡的一本書。
這是一本烹飪書。書名叫《烹飪與餐桌服務之道》,我最近放棄了所有小說,甚至連《森林蘑菇指南》都不看了,開始全心全意地閱讀這本書。書的作者是一位名叫莎拉·菲爾德·斯普林特的女士,這個名字就讓我有信任感。莎拉老派而可靠,菲爾德[3]帶著田園的芬芳,而斯普林特[4]——嗯,如果你身邊有一位叫作斯普林特的女士,那就不會有胡言亂語、痛哭流涕、歇斯底裏和對正確行動方針的懷疑。這本書年代久遠,在我出生前十年已經麵世;它是在大蕭條初期由植物起酥油製造廠商科瑞公司出版的,據我母親說,那個時候黃油開始變得昂貴,所以書中的所有食譜都用到了科瑞起酥油。我們總是在島上儲備很多科瑞起酥油,因為天氣一熱黃油就很容易壞。但科瑞起酥油基本上是永遠不會壞的。很久前,母親有喜之前,用它做過餡兒餅,這本書裏也到處能看到她的批注,她寫道“好!!”,或者“使用一半白糖一半紅糖”。
然而,讓我著迷的並不是書中的食譜,而是開頭兩章。第一章叫作“沒有仆人的家庭”,第二章叫作“有仆人的家庭”。這兩章都是進入另一個世界的窗口,讓我迫不及待地透過它們窺探一番。我知道它們隻是窗,不是門:我無法進去。然而,裏麵的生活多讓人心馳神往啊!
莎拉·菲爾德·斯普林特對於正確的生活方式有著嚴格的要求。她有規矩,並強製實施。熱菜必須趁熱上桌,涼菜必須足夠涼。“無論用什麽方法,這是必須做到的。”她說。我需要的正是這類建議。在餐布的清潔度和餐具的光澤度方麵,她的態度很堅決。“即使隻是一餐的布置,就算隻用一塵不染的鏤花針織餐墊,也好過鋪上一塊有汙漬的桌布。”她命令道。我們的桌子上鋪著油布,餐具是不鏽鋼的。至於餐墊,那是超出我人生經驗的東西,但我想,能夠擁有幾條應該會很優雅。
雖然對於基本原則非常堅持,莎拉·菲爾德·斯普林特也有著其他更為圓融的價值觀。用餐時間一定要讓人樂在其中,一定要有魅力。每張餐桌都應該有中心裝飾,比如一些鮮花,或者擺好的水果。如果做不到,“一些小小的蕨類植物加上點鷓鴣藤,或者在矮邊碗或者精美的柳條筐裏放上一些色彩繽紛的植物”同樣可以。
我多希望能擁有一個早餐托盤,上麵放著一個小花瓶,裏麵插著幾朵水仙,和圖片上一樣,或者在小茶桌旁邊招待“幾個最好的朋友”——這些朋友會是誰呢?——又或者,我最希望的,就是在看得見風景的邊廊上,一邊吃早餐,一邊欣賞“蜿蜒的河流,還有白色教堂的尖頂從對岸鬱鬱蔥蔥的樹木中舒展出來”的怡人景色。舒展——我喜歡這個詞,它聽上去是那麽平靜。
所有這些都是沒有仆人的家庭能夠實現的。然後,是有仆人的那一章。斯普林特夫人在這一章裏也極為講究,並提供了翔實的內容。(能看得出她是斯普林特夫人;她已婚,但沒有其他馬虎的後果,這一點和我的母親不同。)“如果耐心、善良並且公平,就能把一個懶散並缺乏經驗的女孩轉變成一個幹淨整潔的專業仆人。”她這樣告訴我。吸引我的是轉變這個詞。我想轉變別人,還是想被別人轉變?我要做那個和善的一家之主,還是那個曾經懶散的女仆?我不知道。
女仆有兩張照片,一張是白天的服裝,穿著白色的鞋和長襪,係著一條白色的平紋細布圍裙——平紋細布是什麽?另一張是下午茶和晚餐時的服裝,穿著黑色的長襪,領子和袖口是蟬翼紗的。這兩張照片中她的表情相同:臉上帶著溫柔的淺笑,一雙眼睛坦率而矜持地凝視前方,仿佛正在聽候吩咐。她的眼睛下麵有若隱若現的黑眼圈。我無法判斷她看起來是和藹可親,還是忍辱負重,抑或隻是茫然。如果桌布上有一個汙點或者一件銀餐具不夠亮,她就是被責罵的對象。無論如何,我還是嫉妒她。她已經被轉變了,也不需要再做任何決定。
我吃完了葡萄幹,合上了書,在短褲上抹了抹黏糊糊的雙手。現在該繼續編織了。有時候我忘了洗手,把褐色的葡萄幹汙漬沾到了白色毛線上,不過這可以晚點再補救。斯普林特夫人總是使用象牙皂,知道有這種東西存在真好。我先到菜園裏摘了一些豌豆藤,又從紅花菜豆藤上摘了一把紅色的花朵,用來作為餐桌上的裝飾,這項工作現在由我負責了。然而,我的裝飾再有魅力,也無法抵消我們使用的紙餐巾的劣質感:母親堅持要重複使用兩次後才丟掉,以避免浪費,而且她還用鉛筆在餐巾上寫下了我們的姓名的縮寫。我能想象,斯普林特夫人看到這種邋遢的做法會作何感想。
這一切持續了多久?似乎像永遠那麽漫長,但實際上可能隻有一兩個星期。我的父親及時回到了家裏;幾片楓葉變成了橙紅色,然後又是幾片;潛鳥們開始聚集,每天夜裏整裝待發,準備著即將開始的秋季遷徙。很快我們就返回城市,我又可以照常上學了。
我織完了一整套嬰兒服,除了母親負責的一隻小毛襪子之外——寶寶的小腳丫不會像天鵝那樣吧?——我把那套小衣服用白色的棉紙包好,放進抽屜。它有些變形,也不太幹淨——葡萄幹的汙漬去不掉了——但是衣服疊起來的時候反正看不到。
我的小妹妹是十月出生的,在我十二歲生日之前幾周。她的手指和腳趾數目都對。我把粉色的緞帶穿進嬰兒服的小扣眼裏,還給小帽子綴上了花環,寶寶漂漂亮亮地從醫院回到了家。母親的朋友們過來看望,並且讚賞了我的編織技術,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這些全是你織的?”她們問。“幾乎全都是。”我謙虛地回答。我沒有提到母親沒完成她自己的小任務。
母親說她連一根手指頭都不用動,我就像一隻小鼴鼠似的開始了編織。“多好的一個小童工啊!”那些朋友說。但我感覺她們認為這件事很滑稽。
寶寶很可愛,雖然轉眼間她就穿不下我給她織的嬰兒服了。但她不睡覺。你剛把她放下,她就會立刻醒來,號哭不止:她出生之前籠罩在她周圍的焦慮情緒似乎侵入了她的身體,她每晚會醒來六或七或八或九次,哀怨地哭泣著。斯波克醫生在《嬰幼兒護理》一書中說這種情況會在幾個月內消失,但在她身上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越發嚴重。
我曾經過於肥胖的母親如今已經過於消瘦。缺乏睡眠讓她憔悴,她的頭發暗淡無光,黑眼圈像是淤青一樣,肩膀向前佝僂。我躺著寫作業時,就把雙腳搭在寶寶的搖籃上不停地搖啊搖,讓母親能得空休息一下。有時我放學回家後會給寶寶換好尿布,把她包裹好,放在嬰兒車裏推出去,或者我會抱著她來回溜達,一隻手把法蘭絨裏她那溫暖的、香噴噴的、蠕動著的小小身體貼近我的肩膀,另一隻手舉著一本書看,或者我會把她抱回我的房間,用臂彎輕輕搖動著她,給她唱歌。唱歌尤其有效。哦,我親愛的內莉·格雷,他們把你帶走,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寶貝,[5]我會唱這個;或者唱少年唱詩班的《考文垂頌歌》:
希律王,很憤怒,
這一天下達了命令,
讓他的勇士,在他麵前,
把所有的兒童,全部殺戮。
這首歌曲調很哀傷,但是能立刻讓她入睡。
除此之外,我還要打掃洗手間或者洗碗。
妹妹一歲時,我十三歲,已經上中學了;她兩歲時,我十四歲。我在學校的好姐妹們——她們有些人已經十五歲了——會在回家的路上磨磨蹭蹭,跟男生搭訕。有些人會去看電影,在那兒認識別的學校的男生;還有的人在溜冰場上幹同樣的事。她們互相交流哪些男生是帥哥,哪些很差勁,她們帶著新歡到汽車電影院去赴四人約會,吃著爆米花,在汽車後座上滾來滾去,她們試穿沒有肩帶的禮服,她們參加各種舞會,在昏暗的體育館裏沉浸於曖昧的音樂和魅藍的光線,她們緊貼著自己舞伴的身體四處扭動,或者到娛樂室裏打開電視,然後在沙發上耳鬢廝磨。
這些描述都是我在午餐的時候聽說的,但我沒辦法加入她們。我避開主動接近我的男生:我想辦法拒絕了他們,我得回家照顧仍然不肯睡覺的寶寶。我的母親在家裏有氣無力地走來走去,仿佛生病了,或者在挨餓。為了寶寶不睡覺的問題,她去找過醫生,但醫生也沒辦法。他隻是說:“你剛好生了個有這種情況的孩子。”
我的擔憂變成了暴躁。每天晚上我都盡快從餐桌邊逃掉,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用隻言片語敷衍地回答父母提出的問題。沒有作業和家務,也不需要照看寶寶的時候,我就躺在**,把頭懸在床邊,舉著一麵鏡子看自己頭朝下是什麽樣子。
一天晚上,我正站在母親身後。我一定是在等她走出浴室,好進去試試某件新品,很可能是一種不一樣的洗發水。她正俯身把髒衣服從洗衣籃裏拿出來。這時,寶寶哭了起來。“你能去把她哄睡嗎?”她說,她經常這樣。正常情況下,我會腳步沉重地離開,去安撫寶寶,給她唱歌,輕搖著她入睡。
“我為什麽要去?”我說,“她不是我的孩子。我沒生她。是你生的。”我從未對她說過這麽粗魯的話。甚至當這些話從我嘴裏吐出來的同時,我就知道我太過分了,盡管我說的隻不過是實話,至少是一部分實話。
我的母親站直,轉身,然後狠狠地打了我一個耳光,整套動作一氣嗬成。她以前從沒做過這種事,或者任何類似的事。我什麽都沒說。她也什麽都沒說。我們都為自己感到震驚,也為對方感到震驚。
我應該感到受傷,我確實感覺到了。但我也感到自由,仿佛從某個魔咒中解脫了一樣。我不用再被迫為她服務了。表麵上,我仍然會幫忙——在這一點上我無法改變自己。但是另一種更為隱秘的生活如同一幅黑色的織物,在我麵前展開。很快我也會到汽車影院去,我也會吃爆米花。我的靈魂已經開始奔跑——到電影院去,到溜冰場去,到令人神迷的藍色光線中的舞池去,到我仍然無法想象的那些誘人的、俗麗的、可怕的快樂中去。
[1] 十六世紀英國航海家、政治家。
[2] 1英裏約為1609.34米,7英裏約為11.27千米。
[3] 菲爾德英文為Field,這個詞也有“田園,田野”之意。
[4] 斯普林特英文為Splint,這個詞也有骨科夾板的意思,以及修正混亂錯位的引申含義。
[5] 歌曲《親愛的內莉·格雷》中的歌詞,這首歌是一首十九世紀的反奴隸製民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