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壞消息 The Bad News

早晨。夜暫告結束。壞消息該來了。我把壞消息想象成一隻巨大的鳥,有著烏鴉的翅膀和我四年級老師的麵孔,稀疏的發髻,腐臭的牙齒,布滿皺紋的眉頭,噘起的嘴唇,等等。在黑暗的掩護下,這隻大鳥在全世界遊**,樂此不疲地擔當起壞消息的傳遞者,帶著一籃子臭鳥蛋,並且很清楚——當太陽升起的時候——該把它們精準地丟向哪裏。比如,丟在我的身上。

在我們家,壞消息伴隨著刊登了壞消息的報紙現身。蒂格把它們拿上樓。蒂格的真名是吉爾伯特。和不說英語的人解釋這些昵稱的由來是不可能的,我也沒必要非得這麽做。

“他們剛剛殺死了臨時管理委員會的領導人。”蒂格宣布。這並不是說他對壞消息無動於衷——恰恰相反。蒂格瘦骨嶙峋,他的脂肪含量比我的少,所以,對於壞消息產生的卡路裏——壞消息裏麵確實有卡路裏,會讓你血壓升高——他吸收、消解,並將其轉化為身體一部分的能力也比較低。我能做到,他不能。他想盡快把壞消息傳遞下去——像甩掉一個燙手山芋那樣。壞消息會把他燙傷。

我還在**。我還沒完全醒。我還有點沉浸在賴床的感覺裏。到目前為止,我還在享受這個早晨。“早餐之前先別說這些。”我說。我沒補上的後半句是:“你知道的,這麽早,我應付不了這些消息。”我以前說出來過,但收效甚微。在一起這麽久,我們兩人的腦子裏已經充滿了與另一半有關的細微告誡和有益提醒——喜歡的和不喜歡的,偏好和禁忌。我看書的時候不要從背後靠近我;不要使用我的菜刀;不要隨便亂扔東西。我們都認為對方應該尊重這套經常被重申的指示,但它們是相互抵消的:如果蒂格必須尊重我在早上第一杯咖啡之前隨意賴床並杜絕壞消息的需求,難道我就不該尊重他為了讓自己盡快擺脫災難而想把禍事一吐為快的需求嗎?

“哦,抱歉。”他說。他責備地瞥了我一眼。我為什麽非要這樣讓他失望呢?我還不清楚嗎?如果他不能立刻跟我說出這些壞消息,那麽他體內那些讓人惡心的綠色的壞消息腺體或者**就會爆炸,他就會患上急性靈魂腹膜炎。到那時就該我後悔了。

他是對的,我會後悔的。除了他之外,我讀不懂其他任何人的想法。

“我現在就起床,”我說,希望我的話聽起來能讓人寬慰,“我馬上就下來。”

“現在”和“馬上”已經不能代表它們曾經所代表的意義。做每一件事要花的時間都比過去更長。但我仍然可以按部就班地完成日常程序,脫掉睡衣,換上日間裝,保養鞋子,滋潤麵部,挑選維生素片。領導人,我想。臨時管理委員會。被他們殺死了。一年之後我不會記得是哪個領導人,哪個臨時管理委員會,哪個他們。但是這種報道會成倍增加。一切都是臨時的,再沒有人能夠管理,而且會有很多人,很多他們。他們總是想要殺死領導人。按照他們的說法,這麽做是出於最美好的願望。領導人們同樣懷著最美好的願望。領導人們站在聚光燈下,殺手們從黑暗處瞄準,很容易命中。

至於其他領導人,他們所謂的先進國家的領導人,那些人其實已經不是在領導,而是在胡亂張牙舞爪。你可以從他們的眼睛中看出來,那些眼睛四邊泛白,像是驚恐萬狀的牲口的眼睛。如果無人追隨,你就無法領導。人們振臂一揮,然後無所作為。他們隻想繼續過他們的日子。領導人們一直在說:“我們需要更強大的領導力。”然後他們溜掉,去偷瞄他們的民意支持率。都是因為壞消息,壞消息太多了:他們無法承受。

不過,以前也有過壞消息,但我們熬過來了。一提到他們出生之前,或者他們還在嘬手指的時候發生的事情,人們都這麽說。我喜歡這種表達:我們熬過來了。意思是那些你沒有親身經曆的事情都不值一提,就好像你要加入某個我們的俱樂部,戴上某個寫著我們的廉價塑料徽章才夠資格。不過,我們熬過來了——這句話仍然令人振奮。它變幻出一場行軍或者列隊,馬蹄騰躍,戎裝由於圍困或者戰鬥或者敵軍占領或者勇屠惡龍或者在荒野中跋涉了四十年而破爛不堪,布滿泥濘。一位留著絡腮胡子的領導人高舉他的旗幟,指向前方。領導人會提前知道壞消息。他會知道,他會理解,他會知道該怎麽做。從側翼進攻!直擊要害!滾出埃及!諸如此類。

“你在哪兒?”蒂格朝著樓上喊道,“咖啡好了。”

“我在這兒。”我朝樓下回應。我們經常這樣,把空氣當成對講機用。我們沒有喪失溝通的能力——尚未。尚未是個引而不發的詞,就像是Honour裏不發音的字母h。尚未是不言自明的。我們不會把它說出口。

這些就是此刻定義我們的時態:過去時,曾經;將來時,尚未。我們生活在兩者之間的狹小空隙中,直到最近我們才開始認為這個空隙應該叫作仍然,而且實際上它並不比其他任何人的空隙更小。確實,我們開始出現一些小問題——一會兒是膝蓋,一會兒是眼睛——但到目前為止都隻是小問題。隻要我們一次隻專注於一件事,就仍然可以享受自己的生活。我還記得,我們的女兒還是青春少女的時候,我曾經開玩笑逗過她。我假裝自己已經變老了。我走路撞牆,手裏握不住刀叉,假裝失去了記憶。然後我們都笑了。但這不再是個玩笑了。

我們已經過世的貓咪鼓丘[1],在17歲的時候患上了貓科動物衰老症。鼓丘——我們怎麽給它起了這麽個名字?另外一隻貓,先走的那隻,叫冰磧。我們以前覺得,用冰川堆積而成的地質特征來命名我們的貓咪是很有趣的事情,但這麽做的意義我已經想不起來了。蒂格說,鼓丘應該被叫作“垃圾填埋場”,但是給它清理貓砂盆是他的活。

我們應該不會再養貓了。我曾經想過——相當冷靜地思考過——蒂格走後(因為男人會先死,不是嗎?),我可能會再養隻貓做伴兒。我現在已經不考慮這個選項了。到那個時候我肯定已經半瞎,那隻貓會在我的腿腳之間跑來跑去,我會被它絆倒,摔斷脖子。

可憐的鼓丘一到夜裏就在房子裏潛行,發出神秘莫測的詭異號叫。什麽都不能給它慰藉:它在尋找它丟失的東西,可它不知道那是什麽。(實事求是地說,是它的理智,如果貓也有理智的話。)很多個早晨,我們會發現番茄或者梨子上有小口啃噬的痕跡:它忘了它是肉食動物,它忘了它應該吃什麽東西。這已經成為我對未來的自己設想的圖景:在黑暗的房子裏徘徊,穿著白色睡衣,為我不太記得的失去的東西而號叫。那讓人難以承受。我在半夜醒來,伸出手去確認蒂格仍然在身邊,仍然有呼吸。目前為止,還好。

我走進廚房時,裏麵彌漫著吐司和咖啡的香氣:我並不意外,因為那就是蒂格準備的早餐。那氣味像毛毯一樣包裹著我,當我真正吃到吐司、喝到咖啡的時候仍徘徊不去。桌麵上,是壞消息。

“冰箱一直在響。”我說。我們不太注意維護家電。我們倆都是。冰箱上貼著一張我們女兒的照片,幾年前拍的;她笑吟吟地看著我們,仿佛一顆遠去的恒星發出的光。她正忙於她自己的生活,在其他地方。

“看看報紙。”蒂格說。

報紙上有照片。配上照片的壞消息會更糟糕嗎?我認為是的。無論你願不願意,照片都會吸引你的目光。照片上是一輛被燒毀的汽車,是迄今為止被燒掉的很多車裏的一輛,燒得隻剩下扭曲的金屬框架。一個焦黑的影子蜷縮在車裏。這種照片中總是會有空****的鞋。正是那些鞋讓我心煩意亂。正是這件每天都要做的最平常的事情——抱著去往某個地方的堅定信念而把鞋穿在腳上——讓人悲傷。

我們不喜歡壞消息,但我們需要它。我們需要了解它的動向,以防它衝著我們過來。草地上有一群鹿,正安靜地低頭吃草。然後汪汪——樹林裏有野狗。群鹿抬起頭,耳朵轉向前方,準備逃跑!或者釋放麝香進行防禦:因為最新消息是狼來了。快——圍成一圈!雌鹿和小鹿在中間!噴鼻刨地!準備用鹿角頂向敵人!

“他們不會停手的。”蒂格說。

“太混亂了,”我說,“我想知道當時安保人員在哪兒?”他們那時常說,上帝分發大腦的時候,一些我們能叫得出名字的人排在了最後。

“如果有人真想殺你,他們就肯定能殺了你。”蒂格說。他是那種宿命論者。我不同意,於是我們花了一刻鍾的時間愉快地傳喚了已經死去的證人們。他提出了斐迪南大公[2]和約翰·肯尼迪;我提出了維多利亞女王(八次失敗的刺殺行動)以及用大量暗殺來避免自己被暗殺的約瑟夫·斯大林。以前,這會成為一場辯論。現在則隻是消遣罷了,就像金拉米紙牌遊戲一樣。

“我們是幸運的。”蒂格說。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我們兩個人仍然都坐在廚房裏。沒有人離去。尚未。

“是的,”我說,“看著點吐司——要燒焦了。”

好了。我們已經處理了壞消息,我們直接麵對了它,而且我們沒事。我們沒有受傷,沒有血從我們身上湧出來,我們沒有被燒焦。我們的鞋也都還在。陽光明媚,鳥兒啾鳴,沒有理由不讓人覺得美好。大多數時候,壞消息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爆炸、原油泄漏、種族滅絕、饑荒,所有一切。之後還會有其他的消息。總會有的。等它們來的時候我們再去擔心吧。

幾年前——什麽時候來著?——蒂格和我在法國南部一個叫作格拉諾姆的地方。我們算是去度假的。我們真正想去看的是凡·高畫出鳶尾花的那座瘋人院,我們也如願看到了。格拉諾姆是附加行程。我好多年沒有想起過那次旅行了,但我發現自己此時就在那裏,在曾經的格拉諾姆,在它於三世紀被毀滅之前,在它隻剩下幾處你付錢才能進入的廢墟之前。

格拉諾姆有許多寬敞的別墅,還有公共浴室、露天劇場、神廟等那類羅馬人走到哪裏都要興建起來,好讓自己感受到文明與自在的建築。格拉諾姆非常怡人,軍方很多高級將領退休後都住在這裏。這裏的文化相當多元,相當迥異:我們也喜歡新鮮事物和異國情調,但沒有羅馬人那麽喜歡。我們這兒還是有點守舊。不過,我們仍然有來自各地的神,當然,是在官方的諸神之外。比如,我們有一座供奉西布莉[3]的小神廟,上麵裝飾著兩隻耳朵,象征著你願意為她獻祭的一部分身體。人們對此開玩笑:他們說,隻砍掉耳朵就能過關,算你們走運。丟掉耳朵總比丟掉性命強多了。

在羅馬式家庭中還夾雜著一些更為古老的希臘式家庭,一些希臘人的生活方式也仍然在留存延續。凱爾特人進城了,他們中的一些人穿著與我們一樣的寬袍和鬥篷,說著流利的拉丁語。我們和他們的關係已經足夠友好,所以現在他們已經放棄了獵首[4]的方式。蒂格不得不安排一定程度的招待活動,我也曾經邀請過一位重要的凱爾特人來用晚餐。這麽做存在一定的社會風險,但問題不大:我們的客人表現得相當正常,醉意也剛好保持在不會失禮的程度。他的頭發很奇怪——微紅並卷曲著——他還戴著很有儀式感的青銅項圈,不過他並不比我能想到的其他一些人更凶殘,雖然他的禮貌確實有些瘮人。

我正在裝潢著波摩娜與西風女神[5]壁畫的客廳裏吃早餐。畫家的水平並非一流——波摩娜有點斜眼,而且胸部巨大,可是在這裏你並不一定找得到一流的畫家。我在吃什麽呢?麵包、蜂蜜、無花果幹。這時還吃不到時令水果。沒有咖啡,真倒黴;我認為當時咖啡還沒問世。我在喝一些發酵的馬奶,幫助消化。早餐是一個忠實的奴隸用銀托盤端來的。他們是這個家庭裏很好的奴隸,他們很在行:他們寡言、謹慎、高效。他們不想被賣掉——那是自然:做家奴總好過在采石場做苦役。

蒂格拿著一個卷軸進來了。蒂格是他以前在軍隊裏的外號“底格裏斯”的簡稱。隻有幾個鐵哥們才會叫他蒂格。他皺著眉頭。

“壞消息?”我問。

“野蠻人入侵了,”他說,“他們已經跨過了萊茵河。”

“吃完早餐再說。”我說。他知道我起床後不能馬上談論沉重的話題。但我的語氣太生硬了,看到他哀傷的表情,我心軟了:“他們總是在跨過萊茵河。讓你覺得他們自己都煩了。我們的軍團會擊敗他們的。以前一直都是這樣。”

“我不知道,”蒂格說,“我們就不該讓那麽多的野蠻人參軍。他們靠不住。”一方麵,他自己在軍隊裏待過很長時間,所以他的擔憂能說明一定問題。另一方麵,他的總體看法是羅馬正在加速走向滅亡,而且我注意到,大多數退了休的人都有這種感覺:這個世界缺了他們就完全無法運轉。他們不是覺得無能為力,他們是覺得無用武之地。

“好了,坐下,”我說,“我來幫你點一大份麵包和蜂蜜,配上無花果。”蒂格坐下了。我沒給他點馬奶,雖然那對他有好處。他知道我知道他不喜歡那玩意兒。他討厭別人念叨他的健康,最近他的身體出了一些小狀況。讓一切都保持原狀吧,我默默地向他祈禱。

“你聽說了嗎?”我說,“他們發現了一顆剛剛被砍下來的人頭,就掛在那口凱爾特祭祀古井的旁邊。”好像是個從采石場逃出來跑進森林的工人,他們之前就警告過他,天曉得。“你覺得他們會重新信仰異教嗎?那些凱爾特人?”

“他們恨我們,真的,”蒂格說,“紀念拱門也沒任何幫助。這根本不是策略——凱爾特人被打敗了,羅馬人把腳踩在他們頭上。你沒注意到他們一直盯著我們的脖子嗎?他們很願意插一把刀子進去。但他們現在軟弱了,他們已經習慣了奢侈。不像北方的野蠻人。凱爾特人知道,如果我們完蛋,他們也會完蛋。”

那塊好吃的麵包他隻咬了一口。然後他站起身,四處踱步。他看上去滿麵通紅。“我要去趟浴池,”他說,“去打聽消息。”

去聽聽傳聞和流言,我想。先兆,預感;飛鳥,羊腸。你永遠不會知道消息的真假,直到它發生的那一刻;直到它突然落在你的頭上;直到你在夜裏伸出手,卻不再有呼吸;直到你在黑暗中號叫,穿著你的白色睡衣,在那些空****的房間裏徘徊。

“我們會熬過去的。”我說。蒂格什麽都沒說。

那天的天氣是那麽好。空氣中有百裏香的味道,果樹上繁花盛開。但是這對野蠻人來說毫無意義;實際上,他們更願意趁著好天氣入侵。他們的劫掠和屠殺會有更好的能見度。我聽說,就是這群野蠻人把受害者塞滿柳條編的籠子,點燃,作為供奉他們神靈的祭品。不過,他們仍然很遙遠。就算他們成功地跨過了萊茵河,就算他們沒有成千上萬地被殺,就算他們的鮮血沒有把河流染成紅色,他們也要很久之後才會到達這裏;或許在我們的有生之年裏都不會。格拉諾姆沒有危險,尚未。

[1] 亦稱蛋丘,冰川堆積作用形成的一種小丘,形如半卵覆置。——編者注(本書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編者注或譯者注)

[2] 奧匈帝國皇儲,1914年視察奧匈帝國波黑省的首府薩拉熱窩時遇刺身亡,此事件成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索。

[3] 古代小亞細亞人崇拜的自然女神。

[4] 凱爾特人最初出於宗教目的進行獵首活動,以此來為部族增加精神力量;之後主要用這一行為來提升自己的威望。中世紀時期,凱爾特人皈依基督教之後,這一行為逐漸減少。

[5] 分別為羅馬神話中的果樹之神和希臘神話中用西風帶來春天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