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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9日(星期二)

若槻放下聽筒,愣了好一會兒。三個多月來接連降臨在他頭上的每一件事,都那麽不真實。

環顧四周,隻見一些女職員正對著電腦檢查文件,另一些則在櫃台窗口接待客戶,一切如常。低頭看表,才早上九點半。既非醜時三刻,亦非黃昏時分,主宰此刻的,本該是平凡且無聊至極的日常。

有完沒完了……若槻在嘴裏嘀咕道。短短一年半前,他還在東京當著普普通通的工薪族,過著按部就班的生活。那時,會臨時找上他的工作也就奉命出席關於國家風險的講座、撰寫關於匯率動向的報告而已。至少,不會有認屍這般不祥的任務突然插入上午的工作安排中。

雖說他每天都在核查死亡證明,但證明和真正的屍體是兩碼事。自記事到今年,他從未見過真正的人類屍體。

萬萬沒想到,他會在短短兩個多月裏看到第二具屍體。更何況,這次的死者可能是他認識的人。

幹脆把檢查屍體排進分部的常規工作算了,把辦公桌改成傳送帶,每天早上往辦公椅上一坐,屍體便會挨個兒傳送過來。先來個吊死的,脖子上還纏著半截繩子。再來個燒死的,全身焦黑,縮成硬塊。還有溺死的,屍體因腐敗膨脹到了原先的三倍。核對照片和屍體的臉,再看看死亡證明和實際死因是否相符,最後給拴在屍體腳趾上的貨簽狀紙條蓋章……

然而,若槻不能永遠癱坐在那裏,沉浸在妄想之中。他不情願地站起身來,向葛西與木穀內務次長匯報警方來電的內容。

“所以我得去認屍……”

“哦。呃,挺住啊……”木穀大概也沒這方麵的經驗,不知該如何激勵若槻才好。

“你能猜到大概是誰嗎?”葛西壓低聲音問道。

“這……畢竟我這一年多發了不少名片,得看到了才知道。”若槻沒說實話。

總覺得一旦說出口,猜測就會成真。他想盡可能多拖一會兒,直到不得不麵對事實的那一刻。

“不好意思啊,勞煩你在上班時間抽空過來。”鬆井警官用扇子扇著臉說道,他的額頭滲出了一層薄汗。

這天一早就下起了雨,所以空氣很是潮濕,氣溫明明不高,卻感覺很悶熱。雖然能聽見空調運轉的聲響,但太平間裏還是有一股淡淡的酸臭味。

“目前還沒有找到其他有助於確認身份的線索,衣服被扒光了,手表、眼鏡之類的東西也沒戴。在附近找了一圈,就隻找到了你的名片。雖然不能確定它與屍體有什麽關係,但我覺得死者可能是去過你們公司的客戶,所以能麻煩你仔細辨認一下嗎?”

鬆井揭開蓋著屍體的布。

看到屍體,若槻頓時驚大了眼睛,隨即扭過頭,用右手捂住了嘴,左手在褲兜中匆忙摸索著手帕。

“啊哈……早知道就應該先給你打個預防針。”鬆井說得慢條斯理。他隨即對一旁的年輕刑警吼道:“喂,帶他去廁所!”

若槻甩開刑警的手,衝向太平間角落裏的洗手池嘔吐起來。

胃液氣味刺鼻,吐司和咖啡的殘渣都吐光了,胃袋的**卻沒有停止。

“真要命,吐那兒會堵住排水管呀!”鬆井的話讓若槻意識到,他是在報複自己。因為上次見麵時,自己讓他出了醜。既然是這樣,就更不能一逃了之了。

“抱歉……您在電話裏說的是認屍,所以我還以為臉是完好無損的,”若槻用手帕擦了擦嘴,拚命假裝平靜,“能讓我再看一下嗎?”

“可以是可以,可你受得了嗎?”

“受得了,反正早餐都吐幹淨了。”

鬆井看著若槻,擺出一副略有改觀的神情,然後再次揭開布。

若槻用手捂住嘴,抬起下巴,眯起一隻眼睛,俯視台上的物體。

剛才那一瞥,便讓他有了八成把握,奈何死者的麵部特征已被徹底破壞,令他無法確信。

“如果裏麵的牙還在,可以讓我看看嗎?”

這回輪到鬆井露出不情願的表情了,但他還是默默戴上薄薄的橡膠手套,把手伸向遺體的下巴。

殘存的下巴好似斷裂的鉸鏈,不費吹灰之力就打開了。看來距死亡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長得足夠解除屍僵。門牙和犬牙都已消失不見,但右上側的前臼齒還在。若槻看得清清楚楚,那顆牙上套著金冠。

我就知道……

“不好意思,我還想再看看左手腕。”

“這是有眉目了?”

鬆井換上寫著期待的表情,揭開屍體側麵的布。手臂被連根切斷,以手掌向上的狀態擺在軀幹邊上。

“四肢都被卸下了。你是要看左手的手腕?”

鬆井舉起屍體蒼白的左手給若槻看,手腕仿佛活物,軟綿綿地彎折起來。若槻的眼睛在橈骨的頂端發現了一塊五百日元硬幣大小的胎記,位置、形狀和大小都和記憶中的分毫不差。

“知道了……可以了。”若槻閉上了眼睛,明明剛吐過,反胃的感覺卻又湧了上來。

“那……這人到底是誰啊?”鬆井忙問。

“金石克己……是我母校的心理學老師。”

“走,我們上樓細聊。”鬆井兩眼放光,仿佛發現獵物的貓。

若槻一回家便立刻鎖門,巨大的聲響回**在公寓的走廊中。

直到不久前,他還保留著學生時代的習慣,人在家的時候會開著門。但不知不覺中,他卻養成了認真鎖門的習慣。

他急忙打開冰箱,拿出一罐五百毫升的啤酒,直接上嘴喝,能感覺到冰涼的**順著食道流下,冷卻了胃裏的熱量。若槻總算鬆了一口氣。忽然,他又擔心起來,連忙查看麵向公寓走廊的廚房小窗有沒有鎖好。

除了原有的月牙鎖,小窗上下還裝了兩把螺栓鎖,它們全都好好鎖著。某天夜裏,他做了噩夢,夢見菰田重德用玻璃刀在窗上開了個洞,打開月牙鎖溜進他家。第二天上班前,他便心急火燎地去附近的五金店買了鎖。不過事後冷靜下來一琢磨,他便意識到自家用的是夾鐵絲的防盜玻璃,不用額外加鎖,也無法輕易突破。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這種帶有被害妄想色彩的行為既尷尬又可笑。他脫下西裝扔在**,隻鬆開領帶,便往桌前一坐。

金石慘不忍睹的屍體所帶來的震撼,依然籠罩著他。

鬆井警官的話在腦海中回響。

“從營養狀態和小傷口的愈合情況來看,死者很可能被關了一個星期到十天。其間隻有水喝,而且還受了嚴刑拷打。”

若槻仰頭灌酒。

“是活著的時候受的傷,還是死了以後才受的傷,看生活反應就知道了。他身上的大多數傷口都是還活著的時候造成的,卸下四肢的傷口也不例外。

“凶器是刃長四十五厘米以上的利刃,肯定是日本刀,凶手很可能跟黑幫有關。死者的背部、腹部以及四肢內側的皮膚留有多道淺淺的刀傷,間隔數毫米。人的痛覺神經大多分布在皮膚表麵,凶手很清楚這一點,是故意的,死者生前肯定受盡了地獄般的痛苦……”

金石死前的模樣浮現在若槻眼前。金石對人類的看法過於冷漠和悲觀,讓他喜歡不起來,同性戀這一點也讓他略感排斥,但他好歹關心過若槻的人身安全。

最近剛跟自己有過交集的人不幸慘死,而且凶手的手段殘忍至極……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無疑是一場噩夢。

那麽,誰會對金石下此狠手呢?他再不情願,都無法回避這個問題。

肯定是他,腦海中的聲音如此說道。金石對菰田很感興趣,視其為研究對象。他貿然接近菰田,於是菰田綁架了他,用日本刀將他切得體無完膚。

問題是,菰田重德為什麽要做到這個地步?就算他有病態的複仇欲,也該懂得權衡利弊吧?如果他沒有殺死菰田和也,就沒有必要把小貓的頭撂在若槻家門口,此時殺人更是愚蠢至極。

屍體被發現時的情況也令若槻百思不得其解。據說屍體被隨意扔在了桂川的河灘上,雖說那地方不如渡月橋周邊熱鬧,但還是有種刻意讓警方發現的感覺。

再加上,掉在附近的名片。

難道那也是對他的警告?可若真是警告,對方又是為了什麽呢?

思緒又繞回了原點。

重新梳理一下,警方為什麽認定菰田重德是清白的?因為他們確認了菰田的不在場證明。但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抹去凶手是菰田的直覺印象,因為他在那個房間裏親眼看到,屍體跟前的菰田在觀察他的反應,難道那隻是他的錯覺嗎?

雖然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但在這段時間裏,若槻無數次回想起那一幕,甚至還夢到過。印象不僅沒有褪色,反而越發鮮明了。

然而,那真是原原本本的第一印象嗎?

小小的疑問在若槻心中萌芽。他很清楚人的記憶是多麽靠不住,也許這一次的記憶也不能免俗。說不定他在事後的每次回憶中都加入了獨斷的創作元素,單方麵地將記憶扭曲得越來越脫離原樣。

搞不好他此刻對這起事件的印象,幾乎都是他自己捏造出來的。

不,不是這樣的,唯獨在這一點上,他有十足的信心。他將目光從菰田和也的屍體移向菰田重德時所感受到的戰栗,絕不會有假。

邏輯徹底碰壁。忽然,他想起了阿惠說過的一句話。

“邏輯和情感原地兜圈子的時候,你應該更相信自己的直覺和感覺。”

有道理,那就從直覺出發試試。遵從直覺的指引,便意味著凶手就是菰田重德。但鬆井警官說,菰田重德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場證明。在現實生活中,真能偽造出足以完全騙過警察的不在場證明嗎?

若槻苦思冥想了許久,奈何思緒再次觸礁,寸步難行。

他取出包裏的《人壽保險犯罪案例集》,放在桌上,正是從總部資料室借來的那本。

他呆呆看著封麵,事到如今,再看這種東西怕是也不會有什麽新的收獲,但他此刻實在想不出還能做什麽。於是他喝著啤酒,看起了罪犯們煞費苦心騙保的故事。看著看著,他逐漸被內容吸引,從冰箱裏拿出第二罐啤酒時,他已是全神貫注。他還點了平時很少抽的煙,把空罐當煙灰缸用,心無旁騖地掃視書上的文字。

騙保其實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有謀殺騙保、自殺騙保、假死騙保(捏造死亡事故)等類型,有些案件則是簽訂保險合同這一行為本身帶有詐騙元素。

書中引用的經典案例“糧商AM騙保案”最先引起了若槻的注意。

確切的案發時間與地點不詳,據說事情發生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的歐洲。某日清晨,人們發現糧商AM死在一座橋的中央,右耳後有貫穿性槍傷,不僅錢包不翼而飛,手表也被扯掉了,種種線索都表明這是搶劫殺人。警方逮捕了與AM住在同一家旅館的一個男子,但此人拒不認罪。

警方認為此人有很大的作案嫌疑,但初審法官偶然注意到橋的護欄上有一道新鮮的小劃痕。人們從河底打撈出一條結實的繩子,一頭係著塊大石頭,另一頭則綁著手槍。也就是說,糧商AM將拴著石頭的槍垂在護欄邊,開槍打穿了自己的頭,然後手槍被石頭的重量拽了下去,落入河裏。

後續調查顯示,瀕臨破產的AM為保障家人的生活購買了大額人壽保險,卻得知自殺屬於免責事由,於是便想出了這個假裝他殺的詭計。

這簡直是推理小說才會有的情節。更絕的是,後來柯南·道爾聽說了這起案件,還真以它為原型創作了著名的短篇作品《鬆橋探案》,收錄在《福爾摩斯探案集》中。

有時候現實比小說更荒誕——這句老話浮現在若槻的腦海中。在現實世界中,發生什麽樣的事件都不足為怪。

糧商AM騙保案是偽裝成他殺的自殺騙保,但菰田和也若真是菰田重德所殺,那就是與之相反的偽裝成自殺的謀殺騙保。在現實中,這樣的例子又有多少呢?

若槻又翻了幾頁,發現後麵有警察廳發布的統計表,按照偽裝方法對1978年至1985年發生的謀殺騙保案件進行了分類,就是數據略有些舊。

表單包括了六十八起相關案件,其中占比最高的是偽裝成第三者行凶的謀殺,足有二十五起。其次是偽裝成交通事故,共二十三起。偽裝成其他事故的有十八起,其中偽裝成溺死的七起,偽裝成煤氣中毒和偽裝成死於火災的各四起,偽裝成墜樓事故的則是三起。還有兩起偽裝成自然死亡,具體方法不明。

換句話說,竟沒有一起是偽裝成自殺的。自殺是很常見的死因,謀殺則極為罕見。然而在偽裝方法這一領域,情況則恰恰相反,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首先,可能是因為總共就隻統計了六十八起案件,基數太小,所以碰巧不包含偽裝成自殺的例子。其次,統計的對象僅限於敗露的罪行,成功實施完美犯罪的案例中,說不定就有幾起偽裝成自殺的謀殺案。

不過若槻轉念一想,偽裝成自殺的謀殺騙保也許本就不多。雖說自殺免責條款是有期限的,但它仍是難以突破的瓶頸,而且將謀殺偽裝成自殺的難度恐怕也超乎想象。

若槻翻看起了具體的案例,發現了一樁奇案。一位醫生的妻子總會莫名其妙冒出自殺的念頭,於是便去看心理醫生,結果發現丈夫給妻子上了天價壽險,試圖通過催眠誘導她自殺。

1980年,日本也發生了一起將謀殺偽裝成自殺的騙保案。不知為何,上麵提到的警察廳統計數據遺漏了此案。案例中某公司即將破產時,兩名高管注意到,前社長買過一份保額兩億日元的保險,受益人設成了公司。於是兩人將前社長灌醉,把他勒死,再吊上樹枝,偽裝成自殺。隻不過本案的警方對死因產生了懷疑,經過調查,真相很快便大白於天下。

若槻心想,警方應該是通過麵部淤血和索溝的異樣識破了凶手的詭計,菰田重德又是如何攻克這一難題的呢?

若槻的思緒激烈動搖,搞不好菰田重德真是無辜的。

假設菰田是在下班回家後,碰巧發現了上吊自殺的和也。他參與過當年的斷指族騙保案,被警方逮捕過,所以他也許是害怕警方懷疑到自己頭上,所以才故意叫來若槻,讓若槻成為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

菰田在下午一點半給分部辦公室打了電話,而法醫推測,菰田和也死於上午十點到正午之間,所以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慢著,如果真是這樣,那殘殺小貓,還割下它們的頭又是什麽意思?如果菰田重德真是清白的,他又何必下這樣的狠手?再者,菰田和也的保險賠款也已經到賬了。現在唯一有可能成為導火索的,就是寄給菰田幸子的那封信。

那難道不是在警告他“別多管閑事”嗎?那就意味著,菰田和也是被人害死的。

金石也是。

但凶手如果不是菰田重德的話……

翻著翻著,若槻的手指不自覺地停在了某一頁上。隻見小標題處寫著“毒殺親子案(蒂爾曼夫人騙保案)1951年聯邦德國”。

若槻快速掃過案情梗概。

1950年6月,艾爾弗雷德·蒂爾曼的丈夫科特購買了一份帶災害附加險的人壽保險,保額五萬馬克。除此之外,他還購買了許多其他保險,每份保單的受益人都是他的妻子。後來,科特於同年9月去世。

1951年2月,艾爾弗雷德同時在三家人壽保險公司投保,被保險人都是她的兒子馬丁。當時德國的法律對十四歲以下兒童的身故賠付金額是有限製的,但艾爾弗雷德強烈要求保險公司修改條款,確保馬丁即使在年滿十四歲之前死亡,她也能拿到全額賠付,這令銷售代表頗感不解。

1951年3月,馬丁迎來了他的十四歲生日,然後在同年6月死亡。葬禮上的艾爾弗雷德用手帕抹著眼淚,扮演了一個悲慟欲絕的母親。通過調查,人們才知道她給馬丁喂了鉛溶液,卻謊稱那是藥……

突然,金石的話語浮現在若槻的腦海中,仿佛金石的靈魂重歸人世,為若槻注入了靈感。

“他們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愛。”

靈光乍現。也許他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他先入為主,對菰田重德產生了懷疑,因為和也是幸子的拖油瓶。但真凶如果是妻子幸子呢?

在受害者為孩子的謀殺騙保案中,殺害繼子的情況占了絕大多數。也許就是這一點讓若槻產生了刻板印象,他根本就沒想過,有母親會狠心殺死自己的親骨肉。

然而,除了蒂爾曼夫人一案,現實生活中有的是類似的案例。例如,槍殺阻礙自己再婚的孩子,將屍體沉入湖中;把孩子困在浴缸裏,再放火燒房子……

這麽一想,一切就都說得通了。菰田重德沒有機會行凶又怎樣,反正幸子有的是時間。

清晰的畫麵浮現在若槻的腦海中。先把繩子提前拴在門楣上,另一頭弄成一個圈,偷偷拿在手上。再找借口把孩子叫來,讓他站在帶腳輪的椅子上,代替墊腳台。至於她用了什麽借口,也許是讓孩子幫忙拿高處的東西。親媽的吩咐,孩子當然會毫不猶豫地照辦,而換成菰田重德,怕是沒那麽容易。

幸子迅速從後麵將繩圈套在孩子的脖子上,椅子是帶腳輪的,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踢開。脖子被勒住後,孩子幾乎是瞬間失去意識,根本來不及掙紮。

若槻不自覺地揉搓自己的手臂,明明沒開空調,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然而在情感層麵,他仍對自己剛想到的這種可能抱有抵觸。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父親去世後,從沒上過班的母親做起了保險公司的銷售代表,含辛茹苦養育他們兄弟倆。

垃圾袋中的母貓麵容猙獰,顯然是想保護它的小貓。

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孩子,不該是母親的本能嗎?

然而,如果金石的說法屬實,那就意味著“他們”對孩子的感情也許與我們正常人有著本質性的不同,搞不好跟昆蟲和蜘蛛對自己產下的卵的感覺差不多。

嬰兒隨時都有可能被抱住自己的人捕食,卻僅僅因為能聞到母親的氣味便安然入睡。

氣味……

若槻想到了幸子的香水,還有縈繞在菰田家的詭異惡臭。

某些東西在腦海中如閃電一般串聯起來。若槻拿起電話的子機,毫不猶豫地撥通了阿惠家的號碼。他早就該有所察覺了。

“喂……這裏是黑澤家。”鈴響過七次後,聽筒那頭傳來了阿惠的聲音。明明還不到十二點,但她好像已經睡下了。看來小貓的慘死對她的打擊太大,她還沒緩過來。

“喂,我是若槻,我有個很著急的問題,急需現在請教你。”

“什麽問題啊?”她的聲音很是低落。

“上個月去醍醐研究室的時候,老師是不是提起過,嗅覺障礙和情感缺失者有某種聯係?”

“嗅什麽?”

“嗅覺障礙,就是聞氣味的能力有缺陷。醍醐老師提起的那個學生F不就有這毛病嗎?”

“老師說過嗎?我不是學這個的,記不太清了,”她終於振作起來,“稍等啊,書裏應該能查到。”

窸窸窣窣翻書的聲音傳來,若槻等得心焦。

“有了……但不是學界定論哦。”

“沒事,先念給我聽聽。”

“呃……‘被診斷為情感缺失的罪犯常見天生的嗅覺障礙’。” “情感缺失”一詞被她念得格外誇張。

“為什麽會這樣?”

“有專家推測,那些人可能因為無法在嬰兒時期聞到母親的體味或乳汁的氣味,情感的正常發展受到了阻礙。”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若槻心想,當這樣的人成為父母時,自然也不會對孩子萌生正常的親情。

當然,他不能就此倒推,說有嗅覺障礙的人必定會成為情感缺失者。不過……

“哎,你問這個幹什麽啊?”

聽完若槻的解釋,阿惠陷入沉默。若槻覺得這也難怪,畢竟這是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觀點。

“你是不是說過,那位母親手上有割腕的傷疤?”阿惠的問題令若槻頗感意外。

“對,可你怎麽問起這個了?”

“書上說,情感缺失者不僅不在乎別人的性命,對自己的生命也漠不關心,所以容易出現多次自殺未遂的情況……我也不知道這句話對你有沒有參考價值。”

若槻一時語塞。

他想起了幸子手腕處的傷疤,碰巧看到那些傷疤,也是促使他先入為主,認定幸子是受害者的因素之一。因為他當時認定幸子是想自殺,所以才會來電谘詢保險的免責條款。

然而,也許她打那通電話並不是在為自殺做準備,而是想謀殺親子,並偽裝成自殺。

心地善良的保險公司主任卻自以為猜到了對方的心思,一心勸對方不要自尋短見,不惜吐露折磨自己多年的心理創傷。聽完他的敘述,幸子心生一計,讓這個老好人當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好了……

掛斷電話後,若槻仍怔怔沉思許久。現在下定論還為時過早,一切都還隻是假設。但……

電話鈴突然想起,嚇得他跳了起來。無聲電話的狂轟濫炸,令他幾乎對打來家裏的電話心生畏懼。是不是阿惠又想起了什麽?

他深吸一口氣平複心緒,然後拿起子機:“喂?”

“喂,請問是若槻先生家嗎?”

光聽聲音,若槻便猜到了對方的身份。

“對,非常感謝您前些天的指點。”

“我是醍醐。不好意思啊,這麽晚還來打擾。你是不是已經睡下了?”

“還沒,上次真是太麻煩您了。”

“我正在重讀那篇作文,有一些發現,覺得這事拖不得,這才給你打了電話,先說結論吧,那篇作文所寫的夢確實有異常之處。”

無巧不成書。莫非醍醐教授跟他一樣,也在琢磨那起案件?

“可您那天不是說,《夢》的作者不像是有情感缺失的樣子嗎?”

“對,我覺得有問題的不是《夢》,而是另一篇《秋千的夢》。我終於想起來了,那個夢和法蘭茲的書裏提到的夢一模一樣。”

瑪麗-路易絲·馮·法蘭茲是榮格的得意門生,據說醍醐則子教授在瑞士的榮格學院深造時也得過她的指點。

“第一次讀的時候就該發現的,問題不在於秋千,而在於作者對秋千的情感反應。”

“怎麽說?”

“從頭再看一遍那篇《秋千的夢》,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我站上秋千,**來**去。’‘秋千越來越快,能**到很高的地方了。可我還是用力**,越**越高。’‘我腳下一滑,從秋千上掉了下來。一路跌落到黑洞洞的、什麽都沒有的地方。’”

醍醐教授停頓片刻,似乎在給若槻留出思考的時間。

“和《夢》對比著看,區別就會更明顯。《秋千的夢》裏隻有對動作的描述,卻沒有一個表示情感反應的詞,不是嗎?從頭到尾,唯一跟表達情感沾邊的就隻有那一句‘我覺得好玩’。”醍醐教授的語氣越發激動。

“你知道嗎?正如榮格所說,夢中的天空和大地代表了潛意識光譜的兩極。雖然都是潛意識,但天空是集體潛意識的領域,大地則代表身體的領域。對人而言,在兩者之間激烈搖擺本該產生巨大的壓力。文章的作者明明在對立的兩極之間來回遊走,卻絲毫不感到焦慮,隻覺得好玩,這隻能用異常來形容。特別是最後落入黑暗那段,正常人置身那樣的場景必然會感到害怕,作者卻隻說‘一路跌落到黑洞洞的、什麽都沒有的地方’。這簡直跟法蘭茲分析過的那個夢一模一樣。”

若槻咽下一口唾沫。

“那法蘭茲老師是怎麽說的?”

“聽說她當時是這麽說的——‘他沒有心!’”

“沒有心?”

“法蘭茲分析的夢是一個臭名昭著的連環殺手做的,但她事先並不知情。”

那晚,若槻不得不借助更多的酒精才得以入睡。直到窗簾外微微泛白,他的意識才被吸入黑暗。

他站在一處貌似巨型洞窟的地方。

眼前是大得出奇的蛛網,它和背後的無盡黑暗一樣,無邊無垠。放眼望去,不見支點,隻是向四周無限延伸。

天哪,又來了……若槻心想。他早就知道,那裏是黃泉幽冥,在無盡的黑暗中徘徊的死者都將被這蛛網纏住,淪為蜘蛛的吃食。

有什麽東西耷拉在他眼前。他很快便意識到,那是不幸的犧牲者的遺骸。

被蜘蛛絲裹住的死者盯著他看,臉上寫滿怨恨。那張臉看起來既像哥哥,又像菰田和也。那人已經死了,沒有活人的意識,卻即將因為被蜘蛛吃掉經曆第二次死亡。死者似乎正用死者特有的意識,哀歎自己的命運。

蛛網開始微微顫動,顫動很快便發展成了劇烈的搖晃,蜘蛛回來了。

換作平時,噩夢本該在這裏結束,但這個夢還沒完。若槻在不斷高漲的恐懼中等待著,無比巨大而駭人的生物終於現身。

它的腹部如氣球般鼓脹,有八條長而多節的肢,巨型蜘蛛……臉卻不是蜘蛛的模樣。那是一張女人的羊腮臉,呆滯陰沉至極,眼睛好似刻刀劃出來的口子。

夢所特有的奇異聯想,讓若槻認定那是一隻絡新婦。

絡新婦掛在蛛絲上,在黑暗中搖搖晃晃。“沒有情感反應,”某種聲音如此說道,“在對立的兩極之間來回遊走,卻沒有絲毫感觸。”

絡新婦拽起被蛛絲裹著的親子遺骸,咬住他的脖子。

本已死去的孩子猛然睜眼,鮮血四濺,自絡新婦嘴邊滴落。

孩子因痛苦顫抖不止,絡新婦卻不以為意,咂著嘴扯下肉來,細嚼慢咽,吃得有滋有味。

又有聲音傳來。“他們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愛。”

沒有心。

駭人的進餐尚未結束,絡新婦卻忽然把目光轉向若槻。

若槻驚恐萬分,尖叫出聲。說時遲那時快,立足之處消失不見,他在無邊的黑暗中不斷墜落,墜落……

醒時已在床下,內衣被汗水浸透,濕漉漉的,若槻口幹舌燥,惡心頭痛。

然而,夢中的景象還曆曆在目,甚至有種自己仍在噩夢之中的錯覺。

若槻強忍著惡心,站起身來,望向在臥室深處堆成小山的紙箱。箱子都還沒拆封,其中一個應該裝著心理學方麵的專業書籍。上大學時,他受阿惠的影響,看過不少那方麵的書。他本以為自己應該不會有機會再看了,便把那些書撂在一邊……

若槻費了一番功夫,將紙箱一一卸下,裏頭裝的幾乎都是書,重得很。而且都怪他當初偷懶,紙箱表麵隻寫了“書籍”二字,以至於他不得不逐一撕開封箱帶翻找。

總算看到了眼熟的白色封底。他翻過紙箱,把裏麵的東西統統倒在地上。有了!他找出榮格的解夢書,翻了起來。

若槻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反複夢到蜘蛛了。

果然如他所料。蜘蛛代表世界、命運、成長、死亡、破壞和再生等,但夢中的蜘蛛是“太母”的象征,是人類集體潛意識中母親形象的原型。

根據榮格的理論,“太母”有積極的一麵,代表了“慈母的關懷和溫柔,女性特有的咒術權威,超越理性的智慧和精神升華,有用的本能與衝動,慈悲為懷的一切,所有促進培育、支持、成長和豐饒的東西”。但也有陰暗的一麵,被他形容為“所有的秘密、隱瞞、黑暗、地獄、死者的國度、吞噬、**、危害、如命運般無法逃脫、叫人毛骨悚然的一切”。

鬼子母神本是以人間嬰孩為食的惡鬼,但後來幡然醒悟,成了婦女兒童的保護神,據說她正是兼具光影兩麵的“太母”。

若槻心想,他在案發後反複夢到蜘蛛真的隻是個巧合嗎?也許他的潛意識從一開始便察覺到了凶手是“母親”,所以才會用這種方式提醒他。

他走到洗臉台邊,用李施德林漱口,鏡中的臉與死人一般蒼白。

若槻用溫熱的自來水洗了把臉,慢吞吞地換好衣服,穿上西裝後,令人不快的熱氣頓時瘀滯在周圍,纏著他不放。光是扛著山地車走下狹窄的公寓樓梯,就已是汗流浹背。

不過,騎行在禦池大街時,微微晨風吹幹了他額頭上的汗。

至少在意識層麵,他直到昨晚才發現菰田幸子才是凶手。這也難怪,畢竟菰田重德給他留下的第一印象實在過於深刻。

雖然現在說什麽都是馬後炮,但細細回想起來,重德背後總有幸子的影子若隱若現。

重德點名讓若槻去菰田家,以便將他打造成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這隻能是幸子下的命令,因為她和若槻通過電話,知道有他這個人。而“每天同一時間來到分部給若槻施壓”這種非比尋常的執拗,也更符合明顯有偏執型人格的幸子,而非分裂型人格的菰田重德。如果重德確實是奉幸子之命前來,別無選擇,那咬手這一自殘行為似乎也就更容易理解了。

也許是因為蹬車促進了血液循環,頭腦好像活絡了一些。

對了。他曾一度認定,在K町小學殘殺動物、將女生推入池塘都是重德幹的,如今想來,這兩件事就有了完全不同的解釋。

其實是菰田幸子接連殺害了那些無力反抗的小動物,而且她不僅具有扭曲的攻擊性,還兼具將自己置於懷疑範圍之外的狡猾。

以他人為餌料的人,往往有一種獨特的直覺,能嗅出獵物的心理弱點。

菰田幸子很可能借助這種直覺認識到,班上的問題兒童小阪重德是一個自我薄弱、缺乏意誌的人。於是她悄悄接近小阪重德,而且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重德在學校受盡排擠,幸子是唯一關心他的人,所以他定會向幸子敞開心扉,與她親近。對幸子來說,隨意操縱他怕是不費吹灰之力,於是在她殺害動物之後,同學們總會在籠子附近看見重德……

假設其他班的女生之死也是幸子的手筆,那她的動機應該是嫉妒。她恨極了那個女生,因為她長得漂亮,家裏條件也好,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境遇比自己好太多了。重德又對她表現出了朦朧的好感,這也有可能加劇幸子的恨意。

於是在郊遊的時候,幸子用某種借口把那個女生引到了遠處。對她這樣的人來說,撒這種謊簡直是小菜一碟。然後,她就把那個女生推進了一片形似擂缽、不容易爬上岸的池塘。

集體活動時,重德總會自說自話跑開,而幸子肯定也把這一點算了進去。幸子為重德提供不在場證明也並不是為了包庇他,她不過是在為自己製造不在場證明而已。

若槻很清楚,自己正在編故事,這一切都隻是建立在一個個臆測之上的空中樓閣。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菰田幸子是那幾起案件的真凶,連足以讓她進入嫌疑人名單的證據都找不到一件。

到達分部,和年過花甲的白發保安打過招呼後,若槻將山地車停在了昭和人壽大樓後麵的自行車棚,然後在一樓電梯間的自動售貨機上買了一罐咖啡當早餐。汗水順著他的太陽穴流了下來。

總之,站在昭和人壽的角度看,這起事件已經徹底落幕了。若槻也很清楚,忘記才是最明智的選擇。但在那之前,他還得做一件事。有一個問題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隻需簡單操作幾下,便會有定論。做完這件事,就專注於日常工作吧,有待完成的工作已經堆積成山了。

那天上午,若槻飽受宿醉和頭痛的折磨,隻得從茶水間取來茶壺,接了些冰水機裏的水,倒進茶杯大口大口灌進肚裏,機械地處理大量文件。

十一點過後,成堆文件的處理終於告一段落。若槻抬起頭來,葛西正在櫃台前接待一位老人,對方似乎有些耳背,他在禮貌細致地講解表單的填法,聲音都傳到了若槻這裏。環顧四周,隻見兩三台電腦恰好空著。

上麵寫著一家六口的姓名和出生日期,還附上了父母的同意書,允許保險公司將保單內容提供給有關部門。這家人可能正在申請低保,若槻要做的就是在電腦上查詢那幾個名字,沒有查到保單則寫“無”,查到了就填寫詳細內容並寄回。

但若槻最先輸入的姓名和出生日期,並不屬於這六口之家的任何一名成員。

“白川幸子”“1951年6月4日”

“白川幸子”是菰田幸子第一次結婚後的名字,之前隻查詢過“菰田幸子”“菰田重德”“小阪重德”,但幸子以前的姓氏還沒試過。

屏幕上居然真跳出來了一條記錄,是一份十七年前就已失效的保單。失效原因一欄寫著“因被保險人死亡進行身故賠付”,被保險人是幸子的孩子,名叫義男。

問題是,這孩子究竟是怎麽死的?

人壽保險公司的電腦裏存放了大量的數據,對數百萬乃至數千萬被保險人的死亡原因進行了分類記錄。

雖然白川義男的保單年代久遠,無法調取明細,但電腦屏幕上出現了兩個數字,死因代碼497和事故原因代碼963。

兩個代碼均出自以厚生省大臣官房統計情報部製定的“疾病、傷害及死因統計分類提要”為基礎,由人壽保險協會的死亡率調查委員會修訂的代碼列表。

其中,死因代碼也是若槻非常熟悉的數字。不祥的預感掠過心頭,497代表他殺。若槻折回工位,抽出壓在抽屜底部的《事故原因代碼手冊》。

這本小冊子涵蓋了現實生活中可能發生的各種致命事故,因此分類詳盡而多樣。不少類別乍看都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好比“816:失控的非碰撞性機動車交通事故”“976:基於法律幹預的不明手段造成的傷害”。

還有一些至今從未使用過的“處女”代碼在書頁中默默等待出頭之日,例如“845:宇宙飛船事故”“996:基於戰爭行為的核武器傷害”。

在紙上滑動的手指停住了,手冊上說,事故原因代碼963是“縊頸或勒頸造成的傷害”。

若槻一邊用圖書館的機器搜索十七年前的報紙,一邊捫心自問:我到底在幹什麽?

事已至此,就算查到了當年的舊案又能怎樣?退一萬步講……不,退一百萬步講,就算找到了犯罪證據,也早就過了追訴時效。

即便如此,他還是忍不住要查。十七年前那份保單的相關文件已被銷毀,所以他別無選擇,隻能來圖書館查找。他不得不為此放棄午餐,反正也沒什麽胃口。

過了一會兒,他在晚報社會版底部的角落裏找到了一篇短小的報道,標題是“幼兒慘遭勒死”。

四日上午十一點半左右,家住東大阪市金岡五丁目的白川幸子(二十八歲)購物歸來,發現長子義男(六歲)死於家中起居室,遂向東大阪警署報案。警方在義男頸部發現了繩索類物品造成的勒痕,認為這可能是一起謀殺案,計劃在五日進行司法解剖,調查具體死因。

兩天後的早報上則刊登了簡短的後續報道,題為“警方通緝殺害幼子的父親”。

四日上午,一名年僅六歲的幼童在東大阪市金岡五丁目被人勒死。大阪府警已發布通緝令,全力追捕涉嫌謀殺的父親A(三十歲)。

在屍體被發現前不久,其妻S子目擊到他衝出家門,此後下落不明。A有兩年前在大阪某精神病院就診的記錄,據說他近期不務正業,終日買醉,悶悶不樂。

這寫法就好像白川勇去精神病院看過病這一事實足以說明一切。文章當然沒有提到有人給死去的義男買了人壽保險,隻是照搬了警方的公告,十有八九都沒核實過相關信息。

若槻翻看了之後的報紙,但終究還是沒找到白川勇被捕的消息。

怎麽回事?是因為案子發生在外地,沒有繼續跟進的新聞價值,還是因為嫌疑人有精神障礙,所以要尊重他的人權?

莫非,白川勇一直都沒被找到?

若槻心頭一凜。菰田幸子恰好在十七年前搬來京都,住進了那棟黑屋。這兩個事實之間,會不會有某種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