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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5日(星期一)

7月的京都,連日熱浪滔天。

當天,有關部門斷定在大阪府堺市某小學暴發的集體食物中毒事件是由致病性大腸杆菌O-157引起,可能會有大批投保人申請相關的住院津貼和其他津貼,因此保險公司也絕不能隔岸觀火。

下午兩點多,若槻擦著汗回到分部。他剛跟伏見站長登門道歉去了,因為有客戶投訴說,由於外勤職員沒有及時上門收取保費,他的保單險些失效。

在邁入總務室的刹那,若槻便感到空氣中飄**著某種一觸即發的緊張。

葛西和大迫外務次長圍在木穀內務次長的辦公桌邊,低聲討論著什麽。女職員對這種氣氛最是敏感,個個埋頭苦幹,也不交頭接耳。

“若槻主任,過來一下。”見若槻回來了,葛西招手讓他過去,表情嚴肅,大迫也一臉不爽地看著他。若槻走去一看,隻見內務次長桌上放著身故/嚴重殘疾理賠申請表,木穀捧著胳膊一動不動,臉上掛著疑惑的神情。

“瞧瞧這個。保你不敢相信自個兒的眼睛……”葛西冷聲道。他試圖擠出一如往常的開朗笑容,一側臉頰卻略顯僵硬。

若槻拿起了文件,申請人是菰田幸子。上麵的簽名很是眼熟,字跡蹩腳,寫得卻很用力。俗氣的大號印章看著像是新刻的,蓋章時蘸了太多印泥,像血一樣在紙上暈開一圈。

難以名狀的不祥預感湧上心頭。申請所需的各類材料和郵寄文件時使用的信封用回形針夾在申請表後麵,應該是剛寄到分部沒多久。醫院的診斷書上有藍鉛筆畫的簡略示意圖,標出了受傷的部位。

才看了一眼,若槻的全身就僵住了。

“正常人……下得了這樣的狠手?”大迫嘟囔道。若槻無言以對。

“不管怎麽樣,申請表都交上來了,我們總歸是要處理的,跑一趟吧。”

說這話時,木穀一直盯著桌子,沒看葛西,也沒看若槻。

“這次換我去吧。”葛西沉聲道。

“別,這事是我從頭跟下來的,就讓我負責到底吧。”若槻連忙自告奮勇。這一回,他不想再拖累葛西了。

“畢竟是特殊情況,就麻煩你們一起去吧,這就出發。窗口那邊你們放心,我會調新單的人過來幫忙的,”木穀閉上眼睛,揉著脖子說道,“我去和理賠課說說,設樂課長聽了怕是都會嚇一跳……”

“突然寄申請材料來倒是這種人的慣用伎倆,問題是,他們是什麽時候搞到表單的呢?我們沒聽到一點兒風聲,這下可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占據出租車後排大半空間的葛西低聲說道。無處宣泄的怒氣,震得他的聲音微微發顫。

“臨出發前,我打電話去太秦站問過了,說菰田幸子幾天前突然去了一趟,問他們要了表單。”

“他們就乖乖給了?”

“說是窗口文員給的,沒問清楚原因也就罷了,連招呼都沒跟我們打一聲,太不像話了。”

“菰田幸子是什麽時候去的?”

“上周三。剛出事,第二天就去了。”

說完這話,葛西便陷入了沉默,若槻也接不上話。由於平時不太坐出租車,兩人在車駛向醫院的過程中越發緊張起來。

據若槻所知,菰田重德所在的西京區某醫院並不在涉嫌道德風險的名單上。跟出租車司機一打聽,司機也說那家醫院在本地口碑不錯,醫生水平高,還配備了最新的醫療設備。

診斷書上寫著,菰田重德是受傷後立即被救護車送往醫院救治的,所以他應該無法自行選擇對他“有利”的醫院。

出租車從JR桂站駛向山手方向後,他們要去的那家醫院漸漸映入眼簾。雖然隻有三層樓高,但建築麵積比之前去的那家山科的醫院大了一倍還多,外牆的漆麵依然嶄新。

出租車拐進醫院門口的轉盤,停車場幾乎是滿的,進進出出的人也不少。

兩人在入口附近的問訊處問到了菰田重德的病房號,然後搭乘光亮堪比購物中心的自動扶梯上到三樓。葛西也表現出了一反常態的緊張,不停地清嗓子。

來到病房門口時,若槻產生了轉身逃跑的衝動。

他不想再和他們有任何瓜葛了,一心隻想和有常識的正常人打交道,做些太太平平的工作。若槻生活的方方麵麵,都因為這起事件蒙上了陰霾。他有一種預感,再與他們拉扯下去,定會萬劫不複。

然而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了。看門口的銘牌,應該是個單人間,葛西敲了敲門。

“請進。”回應的聲音,無疑出自菰田幸子。

“打擾了。”葛西一邊說,一邊開門走進病房,若槻緊隨其後。

“我們謹代表公司,致以最誠摯的……”葛西說到一半便啞口無言,低聲咳嗽數次清嗓子。若槻在葛西身後看到了靠著升起的床架,支起上半身的菰田重德。

他的大眼睛很是渾濁,仿佛蓋著一層薄膜,都不知道他有沒有認出若槻他們。他的皮膚色彩盡失,不見了每天來分部時的油光,給人以幹癟枯槁的印象,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生氣。

若槻的目光,被重德裹著層層繃帶的手臂吸引。

兩條手臂都斷在了肘部與手腕中間的位置,末端不見蹤影。

早在看到診斷書的那一刻,若槻便有了思想準備,但親眼看到那雙手的時候,他還是大感震驚,惡心不已。

“呃,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出了這麽可怕的事故,二位心裏肯定很不好受。這是我們公司的一點兒心意……”葛西將帶來的糕點禮盒遞了過去,幸子喜滋滋地接了下來。

“我們已經通過診斷書了解了大致情況,不過可否請您再詳細講講事故的來龍去脈?”

“他最近都在工廠用切割機幹活兒。上星期二,機器好像出了點兒問題,他就在下班後一個人留了下來,想檢查一下。可他中途走了神,忘了用塞子卡住刀片,然後也不知道是怎麽了,機器突然開了,他就成了這副樣子。”

菰田幸子用得意揚揚的口吻“解釋”起來,既沒有表現出對重德的同情,也聽不出對飛來橫禍的憤怒。

“是領導命令他獨自加班的嗎?”

若槻一發問,幸子頓時態度大變,用沙啞的嗓音連珠炮似的說道:“自發加班又不是稀罕事,領導發不發話又有什麽關係。他就是擔心機器出問題,所以想檢查一下啊,誰叫他這人有責任感呢!”

“是誰最先發現他出事了呢?”

“是我,當時已經很晚了,工廠裏就他一個人。”

“那您怎麽就跑去工廠了呢?”

“因為他一直都不回來,我就找過去了。我去的時候,他剛出事沒多久,要是再多耽擱一會兒,他這條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呢。哎,你問這些幹什麽?還有完沒完了,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啊?”

“不不不,隻是我們回去以後要跟領導匯報詳細情況的,所以……”

幸子殺氣騰騰,搞得若槻全無辦法。他悄悄觀察重德,從他們進門起,**的重德就一直盯著半空中的某一點,紋絲不動,簡直與蠟像無異。

若槻再次深刻認識到,重德並非鐵血無情的殺人魔,隻是一個沒主見的人罷了。

重德在成長過程中沒有享受到父母的親情,他一定非常渴望有人能代替父母來關愛自己。一旦有這樣一個人走進他的生活,他定會毫不猶豫地交出自己的一切。

如果對方心懷善意,那便是皆大歡喜。奈何重德本就有致命的心理弱點,還偏偏遇到了最不該遇見的人。

若槻打量著眼前的可憐人,他早已淪為獵物,先是被咬斷了手指,這回又被啃下了兩條手臂……

“話說他的保險,能賠多少錢啊?”

葛西似乎在竭力克製自己,免得將厭惡表露在臉上。

“這個嘛,如果事故情況確實如您所說,我們將按照嚴重殘疾的標準賠付三千萬日元。”

壽險保單的條款規定,保險人一旦出現特定的嚴重殘疾,保險公司應進行賠付,金額與身故時相同。嚴重殘疾包括雙目永久完全失明,語言能力或咀嚼吞咽能力永久完全喪失,中樞神經係統、精神或胸腹部器官嚴重受損以致需要終身持續照護等情況,而重德的狀態顯然符合“雙上肢腕上缺失或雙上肢功能完全喪失”這一條。

幸子心滿意足地點點頭,看著直讓人反胃。

“哦,是該多賠點兒,畢竟他下半輩子都沒法幹活兒了。”

菰田幸子瞥了重德一眼,仿佛他是已經沒有用武之地的廢物。

若槻感到毛骨悚然。失去雙臂的重德,對幸子來說不過是無用的累贅。

他遲早會死在幸子手上,若槻產生了幾近確信的預感。

“不過希望你們這回趕緊把錢打來,別跟和也那次似的推三阻四。”

說著,幸子將目光投向若槻。若槻隻覺得自己險些身子一縮。刹那間,他對這個麵無表情、看似愚鈍的中年婦女生出了巨大的恐懼。

“啊啊……唔唔……”有聲音從病**傳來。若槻心裏咯噔一下,抬眼望去,隻見片刻前還跟雕像一般一動不動的重德竟跟金魚似的,嘴巴一開一合。

“嗯?怎麽啦?”

幸子把耳朵湊到重德嘴邊,重德又呻吟著說了些什麽,但若槻聽不到。重德看著那個俯視著自己的可怕女人,眼神中盡是絕望的渴求,盼著她救自己於水火之中。

若槻愕然。他遭了這麽多罪,卻仍未掙脫她的束縛,仍在她的掌控之中。

難道他已注定要繼續被她擺布,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直到被她敲骨吸髓?

“……好痛。”重德終於擠出了聲音。

“哪裏痛啊?”

“手……”

“手?”

“手指尖好痛……”

幸子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似乎在拚命憋笑。如果若槻和葛西不在,她怕是會狂笑不止。

“瞎說什麽呢,哈哈哈……你早就沒手了。”

“手……好痛……”重德喃喃道,仿佛在說胡話。

若槻心想,肯定是幻肢痛。聽葛西說起當年的斷指族事件後,他曾查閱過百科全書。感到被切斷的肢體仍然存在的現象,在醫學上被稱為幻肢或幻覺肢。如果斷肢前肢體就有疼痛,這種感覺可能會在斷肢後繼續留存在神經中,導致病人對不存在的部位感到疼痛,這就是幻肢痛。

據說成人的幻肢痛往往會持續數年。重德不僅失去了雙臂,還會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被這種不講理的痛苦反複折磨。

“都說你沒手了,看清楚了,喏。”幸子擰著重德的頭,試圖讓他看清那雙纏著繃帶、好似樹樁的斷臂。

“……那我們今天就先告辭了。”葛西壓低聲音說道,許是不忍心再多看重德一眼。若槻也鬆了口氣,正要轉身離開。

“哎,等等。”幸子叫住了他們。葛西回頭望去,神色緊張,不知她意欲為何。

“這次給的是嚴重殘疾的錢吧?那他要是死了,是不是能再賠一筆啊?”

負責治療菰田重德的波多野醫生態度爽快,講述起了事故的詳情。

“事故發生在9日晚上十一點左右。接到右京區的一家小工廠撥打的急救電話後,救護人員立即趕往救助。可不知為什麽,兩個離斷肢體都沒被立刻找到……”

“您說的‘離斷肢體’是?”若槻問道。

“就是被切下來的那部分。因為菰田先生的情況十分危急,找到斷肢再走就來不及了,於是他們就先把人送來了醫院。”波多野醫生很是遺憾地說道。

“太可惜了。雖說事故是大型切割機造成的,但手臂的創麵非常平整,沒有被壓爛。照理說,隻要在顯微鏡下進行手術,前臂離斷再植的預後還是很好的。隻要能立即找到那雙斷手,是完全有機會做斷肢再植的。”

然而,某人對重新接上菰田重德的斷臂興致缺缺。

“可惜最後還是沒趕得及,所以我們隻能做殘端成形術。但正如我剛才所說,創麵是很平整的,所以也隻是結紮了血管而已。”

“那斷肢後來找著了嗎?”這回輪到葛西發問了。

“嗯,過了四五個小時,他太太找到斷肢送了過來,但斷肢在高溫環境下放了太久,已經沒法用了。”波多野醫生再次露出遺憾萬分的表情。

“隻要用塑料袋把離斷肢體包好,蓋上冰塊,撐六到十二小時不成問題。她卻拿了個裝橘子之類的東西的紙箱,就這麽把斷肢扔在裏頭。紙箱裏可全是細菌啊,也罷,反正那個時候再想辦法降溫也來不及了……”

“她就是個怪物!”

葛西用皺巴巴的手帕擦著額頭上的汗珠,咬牙切齒道。離開醫院後,他一直默不作聲,在烈日下的馬路上埋頭暴走。若槻跟著他趕了一路,襯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仿佛被人澆了一盆水。

“真是故意的?”

葛西的態度令大迫難掩驚訝。如此心煩意亂的葛西,他大概也是頭一回見。

“這都不是故不故意的問題了……那壓根兒不是個人!根本沒有人心!”

葛西的感想竟與著名心理學家的結論不謀而合。精心粉飾的表麵生出裂縫,露出駭人的本性,任誰看到都會不寒而栗。

“哎呀,女人本就都跟妖怪似的,出幾個特別狠的也不稀奇。可我實在想不明白那個男的算怎麽回事,”大迫歪著頭說道,“對老婆唯命是從,合夥殺人,倒也沒什麽不可思議的。可誰會讓人砍斷自己的胳膊啊?不是說最近連黑幫混混都不樂意砍手指了嗎?因為缺指頭不好打高爾夫。”

“類似的事情,倒也不是從沒有過,”若槻掏出《人壽保險犯罪案例集》,翻到之前貼上標簽的那頁,“1925年,奧地利有一個叫埃米爾·馬雷克的人用斧頭砍斷了自己的左腿。”

“怎麽砍的?”

“呃……維也納工程師埃米爾·馬雷克自稱,他在用斧頭砍樹的時候不慎砍中了左側大腿,大半條腿就這麽廢了。但事故發生在他簽署保單的短短二十四小時後,專家們給出的鑒定結論也是一斧子不可能砍下一條腿。照料他的男護士也做證說,他腿上的傷是在醫院做過手腳的,於是有關部門對其提起了刑事訴訟,這件事也發展成了震驚全國的醜聞。話說這個埃米爾的妻子叫瑪莎,是個貌美如花的金發女郎。她四處奔走,向媒體呼籲丈夫是清白的,以至於公眾輿論都倒向了埃米爾。最終,埃米爾·馬雷克被判無罪,還拿到了保險公司給的巨額賠償。”

“會不會真是意外啊?”

“後來人們重新研究了種種間接證據,斷定他是為了騙保自己砍斷了腿,”若槻翻到另一處貼了標簽的地方,“這個叫瑪莎·馬雷克的女人……她本是維也納街頭的棄兒,被一對慈善家夫婦撿回家中撫養。瑪莎一天天長大,出落得越發美麗動人。有個老富翁看中了她,將她收作情婦,並在遺囑中指定她繼承自己的豪宅。沒過多久,老富翁就去世了。幾個月後,瑪莎嫁給了埃米爾·馬雷克。但她花錢如流水,很快就把家底掏空了,於是就發生了剛才提到的自斷左腿事件。後來,她又把錢花光了,再次陷入困境。就在這個時候,埃米爾死了。死因起初被認定為肺癌。一個月後,他們的女兒也死了。瑪莎搬進一位年長的女性親戚家中,與她同住。不久後,這位親戚也去世了,而瑪莎繼承了她的遺產。”

無人插嘴。這想必是因為,在場的所有人都跟若槻一樣,感覺到兩起事件有著詭異的相似之處。

若槻想起了一種名叫黑寡婦的蜘蛛,日語名寫作黑後家蜘蛛,是近年因“入侵”日本名聲大噪的紅背蜘蛛和幾何寇蛛的近親。其毒液量在寇蛛屬中首屈一指,成年人被它咬上一口都有可能一命嗚呼。

黑寡婦因雌性在**後吃掉雄性而得名,將瑪莎·馬雷克和菰田幸子這樣的人比作這種蜘蛛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回過神來才發現,她們周圍已成血海屍山,而組成這幅繪卷的,都是碰巧離她們太近的倒黴犧牲者。

“後來,瑪莎招了一位老太太當房客。沒過幾天,房客也去世了。屍檢結果顯示,死者體內竟有老鼠藥常用的重金屬鉈。於是警方開棺驗屍,發現埃米爾父女和那位女性親戚均死於鉈中毒。瑪莎還有一個兒子,平時不跟她住在一起,但她有時會上門幫著做飯。連這個兒子都因為鉈中毒命懸一線,所幸在危急關頭逃過一劫。最終,瑪莎的故意殺人罪名成立,被判處死刑。”若槻念完案件記錄,抬起頭來。

“你就是想說,這個埃米爾跟菰田重德一樣,是奉老婆之命砍斷了自己的腿?”

“對,而且據說埃米爾·馬雷克是位很有才幹的工程師,智商應該不低。而瑪莎連這樣一個人都能自如操縱……大概她身上有某種神奇的魔力吧。”

“那是,人家可是大美女……”大迫很是不爽地嘟囔道。

會客室的門開了,之前在另一個房間打電話的木穀走了進來。與理賠課長等人的討論似乎進行得很不順利,這通電話打了足足一個多小時。

“內務次長,總部那邊怎麽說?”

被葛西這麽一問,木穀咧嘴笑道:“嘰裏咕嚕扯了半天,總算是敲定了,要廢了這筆單子。要是鬧大了,搞不好還得打官司。”木穀看向若槻:“你姑且去警局探探口風吧。”

若槻嘴上答應下來,但很懷疑警方是否會采取行動。木穀似乎看出了若槻的心思:“話雖如此,慢悠悠等警方出手也不是個辦法,我已經決定找數據服務公司幫忙了。4月不是來過一個有點兒像黑幫混混的人嗎?”

“您是說三善先生?”

“對,他這兩天就到。”

哦……若槻的視線不經意地飄向葛西,隻見他眉頭緊鎖,繃著臉陷入沉思。若槻這才想起,葛西並不讚成這種做法。

如果一切順利,用這招確實省事。可一旦出了什麽岔子,那就騎虎難下了……

話是這麽說,可還有別的法子嗎?在掌握確鑿的證據之前,警方是不會輕易采取行動的。事已至此,也隻能“以毒攻毒”了,不是嗎?

從這個角度看,請三善來對付菰田幸子確實再合適不過了。

若槻算是看透了,警察果然靠不住。

鬆井警官外出辦事了,聯係不上,代替他接待若槻的刑警毫不掩飾心中的不耐煩。此人比若槻小兩三歲,剃了個平頭,給人一種運動健將直接進了警隊的印象。

“既然接到了報案,我們自然會按規矩認真調查。”

“那京都府警是認為這起事件沒有可疑之處,就是意外事故嗎?”

刑警眉頭一皺,傲氣十足地靠著椅子,趾高氣揚地俯視著若槻:“我們得尊重個人隱私啊,不能隨便透露調查機密。”

若槻強壓著火氣,換了一個問法:“聽說是在工廠出的事,而且還是大晚上?就沒發現什麽疑點嗎?”

“我都說了,這是不能透露給外人的機密。”

“我們是外人沒錯,可菰田重德先生身上背著一份保額三千萬日元的人壽保單。如果警方認定事故沒有疑點,我們就得因為他嚴重傷殘頂格賠付了。”

“這我知道,你剛不是說過一遍了嗎?可警察又不是幫你們民營保險公司辦事的。”

刑警煩躁地點了一支煙。身後的同事說了些什麽,隻見他轉過身去,對人家吼了幾句。他們說的貌似是刑警才懂的暗語,若槻聽得一頭霧水,卻見那位同事笑著抬起手來,仿佛在說“我知道了”。

對麵的刑警繃著臉抽煙,腿抖個不停。若槻很清楚,他是在用這種態度催自己趕緊走人,但他也有他的立場,不能輕易退縮。

“可要是這件事真有什麽隱情,我們卻進行了賠付,那豈不是在助長犯罪嗎?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不是什麽好事吧?”

“話是這麽說……”

“警方有沒有找菰田重德和他的妻子幸子問過話?”

“該做的我們都做了,都是按規矩來的。”刑警很是不爽地回答。

“那是一起意外事故就是你們最後得出的結論?”

“嗯。呃……我都說了……”

若槻橫下一條心——反正也問不出什麽名堂,不如死馬當活馬醫,激他一激,說不定能有奇效。

“我也找他太太了解過情況,感覺疑點實在是太多了。加班到深夜的理由說得含含糊糊,明明在用切割機這種危險的設備,卻忘了用塞子卡住刀片,這也太離譜了。他太太在事故發生後不久跑去工廠找人,這也巧過頭了,不是嗎?連我這樣的外行人都覺得不太對勁,你們警方卻要把這麽一件疑點重重的事情定性成意外嗎?”

刑警的怒氣終於爆發。被人用普通話劈裏啪啦說了一通,對一個關西人而言,沒有比這更令人惱火的了。

“可當事人說是意外啊!我們有什麽辦法!誰會為了錢砍掉自己的胳膊啊,給再多錢都不可能!”

還真有人這麽幹,若槻強忍住與他爭辯的衝動。騙保案例集裏就提到了一起1963年發生在日本的案子,當事人切斷了自己的雙手。白紙黑字,清清楚楚,然而,跟這位警官說這些也毫無意義。

若槻感謝對方抽空接待,告辭離去。警方的態度好歹是摸清楚了——他們打算貫徹不介入民事糾紛的方針。事已至此,保險公司隻得自行斟酌對策。

7月17日(星期三)

站在病房門口時,若槻緊張得胸口發悶。回頭望去,隻見三善咧嘴一笑,那張曬得黝黑、宛若鞣皮的臉上頓時擠出了無數條皺紋。若槻不由得想,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位也是個徹頭徹尾的怪物。說實話,他是一點兒都不想出現在這樣的場合。

話雖如此,由於此次情況特殊,讓三善單獨出麵多有不妥。萬一雙方談崩,三善暴走失控,鬧出更多的糾紛,後果不堪設想。與葛西協商後,若槻決定在雙方第一次碰麵時跟去看看情況。

若槻做了個深呼吸,下定決心,抬手敲門。

“請進。”菰田幸子的聲音似乎比前天陰沉了不少。

“打擾了。”

若槻進屋一看,隻見幸子正坐在床邊的鋼管椅上,手拿毛衣針盯著他們。一雙眯縫眼射出凶光,隱隱透著怨念。若槻沒在電話裏透露太多,但她貌似已借助動物般的直覺預感到了對決的到來。幸子全身散發的騰騰殺氣,直讓人聯想到意欲與入侵巢穴的外敵決一死戰的野獸。

“菰田先生好些了沒有?”

幸子沒有回答若槻,而是盯著晚一步進屋的三善,仿佛在用眼神細細掂量他有幾斤幾兩。

“哦,這位是三善先生,幫我們做些調查工作。”

“你好。”

三善點頭示意,卻沒有要遞名片的意思。他也盯著菰田幸子,眼睛一眨不眨。過了一會兒,又將視線投向重德。

“謔……這可真是……夠狠,也夠幹脆。”

三善突然扯著嗓子說了這麽一句,隨即走到床邊,毫無顧忌地打量菰田重德的雙臂。隻見他把臉湊近重德耳邊,用低沉卻響徹病房的聲音說道:“都沒上麻醉,肯定很疼吧,嗯?”

若槻驚訝地發現,重德第一次在他麵前有了微弱的反應,緩緩將頭轉向三善。

三善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門牙。乍一看喜笑顏開,眼神卻冰寒刺骨。

重德露出驚恐的神情,立即縮回殼裏,變回了一動不動的機器人。

“能下這種狠手的人啊,我還是頭一回見,也算是勇氣可嘉吧……”

三善微微一笑,顯得很是快活。坐在一旁的幸子依然沉默不語,但臉色逐漸蒼白。

“不過菰田太太,這麽搞可不行啊。再怎麽說,這也太過分了。”

眼看著三善將手輕輕搭在重德的胳膊上,若槻不由得心頭一跳。

“要是就一根手指頭,我們有時候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權當是辛苦費嘛。可是為了三千萬廢掉兩條胳膊,你這心也太黑了吧?”

“你、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幸子的目光在三善與若槻間反複遊走,顯得賊眉鼠眼。大概是三善的態度與其他人相差太多,把她給搞蒙了。

“保險都是有條款的,要是嫌字太小,看著費勁,也可以看摘要。你有仔細看過那些條款嗎?”

“條款……?”

“就是這個。”

三善從公文包裏掏出一本印有“重要事項說明書”字樣的小冊子,舉起來晃了晃。

“這裏都寫著呢!嚴重殘疾保險金的免責事由,因下列原因造成被保險人嚴重殘疾的,保險人不承擔給付保險金責任,”三善宣讀起了條款中寫明的免責事由,“投保人的故意行為、被保險人的故意行為、被保險人自殺、被保險人犯罪、戰爭等動亂期間……但是針對這幾種情況呢,上麵倒也寫了‘對公司核算基礎影響較小時亦可支付’。”

“那又怎樣?”幸子像是被三善的氣勢鎮住了,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來。

“你先生砍斷自己的手臂,不是投保人的故意行為,就是被保險人的故意行為,所以我們是不能賠付的。”

“你……你胡說什麽呢!證據呢?有證據就拿出來給我看看啊!”幸子極力反擊,唾沫橫飛。

“證據?急什麽,遲早會有的。等這事上了法庭,肯定會冒出一大堆間接證據的。”

“法庭?”幸子的聲音瑟瑟發抖。但若槻無法判斷那是憤怒所致,還是恐懼使然。

“首先,你們肯定會提起民事訴訟,要求我們賠錢。我們呢,絕對會奉陪到底,拖上三年五載也是不痛不癢。然後還有刑事訴訟,那可就不是鬧著玩的了。”

三善驟然提高音量,厲聲吼道:“膽兒夠肥的啊,廢了你男人兩條胳膊!你知不知道,嗯?故意傷人罪要判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這麽惡劣,絕對會頂格判罰!你想吃十年牢飯嗎,嗯?”

幸子早已麵無血色,半張著嘴,胸口劇烈起伏,似在喘息。

“三……三善先生。”見三善大有繼續咆哮的架勢,若根趕忙勸阻。耳膜都要被震破了,照他這個音量,哪怕牆壁再厚,外麵的人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哦,不好意思,我這人天生大嗓門兒,”三善回以微笑,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所以呀,北田太太,要是真鬧上了法庭,對我們雙方來說都是耗時又耗錢嘛。隻要你在這份文件上簽字蓋章,我們也不打算把事情鬧大。”

三善從公文包裏掏出一份用於退保手續的表單。

“這是退保申請。有了這個,我們就當沒簽過這筆單子。雖然這樣你就拿不到嚴重殘疾的錢了,但迄今為止支付的保費是會全額退還的。還挺合算的是不是,嗯?哎呀,你男人的罪算是白受了,但你好歹不用進監獄了不是?”

幸子沒有接下三善遞來的表單,重德如雕像般僵硬不動,三善便將紙放在了重德的胳膊上。

“我過兩天再來,你先拿個主意吧。醜話說在前頭,如果你到時候還是軟硬不吃,別怪我不客氣!”三善撂下一個狠厲的眼神,快步走出病房。幸子乍看平靜,因為她的表情變化不大,但她抓著椅背的指尖已是煞白,還瑟瑟發抖。

若概又豈敢獨自留下,含糊地點了點頭,速速告辭。

他在扶梯口追上了三善。卻不知說什麽才好。該對三善的做法發表自己的看法嗎?就在這時,三善主動開口說道:“畢竟有您在,我今天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哦……”

“其實退保有很多種談法。我這種路數,確實不太適合您這樣的‘絲帕子’,但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沒法用冠冕堂皇的漂亮話解決的,就得靠我這樣的‘破抹布’擺平。”

“呃,瞧您說的……”

“不過話說回來,那女人還真是根硬骨頭。說句不怕冒犯的話,您是搞不定她的。我看得出來……”三善喃喃道,“她肯定殺過人。”

若槻背脊發涼,卻不知該如何回應,隻得保持沉默。

“我記得您也就是想來看看情況,不準備從頭跟到底吧?從下次開始,可以全權交給我負責嗎?”

被若槻這麽個小年輕盯著,顯然令三善很是不爽。不難想象,他認為自己才是行家裏手,並為此頗感自豪。

照三善這架勢,天知道若槻不在時,他會擺出怎樣的態度。但若槻轉念一想,幹脆隨他去好了,正所謂“術業有專攻”。

三善與菰田幸子的對峙,令若槻想起了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紀錄片。

北美巨人蜈蚣是一種體形巨大的蜈蚣,棲息在美國亞利桑那州的沙漠中。在它們眼裏,比自己小的東西都是獵物,哪怕隻小一點兒,都會撲上去吃幹抹淨,連大蠍子都無法幸免。

巨人蜈蚣會用身體蓋住企圖逃跑的大蠍子,用無數條腿將其牢牢固定。蠍尾雖有危險的毒針,卻也隻能直直伸著,動彈不得。確保敵人無法發起攻擊之後,巨人蜈蚣才會將多出來的那截身子繞過大蠍子的頭,輕而易舉地將粗長的毒牙插入大蠍子的胸口……

不過,掠食者之間的龍爭虎鬥總是瞬息萬變的,力量的細微差異,都能令局麵天翻地覆。在法布爾的《昆蟲記》中,就是蠍子用鉗子製住了蜈蚣,成功紮入毒針,大快朵頤。

人就該隨才器使。正如三善所說,社會的順暢運轉離不開這樣的分工。

晚上十一點多,若槻回到家中。迎接他的,是留言爆滿的電話答錄機。

按鍵後,機器按部就班地播出三十條留言。不出所料,都是一片死寂。來電時間都是下午兩點到三點之間,正是若槻和三善去醫院見過幸子之後。說不定,幸子就是從醫院撥出了這些電話。

又來了……若槻心想。她這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又要用這種荒唐的方式來騷擾他了?這招兒用得太多,早已沒有了最初的震撼力。即便如此,她還是翻來覆去老一套,這無異於暴露了她的黔驢技窮。

問題是,她為什麽還敢打三十通電話?也許是她挨了三善一通吼,想以這種方式泄憤。但這更可能是一種表態,言外之意是她的矛頭自始至終都對著若槻。

若槻一邊把西裝掛上衣架,一邊告訴自己,別糾結了,那就是荒唐可笑的惡作劇電話,揣摩對方的意圖也毫無意義。不用理睬,要不了多久,三善就能幫他做個了斷。

他刪除了所有的無聲留言,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罐啤酒,隻覺得自己都快變成徹頭徹尾的酒鬼了。最近要是沒有酒精的幫助,他連入睡都成問題,搞不好再過一陣子,他就要去匿名戒酒會報到了。

忽然,廚房的小窗映入眼簾。它在視野中一閃而過,但若槻望向別處後,又將視線移了回去,好像哪裏不對勁。

月牙鎖的朝向顛倒了,鎖居然是開著的。

若槻放下沒喝完的啤酒。他不可能忘了上鎖,因為這兩三個月裏,他從沒開過這扇小窗。

湊近月牙鎖一看,便發現了更嚴重的異狀。小窗的玻璃中嵌有網格狀交錯的鐵絲,有人用玻璃刀之類的東西割下了其中一小格,然後再裝回原處。從內側輕輕一推,那塊方形的玻璃就掉了出去。

月牙鎖十有八九就是通過這個小洞用鐵絲一類的東西勾開的,但由於若槻在窗口上下額外安裝了螺栓鎖,對方沒能打開小窗,隻得作罷。

若槻不禁想起,今天去病房的時候,菰田幸子手裏正拿著毛衣針。別看她那副樣子,搞不好人家有一雙相當靈巧的手。

被害妄想逐漸成真。

如果事情真如他所想,答錄機裏的無聲留言也許就有了不同的意義。那也許是她設下的誘餌,旨在分散他的注意力,要是他專心聽著無聲留言的時候,那個女人就躲在房中的某處……當然,沒有任何依據可以佐證若槻的判斷,但他可以感覺到明顯的歹意,已然超出了威脅恐嚇的範疇。

十多分鍾後,兩位警官來到若槻家。聽說家裏沒丟東西,隻是窗玻璃被人開了個洞,他們的態度頓時敷衍了事起來,隨隨便便做了些記錄。見窗玻璃成了那副樣子,也隻是隨口說道:“大概是惡作劇吧。”

但若槻至少能通過他們全無緊張感的態度判斷出,最近他家周邊並沒有發生過類似的闖空門盜竊案。因此,這隻可能是菰田幸子的手筆。

若槻告訴那兩位警官,他可能因為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被人盯上了,警官們卻是興致缺缺。答錄機裏的無聲留言已被刪除,沒有留下任何能證明有人騷擾他的證據。

他要求聯係府警的鬆井警官,對方也是愛答不理。若槻下定決心,明天親自打電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