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6月24日(星期一)

連日陰沉,不見明媚的陽光。

若槻機械地咀嚼著塗有橘子醬的吐司,借著衝泡的寡淡袋裝藍山咖啡將其灌進胃裏。擺在桌上的鬆下CD錄放機播放著七十年代的前衛搖滾樂。

彼得·哈米爾那神經質的沙啞嗓音並不適合在早上聽,可要是不放點兒音樂,他甚至提不起勁來動一動。話雖如此,聽節奏歡快的曲子反而更覺鬱悶。

桌上攤著《日本經濟新聞》的早報,他卻隻掃了一下大標題,無心細看。好像有精神科醫生說過,上班族不再看早報是走向抑鬱症的第一步。

若槻看了看手表,叼著剩下的吐司穿起外套,把盤子拿去水槽。又是讓人鬱悶的一天,他不願多想,卻還是忍不住去想象今天中午會發生什麽。

菰田重德仍是每天來分部報到。他本就少言寡語,若槻卻覺得他這幾天變得更加沉默了,坐在椅子上的時候也幾乎一言不發,隻是盯著若槻。

表麵上風平浪靜,自殘**也沒有再次上演,但若槻能感覺到,表麵下的氣氛是越發緊張了。金石的警告始終縈繞在耳邊。

他很有可能對您抱有殺意。

據說很久以前,曾有人拿著匕首殺來分部的窗口。葛西副長說,當時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菰田是不是也想找個機會捅死自己?他的左手幾乎沒法用,右手也裹著繃帶,即使在身上藏了利器,也得費一番功夫才能掏出來。而且翻過櫃台也需要一點兒時間,若槻應該能趁機逃走。

可負責櫃台業務的女職員呢?要是菰田見人就砍……

傻不傻啊,胡思亂想什麽呢!

若槻關了CD錄放機,仿佛是給無休止的空想畫上句號,周圍瞬間安靜下來,生出全無防備的錯覺。

他反複檢查廚房的小窗戶和陽台門有沒有鎖好,簡直與強迫症無異。通過貓眼確認門外沒人之後,他終於邁出家門,前往分部上班。

若槻提前二十分鍾到達辦公室,比他先到的隻有葛西。講電話的聲音回**在空****的總務室中,聽口氣,對麵應該也是昭和人壽的。

“這個我懂,不過之後要是鬧出什麽問題來,我們可不負責啊。呃,那是,要是人家問起來,就說是總部拍的板……”

葛西桌邊有幾個隨意丟下的棉布袋,看著髒兮兮的,每個都能裝下一個孩子。來自總公司和站點的郵件會用這種袋子裝好,每日配送兩次。

原本裝在袋子裏的大量信封與文件在辦公桌上堆成小山,看來葛西剛才正忙著拆開信封,給裏麵的文件蓋日期章。這本該是女職員的工作,但葛西來得早時經常會代勞。

葛西保持將聽筒舉在耳邊的姿勢,向若槻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自己手邊,那裏有一份用草紙印刷的文件。

若槻拿起來一看,發現那是來自總部的賠付批準通知,他的視線掃過用圓珠筆填寫的姓名。

菰田和也,生於1985年5月28日。茁壯成長兒童保險,保單編號……

怎麽可能!若槻呆若木雞。讓菰田重德拿到賠付?總部到底在想什麽?

過了一會兒,葛西放下電話,一臉的灰心喪氣。

“怎麽回事?”若槻臉色一變,逼問葛西。他也知道葛西是無辜的,可就是忍不住。

“如你所見,總部批準了。我已經核實過了。”

“可……為什麽?”

“聽說警方正式答複了總部的問詢,說菰田和也是自殺的。既然警方明確了這一點,我們分部再嚷嚷事有蹊蹺都沒用。真鬧上法庭,我們也沒有一點兒勝算。”

怎麽會這樣……若槻癱坐在椅子上。他咬牙堅持到現在究竟是為了什麽?難道是為了眼睜睜看著公司賠錢給一個殺人犯嗎?

諷刺的是,總部的決定意味著長久以來困擾著若槻的所有問題都得到了解決。他再也不用在每天的午休時間為菰田的來訪擔驚受怕了,寄到他家的信件也不會被偷走了。最重要的是,他不用再因為害怕菰田會打擊報複而煩惱要不要調去別處了。

然而,這並不是若槻由衷期盼的結局。幾乎將他逼出十二指腸潰瘍的緊張,換來的不是解脫,而是虛脫。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上頭都拍板了……過會兒就打電話通知菰田大叔吧。就說‘抱歉讓您久等了,總部批準賠付了,您不用再大老遠來一趟了’。”葛西語氣充滿調侃,表情卻分外苦澀。

成為無法申辯的遺體的少年浮現在若槻的腦海中。

對不起,沒想到結局會是這樣……若槻閉上雙眼,在心中雙手合十。

給菰田打電話,通知總部的賠付決定時,菰田重德的聲音和藹可親,與之前判若兩人。他翻來覆去地說,麻煩你們了,幫大忙了,簡直是千恩萬謝,仿佛若槻是他的救命恩人。

若槻則咬緊牙關,忍受著被殺人犯感謝的屈辱。菰田遲遲沒有要掛電話的意思,沒完沒了地致謝,天曉得他知不知道若槻此刻是什麽心情。

當天上午,五百萬日元匯入菰田幸子名下的信用合作社賬戶。

“不過嘛,這樣也好啊,這下總算是塵埃落定了。”

大迫在四人小會上如此說道,仿佛是想驅散凝重的空氣。在場的都是全程參與了菰田事件的人,包括木穀和大迫這兩位次長,以及葛西和若槻。

“眼睜睜看著那渾蛋拿到五百萬,心裏確實不太痛快。可這樣總比讓他繼續天天往分部跑要好吧?”

“嗯,這個嘛……話是這麽說……”

見若槻吞吞吐吐,木穀也不禁苦笑。

“哎呀,我也知道你認定孩子是菰田害死的,那天我要是在場,大概也會這麽想。可警方都明確說了他不是凶手,那就說明確實不是他幹的啊。”

“不,警方隻是無法證明菰田是凶手而已,這和他本身清白是兩回事。”若槻冷聲道。這是他被調來京都分部後第一次頂撞木穀,反倒讓木穀一怵。

“總之!這事算是塵埃落定了,到此為止!這下總算能徹底擺脫這個菰田了。”大迫扯著嗓子打圓場,沒想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發表了反對意見。

“真能塵埃落定嗎?”

“啊?”

隻見葛西捧著胳膊,一動不動。壯實的前臂肌肉緊繃,已然發白。

“這事啊,搞不好還有後續……”

“怎麽說?”

葛西指著會客室桌上的文件,那是打印出來的保單明細。

“菰田重德和菰田幸子還有兩筆單子在我們這兒,而且保額都是三千萬。他們之前確實有點兒付不出保費的感覺,但有了這次賠付的五百萬,這方麵的問題應該已經不存在了。”

“慢著,你的意思是……他們會故技重施?”大迫滿臉的難以置信,“剛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不至於吧?他們應該也知道自己在警察那兒是‘掛了號’的吧?”

“那種人的神經和思維方式都跟正常人不一樣,搞不好這一次賠付會讓他們更有信心,認定隻要不留下證據就能得逞,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若槻頓時毛骨悚然,他怎麽就沒早點兒意識到這種可能性呢?

“我也有同感……我甚至覺得,這隻是時間問題。”

“哎喲,怎麽連若槻都這麽說啊?”

“你有什麽依據嗎?”木穀神情嚴肅。

“他們本沒有買保險的需求,卻主動投保。家裏缺錢缺成那樣,卻還是硬著頭皮付保費。這隻可能是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想通過犯罪騙保,否則他們早就讓保單失效或者退保了。”

與壽險有關的犯罪有一個顯著的特征,那就是反複性。事實上,有很多罪犯本可以選擇幹一票就收手,這樣還不至於被發現,但他們一次次故技重施,最終被警方逮捕。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鑒於菰田家的經濟狀況,這次的五百萬一旦用盡,他們恐怕就無力支付保費了。換言之,下一次動手必須趕在那之前,一年之內出事的可能性很高。

“別嚇我啊!不過……確實有可能,那下一個遭殃的就是他老婆了啊……”

“大迫次長,話可不能亂說啊,”木穀苦著臉責備道,“我剛才也說了,警方認定菰田是清白的。單憑主觀臆測就斷定人家是殺人犯,當心被人告誹謗啊。”

“可事實擺在眼前,既然這種可能性很大……”

木穀打斷了若槻:“你可別昏了頭,我們不是警察。預防犯罪也許是警察的職責之一,保險公司並沒有這樣的義務。”

這一回,木穀用了不容分說的語氣,一錘定音,就此散會。

若槻不禁對那個看起來不太聰明的中年婦女菰田幸子生出了同情。都怪她嫁給了小阪重德這樣的危險分子,害得她唯一的孩子丟了性命,這下連她自己都危在旦夕了。

這種事,真的可以袖手旁觀嗎?

正如木穀內務次長所說,這也許超出了保險公司的職責範圍,可保險公司真的不用負一點兒責任嗎?

歸根結底,是保險公司沒有認真篩查就跟菰田重德這樣的人簽訂了合同,這難道不是保險公司的過失嗎?如果這就是誘發菰田行凶的導火索,那保險公司與間接的幫凶又有什麽差別?

那一整天,若槻都在捫心自問。

6月28日(星期五)

若槻終於拾回了闊別近一個半月的平靜生活。錢到賬後,菰田重德便沒有再來過分部,每晚的無聲電話也戛然而止。

若槻終於從緊張中解放出來,也停止了神經質的行為,在家不用不間斷地放音樂了,每天也不會檢查門窗幾十次了。

“這兩天你的臉色好多了,”葛西看著若槻,感慨萬千道,“前一陣子啊,你說話的時候,臉老是一抽一抽的,你自己可能沒發現……那好像是叫麵部**吧?我還擔心你再這麽下去,會不會發展成神經衰弱呢。”

直麵的威脅是消失了,可若槻的內心卻越發糾結了。

在菰田和也遇害一案(他堅信孩子是被謀殺的)中,若槻被凶手利用,成了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而且凶手成功打造了一起完美犯罪,全身而退,這一事實令若槻耿耿於懷。

而且事情明明已經畫上了句號,若槻卻還是每晚都會夢到蜘蛛。兩具孩子的屍骸掛在蛛網上,已然幹癟。

沒能查清菰田和也死亡真相的事,勾起了若槻心底的負罪感——都怪我當年對哥哥見死不救。而負罪感對他的折磨,就體現在了屍骸的數量上。

夢中的蛛網已經開始了顫動,想必是下一個獵物落網了。他看不清獵物在哪兒,但它似乎正在瘋狂掙紮,試圖逃跑。就在這時,另一種振動疊加於蛛網之上。眼看著振幅越來越大,帶動整麵蛛網上下起伏,肯定是巨蛛捕捉到了獵物的振動,從遠處趕了回來。

不知為何,蛛網在明亮的地麵投下淺影。片刻後,身形怪異的八腳蜘蛛搖晃著身軀,朝他逼來……

被夢中的景象嚇得一躍而起時,若槻總是大汗淋漓,心髒狂跳。

夢的含義似乎顯而易見,它是在催促若槻,在下一個受害者出現之前行動起來。那一定是他的潛意識為自保發出的信號,如果若槻坐視不管,任下一個受害者遭殃,他的心理創傷會越發嚴重。

問題是,他具體該怎麽做呢?

深思熟慮後,他得出了一個結論。

從分部下班回家後,他坐在了文字處理機前。

這台文字處理機是六七年前的熱門款式,至少賣出了幾萬台,對方應該無法通過字形查明他的身份。真被人問起,就用“市麵上有的是同款”糊弄過去,再說了,對方報警的可能性本就微乎其微。

若槻慎之又慎地打好腹稿,細節處的措辭也是一改再改,最終打出一封短信。

菰田幸子女士:

您好。冒昧來信,敬請海涵。

得知令郎和也在5月不幸離世,您此刻定是悲痛萬分,謹致深切哀悼。然而,和也並非自殺身亡。

我是一名警察,出於某種原因,我認定和也是被菰田重德所害。

您是否知道,菰田重德在九州時,曾故意砍下自己的拇指騙取保險賠款?他對自己毫不留情,殘害他人時更是毫無顧忌。

菰田和也和菰田重德並無血緣關係,菰田重德極有可能是為了騙取保險賠款殺害了他。您也投保了,這一點令我憂心不已。據我猜測,菰田重德很有可能也想置您於死地。

警方對他進行了一番調查,可惜沒有發現證據。我擔心再這麽下去,您說不定也會遇害,所以鬥膽寫了這封信。

我知道您一時間怕是很難接受,但請務必仔細斟酌一下。如您實在無法與他分開,最好將保險的受益人改成別人,或者直接退保。

請多加小心。

此致

敬禮!

謊報身份,外加無憑無據的誹謗中傷,這就是一封徹頭徹尾的黑信,若槻不由得苦笑。考慮到幸子的閱讀理解能力,他特意把一些漢字詞語寫成了平假名,反而將這封信襯托得分外詭異。他是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寄出這樣一封信。

保險起見,若槻戴上塑料手套,將打印出來的信紙折好,塞進最常見的廉價棕色信封,貼上八十日元的郵票和用文字處理機打印的地址條。

去哪兒寄呢?三天後,他正好要去東京進修。就在登上新幹線之前,將信扔進京都站的郵筒好了,總不會這兩天就出人命吧。

作為保險公司的雇員,這顯然屬於越界行為,搞不好還會害他丟掉飯碗。

他在心中反複默念,這隻是為了減輕自身心理負擔的權宜之計。

如果菰田幸子不相信這封信的內容,或者她信了,但沒能采取有效措施,那她十有八九會成為下一個被害者。不過到時候就怪不到他頭上了,畢竟他早已盡了義務,發出了警告。

至於事情真發展到那個地步時,自己還能不能有這個心態,就得打個問號了。

7月1日(星期一)

下新幹線換乘JR時,若槻覺得暈頭轉向。離開沒多久,東京仿佛變成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城市。

但即便是在瞬息萬變的現代,城市本身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年半的時間裏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劇變的大概是他的感知。

京都也是大城市,但有一條大河流經市內,保留了不少自然風光。要想維持一個人能活出人樣的環境,發展到京都那樣的規模也許就差不多了。而東京在各方麵都突破了極限,放眼望去,隻覺得眼前是一座巨大而複雜的迷宮。

若槻先去了趟位於新宿的總部,然後乘坐京王線,前往位於調布的培訓中心,見到了一群久別的老麵孔。大家都是同一年入職的,工作地點卻分散在日本各地,北至稚內,南至衝繩,在哪兒的都有。

平時離東京越遠的就越興奮,就在總部上班的職員臉上卻全無波瀾。若槻心想,一年半前的自己是不是也掛著那樣的表情呢?

進修的內容很是老套。大家被分成幾個小組,圍繞“在壽險與財險放開混業經營之際應采取什麽策略”這一主題討論到深夜,將結論逐條寫在一張一米見方的牛皮紙上。第二天上午,小組代表在所有人麵前發表討論結果,隨後是問答環節和各組之間的辯論。最後投票決出大獎、鼓勵獎等獎項。

這似乎不值得公司特意出交通費和住宿費把全國各地的內勤職員召集到一處,不過這種進修的另一層意圖,大概是犒勞一下平時在偏遠地區艱苦奮鬥的員工。有些員工辛辛苦苦大半輩子,卻隻能當小地方的站長,直到退休都沒什麽機會來東京走走看看。

手拿彩色馬克筆,和知根知底的夥伴們熱火朝天聊到深夜,讓若槻感受到了闊別已久的、由衷的暢快。會場裏的他們,好似一群埋頭籌備文化節的高中生。

第二天下午解散後,大夥便三五成群遊玩聚餐去了,隻有若槻又去了總部一趟。該見的人,昨天都已經見過了,今天有別的事要辦。

除了人事課、會計課等常見部門,壽險公司還設有財務課、有價證券課、不動產課、外國債券投資課等專注資產運作的部門,更有醫務課、精算課等其他行業找不到的特殊部門。各部門的工作都離不開高水平的專業知識,因此位於地下一層的資料室存放了大量的書籍。

若槻在開放式書架間穿行了許久,終於找到了他想要的那本書。明明不是很老的書,黑色的封麵卻已是破舊不堪,有些書頁甚至變成了褐色,許是保管不善。翻開一看,若槻才發現褐色的那幾頁是被咖啡之類的東西給弄髒了。

若槻自己填寫了外借登記簿,帶走了那本《人壽保險犯罪案例集》。其實公司有規定,隻有在總部或周邊分部工作的人才能外借圖書。但實際管理沒那麽嚴格,公司不會跟員工計較這些,用完了再通過內部郵件渠道把書寄給在總部上班的熟人,讓人家幫忙送回資料室就行了。

若槻也不明白,自己怎麽就借了這麽一本書。菰田事件也算是塵埃落定了,懸而未決的事情還有的是,事到如今再看這種書又有什麽意義?

若槻沒能想出一個答案,他把書裝進旅行袋,上了總武線。所幸車上有空座位,但他沒有立刻翻開案例集的心情,在東京的這段時間,他實在不想再因為那家人心煩意亂了。

在船橋站下車時,太陽仍高懸於天空,但時間已是傍晚。

他本想直接回老家,但這個時間段,母親搞不好還在站點。這兩個地方離車站都隻有十分鍾左右的路程,他決定溜達去站點瞧瞧。

昭和人壽的船橋站點位於離市中心稍有些距離的大樓底層。若槻一進去,便有個戴眼鏡的女文員說“歡迎光臨”,看著像新人。

“你好,我是京都分部的若槻,是若槻伸子的兒子。”聽到這話,女文員慌慌張張站了起來,嘴裏直嚷嚷“是嗎”“天哪”,都顧不上請若槻坐下,也不知道倒杯茶來,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若槻很是無語地在一旁瞧著。就在這時,母親恰好回站點來了。

“咦,慎二?”

“我回來了。”

“你怎麽跑這兒來了?”

若槻頓時一肚子氣:“不是都說了我要回來進修的嗎?”

“是今天嗎?”

“就是今天。”

母親反複念叨“是嗎”,又問那文員“站長呢”。對方回答“站長今天不會回來了”,她便草草填完了工作日報,轉頭對若槻說道:“走吧。”

母親這副樣子,怎麽看都不像是千葉分部數一數二的優秀員工。但站長跟他提過一嘴,隻要是跟客戶約好的事情,再雞毛蒜皮的小事她都會牢記在心。

“我不知道你今天回來,都沒提前準備。”

“不是不知道,而是忘了吧?”

母親沒有理會若槻的抗議,繼續說道:“要不去吃壽喜鍋吧。”

不可思議的是,母親走進店門報上名字之後,服務員立刻就領他們去了包房。若槻意識到,母親是訂了座的。

她肯定也盼著見到久別的兒子,隻是不好意思承認,所以才謊稱自己忘了這事。

用啤酒碰杯後,母親連連勸若槻吃肉。

“別了吧,我也老大不小了。到了這個年紀,總得控製一下體重。”

“你現在多重啊?”

“七十四公斤。”

“哦……”母親狐疑地打量著若槻,“但我感覺你好像瘦了?”

“有嗎?”

“臉頰都凹下去了。”

“沒事,反正肚子鼓出來了。”

即便如此,母親還是往他碗裏夾了好多肉和蔥。

“幹保全是不是很辛苦啊?”

“倒也沒有。”

“可最近不是老出事嗎?我們分部前兩天也碰上了……就是那什麽,謀殺騙保……”

“謀殺?”若槻驚得合不攏嘴。

“錯了……就是詐騙啦。有對夫妻大吵一架,然後老公留下遺書人間蒸發了,老婆跑來要我們賠錢。其實這事從頭到尾都是他們計劃好的,老公隱姓埋名,跑去東北的一家小鋼珠店打工了。”

“哦……常有的事。反正要等七年才能宣告失蹤,在那之前是不會賠付的。”

“這居然算常有的事?”

“是啊!哦,我們分部是不太有的。京都可是千年古都,民風文雅,沒什麽人犯罪的。”

“哦,那你豈不是很閑?”

“是啊,閑得要死。”

“閑著沒事幹還能拿那麽高的工資,真是好福氣啊。”

“可不是嘛,我們公司可真闊氣。”

母親又豈會把若槻的話當真,但這樣總比實話實說害她操心要好。

雖說她早已走出陰霾,但若槻說什麽都不願意再讓她想起十九年前的悲痛了。

7月3日(星期三)

若槻提著旅行袋走上公寓的樓梯,卻不禁停下腳步,隻見自家房門口放著一個黑色的垃圾袋。看著像四十五升的,和油漆罐一般大,和若槻平時用的是同款。袋子的中段紮著白色尼龍包裝繩,細看袋口,他發現垃圾袋似乎有兩層。

若槻用鞋尖輕戳垃圾袋,裏麵好像沒裝什麽東西,感覺很輕。

會是什麽呢?難道是哪個鄰居懶得下樓倒垃圾,於是就把垃圾袋撂在了他家門口?

若槻蹲下身,抬手去解袋口的結。打的是死結,無法輕易解開。

他正要撕開垃圾袋,卻聽見電話鈴聲從門後傳來,於是起身掏出房門的鑰匙。大概是去進修前忘了開答錄機,從他開始數起,鈴聲足足響了十多聲,卻仍未停歇。

開鎖的金屬聲回**在深夜的空氣中。若槻胡亂脫下鞋子,大跨步穿過廚房,拿起床頭櫃上的子機。

“喂?”

聽筒那頭分明有啜泣聲傳來,驚得他心頭一凜。

“請講?”

“若槻……”竟是阿惠的聲音。

“喂?怎麽了?”

阿惠說得很輕,再加上她不停地抽泣,若槻聽不清她在說什麽。

“我聽不太清楚,你別急,慢慢說,出什麽事了?”

“佩托……佩托……奧的孩子們!”

阿惠號啕大哭起來,若槻焦急地等她平靜下來。佩托?若槻想起阿惠養了兩隻貓,一公一母,母的就叫佩托西奧。她前兩天還在信裏說,家裏多了一窩剛出生的小貓。

“阿惠,你慢慢說,不然我聽不明白啊。佩托西奧不是你養的貓嗎?貓出什麽事了?”

哭聲又大了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要做……那麽可怕的事情?”

若槻的心髒開始怦怦直跳,仿佛是提前預見了驚愕,想象逐漸在腦海中成形。電話那頭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是若槻先生吧?我替你說……喂,若槻先生?我是石倉。”

開口的是阿惠的房東石倉治子,阿惠上本科時便租住在她名下的公寓,若槻都跟她混了個臉熟。年過五旬的她性情和善,比阿惠還喜歡貓。阿惠總也不願換住所,也是因為那套房子可以養貓。

“哦,您好,好久不見。請問……究竟出了什麽事?”

“這……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實在是太可怕了。小惠的貓……被人砍掉了腦袋……”

阿惠撕心裂肺的哭聲隱隱傳來,石倉也帶了哭腔。

“貓媽媽和小貓都被……我剛打電話報警了,天知道誰會幹出這種事情。可警察說這算損壞他人財產,就隨隨便便做了個記錄……他們說貓算財產……可這跟殺人有什麽區別啊?”石倉的聲音瑟瑟發抖。若槻聽得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

“呃……我這就過去。”

石倉似乎鬆了一口氣:“那就好啊,小惠哭個不停……”

若槻表示“二十分鍾就到”,然後掛斷了電話。

有一件事得在出發前搞清楚。若槻走向門口,隻覺得兩腳發軟,遲遲邁不出第一步,但必須盡快趕到阿惠身邊的念頭讓他下定了決心。

他慢慢走過去,打開房門,把垃圾袋拿了進來,深吸一口氣,狠狠撕開打著死結的袋口。

令人作嘔的臭味撲鼻而來,他隨即意識到,那是血腥味。

若槻屏住呼吸,扯開袋子,才往裏掃了一眼便迅速扭頭。即便如此,袋中的景象仍像照片一樣,烙印在他的眼皮上。

袋子裏有幾個白乎乎的球狀物體,幾個小球緊挨著一個大球,都是被齊根割下的貓頭。小貓幾乎都閉著眼睛,死的時候肯定都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麽。

位於中央的大頭應該是貓媽媽的,目眥欲裂,眼珠白濁,齜牙咧嘴,形容淒厲,仿佛正要拚命保護它的孩子。

7月4日(星期四)

鬆井警官麵露難色,不停地抽煙,這已經是見到若槻後抽的第三根了。

“我都說了,事關隱私,這些細節是不能告訴你的。”他一邊抖腿,一邊將煙灰撣落在茶幾上的鐵煙灰缸裏。

“貓的事嘛……反正黑澤小姐也報警了,我們會將其定性為情節惡劣的惡作劇,妥善開展調查。可你也沒有證據把這兩件事聯係起來吧?”

鬆井警官用眼角餘光瞥了一下放在膠合板桌上的照片。照片是用一次性相機拍攝的,由於閃光燈亮度不夠,畫麵略顯模糊,但七隻貓頭清晰可辨。

“惡作劇?警方隻當這是個小小的惡作劇?”若槻抓住鬆井警官的破綻追問道。

“也不是小小的惡作劇啦。毫無疑問,情節是非常惡劣的……”鬆井警官似乎也很為難。

“你們就不管了?在鬧出人命之前,警方是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動了嗎?”

“到底誰會死啊?”

“我不是都解釋過了,下一個出事的一定是菰田幸子,她身上有一份保額三千萬的保單啊!而且從貓的這件事就能看出,我和黑澤小姐也隨時都有可能被他盯上。”

“慢著,”鬆井警官用左手攬著椅子的靠墊,舉起握著煙的右手,“我怎麽沒聽明白你的邏輯呢?如果,我隻是在假設啊,如果菰田重德先生真的企圖殺害妻子幸子,那他又何必這麽騷擾你呢?”

“這……”若槻不禁語塞。被警官這麽一問,他發現自己確實無法解釋清楚凶犯的意圖。

“是不是?孩子的賠款都到手了,事到如今,他又是何必呢?再說了,一個正準備行凶的人又怎麽會故意做這種事惹人注意呢?”

……一定是因為那封信。若槻終於想到了這一層,肯定是他寄給菰田幸子的那封信被菰田重德看見了。他是一大早就把信扔進了京都站的郵筒,如果當天就寄到了,菰田重德在一天之後的今天采取行動便順理成章。

他那麽喪心病狂,當然有可能“審查”妻子收到的郵件。

若槻在信裏謊稱自己是警察,但這是一個很容易被識破的謊言。除了警察,還有誰知道內情?菰田重德一琢磨就會猜到寄信人是誰,於是反過來用這種形式發出警告,言外之意,要敢多管閑事,這就是下場。

這也意味著,菰田是真打算動手,不然又何必多此一舉?若槻不禁感到毛骨悚然,菰田是真要鋌而走險,殺妻騙保。

然而此時此刻,他還不能向警方透露這封信的存在,說了也無濟於事。

“話是這麽說,可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瘋子,恐怕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維去揣摩。所以您能不能告訴我,警方憑什麽認定菰田和也是自殺身亡的?不把這個問題搞清楚,我就沒法安心,時時刻刻都怕自己被他盯上。貓出事以後,黑澤小姐也有些神經過敏了。我想告訴她,殺貓的人就是想找樂子,跟案子沒關係,這樣她才能安心啊。”若槻雙手撐住矮桌,深鞠一躬。

“求您了!”

“哎呀,你求我也不行。”鬆井警官語氣冷淡,若槻卻愣是不起身。

也許因為他平時就是管窗口業務的,在立場對調時,他自然能想到怎麽做最能讓對方頭疼。不知為何,鬆井警官非常不願意若槻來府警本部找他。今天他也是全程輕聲說話,生怕被人聽見。

既然是這樣,那他肯定更受不了這種會讓自己淪為笑柄的畫麵。

“行了行了,別鬧了。”

坐滿刑警的大辦公室響起隱隱約約的竊笑,似乎所有人都在注視著他們。若槻不用抬頭,也能想象出鬆井警官的窘迫。

“求您了!”

若槻故意大聲喊道。鬆井警官沉默不語。“求您了!”他又喊了一遍。笑聲四起。很好,其他警官好像看得很起勁。堂堂警察,總不能用蠻力趕走一個低三下四求自己的人吧。每隔十秒鍾就喊一嗓子好了,再不行就當場跪下。

“好吧好吧,快起來。”鬆井警官低聲說道,語氣惱怒。若槻終於抬起頭來。

“因為他的不在場證明姑且算是成立了。”

“啊?”

“上次不是跟你說過嗎?就是菰田重德的不在場證明啊。法醫推測菰田和也死於上午十點到正午,而我們找到了那段時間跟菰田重德在一起的人。”

若槻愕然。

“可……可能是那人受菰田重德之托,幫忙做了偽證呢?”

“幾乎不可能,”鬆井警官沒好氣地說道,“那人在酒館跟菰田重德萍水相逢,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交集。我們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他連菰田叫什麽都不知道,但一看到菰田的照片就說,那天他們確實在一起。”

“但……”

“哎呀,你先聽我說。我們根據那人的證詞,試著複原了菰田重德當天的行動軌跡。那人說,他倆一大早就跑去了河邊,一直在玩骰子,當時還有幾個閑人在一旁看熱鬧。我們就找到了那幾個圍觀的人,證實了那人的說法。也就是說,5月7日上午十點到正午,菰田重德有牢不可摧的不在場證明。”

若槻頓感天旋地轉,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設計偽造不在場證明?這在現實生活中幾乎是不可能的,但……

“那……菰田和也當天做了些什麽?”

鬆井警官叼著煙,點了點頭。

“算了,順便告訴你好了。那孩子當天早上確實去上學了,不過他有點兒那個什麽……好像是叫學習障礙吧,都上五年級了,卻連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利索。大概因為聽不懂老師在教什麽,他經常逃課,那天也是上午第二堂課就沒了人影。這是常有的事,所以學校也沒當回事,班主任按規矩給家裏打過電話,但沒人接。”

“他媽媽幸子上哪兒去了?”

“打小鋼珠去了。她好像很迷這個,稍微有點兒閑錢,就會打著出門采購的旗號,去小鋼珠店泡上一天,傍晚才回來。聽說和也都吃不上一頓像樣的午飯,動不動就吃泡麵。”

死去的男孩是那樣可憐,若槻心裏堵得難受。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裏,他都受盡冷落,活著的時候怕是也沒享受過一天快樂的日子。

鬆井警官仿佛讀出了若槻的心思。

“那孩子命苦啊。聽說他在自殺的前一天剛被他媽痛罵過一頓,因為考了零分。要我說啊,當媽的這麽失職,哪有什麽資格訓孩子啊。

“出事那天,孩子在上第一堂課的時候舉了手,好像是數學課,因為他媽媽命令他在課堂上舉手發言。老師點他回答問題,可他答不出來啊。答不出來還拚命舉手,煩得老師忍無可忍,就把他攆去走廊罰站了,還說‘反正你待在教室裏也隻會搗亂’。”

若槻沉默不語,難道菰田和也真是自殺的?

“這下你總該服氣了吧?”

若槻無力地道了謝,起身離開。種種跡象表明,菰田和也的死確實隻可能是自殺。然而,垃圾袋裏的貓頭也證明威脅確實存在。

難道寄出那封信是一個天大的錯誤?菰田重德其實是無辜的,是那封信氣得他殺貓泄憤?

不,不對,清白無辜的人幹不出那種事情。冒險殺死七隻貓,割下它們的頭送到人家門口……單純的騷擾做不到這個份兒上,這無疑是警告。

在從警察局回家的路上,若槻給金石的研究室打了一個電話,想征求一下犯罪心理學家的意見。接電話的女士卻說,金石助教不在,據說他已經無故缺勤好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