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6月20日(星期四)

那天一早,若槻致電京都府警,成功逮住了鬆井警官。對方似乎想以忙為借口避而不見,卻經不住若槻的軟磨硬泡,終於在上午十點時答應與他見一麵。

若槻雖然過意不去,但還是照例請葛西代為處理成堆的文件,打著大號黑洋傘出去了。

日本列島已被梅雨覆蓋,一早就下起了雨。雖然享受不到清新宜人的空氣,但出門走走好歹有助於調節心情。

若槻在四條站搭乘地鐵往北走,在第二站丸田町下車。出車站後再往北走一段,右手邊便是京都禦所的成蔭綠樹。雨水的滋潤恰到好處,將視野中的一切襯托得寧靜而安詳。

不遠處便是京都府警察本部。從十字路口走去禦所的另一側,就能看到與京都府廳、府議會並排的那棟樓。然而,鬆井警官似乎不希望若槻來府警本部,於是把會麵地點定在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館。

推門進屋,叮叮當當的鈴聲響起。在這座城市,這種在東京已難得一見的咖啡館仍有一席之地。

環顧店內,隻看到三個年輕的上班族坐在一起,看打扮像中場休息的銷售,鬆井警官仍未現身。抬手看表,離約定的十一點半還有五分鍾左右。若槻將濕傘插入傘架,找了張窗邊的桌子坐下,要了大吉嶺。

若槻啜著熱茶,看著雨中的京都街景。

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若槻的心情如梅雨季的天空一般陰沉。

見警方出麵調查,他本以為菰田重德兩三天內便會落入法網。誰知都過去一個月零兩個星期了,事態卻沒有任何進展。鬆井警官給他留下了精明能幹的第一印象,然而他的高大形象早已迅速褪色,威信掃地。近年來,人們對公務員群體是越發不信任了。若槻也不由得想,警察不會是一群不務正業、隻在浪費納稅人血汗錢的飯桶吧?

他看見鬆井警官撐著一把塑料傘從雨中走來。

他隔著窗戶,對鬆井點頭示意。鬆井含糊地點了點頭,走進店裏。燙卷的頭發和柔和的臉龐都與上次見麵時一模一樣,卻帶著幾分疲憊。

“百忙之中打擾了。”

“沒事,聽說你白跑了好幾趟,不好意思啊。”鬆井點了熱咖啡,用濕巾擦起了染上斑駁水漬的西裝上衣和長褲。

“今天找我打聽什麽呀?”

若槻真想大吼“少給我裝傻充愣!”,但他還是努力擠出了在窗口接待客人時專用的笑容。

“還是菰田和也的案子,之前也跟您解釋過,那五百萬保險賠款能否賠付還懸而未決呢。”

“哦?為什麽?”鬆井喝著店員端來的咖啡,繼續裝傻。若槻頓感窩火。

“萬一是謀殺,我們總不能在查明凶手之前隨隨便便賠付吧?”

“我們可沒說過那是謀殺案啊。”

若槻啞口無言。

“您的意思是,那不是謀殺案?”

“這個嘛,還不好說……”鬆井將句尾說得含糊不清。

若槻很是莫名。發現屍體那天,鬆井應該也認定那是一起謀殺案。警方隻要相信他的證詞,就十有八九會鎖定菰田重德,事態怎會倒退至此?

他從包裏取出打印出來的合同,正是斷指族事件的相關保單。

“我們前些天就把這份保單的複印件提交給警方了,您看過沒有?菰田重德曾經詐領過我們公司的傷殘津貼……”

“哦,你說那個啊……”鬆井摸向鼓成方形的開領襯衫口袋,拿出一支煙,用咖啡館的火柴點著,“他原來叫小阪重德是吧?我記得他被福岡縣警逮捕過,涉嫌斷指騙保。”他向空中噴出一口煙,仿佛在思索什麽。

“可他最後並沒有被起訴,因為主犯是小阪和其他工人待的那個車間的老板,那個人應該已經因為詐騙罪和故意傷害罪進了大牢。”

“為什麽小阪沒有被起訴?”

“斷指騙保的是包括小阪在內的三個車間工人,他們都在黑幫開的賭場欠了一屁股債,正走投無路呢。車間老板碰巧聽說了這件事,想借機撈一把,於是便製訂了騙保的計劃。警方深入調查之後,才發現這家夥跟經營非法賭場的黑幫好像也有牽扯,但沒能完全查清,搞不好整件事從一開始就是設計好的圈套。”

“那……”

“小阪……不對,現在該叫他菰田重德了。福岡檢察院認為,他在這起案子裏更像是個受害者。”

若槻覺得自己先前的判斷已是搖搖欲墜。問題是,這就是全部的事實嗎?會不會有什麽連警方都沒查到的隱情?然而,他手頭並沒有更多關於此案的資料,無法進一步追查。

“哦,原來是這樣。可菰田和也呢?菰田重德的可疑舉止是我親眼看到的,我仍然堅信孩子的死跟他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我還以為您相信我的證詞呢……”

“嗯……”鬆井掐滅煙頭,喝了些水,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告訴若槻。

“我跟法醫打了招呼,讓他在給菰田和也做司法解剖的時候查得仔細點兒,可愣是沒找到任何指向謀殺的線索。脖子上沒有繞脖一周的索溝,麵部沒有淤血,也沒找到明顯的溢血點,而且屍體正下方有失禁的痕跡,每一項都跟上吊自殺吻合。”

難道這意味著行凶手法異常精妙?

“警方已經完全排除他的嫌疑了?”

“還沒有,畢竟有你的證詞。在菰田重德的不在場證明成立之前,我們會繼續開展調查。”

“不在場證明?”

“法醫推測的死亡時間是上午十點到正午。菰田重德說,他那時跟一個在酒館萍水相逢的人在一塊兒。我們還沒核實那人的身份。”

菰田是不是覺得,隨口瞎編的不在場證明也能爭取一些時間?若槻難以揣摩他的真正意圖。

鬆井看了看手表,站起身來。

“我得走了。總之我們確實是在全力調查,等有了定論,我就立刻打電話聯係你。”

不知不覺中,雨已經停了,但鬆井並沒有忘記帶走塑料傘。

若槻拿起賬單,意識到鬆井壓根兒沒想起來他還得付那杯咖啡的錢。

走出咖啡館時已臨近正午。若槻決定趕在高峰期前把午飯吃了,便在半路上吃了一份鯡魚蕎麥麵。午休時間還剩三十多分鍾,一想到菰田重德正在分部候著,他便心情沉重。但葛西已經代他忙了一個上午了,總不能在外麵磨蹭到最後一刻。

走出地鐵四條烏丸站時,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出深棕色的昭和人壽京都第一大樓,竟是醍醐教授的助教金石。他穿著長袖白襯衫,搭配黑色牛仔褲。兩人相距五六十米,所以他好像還沒注意到若槻。

不等若槻打招呼,金石便走進了隔壁的大樓。

正納悶兒的時候,隻見金石出現在了一樓咖啡館的玻璃牆後。他找了窗邊的位置坐下,打量外麵的街景。若槻若無其事地走過那家咖啡館。進樓前,他又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但金石貌似挪到了他看不到的盲區,不見了蹤影。

到八樓出電梯一看,菰田重德果然蹲守在櫃台前,看來他沒有因為手上的區區小傷就放若槻一天假。

從員工專用門走進總務室,隻見葛西正苦著臉等他回來。他穿著寬大的定製西裝,拿著常用的小皮包,像是正要出去。

“抱歉回來晚了。他又來了啊……”若槻小聲說道。

葛西挑了挑眉:“我都見怪不怪了。對了,剛才還有個人來找過你。”

若槻心想肯定是金石。

“長什麽樣的?”

“是個男的,瘦瘦的,臉色不太好,戴著銀邊眼鏡,說自己姓金石。你認識嗎?”

金石似乎沒給葛西留下太好的印象。

“哦,他是我母校的……心理學老師。”

若槻險些說出“犯罪心理學”這幾個字,趕忙糊弄過去。可不能讓公司知道自己對外人透露了相關信息,即便他在這個過程中隱去了當事人的姓名。

“他沒有告訴我找你什麽事,看樣子應該不是投保客戶吧?”

“嗯,應該是為了私事來的。”

“哦,我說你就快回來了,可他說沒時間等了,就匆匆忙忙回去了,”葛西看著若槻,目光中盡是懷疑,“呃,我先前看到他很熱情地跟菰田攀談,菰田倒是沒什麽反應。可我一走過去,他立刻就不吭聲了。”

若槻感到自己的臉都快燒起來了,金石到底想幹什麽?

“想必你也知道,公司是不希望客人在這兒交談的,哪怕隻是拉家常。萬一鬧出點兒什麽事來,哪怕責任不在我們也很難搞啊。更何況對方還是那個菰田……如果金石是你的熟人,麻煩你好好跟他說說吧。”

“好的。”

“我得趕緊跑一趟紫野,出了一件職員挪用保費的事情,聽說客戶都鬧到站點了。你一個人行不行?”

葛西的眉宇間透著憂慮,可若槻總不能說自己心裏沒底。他目送葛西的背影逐漸遠去,再次痛感自己是多麽依賴這個人。

若槻鼓起勇氣,走向櫃台。菰田的左手戴著勞保手套,右手纏著繃帶。簡直是滿目瘡痍啊……若槻不由得想。

“還沒批嗎?”

“非常抱歉,總部說還在調查,麻煩您再給我們一點兒時間。”

菰田重德用黑玻璃珠般空洞的眼睛盯著若槻的臉。

“我們也催了好多次了……因為警方總也不給個明確的結論……”

菰田默默凝視若槻的眼睛。突然,他俯身越過櫃台,將左手伸向若槻。若槻還以為自己要挨打了,誰知菰田隻是抓住了他的肩膀。他的手指無力地發顫,拇指處不自然地蜷曲,碰到了若槻的脖子,手套裏有什麽東西沙沙作響,大概是塞了紙。若槻隻覺得後頸汗毛倒豎。

“小哥,也該批了吧?饒了我吧……”菰田嗓音沙啞,仿佛在呻吟一般,“求求你了,家裏是真缺錢啊……”

他終於要越過雷池了?若槻咽下一口唾沫。

“非常抱歉,批不批是總部說了算,我們會再催一催,讓他們盡快給個答複……”

“保費都按時交了啊?那麽貴的保費,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啊。現在和也死了,你們卻不肯賠錢了?”

菰田麵色慘白。若槻意識到,在顫抖的並不僅僅是對方的手指。天氣明明很悶熱,他卻像個高燒發冷的病人,周身抖個不停。那模樣,直讓人聯想到走投無路的老鼠。

“不,我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還需要一點兒時間。”

菰田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用極快的語速嘟囔起來。白色的泡沫聚集在他嘴邊,若槻感到毛骨悚然。他隻能勉強聽出“和也”“瞑目”之類的字眼,除此之外,一概不知所雲。

菰田突然起身,快步走向自動門,身後的若槻說“勞您費心了”,他也全無反應。

若槻忙到八點多才收工。他坐上阪急電車,來到區間終點站河原町,趕到位於木屋町大街的小酒館時已經八點半了。

傍晚時分,金石來電約他見麵,說有關於菰田重德的要緊事想和他談。他本無意與金石喝酒,無奈有幾個問題需要當麵問個清楚,這個時間段也沒有咖啡館可去。

那家小酒館的消費不高,所以服務相對不算太熱情,倒是正適合密談。若槻推門一看,金石正在櫃台前,喝著加冰的野火雞威士忌。

國立大學的助教工資普遍不高,金石卻換下了來分部時的休閑裝束,穿了一身淺藍色的雙排扣西裝。他的左手腕處閃耀著一塊風格粗獷的勞力士金表,是體格偏瘦小的日本人戴著絕不會好看的款式,手腕內側有一塊黑色胎記,跟五百日元硬幣一般大,被金表帶遮住了大半。

金石一見若槻便喜笑顏開。若槻問酒保要了杯子,和金石一起挪到比尋常卡座寒磣不少的位置。

“今天您不在的時候,我貿然去了貴公司一趟。”金石開口說道,臉上仍帶著若有所思的神情。明明是跟年紀比自己小的若槻單獨見麵,他的措辭卻依然禮貌。

“我聽說了。您這趟應該不是衝著我來的,是為了觀察他吧?”

“沒錯。”金石滿不在乎。若槻略感惱火。

“醍醐老師不介意我匿名敘述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才好征求她的意見。您不請自來,還找當事人搭話,這就讓我很難辦了。”

“抱歉,我本打算觀察一下就走,卻沒能抵擋住學術層麵的好奇。那位菰田先生……就是您那天提到的K吧?”

見若槻不知所措地沉默不語,金石為他調了一杯加冰的酒水。若槻雖然饑腸轆轆,卻沒有心情跟金石共進晚餐。他隻打算應付兩三杯,談完趕緊走人。

“啊,不好意思。按您的立場,是不能回答這個問題的吧?”金石咧嘴一笑。紅唇的邊角如橡膠般拉長,右上邊前臼齒的金冠閃閃發光。

“您跟他聊什麽了?”

“沒什麽大不了的。我試著跟他聊天氣有多悶熱什麽的,但他幾乎沒理我。”

若槻點頭致意,接過金石遞來的杯子,喝了一口酒。

“雖然他麵無表情,瞧不出什麽,但我能感覺到,他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您的意思是,他很缺錢?”

“嗯,也有這方麵的因素吧。每天花出去的電車票錢也不是小數目啊。”

若槻感覺金石的這句話好像有哪裏不對,卻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裏。

“除了缺錢呢?”

“具體的不好說,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處於重壓之下。而且,他應該已經快撐不住了。”

若槻回想起菰田今天的態度,覺得金石所言在理。

“您是說,他也許會突然爆發?”

“也有可能。像您這樣天天與威脅近距離接觸的人,難免會對此習以為常,誤判事態的嚴重性。”

誰會對那種人習以為常?若槻頓感不爽。金石終究隻是個局外人,菰田每天中午都會坐嵐電來分部,他哪裏知道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等菰田現身的……

“恕我直言,任誰都不會對他習以為常、疏忽大意的。”

“那就好。”

“更何況,我去過他住的那棟黑屋,親眼看到了上吊的屍體。”

“黑屋?倒也沒錯。”金石麵露曖昧的微笑。

若槻又捕捉到了一絲絲的不對勁。因為金石的表情與態度,就好像他親眼見過那棟房子似的,可……那怎麽可能……

就在那一刻,若槻意識到自己剛才為什麽會覺得金石的話“哪裏不對”了,問題就出在“電車票錢”這四個字上,金石清楚地說過“每天花出去的電車票錢也不是小數目”。有時候,人們確實會用電車票錢指代交通費,但京都市內的首選交通工具明明是公交車,金石卻偏要說電車票錢,這隻可能是因為他知道菰田每天都坐嵐電來分部。如果真是這樣,唯一說得通的解釋就是金石今天跟蹤了菰田。這也是他進隔壁大樓咖啡館的動機。他定是在咖啡館裏等菰田出來,然後跟著他,看到菰田上了嵐電,十有八九還一路跟去了那棟黑屋。

若槻險些要發火,但還是忍住了,沒有立刻責問。畢竟他沒有確鑿的證據,聽金石說完再議也不遲。

“但問題並不在於他可能會爆發這一點。事後我細細琢磨了一下您在學校跟我們分享的那些信息,感覺當時的探討還不夠充分。畢竟我的身份類似於旁聽的觀察員,而且除了醍醐教授,還有一位女研究生在場,不是嗎?”

“她叫黑澤惠。”

“對,黑澤同學。她似乎是位人道主義者,心思細膩,心地善良,很有女人味,非常有女人味……但這份善良,有時也會妨礙我們看清現實。”

若槻猜不透金石想說什麽。

“她那麽想無可厚非,繼續生活在她所相信的世界裏也就是了。可您是直接當事人,您清楚您麵對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嗎?”

“您那天說,K是情感缺失者,可能患有悖德型人格障礙。”

金石點了點頭。

“今天我有幸對他做了一番觀察。盡管時間很短,還無法百分之百確定,但我認為自己有義務警告您。我就不繞彎子了,他很有可能對您抱有殺意。”

若槻早已對此抱有隱隱的憂慮,但從專家口中聽到這一推測,他還是不免大受震撼。刹那間,他便將金石擅自跟蹤菰田一事拋之腦後。

“可我不覺得他有殺我的動機,又不是說隻要我一死,保險公司就會賠錢給他。”

“我就知道您會這樣想,所以今天才特意約您出來。”單眼皮的金石吊起眼角,鏡片後的雙眸射出犀利的光,與恭敬禮貌的措辭形成鮮明的對比。

“那是我們普通人的思維方式,他們可不這樣想。因為對他們而言,滿足眼前的私欲比什麽都重要。您有沒有試過喂一隻饑腸轆轆的貓,然後中途收回吃食?”

若槻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搞蒙了。

“沒有,因為我都沒養過貓……”

“正要滿足私欲,卻被突然打斷,貓會在這種情況下勃然大怒。哪怕是主人的手,都會被它們撓出血來。那種人的心態和貓並無不同。他們一旦認定‘眼看著錢就要到手了,卻被你壞了好事’,就會不顧一切地對您實施報複。”

“您說的他們,就是指情感缺失者?”

“從嚴格意義上講,兩者不能完全畫等號。”

金石打開放在腳下的黑色公文包,拿出一本B5大小的厚重書籍。

“我原本是專攻社會生物學的。照理說,我們的思維方式應該有許多共通之處。在美國留學的時候,我對心理學,特別是犯罪心理學產生了興趣。這本是美國精神醫學學會編撰的最新版《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簡稱D**-IV。美國對人格異常的分類與日本有很大的不同,D**-IV中甚至沒有對應情感缺失的條目。”金石小心翼翼地翻動書頁。

“但在‘人格異常類別B’中有一個條目叫‘反社會人格障礙’。書中列舉的診斷標準可以簡要概括為,有反複犯罪的傾向、為自己的利益或娛樂而欺騙他人、衝動易怒、好攻擊、不顧安危、缺乏責任感、缺乏內疚感。”

在若槻聽來,每一條似乎都能和菰田重德對上。

“我認為反社會人格障礙總體上與悖德型人格障礙有很多重疊之處。最近這個概念也在日本逐漸普及開來,人們將其稱為心理變態(psychopath)。您應該也聽說過吧?”

“嗯,確實聽過。”

若槻想起了前不久看過的一本書。那應該是H書房引進的外版書,可能就是它將“心理變態”一詞帶入了日本公眾的視野。一如當年“精神病患者”(psycho)這個詞因希區柯克的電影《驚魂記》一舉聞名。

心理變態起初應該是指代病態人格的統稱,卻在不知不覺中演變成了情感缺失者、悖德型人格障礙的代名詞。

“但我對這個詞抱有些許疑問。說某人心理變態,好像會給人一種他是因為血統不好什麽的,生來就注定會成為罪犯的印象。”

“沒錯。美國學界早有論斷,說心理變態的性狀會以遺傳信息的形式代代相傳。”金石泰然斷言。

若槻聽得目瞪口呆,暗暗慶幸“還好阿惠不在”,她要是聽見了金石剛才說的話,定會暴跳如雷。

“那豈不是跟龍勃羅梭的天生犯罪人理論一樣了?”若槻記得這個名字,因為他看過阿惠在本科階段寫的一篇痛批龍勃羅梭的小論文。

金石咧嘴一笑,露出口中的金牙:“您很熟悉龍勃羅梭?”

“呃……也沒那麽熟悉。”

金石舉起酒杯對著燈光,用講課的口吻滔滔不絕起來。

“切薩雷·龍勃羅梭是十九世紀的意大利傑出醫學家,在精神病學、法醫學等領域的成就有目共睹。話說1870年,他在監獄解剖了一個強盜的顱骨,發現了多處變異,其中就包括了中央枕骨窩。這是一種能在猴子身上找到,但在人類身上極其罕見的特征。後來,他解剖了近四百名罪犯的顱骨,研究調查了約六千人的體征,總結出了‘返祖現象造就天生犯罪人’的理論。他認為大約三分之一的罪犯是這種天生犯罪人,並將他們與其他衝動犯罪的人區別開來。”

“我記得他把天生犯罪人定位成了劣等人種?”

“對。他認為天生犯罪人是倒退回類人猿階段的人,命中注定會成為罪犯。他們都有與類人猿相近的外貌特征,比如有很長的手臂、能用腳拇指抓取物體的腳、低而窄的額頭、大耳朵、畸形厚重的顱骨、大而突出的下巴、偏大的犬牙、濃密的體毛……而且往往伴有腦部畸形。”

“可……”

金石抬手打斷若槻。

“不,我知道您想說什麽。龍勃羅梭創立的犯罪人類學是毫無根據的,並不比顱相學能科學多少,所以它早已被徹底推翻。但心理變態者和龍勃羅梭所謂的天生犯罪人是完全不同的,說這兩個概念截然相反都不為過。”金石仿佛是在教導差生一般,每句話都是掰開揉碎了講。

“龍勃羅梭高舉烏托邦思想,認為人類將不斷進化,最終建立起沒有犯罪的社會。因此,他所謂的天生犯罪人是與人類進化背道而馳的返祖者,是退化了的人。但心理變態者反而是一種進化了的人,對新環境更為適應。”

“罪犯怎麽會是進化了的人呢?”不知不覺中,若槻杯中的冰已化得一塊不剩。

“聽說您是生物係畢業的,應該很熟悉r/K選擇理論[1]裏的r選擇與K選擇吧?”

問題來得突然,但若槻好歹是學這個的,不至於被問倒。

“r選擇就是像昆蟲一樣大量繁育後代,然後幾乎放任不管的策略。K選擇則是像人一樣少生優育吧。”

“對。人類是哺乳動物中最典型的K選擇者,非常重視孩子的養育。從前,嬰幼兒的死亡率非常高,稍不留神,孩子就會出事夭折,所以父母的細心嗬護必不可少。但隨著時代的進步,社會保障係統日漸完善,以至於孩子離了父母也能平安長大,這便擴大了r選擇的相對優勢。說白了就是,哪怕你四處留種,隻生不管,社會也會在很大程度上幫忙照顧,這樣便能留下比正常生育孩子的人更多的後代。換句話說,比起勤勤懇懇生養孩子,這年頭反而是生了就跑更占便宜。”金石喝了一口被稀釋的波旁酒,潤了潤嗓子。

“通往地獄的道路,是善意鋪就的……”他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冷笑道。

“這是在美國留學時,曾非常親密的……一位朋友教我的諺語。多麽諷刺啊,本應對弱勢群體友好的福利社會,反而導致了無情的r選擇基因的迅速增加。這就是心理變態的真麵目。”

若槻陷入沉思,無法完全接受金石的結論。他懂金石的邏輯,可這個問題真能用三言兩語解釋清楚嗎?

“可是……請等一下。照您的說法,有很多孩子的人豈不都是心理變態者了?”

“不,有很多孩子的大家庭家長反而是傳統的K選擇者,因為他們為養育子女付出了大量的精力,”金石用的仍是講課的語氣,“不過r選擇這個說法確實容易引起誤會,畢竟心理變態者不會像蚜蟲那樣留下大量的後代。他們的特征不在於後代的數量,而在於隨隨便便遺棄自己的後代,可以說他們選擇了‘遺棄戰略’。”

“可遺棄子女並不能跟其他犯罪行為直接掛鉤吧?”

“學過心理學的人都知道,親子之愛是所有人際關係的基礎。您想啊,他們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愛,又怎麽會對他人產生溫情?遺棄戰略家必然會成為以自我為中心的情感缺失者,他們會為了一己私欲毫不猶豫地實施犯罪。”

遺棄戰略家……金石似乎完全沒考慮到,有些人其實深愛著自己的孩子,卻不得不強忍心痛選擇遺棄。若槻給自己倒了一杯波旁酒。

“他們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愛。”金石隻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用了咬牙切齒的語氣。若槻心想,也許金石自己就遭遇過某種親子關係方麵的重大問題。若槻回想起了金石對阿惠的態度,感覺他心中暗藏著對整個女性群體的敵意。

不過話說回來……“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愛”這句話一直縈繞在若槻耳邊,總感覺有什麽線索就要在腦海中串聯起來了,而且直覺告訴他,事關重大。然而片刻之後,好不容易快要搭上的思緒土崩瓦解,靈光一去不複返。

“但您說的都隻是假設吧?有明確的依據嗎?”若槻試圖反駁,“我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犯不犯罪取決於基因這樣的觀點。管它是犯罪基因,還是r選擇基因,隻要還沒鎖定基因位點……”

“對這種議題的探討,最終都會發展成先天與後天之爭,不是嗎?人類的行為與遺傳和環境這兩大因素有著密不可分的聯係。恕我孤陋寡聞,我是沒見過其中一個因素的影響度高達百分之百,另一個因素卻全然不起作用的例子。犯不犯罪是百分之百由後天環境決定這樣的觀點是和性本善論半斤八兩的童話,放在日本以外的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會有人買賬。”金石麵不改色。

“那照您的說法,遺傳的影響度也不可能是百分之百吧?”

“那是當然,無論後天環境如何都注定會犯罪的人也不可能存在。可沒有百分之百,百分之九十還是有可能的吧?在我們所處的社會中,確實有些人天生就比普通人更容易走上犯罪的道路。”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這種想法本身難道不是非常危險的嗎?”不知不覺中,若槻開始抱著為阿惠代言的心態反駁金石了,“一旦接受某些特定的人天生容易成為罪犯這一觀點,那不就會衍生出‘將他們隔離起來’‘殺掉他們以絕後患’之類的主張嗎?”

若槻回想起龍勃羅梭曾主張隔離或驅逐天生犯罪人,甚至更進一步除掉他們,而自己對這一觀點一度持理解態度。

“我也承認,確實存在這樣的危險。但直麵事實比什麽都重要,不是嗎?”金石露出哄孩子似的笑容,“對策可以回頭再慢慢考慮嘛,以充分尊重人權為前提。”金石故作姿態。

“但我忍不住聯想到,希特勒當年就是高舉類似的優生學思想,企圖‘淘汰’非雅利安人和有殘障的人……”

“希特勒濫用的科學豈止社會生物學這一種。他本人就是典型的心理變態者,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金石似乎很習慣這樣的討論,立刻予以反駁,“但有一點是非常明確的,那就是心理變態者的數量正在迅速增加,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我們的社會遲早會被他們吃幹抹淨。”

若槻陷入沉默,這一回輪到金石給自己倒酒了。

“可是……有證據表明那種人的數量正在迅猛增長嗎?”

“可能算不上很明確的證據,我自己手上有一份根據各國的犯罪統計數據推算出來的資料。資料顯示,長久以來保持平穩的上升曲線在近十年裏急轉直上,增長速度在短短十年裏上升了幾乎四五倍。您要是有機會來我的研究室,我可以展示給您看。”

“就算情況確實如您所說,可如此急劇的變化真的就隻是社會保障製度造成的嗎?考慮到人類世代更替所需要的時間,照理說罪犯是不可能在短短十年裏多出好幾倍的……”

“確實,這也是我一直在琢磨的問題,”金石第一次露出沉思的神情,“我們可以從兩個角度來解釋這種現象。角度之一,是在過去十年裏,長久以來緩慢積累的變化終於在統計數據中變得清晰可見了。這種觀點又能細分成兩個維度,即原本潛伏在暗處的心理變態者變得更加活躍了,以及統計數據越發完善了。角度之二,則是心理變態者不僅通過遺傳實現了增殖,環境因素也助力了這一群體的發展壯大。”

“可環境變化造成的罪犯還能算是心理變態者嗎?”

“我所說的並不是家庭氛圍不好、社區犯罪猖獗這樣的社會文化環境,而是會對基因產生直接影響的物理環境和化學環境。”

“化學環境……您是說環境汙染?”

“對。我們正置身於一個遺傳毒性物質泛濫的時代,而這樣的環境是前所未有的,就從農業說起吧。1961年,蕾切爾·卡森寫了《寂靜的春天》,促使有關部門禁用了有機氯等高毒農藥。然而,滲入土壤深處的農藥要過許多年才會真正影響人體。人類要是懂得吃一塹長一智,就會意識到,要想保護環境,就得盡量少用化學藥劑,哪怕是現在公認的低毒農藥。可日本仍在空中噴灑殺螟鬆[2],美其名曰防治鬆材線蟲,人口稠密的住宅區都照噴不誤,毫不在意。要知道鬆材線蟲並不是鬆枯萎病的主要原因,這早已是路人皆知的事了。”

若槻也聽說過,有研究表明鬆枯萎病是由汽車尾氣等大氣汙染引起的。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意味著日本政府正為了應對一種環境汙染一個勁兒地製造另一種環境汙染,這是何等諷刺。

“還有工業產品、工廠廢水中的化學物質。好比因米糠油中毒事件[3]聞名的多氯聯苯,直到1972年才被禁產、禁用。多氯聯苯不僅會導致肝功能障礙,還會溶入基因,造成遺傳信息的轉錄錯誤。更可怕的是素有毒王之稱的二英。垃圾焚燒爐排放的廢氣中的二英會通過食物被人體吸收,在人體內濃縮數倍,再通過母乳高效傳遞給新生兒。二英具有極強的遺傳毒性,多氯聯苯都難望其項背。越南戰爭期間,美軍在臭名昭著的除草劑作戰方案[4]中使用的化學物質2,4,5-T造成了連體嬰兒[5]等種種悲劇,而兩個2,4,5-T結合起來便成了二英,毒性之強可想而知。缺乏監管的食品添加劑也不容忽視,防腐劑本就是能殺死微生物的強力毒藥,人工色素容易產生亞硝胺等致癌物質,人工甜味劑的致癌性也是眾所周知。考慮到每天的攝入量,添加劑帶來的危害也許更為可怕。畢竟在日本,這些東西可都是歸厚生省管的……”

金石笑得很是快活。

“在六十年代後期到七十年代,這些遺傳毒性物質造成的環境汙染越發嚴重,而那段時間出生的孩子恰好在這十年裏相繼成年,與心理變態者的暴增完全同步。這僅僅是巧合嗎?再補充一點,有人說最近引發輿論熱議的電磁波也是罪魁禍首之一,這恐怕也並非胡說八道。也許是我剛才提到的各種因素對人類基因造成了複合性的損傷,進而導致了心理變態者的激增。”金石淡然斷言。

“總而言之,對原因的研究仍處於起步階段。從某種意義上講,心理變態者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禁忌,但是在我看來,世上存在這樣一類人這一點已經毋庸置疑了。”

“可……”

金石又滔滔不絕起來,仿佛是為了打斷若槻的反駁:“問題在於他們對社會的影響。由於經濟學領域常說的乘數效應,一個心理變態者的存在會影響到他周圍成千上萬的人,這種影響當然是負麵的。瞧瞧日本的現狀,您就會明白我的意思。連孩子都早已被拜金主義滲透了。將正義和道德掛在嘴邊是很土的,會遭人嘲笑,滿不在乎地傷害他人的變態價值觀反而是酷的,而且備受吹捧。例如……嗯,要我說啊,現在的動漫主角至少有一半能歸入心理變態者的範疇。以前的主角明顯要更有人情味一點兒,現在倒好,隻要對方是壞人,本該善良的主角都會毫不猶豫地痛下殺手,不是嗎?遊戲領域的情況就更糟糕了。哪怕對麵是人,也從一開始就沒有人格,不過是會動的靶子而已。”

金石歪著頭,抿嘴一笑。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年輕一代會變成什麽樣子?他們中的大多數是不會深入思考的,隻會受情緒的驅使。心裏稍微有點兒不爽就輕易殺人,盡管這隻是一種單純的憤怒衝動,而且還是極其淺薄的衝動,說他們是心理變態者的翻版也不為過。行為模式像心理變態者的人越多,真正的心理變態者就越是不顯眼。換句話說,他們吐出的毒液將周邊環境染成了和它們一樣的顏色,形成了一種類似於保護色的效應。”

“您這話說得,就好像他們是與我們不同的生物似的。”若槻已是竭力譏諷,奈何金石不吃這套。

“我確實是這麽想的。要我說啊,他們就是變種人,因為他們缺失了人之所以為人的關鍵元素。他們不像科幻小說中的變種人那樣擁有超自然的力量,但搞不好會更危險。一旦認定自己不會被懲罰,他們就會肆無忌憚地殺人。我反倒覺得,將他們看作碰巧與我們共享同一個基因庫的另一種生物還更恰當些。”

若槻已然跟不上金石的思路了。金石的發言顯得十分荒誕無稽,不過聽著聽著,蟻蛛的形象浮現在了若槻的腦海中。

蟻蛛煞費苦心擬態成螞蟻的動機尚無定論。有人說是因為螞蟻難吃,所以蟻蛛想通過擬態保護自己不受天敵所害。也有人說,擬態是為了混入蟻群,伺機攻擊並捕食螞蟻。

若槻不禁想起了菰田重德那雙幾乎讀不出任何情緒的漆黑眼眸,將蟻蛛與他聯係在一起絕非難事。若槻心想,這倒是個很好的例子,足以體現出單憑印象而不講邏輯的思維是多麽危險。

“……我們應該考慮的是,要不要坐視他們肆意增殖。多諷刺啊,本該為救人服務的福利製度,卻在拯救理應被淘汰的心理變態基因。”金石似乎對福利製度意見不小。

“所以有必要進行人為淘汰?”

“即使是在沒有環境汙染的情況下,心理變態在具有一定社會性的哺乳動物中也是一種比較常見的突變。我在美國研究過一段時間的狼群,您要是知道狼為了維持群體秩序發展出了多麽高水平的紀律性和友愛精神,肯定會大吃一驚。在我看來,狼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們人類學習的東西。”

金石將張開的手指舉到眼前,細細打量,似乎是在檢查指甲的狀態。他的指甲閃閃發光,也許是塗了透明甲油。

“狼群中偶爾也會出現可以被稱為心理變態者的個體。這些個體不履行其作為群體成員的職責,一心隻想滿足私欲。於是以頭狼為首的雄性個體就會去製裁它們,將其趕出狼群。我也曾目睹過這種現象,學界認為,這麽做是為了保持種群基因庫的健全。”

金石將目光從手指上抬起,盯著若槻的臉,又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將手放在若槻的手上。

“您覺得……是狼聰明,還是人聰明呢?”

若槻與金石分開時,已過午夜零點,他到頭來還是沒吃上一頓像樣的晚餐。

他當然沒有接受金石的極端言論,但也確實覺得其中有些內容不能一笑置之。不過,意識到金石是同性戀並不是什麽可喜的發現。

剛才好像又下過雨了。走到外麵一看,路麵濕得發黑,空氣也很潮。公寓離這裏有近兩千米,但若槻決定步行回家,就當是醒酒。

若槻沿著高瀨川漫步在木屋町大街,雖不情願,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反芻起了金石的話。

金石說,與其他犯罪相比,騙保,尤其是謀殺騙保與心理變態者有關的概率更高。

若槻想起了日本最著名的幾起騙保謀殺案的主犯,說他們都是心理變態者,倒還挺像那麽回事。

然而,他無法就此全盤接受金石的觀點。

金石還舉了好幾個例子,比如德國的連環殺妻騙保案和姐弟毒殺魔案、日本的毒菌殺妻案等。這些若槻都沒聽過,他不禁對自己的無知深感羞愧。

總部的書庫裏應該有騙保案例集,改天借來研究一下好了。

若槻從木屋町大街轉入禦池大街,視野突然開闊,清風拂麵。畢竟時間不早了,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過馬路,穿過京都市政廳門口。5月放長假時,他與阿惠去神戶走了走,看到了極具現代風格的神戶市政廳,而眼前這座莊嚴肅穆、古色古香的老建築與之對比鮮明。京都和神戶的人口規模大致相同,城市發展思路卻幾乎截然相反。

調來京都之前,若槻覺得關西的每座城市都大同小異,但如今的他深知,這幾座城市在氣質層麵有著微妙的差異。在這些日子裏,他已經漸漸喜歡上了京都,所以他不願意聽從金石的建議,遠遠躲開。

金石強烈建議若槻申請調離京都,因為隻要他還留在京都分部,菰田重德就不會放過他。金石似乎是真的在為他的人身安全擔心,這讓若槻很是動搖。

真想調動,也不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可以去求位高權重的學長,最不濟也能請內務次長幫忙跟人事部打份申請,調回總部的某個清閑部門總歸不成問題。

重歸總部還是很有吸引力的,即使這意味著離開京都,無法經常見到阿惠。

然而,一回憶起那些在莫名其妙的時期突然調回總部的人,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們總是低著頭弓著背,在午休時間獨自外出用餐。若槻也很清楚,其他同事會看著他們的背影議論些什麽。

再說了,如果夾著尾巴逃回來的原因是被黑幫關了起來或者被客戶打傷,那好歹算是“英雄事跡”,大家也會比較同情。可他眼下麵臨的情況呢?從表麵上看,不過就是客戶每天來分部問錢怎麽還不到賬而已。人事課定會嘲笑若槻的軟弱,並將“此人不堪重任”的評價記錄在案。

渾蛋,若槻一腳踹飛路邊的空罐。空罐乘著風滾得老遠,帶出一串噪聲。

走到公寓後,他從樓門口的信箱抽出晚報,感覺裏頭還有別的郵件。打開密碼鎖一看,果然還有三個信封。兩封是進口車經銷商和婚介所的廣告,第三個信封上卻有他熟悉的筆跡,是阿惠寄來的。

信的內容沒什麽大不了的。阿惠大概是想通過這封信跟若槻和好,畢竟上次在紙莎草餐廳分開時,氣氛著實有點兒尷尬。她沒有直接說出來,而是用一絲不苟的筆跡密密麻麻寫了兩張信紙,說她家的兩隻貓薛定諤和佩托西奧生了一窩小貓。

然而,若槻忽然留意到了信上寫的日期“6月15日星期六”。如果阿惠寫完之後沒有耽擱,立刻郵寄,那他周一就該收到了,這封信卻晚到了三天左右。

若槻想起了信封的怪異觸感,從桌上撿起剛撕下的上半截信封。

紙張略顯僵硬,有種濕水後晾幹的感覺。不過眼下正值梅雨季節,也可能是信封在收派過程中沾了水。若槻小心撕開封口,仔細檢查。這一查,便發現原本沒有膠水的部分也被粘住了[6]。

阿惠習慣用手指蘸自來水化開膠水,黏合信封,照理說,她不會在封口處另刷膠水。當然,若槻無法斷言她絕對不會另刷膠水封口。然而,考慮到信來晚了,而且信封又有碰過水的痕跡,被人用蒸汽打開信封,再刷膠水重新封上的可能性就變得非常高。

若槻拿著兩封廣告衝出房門,跑下樓去。將廣告扔進信箱後,他把手指伸進投信口一探。

指尖碰到了信封的邊緣。信箱很窄,所以信件大小的東西到了裏頭就會不可避免地豎起來。用食指和中指捏住,便能夾起信封,從投信口拽出來。隻需十秒不到,便能完成這一係列的動作。

若槻頓感熱血上湧。一想到菰田偷看了阿惠的信,他就怒火中燒。慢著,他轉念一想,這真是頭一回嗎?

他回憶了一番,發現親友最近都沒給他來過信,包括阿惠,但……

若槻想到了NTT的電話費扣款通知單。這麽說起來……他確實還沒見到這個月的單子。

原來是這樣……謎底呼之欲出。菰田肯定是通過NTT的通知單得知了他家的電話號碼。他大概是認定扣下阿惠的信容易暴露,但換成是NTT的通知單,若槻應該不會有所察覺。

若槻雖已悟出真相,卻拿不出任何具體的對策。總之得先給阿惠打個電話,讓她暫時把信寄去分部。

[1] r/K選擇理論是二十世紀生態學上一個有關生物體如何權衡後代的數量與品質的理論。r選擇強調高增長率的重要性,即以後代的低存活率為代價,擴大生態位並生育更多後代。相反,K選擇則強調少生育,從而增加父母投資,以提高後代的存活率。

[2] 殺螟鬆是有機磷殺蟲劑,能防治糧、棉等農作物的多種害蟲,對水稻螟蟲效果尤為顯著。

[3] 米糠油中毒事件指1968年發生在日本的中毒事件,起因是人們食用了被多氯聯苯汙染的米糠油。

[5] 這裏的連體嬰兒指的是連體雙胞胎阮越和阮德兄弟,受美軍在越南戰爭期間噴灑的化學物質的影響,兄弟倆出生時下半身相連。

[6] 阿惠使用的是封口帶膠的自粘信封,用水化開即可粘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