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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4日(星期五)

昭和保險服務公司的中村調查員說話時一直在抖腿,他用兩三分鍾匆匆抽完一支煙,用力將煙頭掐滅在煙灰缸裏。若槻看在眼裏,很是無語。這是積了多少怨氣啊?就好像他對調查員這份工作反感至極,隻想盡快辭職。

然而,中村走訪菰田家周邊的結果倒是值得一聽。

“菰田幸子是1979年5月,也就是十七年前搬進那棟房子的。那裏原來住著一對姓桂的夫婦。據說桂先生原來在嵐山的一家高級餐廳當廚師,妻子因子宮癌去世後,他開始酗酒,後來死於肝硬化導致的食管靜脈瘤破裂,走的時候好像才五十出頭。夫妻倆沒有孩子,也沒有近親,房子和其他財產就都歸了菰田幸子這個遠房親戚。”

原來那棟房子不是租來的,而是菰田家的所有物,若槻很是意外。看結構,不難想象那原本是一座氣派的豪宅。誰知因為疏於打理,好好的豪宅在短短十七年裏變成了臭氣熏天的破屋。

“桂夫婦的死因有什麽可疑之處嗎?”

“這方麵沒什麽問題。夫妻倆顯然都是病死的,律師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了菰田幸子。”中村咧嘴笑道,表情中透著自信,仿佛在說“我的調查滴水不漏”。

“但菰田幸子一搬進來,好像就鬧出了一連串的糾紛。你想啊,那一帶是很清靜的住宅區,很多人家是祖祖輩輩生活在那裏的。與前任房主桂夫婦相比,菰田幸子顯然是個異類。”

“都鬧出過什麽糾紛啊?”

“首先是倒垃圾的問題。聽說菰田幸子總是隨便亂扔垃圾,從來不管那天是不是收垃圾的日子。她扔出來的垃圾被野狗、烏鴉一翻,便弄得滿地都是,搞得街坊們怨聲載道。還有惡臭,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怪味,風向一個不湊巧,隔著五戶人家都能聞到。有人抗議,她也不當回事。街坊們也找區公所投訴過,但上頭對這種事情難免敷衍了事,最後也沒做任何處理。”

中村翻開筆記本。

“還有呢!1994年,菰田幸子與小阪重德結婚,結果又鬧出了狗叫擾民的問題。聽說菰田動不動就撿流浪狗回來,數量不是一般的多,足有二三十隻。臨近飯點的時候,它們就會扯著嗓子齊齊叫喚起來。鄰家的主婦說,她都快被逼瘋了。”

“街坊四鄰還挺能忍的……”

“問題就在這兒,”中村把煙直直插在煙灰缸裏掐滅,身體前傾道,“據說有人終於忍不下去了,找菰田當麵抗議,而且態度相當強硬。見菰田家全無反應,他就半夜裏摸了過去,用油漆在菰田家院門上塗鴉……嗐,那人也有點兒古怪就是了。”

中村又點了一支煙,像是在吊若槻的胃口。

“誰知過了一段時間,那人突然搬走了。他沒告訴任何人自己經曆了什麽,但聽說他被嚇破了膽,抖得跟篩糠似的。有街坊看見菰田重德去了他家好幾次。話說那人也養了狗,但他們搬走的時候,沒有街坊看到它。大家都說那人肯定是碰上了什麽特別可怕的事情,但真相至今撲朔迷離,沒人說得清楚。”

中村的話匣子一開便滔滔不絕起來,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分鍾裏,若槻了解到了街坊四鄰對菰田家的評價,總之就是沒一句好話。

若槻向中村表示感謝,將他送入電梯。

昭和保險服務公司原本隻需要向總部提交報告即可,雖說是分部的委托,但派人特意前來分部詳細告知調查結果算得上特例中的特例。所以,這也令若槻更加確信,他需要就菰田夫婦的問題谘詢一下專家的意見。

若槻正要起身去吃午飯的時候,電梯停在八樓的聲響傳來。隻見自動門開啟,菰田重德走了進來。

他來得比平時更早。聽說他昨天得知若槻不在便提前撤了。莫非因為上次撲了個空,所以今天調整了“來襲”的時間?正要走員工專用門離開的葛西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工位,整理起了文件。若槻用眼角餘光瞥了他一眼,然後走向櫃台。

“歡迎光臨。”

若槻在櫃台前落座後,菰田仍不開口。他的雙眼盯著半空中的某個點,全身紋絲不動,茫然若失。若槻決定先發製人。

“非常抱歉,總部還沒有確定是否賠付令郎的保險賠款,隻能請您再等兩天了。”若槻暗中瞥了對方一眼,發現菰田竟全無反應。

“勞您天天過來問進度,我們也深感愧疚。回頭有消息了,我們會立刻聯係您的。”

也不知菰田有沒有聽出“以後別來了”的弦外之音,他的目光似乎終於對焦在了若槻的臉上。嘴唇開合兩三次後,他用嗓子裏卡著痰似的聲音說道:“還沒……好嗎?”

“是啊,確實是讓您久等了。”

菰田套著勞保手套的左手放在櫃台上,微微發顫。若槻不禁緘口不言,難道這也是他演出來的?

“我們……急等著錢用啊。”

“呃……”

“好多地方要花錢,所以連葬禮都還沒辦,請和尚念經也得花錢啊。好歹得辦場體麵的葬禮吧……畢竟是我對不起和也啊……”

最後一句話說得很輕,幾乎聽不分明,若槻卻感到一股寒意席卷脊背。

“家裏是一分錢都沒有了啊,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所以我今天才會過來,心想錢總該下來了吧……”菰田將右手抬到嘴邊,咬住食指根部。

若槻不知該說些什麽,隻好默默看著菰田。站在常識的角度看,昭和人壽的做法也並非無懈可擊,照理說,決定是否賠付確實不需要這麽長時間。

沉默足足持續了兩三分鍾。菰田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櫃台周圍生出了一種詭異的緊迫感。在菰田進來之後,又來了兩三個客人,但他們似乎都對菰田避之不及,空出了他旁邊的位置。若槻甚至能感覺到,值午班的女職員和葛西都是大氣不敢出一下。

“你……兒?”菰田低聲說了些什麽。

“您說什麽?”見菰田打破了沉默,若槻鬆了口氣。

“你住哪兒?”

一時間,若槻不知該如何回答。公司的客戶投訴應對指南明確規定,員工不得回答任何關於私生活的問題,可他又不能生硬地回一句“無可奉告”。

“呃……我住市內。”

“市內哪裏?”

若槻咽了口唾沫:“呃……公司有規定,我們不能回答這類問題的。”

“為什麽?”

“公司就是這麽規定的。”

菰田長歎一聲,那聲音仿佛來自深淵的底部。隻見他下巴的肌肉驟然繃緊,仿佛在啃咬蘋果。

一道殷紅的血絲,淌下菰田的嘴角。

坐在櫃台遠處的一位中年女客人看見這一幕,頓時尖叫起來。

“菰田先生……!”

菰田對若槻的喊聲毫無反應,眼看著鮮血從他的下巴尖滴落到工作服的胸前,形成一攤血汙。

“您快別咬了!”若槻幾乎站了起來,僵在原地。菰田終於與若槻眼神相交,卻仍不鬆口。

片刻後,菰田仿佛是被突如其來的疼痛嚇了一跳,連忙將右手從嘴邊移開。食指根部留下一圈深深的齒痕,因濕潤的唾液閃著光,冒著血的黑洞好像是被犬齒咬出來的。

葛西沉重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他來到若槻身側,遞給菰田一盒紙巾。

“沒事吧?又怎麽了?”

菰田用戴著勞保手套的左手抽了幾張紙巾,壓住傷口。紙巾迅速被染成深紅色,手套也沾到了些許血跡。

“多謝。抱歉,我想起了和也……一想到那可憐的孩子,我就心疼得要命,不自覺咬了下去。”

“您出了好多血啊,最好找個醫生看看。”

“沒關係,不礙事。”

“別客氣,我們醫務室是有醫生值班的,讓醫生處理一下吧。”

葛西迅速走出櫃台,用身體擋住其他目瞪口呆的顧客,推著菰田的後背走開了。

走出自動門前,菰田扭頭看了若槻一眼,沾血的嘴唇拉扯成微笑的形狀,玻璃珠似的眼睛反射著日光燈的光亮,收縮成一小點的瞳孔清晰可見。

下午五點半的校園沐浴著夕陽,冷冷清清,這是若槻畢業後首次踏足母校。校園幾乎原樣未變,隻是多了一兩棟新樓,看著像理科院係的實驗設施。

走進石砌校舍,裏麵陰森昏暗。重視氣派的外觀,忽視內部的實用性,明治時代的設計理念在這裏體現得淋漓盡致。若槻不禁聯想到了丸之內的M人壽大樓,還有著名的D人壽總部大樓,後者在戰後成了GHQ總部的所在地。

登上古舊的樓梯,穿過地板嘎吱作響、光線昏暗的三樓走廊。若槻敲了敲掛著“醍醐則子教授”銘牌的房門,推門進屋。

房間被鋼製書架和電腦占了大半,好似一條狹長的走廊,現磨咖啡的誘人香味彌漫其中。

隻見破舊的布藝沙發上坐著三個人。見若槻來了,黑澤惠揮了揮手。另一位女士便是專攻心理學的醍醐教授。她是阿惠的恩師,若槻也是認識的,但不太熟。最後一位男士是生麵孔,三十出頭,戴著金屬框眼鏡,臉色欠佳。

“醍醐教授,非常感謝您撥冗接待……”

“是若槻先生吧?歡迎歡迎,請坐。”

醍醐教授特意起身相迎。她身材瘦小,膚色白皙,尖下巴,鵝蛋臉。但不可思議的是,她並不會給人留下柔弱的印象,也許關鍵就在於那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大眼睛。她應該已經五十多歲了,衣著打扮卻很隨意,T恤衫加西褲,外麵披一件白大褂,花白的頭發剪成童花頭。

“小惠正跟我說起你呢。這位是我的助教金石,專門研究犯罪心理學的。聽說你在和相當危險的人打交道,我就把他也喊來了。”

若槻在沙發上落座,將名片遞給金石,寒暄一番。阿惠趁機起身為他衝了一杯咖啡。若槻注意到,醍醐教授看著阿惠的背影,麵帶微笑。他們的情侶關係肯定瞞不過她。

若槻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但隱去了相關人物的真實姓名。片刻的沉默籠罩了在場的眾人,尤其是阿惠,明顯露出大為震驚的表情。

“我們先假設這個K[1]是凶手,梳理看看,”醍醐教授語氣謹慎,“他不想當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於是特意叫來若槻先生,設計讓他發現屍體……說倒是說得通,但犯案手段實在不算高明。金石,你對K怎麽看?”

“嗯……單靠剛才的描述,我無法做出精確的診斷,但K如果真是凶手,那他必然是情感缺失者,從根本上缺乏同情心、良知、悔恨等心理功能,而且可能伴有脫抑製和爆發型人格。”

“悖德型人格障礙啊……”醍醐教授喃喃自語。若槻對這個詞頗感陌生,便問那是什麽意思。

“人格障礙有許多種類型,情感缺失伴有脫抑製與情感爆發的情況被稱為悖德型人格障礙。這是最糟糕的一種組合,這種類型的人容易反複犯下重罪。”

一個冷酷無情的人無法抑製自身的欲望,而且暴躁易怒……確實沒有比這更危險的了。

“可這種人是真實存在的嗎?”單手拿著咖啡杯陷入沉思的阿惠拋出心中的疑問,“情感豐富的人和情感相對匱乏的人之間確實有一定的區別。可世上真有完全沒有情感的人嗎?雖然我的專業不是犯罪心理學,但我認為用這種術語概括各不相同的人是很危險的傾向。”

“你的意思是,貼這樣的標簽會影響判斷的準確性?”

“是的。而且我對情感缺失這個詞本身也持懷疑態度,甚至不確定它是否純粹出自心理學。”

“此話怎講?”金石的表情似乎嚴峻了幾分。

“警方和檢方總想對罪犯簡單粗暴地分門別類,不是嗎?從這個角度看,這個詞未免也太好用了。隻要說被告情感缺失,就不用深究動機了,無論他犯下了多麽殘虐的罪行都一樣……當然,我並不是說這個詞是犯罪心理學家應警方的要求編出來的。”

這和明明白白說出來也沒什麽區別了。若槻聽得提心吊膽,阿惠卻泰然自若。

“我很理解你的疑問。這確實像你會提出來的觀點,”眼看著屋裏的氣氛緊張起來,醍醐教授插嘴打起了圓場,“我也覺得情感缺失、悖德型人格障礙這樣的叫法並不完美。”

金石張口欲言,醍醐教授卻用手勢製止了他。

“不過……嗯,還是跟你們分享一下我的親身經曆好了。我隻遇到過一次,那個人也許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醍醐教授麵帶微笑,但蹙起的眉頭表明,她正在回憶一段不愉快的往事。

“而且他還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比若槻先生大兩三屆,說不定你們曾在校園的某處擦肩而過呢。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因為看到了他在樹木人格測試(Baum?Test)中畫的畫。”

樹木人格測試倒是個耳熟的術語,若槻卻沒能立即想起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測試。醍醐教授似乎讀懂了若槻的表情。

“你剛入學的時候不是也畫過嗎?那是一種心理測試,要求被測試者在一張A4紙上畫樹,用以分析他們的內心世界。之所以讓所有新生做這項測試,是因為我們學校有一項不光彩的紀錄——在日本的國立、公立大學裏,我們學校的自殺率穩居第一。”

若槻也有所耳聞。還記得他入學那會兒,母校的留級率也是“一騎絕塵”。

“於是我就查看了新生畫的樹,發現異常的畫作非常多,著實吃了一驚。有的隻畫了個光禿禿的樹樁;有的把樹幹畫成了四分五裂的模樣;有的筆觸幼稚,跟三歲的孩子差不多。還有更稀奇的,畫中的樹鑽出了地表,卻又把樹梢紮進了地下。至於這些畫能得出怎樣的分析結果,我就略過不提了……總之這個例子能充分體現出,隻看成績選人會變成什麽樣子。在種種異常的畫作中,那個學生的畫尤其突出……就叫他F吧。他的畫絕對屬於你看一眼就畢生難忘的那種。”

醍醐教授的身子微微一顫。

“哪怕一點兒心理學知識都不懂,任誰見了那幅畫都會覺得異常。在樹木人格測試中,地下部分體現的是潛意識,而在F的畫裏,地下的東西占了大半。但問題不在這裏,在於他畫的內容。他筆下的樹根竟纏著人的屍體,而且還是無數具明顯已經腐爛的屍體。細如毛細血管的根係深深紮進屍體之中,吸收養分。樹幹上還莫名浮現出好幾個形似痛苦人麵的圖案……輪廓和透視感都很古怪,畫技整體上是比較幼稚、拙劣的,卻反而讓我感覺到了某種詭異的氣氛。”

“您給他做了心理輔導?”若槻問道。

醍醐教授點頭回答:“嗯,但他本人並沒有讓我產生特別異常的感覺,看來我看人也不準啊。他的家庭背景很普通,是直接考上來的應屆生。我對他的印象就是一個非常普通、智商很高但性格內向的年輕人。硬說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那就是我當時給他衝了一杯現磨咖啡,他卻一口都沒碰。他說自己天生嗅覺異常,聞不出任何香味……”

醍醐教授抿了一口咖啡,仿佛是在核實它確有香氣。

“他告訴我,那幅畫的靈感來自梶井基次郎作品中‘櫻花樹下埋著屍體’這句話。現在回想起來,確實像編出來的借口。後來我又見了他幾次,可到頭來什麽都沒問出來。我還以為他隻是對心理測試有抵觸情緒,所以故意畫出那樣的畫來嚇唬考官。”

醍醐教授歎了口氣,眯起眼睛,似乎是說到了不願提起的部分。

“十個月後,F被警方逮捕了。聽說他一直在糾纏一個聯誼時認識的女大學生,每天不分晝夜給人家打幾十通電話,還在大學門口蹲守跟蹤。我大吃一驚,這不就是我們現在常說的跟蹤狂嗎?最後,他甚至找去了那個女生家裏。聽說他當時的眼神和態度都已經完全失常了,和跟我麵談的時候判若兩人。女生受了驚嚇,她哥哥出麵跟F爭論了幾句,結果F用隨身攜帶的刀將那對兄妹捅成了重傷……兩人都是身中十多刀。我找警方打聽過,警方說F的捅法帶有明顯的殺意,那對兄妹能活下來簡直是奇跡。”

醍醐教授眸光暗淡,無人開口提問。

“警方得知F在學校做過心理輔導,便去請教了犯罪心理學專家山崎老師。我也跟F麵談過,所以當時也在場。說來慚愧,直到那時,我才逐漸認清F隱藏在溫順青年麵具後的真麵目。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危險分子,隻想滿足一己私欲,全然不顧他人的性命。山崎老師認為,他有包括情感缺失在內的多重人格障礙,也就是有悖德型人格障礙,具備刑事責任能力。誰知臨起訴的時候,有關部門在律師的要求下對他做了精神評估,而精神科醫生給出的診斷是F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最終,F沒有被起訴,而是被送進了精神病院。畢竟沒鬧出人命,罪犯又是未成年人,還牽涉到了精神病,所以媒體也沒有大肆報道。”

“老師,您是覺得F不是精神分裂症?”

麵對若槻的提問,醍醐教授無力地笑了笑。

“我認為他不是,但誰也沒法下定論。畢竟普通人和性格異常的精神病人之間的界限是非常曖昧模糊的,而且辯護雙方都有自己的小算盤,醫生評估的時候難免會戴上有色眼鏡。說得極端一些,找一百個人來評估,就可能得出一百個不同的鑒定結果。”

“那人現在怎麽樣了?”阿惠低聲問道。

“聽說他在封閉病區待了一年多,後來回了父母家,定期去醫院治療。但我剛才也說了,我並不認為他有精神分裂症,所以治療可能是完全沒用的。再後來就沒什麽關於他的消息了……不過從那時起,我養成了關注報紙社會版的習慣。因為我感覺,說不定哪天會在報上看到F的名字。”

醍醐教授臉色陰沉,一副很不是滋味的樣子。

“對了,F還有一個不尋常的特點,就是他的頭蓋骨有先天性的缺損。還記得缺口是在左後腦,平時被頭發遮著,看不出來,但用手戳就會凹下去。所以他一直都戴著特製的帽子,帽子內側是硬的,跟頭盔一樣,以免發生意外。當時我並不覺得這有多要緊,”醍醐教授望向金石,“但若槻先生剛才不是說,K的腦部也有畸形嗎?你說這種異常有沒有可能在某種程度上直接影響他們的性情?”

“嗯……確實有研究結果顯示,腦炎後遺症、頭部外傷、先天性畸形等微小的腦部障礙都有可能引發人格障礙,人稱MiBOCCS,即腦器質性人格改變綜合征……據說這種人更容易出現情感缺失、爆發型人格和偏執型人格,符合悖德型人格障礙這一診斷,”金石搓著雙手,聲音竟很尖細,好似小男孩,“但有同類障礙,性格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的人才是壓倒性的大多數。目前的醫學研究還無法闡明哪種腦部障礙與性情的變化會直接掛鉤。”

每次伸手去抓,菰田重德的真麵目都會從指縫中溜走。一切仍籠罩在重重迷霧中。

“老師,我還有一點沒想通,”若槻探出身子,“K撿了很多流浪狗回家養著,而且非常疼愛它們,我實在不覺得他是在演戲。我很難把一個疼愛小狗的人和為錢殺人不眨眼的凶手聯係起來……”

“哦?他是怎麽疼那些狗的?”

若槻回憶起菰田喊狗時的甜膩嗓音。健太呀,寂不寂寞呀?順子,你也過來呀……

“呃……他給每一條狗都起了人的名字。喊狗來的時候,連聲音都是嗲裏嗲氣的,就好像他把狗當成了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單純的寵物。”

“哦……有點兒意思。這種過度的感傷往往與冷酷無情是表裏一體的。”

阿惠扭扭捏捏起來,顯得很不自在。

“可這種人不是還挺多的嗎?我對家裏的毛孩子也是……我在公寓養了兩隻貓,天天跟它們說話,就和跟人聊天一樣……”

醍醐教授對愛徒微微一笑:“想必你也知道,感傷是情感的替代品。因此多愁善感的人可以分為兩種截然相反的類型。一種是情感能量過剩,好比正值青春期的女生;另一種則是正常的情感流動由於某種原因被阻斷了,隻能以感傷的形式排解。你顯然屬於前者,K則屬於後者。”

阿惠仍顯得不太服氣。

若槻回憶起古今中外表現出這種殘暴的掌權者。羅馬暴君尼祿放火燒城,卻留下了充滿感傷的詩作,還有秦始皇、慈禧太後。據說戈林[2]在寵物鳥死去時號啕大哭……

還有一個疑問有待解開。若槻拿出包裏的透明文件夾,取出其中的公文紙。他用文字處理機將從橋本老師那裏借來的兩篇作文重新打印了一遍,略去了專有名詞等隱私信息。

“這是K夫婦上小學五年級時寫的作文,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見。”

醍醐教授先看,然後傳給了金石和阿惠。醍醐教授一看便露出饒有興致的表情。金石似乎不為所動,阿惠倒是若有所感,看得格外認真。

“嗯……有點兒意思,”醍醐教授再次打量傳回到自己手中的紙,“這篇比較短的《夢》是K寫的吧?看完以後,我倒是對他有所改觀了。”

“我也有同感,”阿惠仿佛從醍醐教授的話中汲取了動力,“作為一個五年級的學生,他的智力發展可能是有點兒落後,但我完全沒感覺到他有情感缺失之類的傾向。”

話說回來,阿惠現在就是專攻兒童心理學的,她看過的兒童作文應該比在座其他人要多。

“就憑這麽幾行字下判斷,未免也太牽強了吧?”金石苦笑道。

“話是這麽說,可我認為一個真正冷酷無情的人是寫不出這種感情的。”阿惠似乎在為無法充分表達自己的感受而焦躁。

“和《夢》相比,這篇《秋千的夢》反而給人以淡而無味的印象……不過我越看越覺得,好像在哪兒聽說過類似的夢。”醍醐教授兩眼放光,顯得興趣濃厚。

“若槻先生,我可以留下這兩篇作文嗎?我想再讀一讀,好好琢磨琢磨。”

“沒問題,有什麽發現請隨時聯係我。”

話雖如此,若槻還是深感失望。因為他很清楚,就算真發現了什麽在心理學層麵耐人尋味的事實,恐怕也無益於他此刻在現實中直麵的問題。谘詢師能提建議,但他們終究隻是旁觀者。到頭來,還是得靠自己。

離開醍醐研究室時,四周已被淺藍色的夕暮籠罩。若槻約阿惠共進晚餐,兩人沿今出川大街漫步而行。

“怎麽都不告訴我啊?”阿惠幽幽道。

“告訴你什麽?”

“你在跟危險分子打交道。”

“哎呀,我又沒挨揍。”若槻用特別無所謂的語氣說道。

“隻是還沒挨揍吧?”

若槻望向阿惠。由於周圍很是昏暗,她的臉又恰好在路燈照不到的位置,若槻看不清她的神情。

“這都是家常便飯。來京都之前,我找總部的一位資深課長打聽過。他姓設樂,當年就是專門對付這種人的,現在是理賠課的一把手。他說他當年挨過不止一次揍,不過也沒受太重的傷。”設樂課長那張溫厚老實卻也飽經風霜的臉浮現在若槻的腦海中。

“他一開始也很蒙。畢竟上班族的世界跟暴力沒什麽交集,長大以後挨過打的人又有幾個啊。但設樂課長告訴我,他到最後反而是巴不得對方動手。因為先動手的必然理虧,挨過打以後再談就有優勢了,實在不行還能報警。能想得這麽開,確實也沒什麽好怕的了。”

阿惠默默聽著。

兩人爬到坡頂,在銀閣寺路左轉。一直往前走,便是一片平緩的山坡。再往前走幾千米,就是滋賀縣的大津市。

“我覺得你在對付的那個人,跟打那位課長的家夥有很大的差別。”阿惠冷不丁來了這麽一句,聽得若槻一怔。

“還是剛才那個話題?差別在哪兒?”

“你不是說那個K把自己的手咬得鮮血直流嗎?普通人可幹不出這種事。”

“他確實不太正常。”

“我……我的意思是……那可能是某種信號。”

若槻放慢腳步,望向阿惠的臉:“怎麽說?”

“自殘示威是早在史前時代就已經存在的肢體語言,而且幾乎是全人類通用的,不是嗎?這就跟咬嘴唇、用拳頭猛砸堅硬的牆壁一樣……”

若槻回憶起菰田重德咬手時的模樣,眼神寫滿瘋狂,好似走投無路的困獸,瞳孔收縮,細如針尖,這表明他本人也感到這一行為帶來了巨大的痛苦。他做到這個地步,究竟要向若槻傳達怎樣的信號?

不必阿惠點破,若槻也能大致猜出那種自殘行為意味著什麽,激憤、威脅,抑或複仇的宣告?

兩人默默走在白川大街上。片刻後,他們來到某棟大樓的地下一層,推開一扇門,門上掛著“紙莎草餐廳”字樣的招牌。

明明沒有訂座,老板笹沼卻帶他們去了靠牆的位置,因為笹沼是比若槻他們高幾屆的學長。他曾騎自行車環遊世界,遍嚐各國美食,回國後便開了這家餐廳,以重現那些美味。若槻上學時曾在這裏打過短工,因為這層緣分,他經常和阿惠一起來捧場。

若槻痛感環境確實能影響人的心情。兩人用紅酒幹杯,菜肴陸續上桌,不知不覺中,阿惠拾回了往日的開朗。

餐廳的壁龕中擺著新晉藝術家打造的各色創意陶器。阿惠正後方的作品形狀獨特,周圍長了一圈尖角,讓人聯想到古代的祭祀器皿,蔥黃油綠的釉彩在燈光的映襯下分外動人。

“每次看到這樣的作品,我都不由得感慨人心是那樣多姿多彩,”阿惠回頭欣賞那些陶器,如此讚歎,“你知不知道,我學了這麽多年的心理學,總結出的頭號真理是什麽?”

“不知道。”若槻隻能想出會惹阿惠發火的答案。

“每一個人,都是完全不同、複雜至極的宇宙。”阿惠舉杯飲酒。若槻幫她添了一杯,感覺她今天的節奏比平時更快一些,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們已經聯手幹掉了三瓶三百七十五毫升的半瓶裝。

“尤其是專攻兒童心理學,開始跟孩子打交道以後,我切身體會到了這一點。你是不是覺得全天下的孩子都是一樣的?”

“怎麽會呢。”若槻如此抗議,阿惠卻假裝沒聽見。

“大家都這麽想,認定孩子是隻靠脊髓反射活著的動物,不像成年人那樣有複雜的煩惱。可實際跟孩子們聊一聊,你就會發現他們並沒有那麽單純,各有各的小心思。沒有一個孩子跟心理學教科書上說的完全一樣。”

“我明白你想說什麽。”

“所以我堅決反對隨隨便便給人貼標簽,把人分門別類。”

若槻點了點頭。

“更何況,說一個人情感缺失,跟罵他是怪物沒什麽區別。悖德型人格障礙就更莫名其妙了。又老土,又沒輕重,更像是警察廳、法務省的官僚搞出來的說法,而不是心理學家歸納的專業術語。那個怪裏怪氣的金石也就罷了,沒想到醍醐老師都用了那種說法。”

“嗯,這些詞聽著是怪別扭的,”若槻試圖轉移話題,“好比我最近在報上看到,學界有意修改精神分裂症這個病名。那本就是從德語直譯過來的,譯得還不好,跟病情完全對不上,還容易跟多重人格混淆。而且這個詞的語感特別負麵,聽著就像是不治之症。聽到醫生報出這個病名,家屬都會陷入絕望的深淵……所以情感缺失這個說法也可以改一改。”

“慢著!連你也覺得隻是名字沒起對嗎?”

若槻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得默默抽煙。

“哎,你覺得世上真有完全沒有人心的人嗎?”

若槻歎了口氣,掐滅煙頭。就算用謊言糊弄,也會當場被阿惠識破。

“嗯,我覺得有。”

“為什麽?你是指那個K?”

“嗯。”

“可你憑什麽這麽肯定呢?你不也沒透視過他的心思嗎?”

“沒人會讀心術,所以隻能根據表現出來的行為來判斷,不是嗎?”

“就算是這樣,你也沒有明確的證據啊?怎麽能光憑懷疑和模糊的間接證據斷定一個人是怪物呢……”

“那可能是因為,你沒實際跟這種人打過交道。”

脫口而出後,若槻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奈何為時已晚。阿惠用嚴峻的眼神看著若槻。

“這麽說也太無恥了!因為我沒見過,所以我肯定不懂……這讓我怎麽反駁啊!”

“可事實就是這樣啊,有什麽辦法呢?醍醐老師不也是這麽說的嗎?隻有實際見過情感缺失者,並且有機會窺探到他們真麵目的人,才能意識到這一點。”

“豈有此理!”阿惠一口飲盡杯中剩下的酒,眼圈通紅,仿佛在哭。

“你、金石和醍醐老師肯定都錯了!我覺得那個K有人該有的情感!”

“為什麽?”

“因為他的作文,”阿惠搖了搖頭,許是為了甩開貼在臉上的頭發,“能寫出那種文字的孩子,絕不會是怪物。”

“你這才叫沒憑沒據吧……”若槻略感惱火,“而且這個觀點不是跟你半路上說的那番話自相矛盾嗎?你不是說我正在對付的人是很危險的,不是那種衝動之下動手打人的單細胞生物嗎?”

“不矛盾。”

“怎麽不矛盾了?”

阿惠就此沉默。若槻本想繼續追問,可一看到她的臉色便作罷了。

今晚就到此為止吧。他悄悄起身結賬,讓一臉擔憂的笹沼幫忙叫了出租車。

後勁突然上來了,若槻打開家門的時候,已經連步子都邁不穩了。

他直接對著廚房的水龍頭喝水。大家都說“天知道城裏樓房的水箱裏有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但他都無所謂了。他脫下西裝隨手一扔,鬆開領帶,便一頭栽倒在**。

從走出紙莎草餐廳,到上車關門,阿惠全程一言不發。若槻今天原本打算和她一起住家上檔次的酒店,看來菰田重德一事已經開始影響若槻生活的方方麵麵了。

與阿惠分開後,他獨自去居酒屋喝了幾杯。就是這多餘的幾杯,讓他醉得難受。

若槻歎了口氣,脫下襪子,扯下脖子上的領帶。這時,他注意到了桌上的無繩電話母機,答錄機的按鈕在閃。他躺在**,拿起床頭的子機,按下播放鍵,舉到耳邊。

“您有三十條留言。”子機報出這麽一句話來。若槻大吃一驚,瞬間清醒,這個數字也太反常了。話說,這答錄機好像最多也隻能錄三十條留言啊。

接著,答錄機開始逐一播放三十條留言。

全部是死寂。

機器錄下了提示音響起後的沉默“留言”,長度為五到十秒不等。從十點多開始,每隔五分鍾左右就有一通電話打進來。

若槻無法排除中間混有其他留言的可能性,於是姑且從頭聽到底。然後,他便刪除了所有留言。

隨便撥的惡作劇電話絕不會到這個地步,電話顯然來自認識若槻的人。思來想去,也隻有一個人會如此執著地騷擾他了。

問題是,那人怎麽會知道這個電話號碼?若槻沒把這個號碼放在黃頁上,分部編製的通訊錄也隻發給了一小群人,不太可能被外人看到。

若槻從**坐起來。就在這時,桌上的母機迫不及待地打破沉默,響了起來。子機的鈴聲慢了一拍,兩股聲音匯成刺耳的輪唱。

若槻下意識拿起子機。電話接通後,他將注意力集中在耳畔。也許自己下一秒就會發現電話來自阿惠,從而鬆一口氣……

喂?剛才對不起啊,是我喝多了……他在心底的某處暗暗期許。

然而,電話線另一頭的人仍然沉默不語,焦慮和緊張湧上心頭。

若槻也刻意一言不發。沒必要主動暴露,等對方耐不住性子開口就是了。他能感覺到,電話另一頭確實有人,而且正屏息窺探著他的動靜。

起身脫下襯衫和長褲時,電話又響了。不會吧……

他拿起子機。心中有一抹淡淡的期待,這回會不會是阿惠?

然而,對方仍是沉默不語。

他狠狠撂下子機。誰知這一回,電話不到三十秒便再次響起。

若槻拿起電話,產生了吼人的衝動。但一想到這麽做正中對方下懷,他便忍住了。確定對方無意開口,他便掛斷電話。電話隨即再次響起。

這回他拿起子機,立即掛斷。即便如此,電話還是不依不饒地響了。

短暫的拉鋸戰後,若槻拔了電話線。

家中重歸寂靜。

心髒狂跳。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神經異常煩躁。

若槻從冰箱裏拿出一罐啤酒,靠著廚房的椅子直接喝下。酒水刺痛了舌頭,仿佛剛喝下的是藥用酒精,除了鋁罐的金屬味,幾乎嚐不出別的味道。他已經不想喝酒了,卻找不到其他方法來緩解這種令人不適的緊張。

所幸喝光一罐五百毫升的啤酒後,醉意再次湧來,他很快就進入了酩酊狀態。若槻倒在**,睡成一攤爛泥。

那天晚上,若槻做了一個怪夢。

他獨自站在一個漆黑的房間裏,也許是在自家公寓,也像是在發現菰田和也上吊屍體的日式房間。

怪聲自屋外傳來。聽著像腳步聲,但夾雜著拖拽東西的怪異沙沙聲。

是蜘蛛。

是蜘蛛用八條腿行走的聲音,外加異常鼓脹的腹部摩擦地麵的聲響,蜘蛛回來了。

若槻環顧四周,目光所及之處盡是黏黏糊糊的絲線,有些地方還掛著人體的殘肢。

他心想,哦,原來這裏是蜘蛛的老巢。

快逃!心中響起瘋狂的呼號,留在這兒會被吃掉的!

正要逃跑,卻發現地板上不知何時多了個巨大的窟窿,害得他無法邁出一步。

來自牆後的詭異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若槻開始後退。

腳步聲恰好停在他的正前方。

他倒吸一口冷氣,盯著門口。

門卻遲遲不開。若槻差點兒以為,蜘蛛已經去了別處。

就在這時,一束光從後方照進漆黑的房間,身後的推拉門竟悄無聲息地開了。

若槻回頭望去。

難以名狀的邪物背靠耀眼的光亮,正在喘氣。

許多類似肢體的東西正在蠢動,但他無法辨別出清晰的輪廓。唯有形似長長獠牙的物體閃閃發光,宛若鏡麵。

它在笑,笑得齜牙咧嘴。

細長的黑影從門口伸了過來。

若槻還以為自己要被吃掉了,身體不聽使喚。

巨大的黑影緩緩覆上他的頭頂。

[1] K為“菰田”日語發音的首字母。

[2] 赫爾曼·戈林是納粹德國黨政軍領袖,與希特勒關係極為親密,曾被希特勒指定為接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