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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2日(星期三)

老式電梯的梯門嘎吱開啟,約兩米開外,就是印有“昭和人壽”四個字與標誌的自動門。透過玻璃,可以隱約看到坐在櫃台前或沙發上等待叫號的客人。

若槻凝神望去。看到沙發最遠端坐著一個身穿土黃色工作服的男人,他頓覺胃袋一沉,仿佛中午吃的天婦羅蕎麥麵驟然變成了鉛。

他從左邊深處的員工專用門悄悄走進總務室。剛回到自己的工位,阪上弘美便帶著一遝需要審核的文件走了過來。

“今天也來了。”她背對櫃台,一邊放下文件,一邊用隻有若槻能聽到的音量說道。

從菰田幸子現身分部的第二天起,菰田重德每天都來“報到”,至今已有整整兩周。不知為何,他專挑午休時間來。

“什麽時候來的?”

“大概十二點零五分。”

這意味著菰田重德今天已等了近一個小時。中午當班的女職員稱,他總是往櫃台跟前一坐,然後一動不動地等待若槻。

“葛西副長倒是想出麵接待,可他偏說‘我平時都是跟若槻主任溝通的’……副長去會客室忙別的事情了,他吩咐我們有需要就去叫他。”

葛西曾多次試圖替若槻接待菰田,奈何菰田每次都心平氣和地婉拒稱:“反正我閑得很,等幾個小時都行。”客戶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葛西隻得作罷。

菰田許是認定若槻比葛西更好對付。可惜若槻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判斷沒錯。

若槻下定決心,走向櫃台。

菰田正盯著這邊看,視線相交時,他的表情並無任何變化。

“抱歉讓您久等了。”在他對麵落座時,若槻能感覺到自己的笑容很是僵硬。

菰田擱在櫃台上的左手映入眼簾,手上戴著髒兮兮的勞保手套,裏頭貌似塞了東西,大拇指處異常鼓脹,很不自然。

菰田向櫃台前探出身子,用嘰裏咕嚕的獨特發音說道:“我是為和也那筆錢來的,應該已經批了吧?”

“這……總部還在核實,可否請您再稍等一下?”

沉默片刻後,菰田沉聲道:“哦,還沒批啊……”

在過去的兩個星期裏,同樣的問答每天都要重複一遍,仿佛是某種儀式。

“實在抱歉,讓您等了這麽久。”

“哦,還沒好啊……”

“我再聯係總部催一下。有消息了會立即聯係您的。”

“哦……這樣啊……還要等啊……”

若槻暗中觀察菰田的表情,隻見那雙烏黑的眼睛如玻璃珠般空洞,讀不出任何情緒,唯有小得出奇的嘴邊掛著難以捉摸的微笑。

菰田緩緩起身,背對若槻。

“不好意思啊,麻煩您特意跑一趟。”若槻如此說道,菰田卻一言不發,拖著腳步走了出去。

眼看著自動門漸漸合上,若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

迄今為止,菰田從未動過粗,甚至沒擺出過帶有威脅色彩的態度。換句話說,他沒有做任何違法亂紀的事情。從表麵上看,他就是個因理賠遲遲不批頻頻前來詢問的受益人而已。

然而,這顯然是一場精神之戰。

菰田每天都來分部“打卡”,然後又跟跑腿的孩子似的乖乖離開。那是因為他深知,讓客戶白跑一趟能讓保險公司的人背上心理包袱。

要是菰田中途大動肝火,拍案怒吼,若槻心裏定會輕鬆許多。因為他早已習慣與這類客人打交道。菰田的老實,反而叫人毛骨悚然。

最初的一兩天還算好,奈何一連兩周下來,若槻的恐懼不斷膨脹,生怕菰田哪天突然爆發。畢竟對方幹出過為錢斷指的事情,而且還極有可能犯下了謀殺罪。他明知道這麽想也許正中對方下懷,卻無從紓解心中的恐懼。

葛西回來了。他碰巧在電梯口遇到了菰田,交談了幾句。隻見他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等菰田所在的電梯關門之後才進了總務室。

“那大叔還挺有毅力的,天天來都不嫌煩,”他用坐在櫃台前的客人聽不到的聲音對若槻說道,“他要是把這份氣力用在本職工作上,怕是早就腰纏萬貫了吧?”

若槻知道,葛西開這樣的玩笑是為了讓自己好受些。

“不管怎樣,我都盼著這事趕緊了結。”

若槻故作平靜,卻終究沒能騙過葛西的眼睛。

“我見過的人也不算少了,那麽執著的還是頭一回碰到,”葛西的語氣中竟有幾分佩服,“想當年,每個分部都有那麽幾個難纏的客戶。在會客室砸煙灰缸是家常便飯,懷裏藏著匕首的危險分子比比皆是。聽到那種人在電話裏說‘你們給我等著,老子這就過去’,那心情別提有多鬱悶了。不過人這個東西吧,還真是挺不可思議的。哪怕是這樣的家夥,見過幾次之後也能發展出些人際關係來。”

“人際關係?”若槻自然而然聽出了興致。

“嗯,據說人有種奇怪的習性,會對自己見多了的人產生親切感,不管對方是敵是友。你聽過沒?被劫持的人質跟綁匪待久了,就會對綁匪生出感情。”

若槻在記憶中翻箱倒櫃。近年來,日本頻頻發生劫持人質的案件,因此那種現象也通過媒體逐漸為公眾所知。

“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是吧?”

“對,你知道的還挺多。我說的習性就類似於這種現象。哪怕對方是混黑道的,打交道的次數多了,就會相互熟絡起來。混熟以後,我們就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著對方通融通融,而對方也不會動不動就大吼大叫,給我們出難題。哪怕要來,都會主動避開分部比較忙的時間段呢。”

“那算是體諒嗎?”

“當然,那也是籠絡我們以達成目的的手段之一啦,但這也算是人際關係的一種吧,”葛西換上嚴峻的神情,“和那些人相比,菰田重德不是一般的反常。我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麽。再說了,你不是都告訴他了,批不批是總部說了算,可他還是天天對著分部的一個小主管施壓,你說這有什麽意義啊?”

木穀內務次長外出歸來。葛西與若槻走到他的辦公桌前,告訴他今天菰田又來了。

“哦,今天也來了啊……”木穀看著若槻,麵露憂色。

“我出麵都沒用,他死活不肯跟我談。眼下壓力都在若槻主任一個人身上。”

“總部還沒消息嗎?”

“沒有,因為警方還沒表態。”

見木穀陷入沉思,若槻鼓起勇氣說道:“內務次長,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私下裏調查一下這件事。”

“調查?昭和保險服務公司不是已經介入調查了嗎?”

“是這樣沒錯,但他們肯定不會抱著菰田重德是真凶的觀點去查,天知道能挖到多深。我覺得與其繼續等待觀望,倒不如換個角度調查一下,說不定效果更好。”

“可你具體打算怎麽查呢?”木穀看起來興致缺缺。

“我想先找拉來這筆單子的人當麵聊聊。她跟菰田幸子不是老同學嗎?也許除了簽約的經過,還能打探出別的東西。”

“內務次長,就眼下這種情況,若槻主任不在分部不是更好嗎?”一旁的葛西也幫腔道,“這幾天的文書工作也不是很忙,我一個人也搞得定。”

畢竟沒有先例,木穀麵露難色,但最後還是同意了。

若槻鬆了一口氣。他想親自調查,並不僅僅因為菰田重德施加的壓力。

發現菰田和也的屍體後,他每晚都會做一模一樣的噩夢。他夢見自己站在某個類似山洞的地方,不知為何,他感覺那是“死亡的國度”。麵前掛著他從未見過的巨型蜘蛛網,周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唯有纖細的蛛絲能被雙眼捕捉到,仿佛一根根會發光的線。

過了一會兒,掛在蜘蛛網上的白色物體隱約浮現在視野中。起初,那東西看起來像一枚正在孕育生命的繭。但他很快便意識到,那是專為死者縫製的白色壽衣。那是一具被層層蛛絲纏成了蠶繭狀的屍骸,已然淪為蜘蛛的吃食。

細細望去,屍骸長著人的麵孔。

從某些角度看過去,像是菰田和也;換成別的角度,又像他的哥哥。

屍骸突然顫動起來,因為整張蛛網都在劇烈搖晃,蜘蛛回來了……

夢總是終結於此,無從得見蜘蛛的真容。然後,若槻便會醒來,渾身掛滿黏糊的汗水。他覺得,除非菰田和也的事情塵埃落定,否則他下半輩子都無法擺脫這個噩夢了。

“哎呀,你就當是出去散散心唄。”葛西用力拍了拍若槻的肩膀。

6月13日(星期四)

明明都八點四十分了,若槻把頭伸出公寓的窗口一看,外麵仍昏暗得可怕。抬頭望去,整片天空都被散發著朦朧幽光的雲層覆蓋。日本海一側更是烏雲壓陣,福井那邊興許已經下起了雨。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自琵琶湖吹來的東風讓若槻略感濕潤,他往包裏塞了把VIVA折傘。一輛佳能戴爾山地自行車斜靠在他家門口,他平時都騎這輛車上下班,但今天公司準許他直接去目的地,無須先去分部報到。

從公寓出發,往南走一段,便是足有五十米寬的禦池大街。在橫貫京都的街道中,它與五條大街的寬度是首屈一指的。這是因為在戰爭期間,政府強製疏散了街道兩旁的居民,通過拆遷強行拓寬了路麵。不過這條路全長隻有兩千米左右,好不容易得來的寬度似乎並沒有什麽用。一年最多隻能用上兩次,供祇園祭和時代祭的遊行隊伍通過。

即便如此,走在寬闊的街上終究是一樁快事。透過行道樹,還能看見不少上班途中的工薪族,他們個個西裝革履。

從地鐵烏丸線的禦池站上車,坐一站到四條,然後換乘阪急京都線,坐上開往大阪梅田的紅褐色特快列車。從京都到大阪需要四十二三分鍾。若槻一路憂心天氣,果不其然,列車穿過澱川的鐵橋時,窗玻璃上出現了星星點點的水珠。他本以為是福井那邊飄來的雨,但轉念一想,那邊的烏雲哪裏追得上快車,這肯定是別處飄來的。

在終點站阪急梅田站下車,穿過梅田的地下街,坐地鐵禦堂筋線前往難波。過了難波CITY,再從南海難波站換乘南海電鐵高野線。

快車駛離難波站時,雨已經下得相當大了。

右手邊是南海老鷹隊轉讓後被原封不動改造成住宅展示基地的大阪球場,它在雨中冒著煙。

若槻回憶起昨天與葛西的閑聊。葛西說,大阪的私營鐵路一直比國營鐵路發展得好,因為當地素有不靠官府的風氣。好比南海電鐵,雖然名氣不大,卻是日本最古老的私營鐵路公司。近鐵的路線總長也超過了六百千米,據說是日本私營鐵路之最。

葛西得意揚揚道,所以關西的私營鐵路比關東的發達多了。見若槻麵露疑色,葛西頓時急了,說關西比東京更早普及了自動檢票機,說明關西更為先進。他唾沫橫飛,極力強調若槻此刻搭乘的南海高野線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全線普及了自動檢票機。

高野線駛出大阪市,途經堺市、狹山市、富田林市等大阪府南邊的衛星城市。若槻在北野田站下了快車,換乘每站都停的慢車。

下一站便是狹山。這一帶還保留著不少田園風光,雨點落入水田的美景盡收眼底。透過車窗,也能看到雨滴在水麵上激起細膩的漣漪,鮮綠的稻葉隨風搖曳。許是這一幕十分契合自古種稻的日本人的心象風景,看著看著,若槻心中竟莫名平靜了幾分。

他的思緒飄回了童年。星期六下午,他常常會等哥哥放學回家,結伴去附近的稻田。有時釣釣小龍蝦,但大多數時候是為了捕捉水生昆蟲。說來也怪,每逢下雨天,蟲子就特別好抓。所以遇上飄小雨的日子,他們也撐著傘照去不誤,專心致誌地用竹竿頂端的網兜扒拉泥濘的農田。水黽和豉甲司空見慣,他們一旦抓到呈動人流線型的龍虱,便是激動萬分。大多數水生昆蟲都是吸食其他生物體液的吸血鬼,卻有種莫名的可愛,讓人恨不起來。若槻最喜歡的莫過於前肢神似螳螂的水斧蟲和紅娘華這類。

有一次,兄弟倆撞了大運,抓到了一隻貨真價實的田鱉。哥哥用麻利的動作揮動網兜,成功捕獲,可年幼的若槻被它巨大的體形嚇得夠嗆,都不敢碰一下。當天夜裏,他一想到自己正和田鱉共處一室,就興奮得睡不著覺。哥哥在水箱裏拉了網,想在家裏養養看,可惜那隻田鱉很快就死了。那段時間,若槻經常夢見田鱉。

列車抵達了若槻的目的地——金剛站。一路坐到終點,便是和歌山縣的聖地高野山,高野線的名字就來源於此。

若槻下車看了看表,早已是十點多了。雨仍下個不停。

站前設有環島,正前方是平緩的上坡,兩側則是新村小區與獨棟的商品房。

若槻打開折傘。分部沒有大阪的住宅地圖,隻能照著通電話時記下的大致路線走。所幸雨勢漸漸轉小,很快便找到了要去的那棟新村居民樓。

確定銘牌上寫著“大西”二字之後,若槻按下門鈴。片刻後,鐵門輕輕開啟,一個戴眼鏡的高個中年婦女盯著若槻,一臉困惑。她身邊還有個五歲模樣的小女孩,緊緊地抱著大人的腿,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若槻。女孩瞳仁烏黑,眼白卻帶著幾分青色,活像個法國娃娃。

“您好,我是昭和人壽京都分部的若槻,之前打電話聯係過您。您就是大西光代女士吧?”

“對,請進。”大西光代請若槻進屋,卻沒有要和他進行眼神交流的意思。也許她本就不是那種性格外向的人。若槻心想,若真是這樣,那她確實不適合當保險公司的銷售代表。

進門一看,屋裏還有個四歲左右的男孩,正坐在椅子上乖乖看繪本。

“家裏有點兒亂……”大西光代這話倒未必是客套。空間本就狹小,卻堆放了過多的家具,再加上兩個孩子的玩具散落一地,“亂七八糟”在這個家裏似乎已成常態。

若槻剛在客廳的廉價人造革沙發落座,便摸到了黏黏糊糊的東西。原來,扶手處粘著一顆吃到一半的糖。若槻用手帕擦了擦手,卻沒有多不愉快。畢竟家裏有小朋友,這點兒小狀況在所難免,而且對比拜訪菰田家時所感受到的詭異戰栗,這戶人家的普通甚至令他頗感安心。

“難為您特地從京都過來,可我實在是沒什麽好說的了……”大西光代端來紅茶,如此說道。紅茶配了檸檬片和糖條。若槻一麵道謝,一麵偷偷把手伸進包裏,啟動微型錄音機。

“簽單的經過,我也都跟大阪南分部的安田先生說過了……”光代似乎是在暗示,拉單的是銷售代表沒錯,但審核難道不是分部的職責嗎?

“對,但我今天登門拜訪,是想再了解一下其他方麵的事情。聽說您和菰田幸子女士是老同學?”

“是的,但從小學畢業以後,我就沒再見過她了。”

“二位是在哪裏上的小學?”

“K小學……在和歌山的K町。”

若槻想起來了,菰田幸子的原籍正是K町。

“六年都同班嗎?”

“是的,不過說實話,當年我跟她其實沒什麽交流。因為她有點兒自閉症的傾向,在班裏幾乎不說話。小阪是男生,又有點兒嚇人……”

“小阪?菰田幸子女士的丈夫也跟您同班嗎?”若槻驚訝地問道。光代點了點頭。

沒想到菰田夫婦早在童年時期就有了交集,菰田重德婚前的戶籍明明在福岡。

“她前夫應該也是K町的,隻不過跟我們不同級。”

“前夫?也就是說,她不是頭婚?”

“嗯,至於是第三次還是第四次,我有點兒記不清了。她前夫好像姓白川。”

若槻在筆記本上記下“白川”這個姓氏。

“您剛才說菰田重德先生‘有點兒嚇人’,可以說得再具體一些嗎?”

光代略顯遲疑。

“我保證,您今天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會外泄,可否請您坦誠相告?”

“哦……呃,我也不是很確定……”

光代沉默片刻,若槻耐心等待。她顯然是想說的,隻是對透露不可靠的傳聞略感猶疑罷了。他隻需要多給她一點兒時間,讓她消除顧慮就好。

“小舞,你出去一下,”光代支開客廳角落裏的女兒,主動開口道,“我上五年級的時候,養在學校裏的兔子、雞、鴨什麽的接連死了好幾隻。”

“是菰田……小阪重德先生幹的?”

“嗯……雖然沒證據,但大家都這麽說。”

“大家為什麽懷疑他啊?”

“因為……小阪經常逃學,上課的時候還會突然大喊大叫。”

“但這說明不了什麽吧?”

“不止這些……有同學看見他在養小動物的鐵籠周圍轉悠,而且那些動物的死法……”光代突然收聲,仿佛是差點兒說出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動物的死法有什麽問題嗎?”若槻柔聲細氣道。

“那些雞、鴨和兔子,都被人用鐵絲勒住脖子,吊了起來。”

若槻喝了一口已經半溫的紅茶,設法掩飾內心的慌張。

“為什麽小動物是被吊起來的,就一定是他幹的?”

“因為小阪的爸爸就是上吊自殺的,應該是在他上一年級的時候。”

若槻頓時語塞。他當然不能據此認定小阪重德就是殺害動物的凶手,父親的自殺和動物的慘死並沒有任何的直接聯係。不過若槻有著與之非常相似的經曆,不難想象父親的死對小阪重德的人格發育產生了多大的負麵影響。

早有統計結果明確顯示,家人或血親中一旦有人自殺,孩子日後自殺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增加,自殺現象顯然呈現傳染性。若槻不知道重德的父親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走上了絕路,可年幼的重德若是親眼看到了屍體,受到的影響便是無法磨滅的。

而且從心理學的角度看,自殺和殺人無異於硬幣的正反麵。殺人的衝動在心中鬱結導致自殺的案例比比皆是,想要自殺的念頭以殺人的形式投射出來也很常見。

就菰田重德而言,也許父親的死就是一切的出發點。

誠然,在K小學流傳開的流言建立在過於跳躍的聯想上,不過是不負責任的八卦。但“不負責任”並不一定意味著“謬誤”。

“可您打聽這些幹什麽啊?他們家的孩子不是自殺的嗎?”光代滿腹狐疑道。

“這還不好說,得等警方給出的最終結論……話說小阪重德先生的父親去世後,是誰在照顧他呢?”

“我記得他媽媽剛生下他不久就病死了,他好像是跟奶奶一起住的。”

“老人家還健在嗎?”

光代搖了搖頭。

“好像是不在了,應該是得了癌症之類的重病。那時我正在上高中,所以小阪應該也十六七歲。聽說他原來一直閑在家裏,奶奶走後沒多久就不見了。”

“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後來才聽說他好像去了關東。”

奶奶去世之後,小阪重德定是在全國各地顛沛流離。他在九州參與了“斷指族”一案後回到關西,機緣巧合下與菰田幸子重逢,結為夫婦……大致的經過總算是打聽出來了。問題是,幸子怎麽偏偏找了這麽一個人再婚?

“您剛才說,菰田幸子有自閉症?”

“看著像,總是獨來獨往的。”

“一個朋友都沒有嗎?”

“同學們都不太跟她說話,倒也不是刻意欺負她……因為她沒有媽媽,總是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孩子看到與眾不同的人,不是都會下意識去排擠的嗎?”

光代這話說得,就好像當年的她並不是個孩子似的。

“菰田女士的母親怎麽就不在了呢?”

剛離開客廳的女兒小舞又回來了。她大概是想得到母親的關注,鬧了一通。光代一邊哄著,一邊將她帶出客廳。

“這也是我聽說的……”回來後,光代壓低嗓門兒說道,“她媽媽好像跟人跑了。她爸爸受了刺激,成了酒鬼,對孩子漠不關心。幸子的胳膊和背上常有傷痕,像是挨了體罰……”

體罰的痕跡。她當年是不是受了虐待?

若槻忽然想起了菰田幸子手腕上的傷疤。雖然是匆匆一瞥,但他分明看到她的手腕處有幾道深而平行的傷疤。若隻是所謂的“猶豫傷”,斷然不會留下那樣深刻的痕跡。

這意味著菰田幸子曾多次試圖自殺,而且是動真格的。

“聽說菰田幸子女士曾自殺未遂?”

若槻的隨口一問似乎正中靶心。光代一臉詫異,那神情仿佛在說“你怎麽知道”。

“確實有過這樣的傳聞,不過是我們上初中以後,聽說她用美工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她為什麽要尋死呢?”

“不知道啊,我也隻是聽人提起過,不清楚具體的情況……搞不好是一時衝動?”

說來說去,都是傳聞。然而,傳聞一旦脫離控製,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被眾人當成事實,記憶下來。光代仍牢牢記著當年那些全無依據的傳聞,甚至比事實記得還清楚,這便是最好的佐證。天知道小阪重德和菰田幸子三十多年前生活過的那座鄉下小鎮究竟有著怎樣的氛圍。

“呃……您打聽這麽多,不會是因為和也的死跟小阪……跟幸子的老公有什麽關係吧?”光代的聲音因焦慮瑟瑟發抖。

此時此刻,她巴不得把自己當過保險銷售代表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在昭和人壽工作的那一年裏,她大概隻賣出去了十來份保險,而且客戶全是親朋好友。要是這些保單中的一份成了謀殺案的導火索,那滋味可太不好受了。

“沒有沒有,我們沒往這個方向懷疑,隻是程序上有規定,需要做一下背景調查。”若槻如此寬慰光代,光代卻像是想起了什麽,反而露出心裏發毛的表情。

“搞不好……小阪不止殺過動物。”

若槻大感震驚:“此話怎講?”

“也不知道該不該跟您說這些……”

光代又猶豫了一會兒,但一吐為快的衝動早已壓倒一切。

“六年級的時候學校組織郊遊,結果有個其他班級的女生失蹤了。事情鬧得很大,發動了全鎮的人去找,最後在一片池塘裏找到了她的屍體。”

盡管客廳裏相當悶熱,若槻還是感到脊背陣陣發涼。

“不是意外?”

“池塘離我們遊玩的地方有五百多米遠。聽說那個女生挺乖的,怎麽會一個人跑那麽遠呢……”

“可……是不是有什麽線索能將小阪重德先生和那起案件具體聯係起來?”

“出事前不久,小阪一直在糾纏那個女生,所以老師也找他問過幾次話。後來有人做證說,女生出事的時候,小阪一直都在她附近,小阪才洗清了嫌疑。”

若槻鬆了一口氣:“那他不是有不在場證明嗎?”

“可我剛想起來……”光代瞪眼盯著若槻,“當時給小阪做證的,就是菰田幸子。”

雨勢雖已明顯減弱,但仍下個不停。若槻用金剛站前的公用電話聯係了京都分部,然後登上了一趟下行列車。

和歌山縣是近畿地區交通最為不便的地方,所幸南海高野線途經K町。

若槻心想,他應該不會有機會再跑這麽遠了,而且光代告訴他,當年帶他們的班主任橋本老師恰好被調回了她的母校,這讓他有了再走遠些的動力。

他在目的地高野山附近的站點下了車。不愧是北靠葛城山脈、南臨高野山的好地方,無論望向哪一側,都是綠意盎然。

若槻花了二十多分鍾,走到K小學。

穿過校門時,雨完全停了。孩子們正在泥濘不堪、遍地水窪的操場踢足球,稍微濺到幾滴泥水也全然不放在心上。隻見一個光頭男孩接到傳球,來了一記淩空抽射,激起一陣歡呼。

孩子們身上洋溢著生命力與活力。若槻忽而想起了在那棟陰森昏暗、充滿惡臭的房子裏上吊的菰田和也。那些在操場上跑來跑去的孩子,都與他年齡相仿。

若槻來到教職員辦公室求見橋本老師,立刻就被帶去了會客室。讓光代幫忙打電話打招呼果然是明智的。片刻後,他見到了一位五十五六歲、頭發花白、鼻子上架著老花鏡的女士。照理說,這個年紀的人早該當領導了,但根據她給出的名片,她隻是一位普通的教師。

“保險公司連這麽久遠的事都要查啊?”橋本老師打量著若槻的名片,十分訝異地說道。

“是的,隻是事關隱私,恕我無法告知公司具體在調查什麽。”

“關係到遺產什麽的?”

“差不多吧,也會涉及一點兒。我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隻需要您分享一下小阪重德和菰田幸子的情況,說您知道的就行,這樣我們就很感激了。”

若槻不比警察和律師,沒有任何調查的權限。對方如果不配合,這事就沒法談了,所以他必須巧妙引導。

“畢竟都過去三十多年了……我對小阪重德這孩子還有那麽一點兒印象,因為他是個問題很多的學生。叫菰田幸子的女生我是真想不起來了,不好意思啊。”

橋本老師倒是盡力回想了一番,但說來說去都是些剛入行時的艱辛往事,充其量不過是部分證實了光代的敘述。

就在若槻開始後悔大老遠跑來這裏的時候,橋本老師讓他稍等片刻,然後離開了會客室。等了十來分鍾後,她帶著一本小冊子模樣的東西回來了。

“這是他們班上五年級時的作文集。我比較重視孩子們的語文水平,隻要是我帶的班,都會每年編一本作文集出來。這本能留到現在也是不容易啊……”

作文集以草紙油印成冊。三十多年過去了,紙張已經氧化,邊緣破破爛爛,仿佛燒焦了一般。油墨也褪色了,讀起來很是費勁。訂書針也生鏽了,感覺一碰就斷。

作文以“夢”為題。原以為是暢想未來,翻了幾頁才發現,原來是讓學生們寫一寫自己做過的夢。對抵觸寫作文的孩子來說,這倒是個合適的主題。

有些夢天真樸實,帶著孩子氣;有些則過於精巧,怎麽看都是刻意編出來的。吃大餐的夢格外多,而且吃的都是牛排,頗具時代特色。

作文按姓名五十音排序,所以小阪重德的作文排在六七位,比較靠前。

小阪重德

奶奶告訴過我,死了的人會來夢裏看我,爸爸媽媽真的來了,所以我很開心。

爸爸媽媽對我說,要聽奶奶的話,別天天調皮搗蛋。我說我沒調皮搗蛋,他們就不見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夢見過他們。要是他們再來看看我就好了,可我再也沒夢見過他們。完。

作為一篇五年級學生寫的作文,這段文字幼稚得出奇,充其量也就一二年級的水平。而且通篇幾乎沒有漢字,大都是用平假名書寫的,內容也支離破碎。

盡管表達方式幼稚而拙劣,但若槻受到了些許觸動卻是不爭的事實。作文從頭到尾都沒提悲傷,卻能從中讀出失去雙親的男孩的深切悲哀。

若槻總覺得,一個為了騙保肆無忌憚殘害幼童的心狠手辣之徒無法寫出這樣的文字,即使這篇作文寫於多年之前。他忽然想起,這不是他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感受。菰田重德的詭異兩麵性,“對不上”的感覺,但他一時間想不起來這種感覺是怎麽來的了。

下一篇就是菰田幸子的作文。如果兩人的學號是挨著的,搞不好經常坐前後桌。

秋千的夢

菰田幸子

我要寫昨晚做的夢。其實我不是第一次做這個夢,很久以前也夢到過,夢到過五六次。

我在夢裏去了中央公園,那裏一個人也沒有。

我站上秋千,**來**去。

**著**著,秋千越來越快,能**到很高的地方了。可我還是用力**,越**越高。

我覺得好玩,就繼續用力**,**得很高很高。

眼看著秋千**得越來越高,幾乎能繞一整圈了。

**到最高點的時候,我腳下一滑,從秋千上掉了下來。一路跌落到黑洞洞的、什麽都沒有的地方。

與小阪重德相比,這一篇好歹是有點兒作文的樣子了,但和尋常的五年級小學生相比,菰田幸子的詞匯量還是相當貧瘠的。

若槻隻見過菰田幸子一次,就是她來分部那回。不過這篇文章倒是和她本人留給若槻的印象形成了詭異的重合。感覺她就是那種不懂得變通的人,認死理還固執。

這一點在作文的開頭體現得淋漓盡致。她特意強調“我要寫昨晚做的夢”,可想起自己不是第一次做這個夢後,她又添了一筆,還把做過多少次也寫上了,顯得很是偏執。

最要緊的夢境本身反而相當平淡。“**”“高”這樣的表述被翻來覆去用了好多次,但看完之後不會留下任何感觸,不過是在如實陳述發生過的事情。

秋千,若槻突然想起了學生時代看過的一本關於解夢的書。書裏表示,秋千應該是有某種含義的,好像是事物變化的前兆,也可能是對某件事遲疑不決的體現。但他記不太清了,得找阿惠核實一下。

這時,他注意到橋本老師正一臉莫名地打量著自己,也許因為他眉頭緊鎖地盯著作文集的樣子在老師眼裏顯得分外詭異。事到如今再分析三十多年前的學生作文又有什麽用呢?

若槻難為情地笑了笑,正想把作文集還給橋本老師,卻又猶豫了。

沒有任何合理的理由,不過是直覺作祟。直覺告訴他,他應該深入研究一下這本作文集。

“呃……您介不介意我複印一份留作參考?”

聽到自己如此詢問橋本老師,若槻也吃了一驚。

“沒事,您幹脆帶回去好了。字跡都褪色了,怕是複印不清楚的,等您用完了再寄回來就成。”

若槻鄭重道謝,然後離開了。

來都來了,若槻便又去小阪重德和菰田幸子的老家周邊打聽了一番,但全無收獲。輾轉返回京都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半了。

雖說公司批準他直接回家,但出於上班族的習性,他還是決定去分部一趟。平時總有人自願加班到九點左右,但今天的總務室空空如也。會議室那邊有笑聲傳來,過去一看,不知為何,隻見外務次長大迫跟老站長們圍坐成一圈,喝得正歡。下班的時間點早就過了,內務次長和葛西今天一反常態,都準點下了班,隻能明天再找他們匯報了。

若槻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個用結實的牛皮紙做的大號信封,是總部和分部的往來函件專用的信封。信封頂部印有一長排填寫收件部門的空欄,如此一來,信封便能在公司內部重複使用,以達到節約資源和成本的目的。

最先使用這個信封的是丸之內分部,寄給總部的理賠課。然後依次是山形分部、團體收納課、鬆江分部、廣島分部、醫務課、釧路分部、銷售管理課、湘南分部……幾乎走遍了全國各地。

最後從福岡分部的遠藤副長寄到京都分部,信封上寫著“京都分部若槻主任親啟”,難怪葛西唯獨沒拆這個信封。

若槻將信封塞進包裏,打算回去再看。離開分部時,雨已經完全停了。於是他決定步行回家,半路上找了家中餐館,吃了拉麵和煎餃,又去酒鋪買了一瓶芝華士,這才回到公寓。

他將西裝掛上衣架,褲子上噴些水,用燙褲機燙了一下。然後他穿著內衣坐在廚房的餐桌前,重讀借來的那本作文集。

他把全班四十五名學生的作文通讀了一遍。到底是五年級的大孩子,很多學生用相當生動的筆觸描述了自己做過的夢。看來,菰田夫婦的寫作能力屬於比較差的那一檔。

除此以外,並無其他值得留意之處。當時他在直覺的指引下開口借來這本作文集,此刻冷靜下來回憶一番,也許自己隻是一時糊塗。

看來有必要征求一下阿惠的意見,畢竟他的專業是昆蟲學,而不是心理學。

不同於可以定量分析的心理測試,解夢需要獨特的靈感。特別是榮格派解夢,神話與民間傳說方麵的知識儲備必不可少,還得有一定的文學天賦。

他在這兩方麵都有明顯的欠缺,但阿惠說不定能有辦法。

酒精會不會刺激到大腦的某個部分,讓靈感從天而降?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情。酒隻會讓他昏昏欲睡,影響他的判斷力。

突然,電話鈴聲打破了夜晚的寂靜。若槻幾乎是跳了起來,拿起床頭櫃上的無繩電話子機。

“喂,我是若槻。”

無人應答。若槻豎起耳朵。電話貌似是接通了,卻聽不到任何聲音,他等了一會兒便掛了。

倒好第二杯芝華士,他想起了包裏的快件信封,便拿了出來。

打開一看,原來是小阪重德退保的那筆單子,即斷指族保單的複印件,是他之前打電話托人去找的。想必負責人把倉庫翻了個底朝天,在成堆的紙箱裏發現了它。

保單內容與若槻預想的幾乎完全一樣。小阪重德的疾病住院附加險和災害住院附加險都賠滿了七百天,後來又因其左手拇指被意外切斷賠付了一百萬日元的殘疾津貼,最終解除合同。

信封中還附了住院證明的複印件。證明總共八張,從最經典的“頸椎挫傷”開始,然後是一連串的傷病名稱。可惜他不清楚開具證明的醫院裏有沒有道德風險醫院。

總而言之,昭和人壽直到最後都沒能找到小阪重德以不正當手段騙取住院津貼的確鑿證據。

越發醉眼蒙矓時,其中一張住院證明引起了若槻的注意。

開具日期是十三年前,大概是計算機斷層掃描(CT)等成像檢查技術在日本日漸普及的時候。小阪重德從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了下來,因頭部摔傷住院治療。為確定有無腦出血,醫院給他做了當時最先進的頭部核磁共振斷層掃描(MRI)。結果顯示,他並沒有腦出血或腦梗死的跡象,但證明上提到了另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

醫生竟在小阪重德的大腦中發現了一處微小的畸形。先天性囊腫導致脊髓液通過障礙,造成了輕度腦積水,不過測試顯示脊髓液壓力並未增高,而且病人情況穩定,所以就沒有動手術。奈何若槻的醫學知識過於貧乏,不足以判斷出這意味著什麽。

他把文件塞回信封,又調了一杯摻水的芝華士,喝完後躺到**。

一閉上眼睛,被吊死的兔子、命喪池塘的孩子、菰田夫婦的作文和斷指族事件便在他腦海中來回打轉。

不知不覺中,屋外又下起了雨。

若槻聽著雨滴拍打窗玻璃發出的不規則響聲,墜入混沌而沉悶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