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菰田家周圍拉起掛著“禁止入內”牌子的警戒帶。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警察。

剛才有鑒證人員開著閃光燈拍了一通,這會兒像是拍完了。

鋁梯架了起來,一位身穿背後印著“KYOTO POLICE”的防暴服、頭戴製服帽的胖警官慢慢吞吞爬了上去。他的體重雖不及葛西,但也相當了得,一站上去,梯子便嘎吱作響起來,感覺很不穩當。

菰田家的天花板很高,係繩的地方是上方的門楣,足有兩米多高。胖警官用一把大號美工刀割開繩子的中段,候在下麵的兩名警官接住屍體,然後將屍體安放在提前鋪好的布上,看著像防水布。剩下的繩子也被割斷,裝進透明的塑料袋裏,不過繩結原樣未動。若槻心想,警方回頭可能會研究一下繩結的打法。

屍體的四肢一落地便跟孩子的手腳似的綿軟彎曲,脖子以上的部分好像已經出現了屍僵,旁人怎麽晃都紋絲不動。

若槻佇立在稍遠處,隻覺得眼前的一切好似影視劇中的場景,仍無法相信那都是現實。

他瞥了一眼仍呆立於屍體跟前的菰田重德的背影。恐怕在旁人看來,此刻的菰田垂頭喪氣,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很符合“痛失愛子的父親”這一身份。

孩子的母親尚未歸來,不知她回家聞訊後會有何感想。

身後有人拍了拍若槻的肩膀。回頭望去,隻見一個便衣刑警模樣的人站在那裏。

“你就是報案人吧?方便聊兩句嗎?”

換作平時,被警察問話定會帶來諸多焦慮。但在此刻的若槻聽來,這位警官的話簡直成了救他於水火的福音。

他一刻都忍不了了,沒法再將自己目睹的一切埋在心裏了。苦悶與不快的緊張感遲遲不散,他心跳虛浮,手心直冒冷汗,想立刻找人傾訴一番,趕緊解脫。

可這不是說話的地方,他總覺得麵朝另一邊的菰田重德正在豎起耳朵偷聽。

若槻咽了口唾沫,潤了潤幹得冒火的嗓子:“呃……如果您方便,最好找個不會被別人聽見的地方……”

“哦,那就去車裏吧。”警官聽到若槻的話,並未表現出意外,他領著若槻走了出去。一出門,這位警官便大口深呼吸,換上笑臉,回頭對若槻說:“真要命,我也不想在那臭氣熏天、臭得要死的房子裏待太久。”

連用兩個形容詞是京都地方話的一大特色。警官打開警車的後車門,請若槻先上,自己也在旁邊坐下。

無論是上警車,還是被警察問話,對若槻而言都是生來頭一回。坐進來才發現,警車和普通的車並無區別,不過他想起以前聽人說過,警車靠裏的車門結構特殊,無法隨意打開。一想到這位警官不讓開,自己就出不去,他便產生了一種詭異的壓迫感。

他細細打量起這位掏出筆記本的警官。三十五六歲的模樣,身材在警察裏算瘦的,穿著襯衫開領的西裝,語氣柔和,看起來也算和顏悅色,一頭短發燙成了大佛似的小卷,怎麽看都不像尋常的工薪族。

若槻遞上名片,自報家門。警官也掏了名片,上麵寫著“京都府警搜查一課巡查部長鬆井清”。原來他不是片區警署的,而是來自級別更高的府警,而且搜查一課應該是專管謀殺這種重案的。莫非警方一上來就懷疑這案子有蹊蹺?若槻頓時便覺得,自己多了一位可靠的戰友。

鬆井警官拿著若槻遞來的名片,細細端詳。

“你是昭和人壽京都分部管保全的……主任?這麽說來,你應該不是跑銷售的吧?保險公司的人來這兒幹什麽呢?”

“菰田重德先生打電話來我們分部,好像是要投訴,點名要我來一趟。”

“要投訴?他投訴什麽了?”

“實不相瞞……我也不知道他想投訴什麽。”

“不知道?”

“說是跟上門收錢的銷售代表有關,但在電話裏說得不清不楚的……人家點名要我來,我便想還是先來一趟,好歹了解下情況。”

“他點名要你來,是不是早就認識你啊?”

“不是,今天是我第一次見他。”

“哦……那他怎麽會知道你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

“哦……”鬆井警官似有所感,“那他在你們那兒投了多少?”

“菰田夫婦保額各三千萬日元,孩子保額五百萬日元。”

“足足三單?怕是要交不少保費吧?”

“是啊,每個月總共要五六萬日元吧。”

“回頭能不能提供一下保單的詳細信息?”

“好的,不過按流程,還是需要您出具問詢函的……”

身為保全業務的主管,哪怕是這種時候,也要堅守原則。

“知道知道,我會寫的……那就講講你發現上吊屍體的經過吧。”

若槻在座位上挪了挪屁股:“當時菰田先生帶我去了客廳,喊了幾聲孩子的名字和也,卻沒人回話,於是他就讓我把那個房間的門打開……”

“是菰田重德先生讓你開的門?”鬆井舔了舔鉛筆,在筆記本上做著記錄。

“是的。”

“然後呢?”

“然後我就站起來,拉開了門。”

“於是就發現了屍體。哦,明白了……”

若槻深吸一口氣:“呃,話說那個時候……”

“嗯?”

“菰田先生當時的反應……我覺得有必要跟您描述一下。”

鬆井似乎生出了興趣:“說吧,盡管說。”

若槻很是神經質地在褲子上擦了擦雙手。

“最開始,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屍體上,沒留意菰田先生那邊的情況。回過神來才發現,他已經站在我身邊了。”

“哦,然後呢?”

“我望向他,大概是想說些什麽,但具體想說什麽已經記不起來了。就在那時,我發現他在看我。”

“看你?怎麽說?”鬆井警官的眼神頓時犀利起來。

“他沒在看屍體。那感覺就好像……我也不知道這麽說合不合適,就好像他更關心我的反應,而不是屍體本身。”

若槻掂量著這番話的分量,他是在控告菰田重德涉嫌謀殺。鬆井警官沉默片刻,再次開口時,語氣似乎與先前有所不同,措辭也更接近板正的普通話了。

“你確定?也許是錯覺呢。”

“不,我很確定。”

“會不會是你看向他的時候,他恰好也轉頭看向了你?”

“不會的,我感覺他應該已經觀察我好一會兒了。”

“你怎麽知道?”

“因為在對視的那一刻,他把視線移開了。”

遇到不知該如何處理的異常情況時,人會不自覺地看向對方的眼睛。這是為了在對方眼中讀出與自己相同的恐懼和驚訝,從而感到放心。

菰田卻主動看向了別處,這說明他想知道若槻的反應,但不想暴露自己的表情。

顯而易見的緊張已然刻上鬆井警官的麵容。聽說刑警非常重視這種涉及心證的證詞。先入為主固然危險,但第一印象往往與真相八九不離十。

若槻鬆了一口氣。反正責任已經盡到了,隻需最初的輕輕一推,“警方”這部機器應該就會運作起來。離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應該不會太遠了。

若槻回到分部時已近傍晚,因為他後來又去京都府警錄了口供,將事情經過從頭到尾又敘述了一遍。

“哎喲,這次可真是飛來橫禍啊!”坐在辦公桌前無所事事的葛西叫住了他。語氣明快,一如往常,這令若槻頗感欣慰。從警局打電話回來匯報情況的時候,葛西的聲音也是冷靜如常。不過當麵細看他的神情,還是能找到一抹憂慮。

“抱歉回來晚了。內務次長呢?”

“在第一會議室。他剛把太秦站的站長叫來,正跟外務次長一起問話呢。你方便立刻去一趟嗎?”

“菰田和也的死亡通知錄入了嗎?”

“都弄好了。”

若槻望向幹幹淨淨的桌麵,看來葛西已經幫忙把需要蓋章的文件都處理好了。

葛西與若槻拿著便簽本和相關資料,趕往下一層的會議室。會議室跟教室很像,平時經常用來培訓新入職的銷售代表。木穀內務次長、統管銷售代表和一線銷售工作的大迫外務次長與太秦站的櫻井站長齊聚一堂。

分部總經理去東京出差了,眼下這兩位次長就是分部級別最高的領導。

“辛苦了,情況怎麽樣?”木穀內務次長抬起布滿皺紋的臉。他高中畢業後就進了公司,走遍了全國各地的分部,從基層一路打拚上來,可謂飽嚐艱辛。如今他已年近花甲,馬上就要退休了。

“我去警局錄了口供,說是到時候搞不好還要出庭做證。”

獨自抽著煙的大迫外務次長發出打嗝兒似的奇怪笑聲。他與內務次長對比鮮明,不過四十多歲,體重略遜葛西一籌,個頭倒是分部最高的,足有一米八五。

“瞧這事鬧的……若槻,聽說屍體是你發現的?”

“是啊,今晚怕是要做噩夢了。”

“謔,誰樂意攤上這種事啊。話說這真是謀殺?”

“肯定是。”若槻答得不假思索。

“話是這麽說,但警方還沒下定論吧?”

葛西憂心忡忡道。看來他對若槻的判斷還抱有些許疑慮。

“可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隻可能是他幹的。”

“哦……既然若槻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那肯定錯不了。搞不好跟別府市的三億日元騙保殺人案[1]裏的那個A能有一拚。”

在大迫提起的那起案件中,凶手開車載著妻子和兩個繼女從碼頭栽進海裏。大迫當年就是負責相關保單的站長,不知跑了多少趟警局。

“剛才聽櫻井站長說,這單本身不是太秦站拉來的。”木穀指著打印出來的保單明細說道。那是菰田家三份保單中的一份,保額五百萬日元,被保險人為菰田和也的兒童保險。

“是大阪南分部的狹山站拉的,一年半前簽的約,去年才轉給我們。”櫻井補充道。在這群人裏,隻有他比若槻資曆淺。他今年二十七歲,入職第五年,頭發卻已日漸稀疏,許是壓力過大所致。

“誰辦的?”

葛西回答了大迫的問題:“是個叫大西光代的主婦,四十五歲,已經辭職了。我打電話找狹山站的站長打聽了一下,說是那人的性格不適合做這份工作,拉完親朋好友,就幾乎拿不到新單子了,連一年都沒堅持下來。她拉來的那些後來大多也退保了,不過站長說,也沒鬧出過什麽跟道德風險沾邊的事情。”

“那她跟這個菰田是什麽關係?”

“據說她跟菰田幸子是小學同學,這個幸子應該就是菰田重德的老婆吧。不過簽單的過程是有點兒問題,”葛西低頭看了看便簽本,“說是大西光代在大阪南區打小鋼珠的時候,碰巧看見菰田幸子坐在了自己旁邊。明明都從小學畢業好幾十年了,她卻一眼就認出了這位老同學。她倆當年好像也不是特別要好,但大西光代那段時間大概是總也簽不下單子,就把她當成了救命稻草,約去咖啡館坐了坐,抱怨了一通公司的指標太高什麽的,順便給了張名片。她當時也沒抱奢望,心想老同學自己不買也沒關係,萬一能給她介紹個客戶呢。沒想到三天後,菰田重德突然打電話去了站點,說願意找她買保險。”

在日本,客戶決定投保大多是銷售代表死纏爛打、苦苦哀求的結果。因此,一旦碰到主動找來分部或站點的客戶,就必須先懷疑是否另有隱情,算是旨在防止騙保的風險初篩[2]。

“而且他一買就是三份。保額是菰田夫婦各三千萬日元,孩子五百萬日元。附加險加滿,保費加起來要每月六萬一千八百七十二日元。”

“若槻主任,你覺得菰田家的收入大概是個什麽水平?”

“呃……我沒問菰田重德是做什麽的,但他好像在工廠之類的地方上班,看著不像有錢人。家裏的房子倒是挺大,但相當破舊……”

“房子八成是租的吧。”

“搞什麽啊,那豈不是渾身都是疑點!大阪南分部怎麽沒在他投保的時候查出來啊?”大迫嚷嚷起來。

若槻拿起桌上的打印件,查看簽約時間。

“是前年11月簽的。”

“11月啊……”大迫沉吟道。

11月素有“壽險月”之稱,是保險公司重點關注的月份,又稱“11月大戰”。每到這個時候,家家都鉚足了勁兒,比誰的簽約額更高。總部分配給各站點與分部的指標是其他月份的幾倍,所以難免會出現“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約簽上”的傾向。申請單如潮水般湧來,審查部門也難免會馬虎大意。

“不過嘛,眼下還沒到下定論的時候。等對方申請理賠了,再決定怎麽辦也不遲,”木穀如此總結道,“若槻主任已經跟警方搭上關係了吧?這段時間要跟他們保持密切聯係,設法套些消息出來。”

“好的。”

“通常情況下,我們是會提醒受益人申請理賠的,您說這次該怎麽辦呢?”櫻井憂心道。

“這次也一樣,你明天就把申請單給人送去,”葛西斬釘截鐵道,“不過櫻井站長,菰田在電話裏提過一嘴,說上門收錢的人態度不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沒出過什麽會落人話柄的事吧?”

櫻井一臉不解地回答:“這……我找負責他們家的職員問過了,說家裏確實是經常沒人,總也見不著。可遇到這種情況時,他都會留張便條,第二天再登門拜訪,實在想不出有什麽可投訴的。那職員做事踏實,我覺得他的話還是比較可信的。”

“那都是借口,借口!菰田就是想把若槻叫過去,讓他第一個發現屍體!”大迫咬牙切齒道,“虎毒還不食子呢……”

“搞不好那孩子就不是菰田親生的……”葛西若有所思。

“就算不是……正常人也幹不出那種事啊。”

那具吊死的屍體,突兀地浮現在若槻的眼前。

那個孩子吊在楣窗上,仿佛懸浮在空中。

四肢無力地耷拉下來,垂下的脖子僵直,堪比雕塑。渾濁的眼睛仿佛蒙著白膜,光彩全無。

那是一具喪失了生命,卻仍保留著人形的軀殼,是一個曾經是人的東西在人世間留下的影子與餘像。它將永遠停留在未完成的形態,成長無望。即便置之不理,也隻會在緩慢地化學分解之後消失不見。

對若槻而言,那就是**然無存的可能性的象征,恰似十九年前從這個世界消失的哥哥。

本可以熱烈燃燒數十年的生命之火驟然熄滅。那些突然無處可去的生命能量,又迎來了怎樣的結局?它們會不會永遠懷著怨恨,徘徊在幽冥深處?

“沒事吧?”葛西的聲音將若槻拉回現實。在場的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這場會似乎已經開完了。

“沒事。”若槻強顏歡笑。

若槻猛地被驚醒。

公寓的天花板映入眼簾,唯有時鍾秒針的嘀嗒聲回**在房中,格外響亮。

若槻保持仰臥的姿勢,摸來枕邊的鬧鍾,看了一眼刷有夜光塗料的刻度,剛過淩晨三點。

醉意似乎仍盤踞在身體的核心。這也難怪,從睡著到現在,還不到兩個小時。扭頭望去,琴酒的空瓶與酒杯還擺在廚房的桌子上。麵向公寓走廊的窗口透著光亮,玻璃器皿背靠窗口,化作剪影。

琴酒的苦味和鬆香的氣味仍纏繞在舌尖。忽然,他感到口渴難耐,想必這就是醒來的原因。

若槻一骨碌轉了半圈,爬了起來,卻險些被撂在地上的塑料啞鈴絆倒。到處都散落著報紙、雜誌和換下的髒衣服什麽的,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他已有近一個月沒打掃過衛生了。

房間深處仍堆著沒拆開的紙箱。

打開冰箱一看,裏麵隻有一盒一升裝的低脂牛奶。他都不記得那是什麽時候買的,但還是拆開喝了起來,直接上嘴,幾乎嚐不出味道。他一口氣喝了半升左右,才有種胃裏不再滾燙的感覺。

若槻坐在廚房的椅子上,沒有開燈。

無繩電話的子機還撂在桌上。他記得自己給阿惠打過電話,但忘了聊了什麽。他似乎喝醉了,一直在自說自話。

不知不覺中,他發現自己正借著從小窗照進房間的朦朧光亮,打量廚房的白牆。

隨著意識逐漸接近空白,白牆的表麵膨脹起來,仿佛在天際翻滾的積雨雲。隻見它緩緩打著旋兒,匯成某種形狀……

耷拉的四肢、垂下的頭顱、翻白的眼珠……

若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醉意隻能令恐懼模糊地擴散開來,而不能使其麻痹。得找個東西分散注意力,什麽東西都行。

他走去裏屋,打開了CD錄放機。戴上耳機,胡亂按下選台鍵。

以電波的形式在空中遊**的男女對話立刻化作語音,被機器播放出來。傳至耳膜的分明是日語,卻沒能形成連貫的語義,聽著像蜜蜂的嗡嗡聲。

“呃……你是”“是哦”“那種事”“真討厭”“不就是這麽回事嗎?”“我是說”“什麽的”“你的”“話說”“我們這些小人物”“瞧瞧”“錯啦!”“哈哈哈……”“咦”“哦”“嗒”“還不是因為”“伊斯?”“這個嘛……”“什麽意思?”“對了,還有”“是吧?”“奶”……

若槻忍無可忍,扯下耳機扔到一旁。落地的物體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如巨大的節肢動物一般蜷起身子,繼續以難以辨認的低音說著廢話。

錄放機一關,寂靜再次降臨。

若槻踉踉蹌蹌躺回**,像死人一樣交疊雙臂,閉上眼睛。

就這麽躺了一會兒,隻覺得時鍾秒針的嘀嗒聲越發震耳欲聾。

雕像般紋絲不動的孩子……

他翻了個身,拚命想將這個畫麵趕出腦海。

漸漸地,他發現自己的胸口正在緩緩起伏,呼吸跟睡著了一樣深長而均勻。

怎麽搞的?若槻試圖挪動四肢,但驚恐地發現身體不聽使喚。這就是傳說中的“鬼壓床”?

他想起來了。“鬼壓床”是一種身體睡著了,大腦卻依然保持清醒的狀態,據說出現這種狀態的主要原因是精神壓力大和勞累過度。

沒什麽好怕的……

唯有時間緩緩流逝。身體睡得正香,神經卻緊繃著,這種狀態持續了許久。他隻想盡快遁入睡眠,而這個願望一時半刻怕是無法實現了。

朦朧中,忽覺有什麽東西自遠處而來。

某種非人之物……這也太荒唐了!他如此否定這個念頭,奈何那詭異的存在感越發強烈了。

它悄悄地拾級而上,五樓、六樓,穿過轉角平台,到了七樓,而後徐徐來到他家門口。他的耳朵仿佛能捕捉到那輕微的腳步聲。

“空穀足音”四字浮現在若槻的腦海。

那是在高中的漢文課上學的,老師吟誦詩文的獨特腔調在耳邊回響。獨居偏遠山穀,忽聞來訪者的腳步聲……這個詞表達的就是在這種場合感受到的欣喜。

然而,對此刻的若槻而言,來訪者的腳步聲無異於恐懼本身。

誰?

來幹什麽?

是那個上吊的孩子嗎?他有話要跟我說?……哥。

腳步聲停在門口。

別過來!走開!

他在心中嘶吼,卻連嘴唇都動彈不得。

過了好久好久。

保持清醒是何等難熬,他迫切地渴望逃離,哪怕換來的是一場噩夢。

最終,若槻在慢慢轉暗的意識中感覺到,房間裏好像有人正俯視著自己。

5月15日(星期三)

事發一周後,若槻收到了菰田和也的身故理賠申請材料。那日恰逢京都三大祭之一的葵祭,用紫藤花裝點的牛車走街串巷,熱鬧非凡。

申請材料被草草塞在阪上弘美初審過的文件中,想必是跟著站點今早發來的同城快件來的。

一看到那遝材料,若槻頓時火冒三丈。櫻井站長那裝傻充愣的麵孔躍然眼前,分部明明再三強調過此事牽扯重大,他為什麽沒在站點收到申請的時候立刻上報?

站長往往比較重視與自身業績直接掛鉤的新單,對保全方麵的事務卻是疏忽大意,回頭得嚴肅批評一下。

若槻翻開申請材料,先看驗屍報告。

“⑾死亡分類”這一項不出所料,勾選的是“其他及不詳”,而非“自殺”。

然而,“⑿死因”的“a:直接死因”是“頸動脈及脊柱動脈閉塞導致的急性腦貧血”,“b:a的原因”則是“縊頸”。

“⒀手段及詳情”一欄則寫著“將尼龍包裝繩係於門楣,結成直徑三十厘米的繩圈後上吊”。

若槻陷入沉思。因為他認定是菰田重德勒死了和也,再用繩子把屍體吊在了門楣上,而驗屍報告中的描述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單看這部分,便會得出“死者隻可能是上吊自殺”這一結論。

路過的葛西探頭瞄了一眼,頓時瞠目道:“喲,是那起案子的?”

“嗯,該來的還是來了。”

“怎麽搞的,我都沒聽到風聲。”

阪上弘美剛在牆邊的一排電腦前錄入完信息,捧著一遝與住院津貼有關的材料正要起身。

“阪上,過來一下。”葛西眼尖地發現了她,招手讓她過來。

“這份身故理賠申請是跟著今天早上的快遞來的?”

阪上弘美盯著那遝材料,一臉莫名。分部沒有將菰田和也的死涉嫌道德風險一事告知窗口的女職員,以免她們先入為主。

“哦,這份不是的,是今早郵寄過來的。”

郵寄,若槻確實沒考慮到這種可能性。因為通常情況下,身故理賠的申請材料都是站點職員直接上門去取的。萬一有漏填或材料不齊全的情況,便能當場發現,及時提醒。

菰田重德卻特意選擇了自己郵寄。莫非他有十足的把握,確信材料不會有任何疏漏?說不定,這並不是他第一次申請理賠。

葛西翻開材料,苦著臉盯著那份驗屍報告。

“這寫法……有點兒模棱兩可啊。”

“是啊,畢竟是‘其他及不詳’。這種情況應該會做司法解剖,可提交上來的材料裏並沒有解剖報告。”

“要不我下午去一趟府警,找上次那個刑警問問?”

“有勞了。”

外線電話響起。葛西麻利地回到自己的工位,拿起聽筒:“早上好!昭和人壽保險公司京都分部為您服務!”

若槻對照保單,仔細核查申請單。先比對筆跡是否一致,印跡則用兩腳規比對直徑和文字各個部分的長度。

筆跡如小學生一般幼稚,但完全查不出問題,日期之類的細節也沒有遺漏。

再看一並提交上來的戶籍謄本,原籍為W縣的K町,戶主是……

許是若槻臉上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葛西剛打完電話便說著“怎麽了?”湊了過來。

“死者菰田和也是菰田幸子帶去的拖油瓶,生父不詳。菰田重德是兩年前跟幸子結的婚,原來姓小阪。”

葛西點了點頭,麵色凝重。在受害者為兒童的謀殺騙保案中,再婚夫婦中的一方殺害另一方帶來的孩子,即“繼子女”的情況最為常見。

“上次我在係統裏查過菰田重德、幸子、和也這三個名字,但什麽都沒查到。保險起見,我再用小阪重德查查看。”

葛西記下菰田重德的出生日期,邁著與體形極不相符的輕盈腳步來到電腦前坐下來,開始敲擊鍵盤。

此時此刻,若槻的辦公桌上隻有和身故理賠有關的文件。趁著這會兒還不忙……若槻心念一動,翻開一本厚重的法醫專著,那是問昭和人壽的專屬社醫鈴木大夫借來的。

他向來是看到這種書就頭疼,可今天不得不看。

翻開書頁,叫人毛骨悚然的照片躍入眼簾,那是一具看著像溺死的屍體。拿著過戶申請單走來的川端智子一看到那照片便往後一縮。若槻連忙翻過那頁光滑的銅版紙,誰知翻來翻去,盡是些觸目驚心的照片,他隻得用眼角餘光逐一掃視條目。

有了。“縊死”,歸在“窒息死亡”裏。這部分也有各種吊死者的照片。繼續往後翻,還找到了“絞頸”這一條目。

若槻越看越憂心。他逐漸意識到,要證明這是一起謀殺案可能很難,出具驗屍報告的醫生恐怕也遇到了同樣的難題。

據說偽裝成自殺的謀殺往往是先把人勒死,再將屍體吊起來。可若事實真是如此,又有很多地方解釋不通。

首先,如果一個人是被勒死的,那麽他的麵部會在靜脈淤血的作用下鼓脹起來,呈紅紫色。但若槻看得清清楚楚,菰田和也麵色慘白,這正是上吊致死的特征。

其次,如果屍體正下方有尿失禁的痕跡,那十有八九是自殺。如果痕跡出現在遠離屍體的地方,則謀殺的嫌疑更大。菰田和也正下方的榻榻米確實是濕的,那一場景還曆曆在目。

再者,是繩索壓迫脖頸形成的“索溝”有所不同。上吊的屍體往往隻會在頸部的前半部分形成較深的索溝,而且印痕到正後方就斷了。被勒死的人則不然,索溝繞脖一周以上,深度也均勻。

然而,驗屍報告並未提及這些明顯的特征。這是不是說明,菰田和也身上的索溝也符合上吊的特征?

說不定……那家夥的精明狡猾遠超我們的想象。

回過神來才發現,剛才還坐在電腦前的葛西已經回到了工位,還打起了電話。電話那頭貌似是其他分部的人,他的表情比之前嚴峻了幾分。“這樣啊……”若槻甚至從他附和的聲音裏讀出了某種無形的怒意。

“若槻主任,那家夥有前科啊!”葛西啪嚓一聲撂下聽筒,聲如虎嘯,“我查小阪重德這個名字,果然查到了一份已經退保的單子。他居然是斷指族的餘孽!”

“斷指族?”

“你沒聽過?那是一群為了騙取傷殘津貼,不惜砍斷自己手指的狠人,當年可是鬧得沸沸揚揚的。”

若槻想起來了。菰田重德回家後也沒有摘下左手的勞保手套,原來那是為了遮住缺損的手指。

傷殘附加險是人壽保險附帶的一種特殊條款。若因意外造成了特定的傷殘,就能按一定比例領取主險約定的保險賠款,作為傷殘津貼。

葛西告訴若槻,十多年前,某地的工地接連出現工人申領傷殘津貼的情況,而且是清一色的“作業期間意外斷指”。

當時,大多數人壽保險公司的規定是斷指隻賠保額的百分之十。但拇指例外,賠百分之二十。這便導致了一種極其詭異的現象,當時“事故”造成的斷指基本都是左手的拇指。

“可……就為了那麽一點兒傷殘津貼,多劃不來啊?”若槻聽得半信半疑。

“這當然不是全部。首先,他們會假裝工人是上班期間受的傷,於是就能按工傷申領誤工津貼了,這可不是小數目。要是還投了簡易保險的傷病津貼、農業合作社的殘障互助基金什麽的,也能一並詐領。這都不是一石二鳥了,而是一石三鳥、四鳥,全部加起來,搞不好能有個四五百萬日元。”

“話是這麽說,可……不會很疼嗎?”

“當然疼了,可人被逼急了,就是無所不用其極的,”葛西講解起了具體的斷指方法,“有幾種方法可以緩解下手那一刻的疼痛。最好的法子當然是正規的麻醉,但沒有醫生或護士從旁協助是搞不定的。藝妓自古以來就有為心上人斷指明誌的傳統,這你知道的吧?”

若槻聞所未聞,隻得搖頭。

“你不知道啊?聽說她們都是先用風箏線緊緊勒住手指的根部,讓血液不再流動,等手指麻木了再一鼓作氣切下來,據說黑幫現在還在用這個法子呢。用冰或幹冰比這稍微靠譜一點兒,不過斷指族那群人多用的是噴霧。”

“噴霧?”

“見過運動過後用來冷卻肌肉的那種噴霧沒有?他們會對著手指噴,而且是對著一根手指噴完一整罐。一下噴這麽多,手指就全麻了。到時候再把尖頭菜刀、柴刀什麽的按上去,壓上全身的體重,就跟切魚頭差不多了。”

“”……

“當然,神經的麻木隻是暫時的。要不了多久,就是排山倒海的疼痛。聽說當天晚上會疼得滿地打滾兒,那感覺就像是斷麵的神經炸開了一樣。得養上好一陣子,還得夜夜忍受所謂的幻肢痛……”

“呃,快別說了。”光聽都覺得惡心,若槻連忙讓葛西打住。

這又是若槻無法理解的一種人。為了錢切斷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這和餓了就吃自己觸手的章魚有什麽區別?

若槻心想,幹得出這種事情的人,絕不會把別人的性命當回事。

在審核身故理賠申請時,如遇投保不滿一年的“早亡”或高額理賠,則需提交總部處理,其他申請可由分部判斷是否批準。

然而,在與總部的理賠課協商後,菰田和也的相關材料被破例送往總部審核,由昭和保險服務公司介入調查。這是昭和人壽的全資子公司,與三善所屬的那家公司性質迥異,隻開展純粹的調查。當然,這也意味著要等上一段時間才能有最終結果。

若槻和櫻井站長跑了好幾趟京都府警,卻沒能見到鬆井警官。

替鬆井警官接待他們的刑警個個態度冷淡,表示無法將調查進展透露給私企。關於菰田和也之死有沒有可能發展成刑事案件,他們也是全程打官腔,似是怕被抓到把柄。警方與檢方不明確表態,保險公司便不能擅自做決定。若槻自是心急如焚。

更愁人的是,在京都分部收到理賠申請材料大約一周後,菰田重德開始頻頻來電催問“什麽時候才能給答複”。

他仍是甕聲甕氣,吐字不清,不像其他來投訴的客戶那樣扯著嗓子大吼大叫。然而,菰田的來電還是給若槻等人造成了相當大的壓力。雖然領導們沒跟女職員透露過什麽,但她們大概是從若槻與葛西接完電話之後跟內務次長溝通的神情中瞧出了異樣,也對菰田重德的來電表現得分外緊張。

5月29日(星期三)

離入梅還有一陣子,這天卻是一早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辦公樓的空調明明調到了除濕模式,可空氣還是帶著幾分黏膩,脂粉味似的氣味也比平時更濃了。

進藤美幸從窗口櫃台走向若槻。若槻在抬頭看到她神情的刹那,不祥的預感洶湧而來。他的目光迅速掃過櫃台,隻見四位客人坐在那裏。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位身著和服便裝、剃著光頭的中年男子,接待他的阪上弘美正對照著宣傳冊為他講解著什麽。

邊上是位身材嬌小的老婦人,隔著櫃台,隻能看到她肩膀以上的部分。穿著米色罩衣的青年,看著像小建築公司的工人。還有一位中年婦女,看著像四十多歲的主婦。

這三位都靜靜坐著,周身並無殺氣。

“若槻主任,那位客人想谘詢一下菰田和也的理賠申請進度。”進藤美幸的神色很是詭異。她平時負責管理從銀行賬戶自動扣收的保費,有空時也經常在窗口接待來客。明明沒客人吼她,她怎會如此緊張?

“哪位?”

“四號窗口的那位。”進藤美幸把手伸到客人看不見的位置,指了指坐在櫃台盡頭的客人。

若槻拿起一張名片,站了起來。遠遠望去,那就是個隨處可見的中年婦女,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她肯定是菰田幸子。他換上職業性的微笑,一步步邁向櫃台。

強烈的臭味撲向若槻的鼻腔,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笑容僵硬了不少。那是香水味,而且還帶著動物性的膻臭,疑似麝香。他心想,在屋裏彌漫許久的詭異脂粉味,原來是從她身上來的?

若槻切身體會到,香水味淡了才好聞,太濃便是純粹的惡臭。櫃台前的中年婦女便是滿身惡臭,讓人懷疑她是不是往身上澆了一整瓶香水。若槻覺得,自己終於窺探到了黑屋異味之謎的部分謎底。

“讓您久等了。敝姓若槻,主管保全業務。”他一邊遞名片,一邊迅速觀察對方的臉。

不知不覺中,他便養成了習慣,在街頭巷尾看到了中年婦女,也會在心裏品評一番,一如評定高中生球員的職棒星探。每個分部都至少有一位因業績卓越而聲名遠播的銷售代表,收入遠超分部總經理。而她們都會給人留下開朗與堅韌的印象,無一例外。

從這個角度看,眼前的這位就差遠了。她給人的整體印象顯得格外笨重而陰沉,頂著一張肥胖的羊腮臉,而且前額發際線形似富士山,將下半張臉襯托得更加肥大。眼睛細得好似刻刀劃出的口子,而且全無神采,直叫人聯想到古墓中的土俑。

且不論那身熏人的香水味,她的儀容也讓人難以恭維。頭發像是出門前隨便梳了兩下,蓬亂不堪。天氣如此悶熱,她卻穿著淺紅色的針織連衣裙,袖子遮到手腕,密不透風。

“和也的壽險賠款……怎麽還沒下來啊?”

咦?一聽到那嘰嘰咕咕的說話聲,若槻頓覺耳熟。

“恕我冒昧,請問您可是菰田幸子女士?”

“是啊。”

“您有沒有攜帶可以證明身份的證件?”

對方默默打開手提包,取出國民健康保險證,好一個有備而來。確認名字是菰田幸子後,若槻交還了證件。

“事出突然,望您節哀順變。理賠的相關材料已經送去公司總部審核了,還請您再耐心等待一段時間。”

“怎麽要審這麽久啊?”

“因為有些問題還有待確認……”

“還要確認什麽啊?”

“是這樣的,因為提交上來的死亡證明上寫的死因不是自殺,而是不詳,所以我們需要找警方核實情況。”

“那就趕緊去啊。”

“我們找警方詢問過不止一次了,可就是問不出一個定論……”若槻早已打定主意,將責任推卸給警方。

“你這是什麽話,明明都親眼看見了!”

若槻心頭一凜。因為幸子的聲音驟然尖厲起來,與方才判若兩人。

“和也的屍體不就是你發現的嗎?”菰田幸子越發咄咄逼人,若槻不禁心生畏縮,難道她剛才看到名片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

“呃……那天去府上的確實是我,可光憑我的一麵之詞……”

“錢要再下不來,我們就走投無路了啊,”菰田幸子語氣一轉,苦苦哀求起來,“得給孩子辦葬禮,還有很多地方等著錢用呢!”

若槻清了清嗓子,捂住鼻孔。菰田幸子的香水味已經熏得他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回過神來才發現,坐在櫃台前的客人隻剩下了她一個。若槻甚至覺得,其他客人搞不好也是受不了這股氣味,這才匆匆離去。

“非常抱歉,我會敦促總部,盡快給您一個答複。”

遇到這種情況,最忌諱中途打斷,必須先讓人家說個痛快,若槻隻得耐著性子聽菰田幸子訴苦。

菰田幸子從手提包裏掏出手帕,翻來覆去擦眼睛。也許她是真的很傷心,但若槻似乎沒看到眼淚流出來。

她一邊說話,一邊用右手拿著手帕擦拭眼角。後來,她大概是想換一隻手拿手帕,抬起左手時卻扯到了衣袖,露出了一直被遮住的手腕內側。

若槻倒吸一口氣。菰田幸子急忙整理衣袖,仿佛注意到了自己的疏忽,奈何為時已晚。

她的手腕上分明有幾道平行的疤痕,像是用刀割出來的。每道傷口都很大,形成了隆起的白色筋線,足見當時傷得相當之深。

就在這時,若槻想起來了。想起了自己為何會覺得菰田幸子的聲音聽著耳熟。因為他確實在電話裏聽到過她的聲音。聲音的主人,正是4月初打電話來分部,詢問“自殺賠不賠”的那個女人。

[1] 三億日元騙保殺人案指1974年發生於日本大分縣別府市的騙保殺人案,凶手荒木虎美為騙取保險賠償金,製造車禍殺害了妻子和兩個繼女。荒木虎美的姓氏首字母為A,這裏用A來指代他。

[2] 風險初篩即第一輪審核,是由銷售代表進行的篩查。銷售代表通過與客戶麵談,觀察對方的言行舉止與健康狀況,了解其職業、投保目的、收入等信息,從而規避一些基本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