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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9日(星期五)

出了JR線山科站,再往山邊走一段,便是那家醫院。

龜岡站長菅沼駕駛的本田裏程停在了醫院正門口。若槻下了車,打量那座四層樓高的醫院。

白壁蒙塵發黑,頗顯陰森,門口周圍也破敗得很,不見花壇綠植之類的東西。繞到側麵,隻見混凝土圍牆和樓房之間留有三十厘米左右的空隙,裏頭堆滿了破爛自行車、空罐、塑料瓶之類的垃圾。若槻即便沒有任何成見,怕是也不願意住進這樣一家醫院。

“久等了,走吧?”菅沼將車停進停車場,晃著矮胖的身子快步走來。

進樓之後,若槻對這家醫院的印象也沒有絲毫改觀。這樓的采光本就不好,再加上照明不足,搞得大堂昏黃一片,仿佛天還沒亮的樣子。抬頭望去,日光燈近一半沒開。

大堂內擺著三排破舊的黑色沙發,坐在上麵的盡是些無所事事的老人。離午休明明還有一段時間,掛號窗口卻已經拉上了簾子。

內科病區在四樓,三部電梯都停在上層一動不動,全無要下來的跡象。無奈之下,兩人隻能改走樓梯。

“我上次來的時候,都沒在病房見著人。”菅沼艱難地爬著狹窄的樓梯,氣喘籲籲道。

腳步聲和說話聲在封閉而空曠的樓梯間回**。台階上的油氈被磨得精光,防滑膠條都不見了,稍不留神便會腳底打滑。

“於是我就拐彎抹角地找同病房的病人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他每天白天都會去車站跟前的店打小鋼珠。”

“常有的事。”

沒毛病的人長期住院,難免會閑得沒事幹,就白天偷偷溜出去。可他們又不敢跑太遠,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彈珠店。

“我本想改天再來,正要走呢,卻跟他撞了個正著。他雙手捧著一大堆東西,有瓶裝的威士忌、蟹肉罐頭什麽的。一看到我,他便露出一副大事不妙的表情,找的借口還挺有意思的,說是不得不出去辦點兒事,至於威士忌,是別人托他帶的……”

“小日子過得不錯啊!”

其實在與人壽保險有關的種種犯罪中,“騙取住院津貼”對保險公司的收益影響最大。隻是這種詐騙不如謀殺騙保那麽駭人聽聞,所以不太有媒體報道。

如果壽險保單附加了住院險,那麽每住院一天,最高能領取一萬日元的津貼。要是手握好幾家保險公司的保單,每天便有數萬日元進賬,比大多數正經工作都劃得來,所以企圖通過裝病騙取住院津貼的人可謂前赴後繼,絡繹不絕。

最常用的幌子是頸椎挫傷,俗稱揮鞭傷。因為醫生也很難對症狀做出客觀的診斷,當事人喊痛便能蒙混過關。不過,若槻他們即將拜訪的出租車司機角藤有著更為複雜的背景。

“不過話說回來,醫院真跟他是一夥兒的?”菅沼一臉的難以置信。

“這是家出了名的道德風險醫院。”樓梯間並無旁人,就是回聲太明顯了。若槻生怕被人聽見,便壓低嗓門兒回答。

道德風險是壽險行業的專用術語,指人的性格與心理帶來的風險。被打上這個標簽,就意味著與違法犯罪有了牽扯。京都市內有不少參與騙保等犯罪行為的道德風險醫院,光若槻知道的就有四家。

醫院名下往往有房地產等巨額資產,本就容易被黑幫盯上。再加上醫院普遍好麵子,逮著一起輕微的醫療事故加以威脅,便能相對輕鬆地要到錢財。

暴力團新法實施後,明目張膽的敲詐勒索確實有所減少。但近年來,財政困難的醫院比比皆是,黑幫能利用的“抓手”反而越來越多了。

醫院的院長是醫學方麵的專家,但對經營管理一竅不通。而且他們往往聽慣了旁人的阿諛奉承,沒經曆過社會的毒打。

黑幫豈會放過如此天真的院長。最開始,他們會裝成正經的實業家與之接觸,逐漸博取信任,然後在醫院經營方麵幫忙出謀劃策。最典型的套路,就是在院長抱怨醫院財政困難的時候雪中送炭,介紹一位號稱曾將多家醫院帶回正軌的“經營顧問”給他認識。

這種人一旦進入醫院,就會迅速掌握醫院的財政大權。要不了多久,他就會逼迫院方抵押土地和昂貴的醫療器械,貸款給毫不相幹的公司,將醫院吃幹抹淨。亂開票據、走向破產便是這種醫院的結局。

部分醫院則以半死不活的狀態被保留下來,也許是想等房地產市場複蘇,久而久之,便成了不折不扣的騙保溫床。

“您好啊,角藤先生。身體還好吧?”菅沼走進一間多人病房,對盤腿坐在最靠裏的病**抽煙的人打了聲招呼。

那人回過頭來。“好無聊的家夥”就是若槻對他的第一印象,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地方能勾起旁人的興趣。

蓬亂的頭發生得格外濃密,幾乎看不到額頭。吊起的小眼看起來斤斤計較,卻與想象力無緣。麵色呈不健康的黑紫色,顴骨突出。簡而言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那都是個頂著無聊麵孔、過著無聊人生的家夥。

“這位是我們分部的若槻主任。”

聽到菅沼的介紹,角藤將煙頭掐滅在用作煙灰缸的軟飲空罐中。他口鼻處冒著煙,吊兒郎當地眯起眼睛說道:“他算哪根蔥?不是讓你帶分部一把手來嗎?”

看來越是無聊的人,就越是喜歡擺架子。

“因為若槻主任就是負責理賠工作的。”菅沼向若槻那邊擺了擺手,試圖轉移火力。

“哦,行,你是負責人?”那人在**轉過身來瞪著若槻,“那我問你,申請交上去那麽久,錢還沒到賬,這算怎麽回事?簽合同的時候點頭哈腰,要付錢了就翻臉不認人了?你是負責這塊的吧?今天必須給我一個說法!是不是你故意攔著不給啊?”

若槻跟這種人打了一年多的交道,自然而然練就了一雙分辨對方是否真的危險的火眼金睛。他早已看出,這個角藤不是什麽厲害角色。和前些天帶著小老板矢田部殺來分部的那個人相比,角藤的氣勢可差遠了,肯定是個隻會嚷嚷而沒什麽真本事的膽小鬼。

角藤漫長的住院史始於一起追尾事故。他駕駛的出租車被人撞了,害他受了揮鞭傷。若槻認為,那一次恐怕是確有其事。因為交通事故證明顯示,出租車尾部嚴重受損。就是這一次讓他嚐到了甜頭,難以忘懷,以至於漸漸淪為慣犯。

“總部那邊正在審核您的申請。”

“審核來審核去的,到底要我等多久啊?啊?休想糊弄我!”

“關於這次的申請,我還有幾個問題要問您。”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有什麽好問的……”

“首先,您為什麽住進這家醫院呢?”

“幹嗎?住這兒犯法啊?”

“您家在龜岡市吧?龜岡明明在京都的西郊,這家醫院卻在京都市最東邊的山科區,您怎麽就偏偏挑了這兒呢?”

“這……因為我聽人說這家醫院好啊。”虛張聲勢的角藤頓時氣焰大減。

“這家醫院好啊……”若槻環視布滿汙漬的病房牆壁,“可我聽說您當時是胃潰瘍犯了,痛得受不了了才住院的,不是嗎?而且還是自己開車來的。照理說,這種情況不該去離家更近的醫院嗎?”

“你到底想說什麽?這……去哪家醫院還不是我說了算啊!”

若槻掏出包裏的住院證明複印件,裝模作樣地審讀一番。

“您住院以後,病名也是一改再改。起初是胃潰瘍,住著住著又出現了肝功能障礙,現在又變成糖尿病了?哦……”

“那又怎麽樣?就是後來查出來的唄。”

“這樣啊。不過話說回來,單次住院的賠付上限是一百二十天,而您每次改病名,都剛好卡在住滿一百二十天的時間點上……”

“臭、臭小子……老虎不發威,你當老子是病貓呢!”角藤再次嚐試恫嚇若槻,聲音卻不爭氣地發起了顫。大概他原以為保險公司的人都很好對付,此刻卻突然發現自己的處境岌岌可危,頓時就慌了神。

“你、你要有意見,就去問醫院啊!診斷書可都是醫院開的……”

若槻從包裏取出文件和圓珠筆。

“可否請您在這裏簽個名?”

“這是什麽東西?”

“退保申請。”

“退保?什麽意思?”

“我們無法支付住院津貼給您,但會退還您迄今為止交納的保費,保單就此作廢。至於已經支付的住院津貼,我們也不要求您返還。”

“你……你個臭小子,你敢!”角藤的嘴唇瑟瑟發抖,咆哮著甩開那份申請和圓珠筆。圓珠筆一路滾去病房的角落。

“你、你當我是誰啊?等著被發配吧!你當我不敢殺去你們總部投訴啊?你這麽個小年輕,我一根手指頭就能摁死!”

“您先別激動,好好考慮一下吧。今天我們就先告辭了。”

若槻撿起地上的文件,放在**,隨即轉身走出病房。他最後瞥了角藤一眼,隻見那張黑紫色的臉已是血色全無。

“若槻主任,這樣行不行啊?”菅沼在樓梯口追上來問道。

“唉,就不能真把我發配去別處嗎?”若槻伸著懶腰嘟囔道。

“啊?”

“要是我真像他說的那樣被調走了,那才是撞大運呢!”

“呃,我不是問這個……他剛才發了那麽大的火,事情會不會鬧大啊?”

“放心,退保是總部拍的板。我們今天不過是來通知他一聲罷了。”

“可他要是死活不肯簽字呢?”

“他要實在不簽,那就要打官司了。”

“打得贏嗎?”

“恐怕很難,因為我們必須證明醫院也插了一腳。醫師協會絕對不會承認道德風險醫院的存在。還是得想辦法讓他同意退保。”

“話是這麽說,可怎麽才能讓他退啊?”

“我們已經完成任務了。總部找了對付這種無賴的專家,剩下的就讓專家出馬吧。”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坐頭班新幹線來到分部的專家個子很矮,可能還不到一米七。遞來的名片上隻有“保險數據服務有限公司三善茂”寥寥數字。

葛西、若槻與主管分部行政工作的內務次長木穀出麵接待了他。三善說了句“您好啊,葛西先生”,葛西也微笑著點頭示意。看來是老相識了。

一行人來到會客室後,若槻遞上關於角藤的資料,敘述事情的來龍去脈,同時細細觀察這個姓三善的人。

年紀四十出頭。眉毛極淡,消瘦的臉頰上刻有一道縱紋,深凹的眼睛幾乎一眨不眨。頭發剃得很短,能看到深處的頭皮。皮膚曬得黝黑,顯得很健康,乍看像跑銷售的。

然而若槻能感覺到,他盡管穿著樸素的西裝,表現得彬彬有禮,身上卻散發著某種常人所沒有的精氣。而且他的氣場更偏陰狠,不似運動健將那樣積極陽光。

“知道了。”看完資料,三善點了點頭。

低沉的嗓音與體格並不相符,混雜其中的金屬泛音分外刺耳。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寂聲[1]”?

起初,若槻甚至懷疑那是不是喉癌的早期症狀,因為他剛審核過喉癌病人的住院證明。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那是天天扯著嗓子恫嚇他人的人所特有的嗓音。

“兩三天應該足夠了。”

“那就拜托了。”

眾人齊齊起立。木穀帶頭鞠躬,其他人有樣學樣。

“不過您也真夠辛苦的啊,”葛西在送三善去電梯口的路上說道,“後麵是不是還排了別的活兒啊?”

“是啊,等這邊搞定了,還得跑一趟九州的小倉。那是另一家壽險公司的委托。”

三善的身影消失後,若槻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解脫。比起大吼大叫的角藤,正常說話的三善反而更加令人生畏。葛西戳了戳若槻的身側:“是不是覺得他的氣場很強大呀?”

“是啊,確實跟普通人不太一樣。”

“聽說人家當年真在道上混過,”他用食指在臉頰上一劃,暗指三善的那道疤,“據說他原本是收債的,手段狠著呢,但結婚以後就洗手不幹了。就在他為找不到正經差事發愁的時候,他們公司的老板看中了他的特長,把人撿了回去。”

“特長?”

“他懂得軟硬兼施,會視情況采取強硬或懷柔的態度,達到讓人退保的目的。有時是抓住對方的弱點糾纏不放,有時則幹脆劈裏啪啦一通吼,嚇得人家瑟瑟發抖,當場退保。聽說他在這方麵是一等一的專家。不過我是不太讚成請這種人的,就算投保人不是什麽好東西,就算要多花點兒時間,也應該以理服人,而且走正道往往能收獲比較理想的結果。”

“不過找這種人對付角藤這樣的家夥……也算是以毒攻毒吧,不也挺好的嗎?”若槻受夠了低三下四哄著那群寄生蟲的日子,倒是有些歡迎這種強硬的對策。

葛西愁眉苦臉道:“如果一切順利,用這招確實省事。可一旦出了什麽岔子,那就騎虎難下了。唉,希望這次能圓滿解決吧。”

事實證明,葛西的擔心不過是杞人憂天。

當天傍晚,分部窗口結束營業後,三善再次現身。

分部總經理正在另一層樓給站長們開動員會,木穀與葛西也去了。主管保全業務的領導就隻剩下了若槻一個。

“您好,我今天早上來過的……您是若槻先生吧?”

“他們剛好都不在,有什麽問題嗎?”若槻還記得葛西早上說過的話,見三善突然來訪,他便擔心退保交涉出了什麽問題。

“哦,我就是來送這個的。”三善從黑色公文箱裏取出一份退保申請。若槻看著那份文件,整個人都蒙了。角藤確實在上麵簽了名,蓋了章。

“這麽快……他居然答應了?”

“讓他答應就是了……不難對付。”

“太感謝了,您幫了我們的大忙。”

若槻注意到,三善的公文箱蓋內側貼著一張塑封的照片。照片裏有位三十五六歲的女士,身材微胖,但長得很是討喜。她懷裏抱著個同樣胖嘟嘟的小姑娘,約兩三歲。照片是抓拍的,大人笑著湊在孩子耳邊說話,大概是讓她看鏡頭。孩子許是困了,半張著嘴,眼睛幾乎閉著。

“這兩位是您家裏人呀?”

被若槻這麽一問,三善頭一次咧嘴笑,簡短回了一句“是我老婆和閨女”。

若槻目送三善像來時一樣悄然離去,直到電梯門完全合上。

回到工位後,若槻舒舒服服往椅背上一靠,給總部打了個電話。對接人還沒下班,他便匯報了退保手續辦妥一事。打完電話,他哼著小曲將相關資料插進活頁夾,塞進帶鎖的辦公桌抽屜。銷售會議似乎還沒開完,內務次長和葛西遲遲不見人影。

若槻起身走去洗手間,目光無意中掃到鏡子,卻見半張臉上貼著自己從未見過的扭曲笑容。若槻看著笑容緩緩退去,最終消失不見,他按了好幾下泵頭,弄了一手黏糊糊的綠色皂液,反複搓洗雙手。

5月7日(星期二)

長假後第一天上班,一早便忙得暈頭轉向,浮躁的情緒在分部上下彌漫。

十點剛過,稅務局的調查員來到辦事窗口,出示了裹著塑料套的證件,要求查詢客戶的保單明細。

窗口給出的回複是,保單明細涉及客戶隱私,需要有正式的問詢函。對方卻拒不讓步,堅稱其他地方都是一亮證件就給看的,態度傲慢得簡直不像是公務員。

保險公司每天都會接到大量來自稅務局、福利事務所等部門的查詢要求。原則上,沒有當事人的申請或政府部門出具的正式問詢函,就無法提供相關信息。

調查員漸漸抬高嗓門兒,但保險公司見慣了這種場麵。一番口角之後,調查員繃著臉、跺著腳打道回府。

緊接著,木穀內務次長、葛西與若槻又接待了自東京來訪的昭和人壽顧問律師。有一起與保險賠款有關的訴訟將在明天於京都地方法院舉行首輪庭辯,所以律師要與他們提前磋商一下。那是一場繼承人之間的骨肉之爭,昭和人壽也被卷了進去。

話雖如此,首輪庭辯不過是確定一下後續日程而已,不會進行實質性的審理。與若槻年紀相仿的律師頂著長長的劉海,心態與遊客並無不同。除了喝茶閑聊,他一直在打聽名勝古跡的遊覽路線,還認真做著筆記。

午休過後現身窗口的第一位客人一看就不是東方人。他頭發又黑又卷,皮膚卻很蒼白,把若槻嚇了一跳。雖說京都有不少外國遊客,但他們絕不會出現在保險公司的櫃台前。

接待他的柳葉有香是大專英語係畢業的,現在也在英語培訓班上課。誰知沒交流幾句,她便來找若槻救火了。

若槻帶著些許疑惑在櫃台前落座。對方看著二十出頭,國籍不詳。

他一開口就用英語問外國人能不能投保,一副火燒眉毛的樣子。

若槻搜索著腦子裏的應試英語回答,投保人不一定要有日本國籍,但原則上必須是日本的居民。對方又問投保時需不需要做檢查,若槻解釋道,這取決於險種與保額,有些需要找醫生體檢,有些則隻需要在表單上填寫健康狀況。對方又問了一遍需不需要檢查,若槻問他指的是哪種類型的檢查,他卻沒有明確回答。

過了一會兒,那人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來:“要不要驗血?”

若槻強顏歡笑,以掩飾內心的慌張。免責條款的英文是Escape?Clause,可“某種情況是免責的”又該怎麽說呢?

若槻字斟句酌地說明,投保不用驗血,但投保人投保時如果患有疾病,就需要告知保險公司。如果身故後查出投保人當初違反了告知義務,就無法得到理賠。

見對方似乎被說服了,若槻鬆了一口氣。他目送那人進了電梯,看著電梯門慢慢關上。

在現實生活中,艾滋病已逐漸變成一種不太致命的疾病。聽說美國那邊有意向允許HIV抗體檢測呈陽性的人投保。然而,日本恐怕還需要許多年才能走到那一步。

回工位時,隻見葛西放下聽筒,麵露難色。見若槻回來了,他便招了招手。

“若槻主任,有人點名找你呢。”葛西將打印出來的保單明細和一張潦草的字條遞了過來,若槻卻是一頭霧水。保單共有三份。

一份是保額三千萬日元的終身壽險保單,附加定期壽險。投保人為菰田幸子,被保險人為菰田幸子,受益人則是菰田重德。另一份同樣是附加定期壽險的保額三千萬日元終身壽險保單,被保險人是菰田重德。還有一份保額五百萬日元的兒童教育基金保險保單,被保險人名叫菰田和也。

“電話就是這個菰田重德打來的,你認識嗎?”

“不認識啊,聽也沒聽過。”

若槻養成了一個習慣,接到投訴時先看對方的年齡。這個人四十五歲。根據他的經驗,三十出頭的人最危險,但這人也才四十多,不能放鬆警惕。地址在嵐山附近,應該算高檔住宅區。若槻在記憶中翻箱倒櫃,卻是一無所獲。

“哦,那是怎麽回事?反正人家特地打電話來,讓若槻主任去一趟。”

“是關於什麽的投訴啊?”

“那人說話嘰裏咕嚕的,我都沒聽清楚,像是在抱怨上門收錢的銷售代表態度不好。”

“對方特別生氣?”

“那倒也沒有……”葛西歪頭思索片刻,“照理說,這種事派站長出麵也就夠了。可對方既然點了名,還是麻煩你趕緊跑一趟吧。”

“好,我這就去。”

待在分部也不過是對付一茬茬棘手的客戶。如果不是什麽很嚴重的投訴,若槻巴不得出去走走。

那戶人家的收款工作歸太秦站管。若槻本想先打電話聯係一下站長,卻得知站長不在辦公室。反正聽著也不像什麽大問題,心想自己去得了。他翻閱住宅地圖,找到了那戶人家的位置,將那一頁複印下來。

外麵舒爽宜人,好一個晴朗的五月天。

昭和人壽保險公司京都分部位於昭和人壽京都第一大樓的八層。這棟樓在四條烏丸的路口以北。就算壽險公司自己有辦公樓,分部或銷售站點往往也會被安排在高層,租金收入較高的底層則出租給其他商戶。

明媚的陽光落在樸素的深棕色牆麵上。透過半透明的窗戶,可以隱約看到一排排日光燈。

若槻在附近的昭和人壽專用點心店買了一盒糕點用作見麵禮。糕點盒的尺寸取決於投訴的內容,這回買最小的應該足夠了。阪急電車坐一站路,到四條大宮換乘京福電鐵的嵐山線。

京都的有軌電車在十多年前就停運了,理由是有礙交通。但有部分軌道設在普通馬路上的京福電鐵和叡山電鐵至今仍是市民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

還記得剛上大學時,若槻得知京福的“福”指的是福井,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為京都並沒有通往福井縣的線路。放暑假時去福井遊玩,才發現那邊也有京福電鐵,疑問就此解開。據說京福電鐵的夙願,就是將目前在京都和福井分別運營的線路串聯起來。

僅有一節車廂的陳舊電車從寬闊的大馬路鑽進小巷似的地方,擦著民宅的房簷和樹籬行進。不知為何,隨著目的地的臨近,若槻心中滋生出一種莫名的不安。

三條口、山之內、蠶之社……一連駛過好幾個極具京都風範的站名。駛過因影視基地聞名的太秦,便是嵐山本線與北野線的分界站點帷子之辻站。聽到廣播報出的站名時,一種極其不祥的感覺向若槻襲來。

為什麽?他看著站牌思索片刻,這才意識到是“帷子”二字讓他聯想到了死人穿的白壽衣“經帷子”。這和把天花板上的木紋錯當成鬼是一個道理,情緒不穩定的時候,人就很容易胡思亂想。但他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神經質,葛西不是都說了,這應該不是什麽很嚴重的投訴啊?

終點站嵐山站之前的一站,是設在JR山陰本線嵯峨站邊上的嵯峨站前站。好一個低三下四的站名。從車站步行約十分鍾,便是投訴者菰田的住處。

這一帶似乎自古以來就是富人的聚集地,走在路上,時不時可以透過古色古香的竹柵欄看到閃閃發亮的沃爾沃與奔馳。若槻一手拿著住宅地圖,沿大彎道走過一戶圍著氣派樹籬的人家。就在這時,一棟乍看幾近朽壞的黑屋映入眼簾。

不知為何,若槻的心髒在那一刻咯噔一跳。

看位置,應該就是這兒。房屋本身看起來很是破舊,但占地麵積相當大,好幾隻小狗的叫聲從黑色木板圍欄後的院子裏傳來。

隻有院門看著像近期重建的,但做工用料很是廉價,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一看銘牌,上麵確實寫著“菰田”二字,錯不了。

深呼吸後,若槻按下了門禁對講機的開關。等了一會兒,卻無人應答。於是他又按了一下,問了句“有人在嗎”,可回答他的依然隻有小狗的叫聲。

忽然,若槻感到身後有一道目光,轉身望去,隻見街對麵那棟房子的門口有個中年婦女正在窺探這邊的情形,看著像那家的主婦。若槻行了注目禮,對方卻慌忙往後躲。若槻正要上前幾步,她竟啪的一聲關上了門,打聽菰田家的計劃就這麽落空了。

房子的外觀本已令他感到隱隱不快,對門主婦的態度又如此可疑,這令若槻產生了一種印象:菰田家被街坊四鄰孤立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葛西是讓他趕緊跑一趟沒錯,但他忘了問一句跟對方是怎麽約的。對了,葛西不是說菰田說話口齒不清,聽不太清楚嗎?搞不好是哪裏聽錯了,生出了誤會。

算了,人都不在家,還能怎麽辦呢?換作平時,若槻會想辦法在當天與人見一麵,但今天是個例外,他產生了一種“想盡快離開這裏”的衝動。

記憶突兀地湧現,他想起自己在很久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感覺。

應該是剛上初中那會兒。不是4月,就是5月。

那天,他去新交的朋友家玩球,就是你投我接的遊戲。起初還老老實實投直球,投著投著便膩了,爭相投起了曲線球。當然,他們投出的球也轉不了多大的彎。誰知後來有一個球被小夥伴的手指尖掛了一下,砸在若槻的手套上,彈向遠處。

若槻沿著平緩的坡道,追著那顆跳來跳去的球。走著走著,便來到了一條冷清而詭異的小巷。左邊是倉庫,右邊是朽爛大半的破房,再往前走三十米左右便是死胡同,盡頭處是木架和波紋塑料板搭的圍欄。圍欄後麵應該是私營鐵路的軌道,他來時坐的就是這條線路的車。

說來也怪,鐵軌另一邊的樓房之間,好像也有跟這邊差不多寬的空隙,搞不好那頭也是跟這邊一樣的死胡同。球停在了小巷中段的電線杆下。若槻想過去撿球,誰知才剛邁出一步,寒意便席卷了他的脊背。

不知不覺中,他的目光已被空無一物的小巷盡頭牢牢吸引。他感覺那塊廉價的波紋塑料板後麵好像有什麽活物。那感覺詭異極了,後頸的汗毛幾乎根根倒豎。

他輕輕伸出手去,撿起地上的球,一溜煙地逃走了。因為他有種莫名的直覺,在那裏久留準沒好事。他感覺自己一來一回花了很久的時間,實際卻不過三十多秒。

後來跟小夥伴一打聽,才知道小巷裏原本有一處道口,但被封閉了,原因不明。據說是之前那裏年年都出事,搞得自治會與鐵路公司頭疼不已。最終雙方經過協商,將道口的兩側攔了起來。

坐電車回家時,若槻又一次經過了那個地方。凝神望去,薄薄的圍欄內側確實有疑似道口升降欄杆殘骸的東西在視野中一晃而過……

若槻猛地從回想中回歸現實。此時此刻,清晰明確的警告已然響徹腦海。

快走!

近似於焦躁的不快催促著若槻。他緩緩後退,正要轉身離開,卻見一個人沿著他剛剛走過的那條路走過來了。

徑直走向若槻的是個中年男子,穿著沾染油汙的工作服。他身高與若槻差不多,但胸板很薄,四肢很細,身材瘦弱。額頭雖然禿了,看著卻不是很老。碩大烏黑的雙眼一動不動,仿佛正凝視著什麽。與整張臉相比,他的嘴小得極不勻稱,似乎還掛著莫名的奸笑。若槻看著那人的臉,近乎後悔的情緒湧上心頭。

“你是哪位?”那人開口問道。發音含混不清,也許是因為嘴張不大。正如葛西所描述的那樣,很難聽清他在說什麽。

“敝姓若槻,來自昭和人壽京都分部。請問是菰田先生嗎?聽說您之前打過電話來……”

“哦,是有這麽回事。家裏沒人?”

“好像是。”

“怪了……”

那人用右手掏出工作服口袋裏的鑰匙。不知為何,他隻有左手戴著勞保手套。見他打開院門走了進去,若槻隻得跟上。

幾隻小狗顯然是聽到他回來了,從院子裏一路跑來。棕色的山寨柴犬,垂耳的白色串串,眼神可憐的長條黑狗……看著像隨意撿來的流浪狗。隻見那人原地蹲下,依次抱起每隻小狗,用臉頰蹭蹭它們。

“健太呀,寂不寂寞呀?是不是很想爸爸呀?哎喲,乖……順子,你也過來呀。”

瞧這疼愛方式,小狗們更像是他的孩子,而非寵物。陪小狗們玩鬧時,他幾乎完全遺忘了若槻的存在。

見他站起身,小狗們便又衝向了院子。他再次舉起鑰匙串,打開房門,請若槻進屋。

“家裏有點兒髒,別嫌棄啊。”

“打擾了。”

門後很是昏暗,剛跨過門檻,便有一股異味撲鼻而來,直讓人誤以為自己進了某種神秘動物的巢穴。

老房子往往都有獨特的氣味,但菰田家的氣味非比尋常。除了發餿的垃圾所特有的臭味,還有酸性的腐臭、類似麝香的香料膻臭等混雜在一起,令若槻直反胃。

他想象不出那是什麽氣味,但那氣味肯定早已浸透了整棟房子。每個人都對自己家中的氣味不甚敏感,然而在這樣的環境下泰然自若,怕是隻能用異常來形容。若槻拚命抵抗想掏出口袋裏的手帕捂住口鼻的衝動,無論對方為什麽投訴,他都要盡快解決,火速開溜。

那人低頭看了看脫鞋的地方,嘟囔道:“搞什麽啊,和也不是在家嗎……老婆上哪兒去了……”若槻低頭望去,隻見角落裏有一雙小學生穿的運動鞋,擺得整整齊齊。如果可以,他是真不想進屋,但無奈之下還是脫下皮鞋,規規矩矩擺在一旁。

走廊的地板黑光錚亮,像是被反複擦磨過。然而在這般臭氣熏天的環境中,光亮的地板跟結塊的汙垢也沒什麽兩樣。

那人一邊走,一邊朝裏屋喊道:“和也,和也!”但無人回應。走到半路,他回過頭來,冷笑著問若槻:“臭不臭?”若槻隻得僵著臉搖頭。

看來那人也不是完全聞不出來,他至少意識到了惡臭的存在。既然是這樣,那為什麽不在家裏放些除臭劑呢?

若槻被帶去了麵朝院子的日式客廳。客廳裏的氣味依然難聞,所幸那人打開了紙糊拉門,好歹有風吹進來,不那麽難熬。

那人坐在壁龕跟前,與若槻隔著矮桌。

“不好意思啊,讓你久等了。工作結束得比我料想的晚。”

“勞您費心了,其實我也才剛到,”若槻將糕點放上矮桌,遞了過去,“您就是打電話來我們分部的菰田重德先生嗎?”

“是啊。”

“聽說站點的工作人員多有冒犯,實在抱歉。”

“好說,你也不容易啊。”

“多謝體諒。”

那人收下糕點,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明明都進家門了,卻沒有要摘下手套的意思,而且遲遲沒有提及重點,也就是投訴的具體內容。他為什麽要把自己叫來?記得葛西說的是“有人點名找你”。若槻本以為,就算對名字沒了印象,見到了總能想起來的,可他完全沒有跟眼前這個人打過交道的記憶,甚至沒有在分部的窗口接待過他。可若真是這樣,那他又是如何得知了若槻的姓名?

“和也啊!你要在家就過來一趟!”菰田重德突然伸長脖子,對著若槻身後的推拉門吼道。舉止做作,仿佛在演戲一般。房中寂靜無聲,無人回應。

“和也?家裏有客人來了,怎麽都不出來打個招呼啊?多沒禮貌啊!”

“呃,沒關係的……”若槻勸道,菰田卻嘖了一聲。

“能不能幫忙開開那扇門?”

“啊?”

“那是書房,和也應該就在裏頭。”

無奈之下,若槻隻得依言起身,邊開門邊道“你好”。

一個十一二歲模樣的男孩半翻著白眼,眼珠朝上凝視著這邊。他麵色蒼白,幹了的鼻涕在半張著的嘴上留下了痕跡。

若槻眨了眨眼。隻見男孩耷拉著四肢,懸在離地約五十厘米的半空。

隨後,在房間深處的楣窗與緊繃的繩狀物體躍入眼簾。正下方的榻榻米已然變色,仿佛是被灑了水,後麵則倒著一把帶腳輪的椅子。

意識到那是一具吊死的屍體後,若槻不知發了多久的愣。突然,他回過神來。菰田重德已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了他的身側。

若槻剛轉頭望向菰田,目光便撞上了那雙烏黑的眸子。一抹慌張閃過菰田重德毫無表情的臉,他的視線立時從若槻臉上移開。

隱約的別扭,瞬間化作驚愕。

菰田重德根本沒在看那個孩子。

他竟不顧自家孩子的屍體,暗暗觀察若槻的反應。那是冷靜的旁觀者特有的眼神,不帶絲毫的情緒波動。

菰田避開若槻的凝視,走近懸空的屍體,嘴裏念叨著“和也,你為什麽想不開啊”之類的話。然而,他的獨白是如此虛假,如此矯揉造作。

房中仿佛流淌著兩種迥異的時間。菰田假惺惺的舉止,讓人意識到周遭的時間在正常地流逝。然而,在那個似乎因恐懼而瞪大雙眼的男孩周圍,時間已然凝固,宛若靜止的圖像。

若槻盯著菰田重德,目瞪口呆。

菰田絲毫沒有要觸碰屍體的意思,仿佛害怕在屍體上留下自己的指紋。

若槻呆立在原地,拚命抵抗想要嘔吐的衝動。

[1] 寂聲指沙啞低沉、別有韻味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