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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4日(星期日)

在北區紫野的今宮神社內,漢子們身著緋紅大袖禮服與白色袴褲,扮成紅發惡鬼與黑發惡鬼,敲鑼打鼓,東跑西顛,舞姿雄壯。

“最後那句唱的是什麽呀?”黑澤惠問的是伴唱者的唱詞,乍一聽好似咒語。

“花兒安息吧,”若槻一邊回答,一邊連續按動小相機的快門,“旅遊指南上寫著,從前每到這個季節,就是花粉飛散的時候,疫病都會大肆流行,於是各地紛紛舉辦鎮花祭,以驅趕瘟神,久而久之就成了傳統。”

“花兒安息吧……我在京都住了這麽多年,卻不知道還有這樣的祭典。難怪鎮花祭的別名叫安息祭。不過辦都辦了,能不能順便幫我求個花粉症早日痊愈啊……”

阿惠用手帕捂著鼻子,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若槻不禁想起了與阿惠的初遇。那時他還在上大學,加入了一個誌願者社團,阿惠則是後加入的學妹。她個子不高,身材苗條,有一頭日本娃娃似的烏發,膚色白皙,讓人過目不忘。可能因為太緊張了,她給人的第一印象有些沉默寡言。不過後來有人為活躍氣氛開了個無聊的玩笑,逗得她莞爾一笑。就是這一笑,深深印入了他的心底。

社團活動的內容包括慰問京都府內的養老院、幫智障人士工作站組織文娛活動等,每逢年底還要前往大阪西成區的愛鄰地區,為流浪者送飯。

若槻對社會福利與誌願者活動本沒有特別大的興趣。和大多數成員一樣,他是入學典禮後不久被強拉進來的,就這麽稀裏糊塗成了社員。阿惠卻是極少數打從一開始就自願入社的成員之一。

她好像是一見到弱勢群體和受苦受難的人,就會不由自主地、發自心底地共情。

記得某年除夕夜,她救助了一位因為大冷天睡在街上而感染肺炎的老人,把人送去了急救醫院。老人似乎有什麽苦衷,不得不背井離鄉。雖然淪落成了流浪漢,卻沒有因此變得低三下四,自暴自棄。他衣著整潔,齊胸的白須也打理得幹幹淨淨。奈何年事已高,他沒能找到工作,整整一個星期沒吃上東西。

阿惠聽老人講述過往,一雙明眸噙滿淚水。若槻將這一切看在眼裏,感到自己對她越發著迷。

最終,若槻的低調攻勢開花結果,兩人開始單獨約會。所幸京都擁有一千六百多座古寺名刹,名勝古跡數不勝數。稍微走遠些,便能遍覽嵐山與大原的自然風光。小情侶不愁沒地方去,而且花不了幾個錢。

若槻畢業後入職了東京的人壽保險公司,兩人便談起了異地戀。見麵的機會確實少了,但他們的關係並未就此漸漸疏遠,至今如初。

他們都不是性格精明的人,沒有隨便換人或腳踏兩條船的本事。而且沒法經常見麵,反而有助於他們維持新鮮感。

後來,阿惠留在母校讀研深造,若槻則在去年碰巧被調來了京都分部。起初還以為每周末都能約會,誰知若槻的忙碌程度遠超預期,以至於最近每月能見上一兩次就不錯了。

“這麽說起來,祇園祭的起源不也是驅趕皰瘡神嗎?現代人瞧著熱鬧,殊不知這些慶典活動的起點往往是對疫病與死亡的恐懼。”

“嗯,在那個沒有特效藥的年代,人們對天花和黑死病的恐懼,恐怕比現代人對艾滋病和埃博拉出血熱的恐懼要強烈得多。畢竟整座村子無一生還,在當年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兩人離開神社,漫步閑逛。春日和煦,好不舒服。

“不過當年要是有你這種負責審核身故賠付的人,那可就要累死了。五百人份的材料往你桌上一放,說‘昨天有個村子鬧了天花,人都死絕了’……”

“受益人也都死了,哪還有人申請啊。”若槻淡淡地回答。

對話停頓片刻。再走兩步,便是從大德寺墓地邊上穿過的小路。

“哦……”阿惠一邊哼哼,一邊意味深長地打量著他的臉。

“幹嗎?”

“看來你不太喜歡現在這份工作呀?”

“這話從何說起啊?”

“因為就算聊到了工作,你好像也不太樂意開口。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是嗎?”

“是啊。我去東京找你的時候,你張口閉口都是歐元市場、LIBOR的日本溢價、美國財政部發行的國債……我聽得雲裏霧裏,可你說得不要太起勁哦。”

“有嗎?我倒記不清了,”若槻嘴上裝傻,內心卻有種被戳到痛處的感覺,“哎呀,分部的保全工作就那麽回事,也沒啥好聊的。”

“因為這算後台業務?”

“不,恰恰相反,”若槻搖了搖頭,“向客戶支付賠款,就是保險公司存在的意義。甚至可以說,保險公司的每個部門都是為了這個終極目的存在的。從這個角度看,我在東京做的資產運營工作反而偏後台業務。”

“但你心底裏並不是這麽想的吧?”

“嗯……呃,我當然是這麽想的。”

兩人走入大德寺院內,若槻的愛車就停在這裏。那是一輛普普通通的簡約款摩托車,雅馬哈SR125。這輛車原來的主人是京都分部的銷售,比若槻入職更晚。他調任別處的時候,便將車低價處理給了若槻。為避免運動不足,若槻平時上下班都騎山地車,周末出行則靠SR125。

“還不到兩點啊,有點兒尷尬。離吃晚飯還有段時間……接下來去哪兒?”

“我有點兒累了。”

“那找家咖啡館坐坐?”

“嗯……要不去你家吧?都好久沒去了。”

家中的一片淩亂景象浮現在若槻眼前。

“倒是可以,可我更想去你家參觀參觀。”

“不行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租的那地方說是公寓,其實跟房東家的別院差不多,規定隻有父母等直係親屬、女性朋友和貓才能進門。”

“那就沒轍了,隻能請稀客屈尊移駕寒舍嘍!”

若槻一邊戴頭盔,一邊誇張地歎氣,心情卻很是雀躍。他將專為阿惠買的粉紅色頭盔遞過去,跨上摩托車。

阿惠坐在身後,緊緊摟住他的腰。

若槻插入鑰匙,按鍵點火。發動機立時啟動,摩托車沿北大路向東駛去。

“說回剛才那個話題……”

若槻家所在的公寓位於禦池大街以北不遠處。電梯口掛著“例行檢查中”字樣的牌子,真不湊巧。無奈之下,兩人隻得爬樓梯上七樓。爬到半路,阿惠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哪個話題?”

“你不是不喜歡現在的工作嘛。”

“這話是你說的,我可沒說過。”

“我這一路上都在琢磨你為什麽不喜歡……”

總算爬到了六樓和七樓之間的樓梯平台,若槻深刻感覺到,由於平時缺乏鍛煉,下肢力量是越來越弱了。

即便如此,他還是一鼓作氣衝過了最後幾級階梯,想在阿惠麵前耍耍威風。

“哎,別跑呀。”

若槻家是705室,樓梯口數過去的第五間。周日下午的公寓樓裏冷冷清清,插鑰匙開鎖時,金屬發出的沉重響聲在整棟樓裏回響不止。

“怎麽跟惡魔島監獄似的……”從後麵追來的阿惠嘟囔道。

“不好意思哦,隻能委屈你來單人牢房坐坐了。”

被推開的鐵門嘎吱作響,確實能讓人聯想到監獄。若槻將阿惠請進屋裏。

這是套一室一廳的房子,約六疊[1]大的餐廳兼廚房,同樣是六疊左右的起居室兼臥室,外加浴室和廁所。雖然狹小,但靠近京都市中心,地段方便,而且是公司租下的員工宿舍,他不用出一分錢房租,所以沒什麽可抱怨的。

為防萬一,他昨晚就把不想被阿惠看見的雜誌什麽的收了起來。奈何家中還是散亂著各種東西,一如其他忙碌的獨居男性。換下的牛仔褲、舊報紙、裝水用的塑料啞鈴、空啤酒罐和酒瓶……

“搞什麽嘛,還沒拆箱呢?”印著搬家公司名字的紙箱仍堆在臥室深處。見狀,阿惠很是無語。細細算來,她都有半年沒來過了。

“都快一年了……”

“太忙了,總也抽不出空來收拾。而且裏頭大多是用不上的東西。吃喜酒拿的餐具啦,為了應酬買回來,卻隻用過三次的網球拍啦,高爾夫球具啦……還有一些書吧。”

“哼……我怎麽覺得你是想早日逃離京都呢。”

“你不是未來的心理學家嗎?就不能再深入解讀解讀?”

“要是你哪天成了連環殺手,警方看到這間屋子裏的情形,肯定會把你歸入無條理型[2]的。”阿惠小聲嘟囔。

若槻將幾種咖啡豆混合起來,倒入電動咖啡機,開始研磨。因為阿惠口味偏酸,所以用作基底的摩卡、乞力馬紮羅比平時多放了些,曼特寧、巴西等配料則相應減少。

在此期間,阿惠從餐具櫃中取出杯碟擺好。

將沸水滴入盛有咖啡粉的濾紙,馥鬱的香氣頓時填滿了整個房間。

“我才發現,咖啡還能當除臭劑用呢。”阿惠深吸一口氣,感慨道。

“說得跟我這兒很臭似的。”若槻抗議道。

“沒到臭的地步啦,但剛進來的時候,還是會聞到一股男人住的地方特有的味道。”

“有嗎?”

“哎呀,你自己是很難聞出來的啦。”見若槻皺著眉頭,**鼻子嗅來嗅去,阿惠用大姐姐的口吻說道。

沸騰的咖啡險些溢出架在爐子上的虹吸壺。若槻急忙關火,把滾燙的黑色**倒入清水燒咖啡杯。這杯子也是他們一起去清水新道(別名茶碗阪)時買的。

“真好喝。你衝的咖啡就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美味。”

“其實咖啡還有一大功效,你知道嗎?”

“什麽功效?

“催情。”

“催情……?”阿惠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討厭,淨胡說。”

“我可沒騙你啊。據說要是再加一味搗碎的斑蝥,效果會更好,前提是你不介意咖啡裏有蟲子的怪味。”

“打住!真拿你這蟲子迷沒辦法……惡心死了。”

若槻正要伸手摟住阿惠的肩膀。

“對了,剛才的話題還沒聊完呢,”阿惠靈巧地溜出了若槻的懷抱,右手仍拿著咖啡杯,“若槻慎二明明是個工作狂,怎麽突然就不愛提工作上的事了?”

若槻的手撲了空,隻得捧起胳膊裝裝樣子:“我也沒有不愛提啊。”

“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你去年春天剛調過來的時候,可是大事小事都會跟我分享呢。”

“是嗎?”

“還記得有一次,你說著說著,麵色突然一沉。就是在那家隻提供波旁酒的餐廳,當時也不知為什麽,我一直記著那一幕。”

若槻默默起身,給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

“當時你恰好說起,審核理賠申請的時候,是要檢查死亡證明的。記得你當時是這麽說的……”阿惠閉上眼睛,似是為了喚醒記憶,“一大清早剛上班,想著今天也要加油幹的時候辦這種事,心裏總歸是不太愉快的。如果是享盡天年的老人家也就罷了,就怕看到孩子的死亡證明。看到一個年幼的孩子因為大人一時疏忽被車撞死,總會忍不住去想象孩子的父母是什麽心情……”

“別說了。”若槻本以為自己用了盡可能隨意的口吻,誰知話一出口,卻帶著難耐的怒火。

阿惠嚇了一跳,不再言語。房間裏的空氣突然緊繃。糟糕,若槻心想。

“呃,我沒發火。”他急忙辯解。

“對不起。”阿惠的神情好似挨了批評的孩子,覺得自己必須說些什麽,卻怎麽都找不到合適的話。

她的開朗與天真都不是裝出來的,但她的內心也有近乎病態的細膩與脆弱的一麵。通過這些年的交往,若槻深知她對“不再被愛”“被拋棄”抱有近乎病態的焦慮。

與若槻單獨喝酒時,她時常在言語中暗示自己與父母的關係有點兒問題。她明明是橫濱某知名機械零件製造商的總裁千金,卻離開了父母,跑來京都的大學攻讀心理學,甚至留校讀研,原因可能就在於此。

若槻將咖啡杯放在桌上,來到阿惠身邊,從背後輕輕擁她入懷。她一動不動,背脊挺直,全身僵硬,仿佛沒在呼吸。

“道什麽歉呀,我確實是對現在的工作有點兒厭煩。在保險公司的窗口做事,就意味著每天都得跟無賴打交道,壓力能不大嗎。”若槻說起話來,試圖填補空白。雖然隻能看到側臉,但他感覺阿惠的表情似乎緩和了一些。

“無賴?”

“總有人想方設法要榨保險公司的錢。大概是因為這些年大環境一直不太好吧,那叫一個絡繹不絕啊。”若槻詳細講述了前些天有人來到分部,以保單抵押貸款不成為由敲詐勒索的事情。

“不過,普通人真的動了怒才是最可怕的。好比泡沫經濟那陣子,保險公司有一種產品叫變額保險,現在幾乎都絕跡了。所謂變額,就是你能拿到的錢是會根據保險公司的投資收益增減的。怎麽說呢,比起普通的保險,它的性質更偏理財產品。”

“哦,這麽說起來,我……我爸好像也買過,是別人推薦的。”

“嗯。你父親這樣的有錢人用的都是零花錢,倒是無所謂的。壞就壞在,這種產品被推銷給了那些手頭沒什麽閑錢的人。保險公司把它跟銀行貸款捆綁在一起,說白了就是鼓勵人們從銀行借錢來買變額保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紅利和到期贖回的錢就足以還清貸款的本金和利息,客戶手頭還能留下一筆可觀的收益。”

阿惠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對保險了解不多……但無論是人壽保險還是財產保險,都應該是為分散風險服務的吧?明明是在買保險,卻為了獲利不惜冒險,聽著總覺得哪裏不對。”

若槻歎了口氣:“要是大家都跟你一樣聰明,也就沒那麽多事了……泡沫沒破的時候,保險公司的資金運作也比較順利,保費資金和紅利都在增長,付完銀行的本金和利息還有剩的,客戶也很滿意。誰知泡沫一破,地價和股價同時下跌,再加上日元升值,去外國投資都行不通了,運作業績大跌,瞬間就虧了。有些人能貸多少就貸多少,投資了一大筆錢,最後連房子都虧掉了,瀕臨破產。”

“但他們決定投資的時候,也知道這是有風險的吧?”

“另一個問題就出在這兒。如果在推銷變額保險的時候跟客戶解釋清楚,告知他們收益跟行情有關,存在一定的風險,那就無所謂了。但跑外勤的銷售代表一心想拉高自己的業績,所以推銷時往往滿口大話,把‘穩賺不賠’‘零風險’什麽的掛在嘴邊。如果隻是賣保險的大媽這麽說也就罷了,連銀行負責貸款的人都幫著打包票,建議客戶買,客戶當然會信。這跟信用社破產時鬧得特別凶的抵押證券是一回事。搞了半天虧了錢,客戶當然會覺得‘你們當初可不是這麽說的’,於是殺來分部討個說法。其中當然會有一些情緒非常激動的。”

“那些人也算無賴嗎?”

聽到阿惠這個全無惡意的問題,若槻不禁苦笑。

“不,他們才不是無賴呢。要我說啊,壽險公司和銀行才更無賴。”若槻抱緊阿惠。

“勒死了,喘不過氣了啦。”阿惠終於展顏一笑。

“就這麽抱一會兒?”

“別。”

“為什麽?”

“今天又悶又熱……剛才走著走著都出汗了……”

“那去衝個澡?”

“好呀,你先去吧。”

“要不要一起?”

阿惠掄起手來,作勢要打。

若槻走進浴室,一邊衝澡,一邊吹著不成調的口哨。本想吹巴卡拉克[3]的Are You There (with Another Girl),然而傳到他自己的耳朵裏,都隻像是一個自暴自棄的人在學鳥叫。阿惠貌似在外麵聽著,被他逗得撲哧一笑。

若槻洗完便輪到了阿惠,她牢牢鎖住了浴室門。

四角褲加浴袍的若槻從冰箱裏拿出一罐啤酒,喝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阿惠洗完出來,用毛巾按著一頭洗得光亮的烏發,身上還套著剛才那身連衣裙。

“怎麽又把衣服穿上了?”

“總不能光著身子出來吧?”

“又沒人看。”

阿惠朝若槻噘起嘴,目光隨即落在他手中的鋁罐上。

“真是的,怎麽又大白天喝上了?”

“有什麽關係嘛,這年頭連牛都是大白天喝啤酒的。”

“對對對,我看你也是一身雪花肥肉,鵝肝傍身。”阿惠用食指戳了戳若槻的肚子。

若槻伸出雙手,輕輕握住她的肩膀。她的肩骨是如此纖薄,足以用手掌裹住。阿惠稍微掙紮了一下,但很快便放鬆下來,閉上了眼睛。若槻將她拉近,雙手環住她的背脊,吻上那雙唇。並排坐在**之後,兩人的嘴唇再次交疊。

若槻懷中的阿惠是那樣柔軟,仿佛抱得太緊都會將她弄壞。他將她抱上膝頭,他已經有了反應,漲得發痛。他輕撫嬌小的**,拉開連衣裙的前襟。裙子被扔去床腳之後,他也脫下了浴袍和四角褲,正要挺進,某種東西卻在他體內分崩離析。

額頭滲出汗來。今天也不行嗎……失望好似冰冷的泥漿,攀上他的全身。片刻後,若槻垂頭喪氣。

阿惠握住他的手,露出一切了然的微笑:“沒關係呀。”

若槻自嘲似的臉頰一抽,仰麵躺在她身邊。

“抱抱?”若槻將她攬到胸口。

他曾暗暗期望今天能得償所願,結果卻慘不忍睹。少量的酒精最終也無濟於事,他甚至覺得症狀似乎有所惡化。

不講理的負罪感盤踞在他心底。每當他想委身歡愉,盡情享受,障礙便會跑出來擋路。

這毛病該不會持續一輩子吧。若槻歎了口氣。

“能這樣我就很滿足、很幸福了,”阿惠輕觸他的臉頰,“要一直陪著我呀。”

若槻調整姿勢,趴在她身上,將臉埋入柔軟的雙峰之中。阿惠纖長的手指劃入他的發絲,溫柔輕撫。

若槻沒體驗到那方麵的滿足,卻被甜蜜的自憐所籠罩,仿佛哭著入睡的孩子。他任憑阿惠撫慰,逐漸陷入困意的旋渦。

漆黑一片。

片刻前的平靜與滿足消失不見,某種荒涼與陰冷取而代之,將他籠罩。

不知為何,他蜷起身子,屏住呼吸,絕對不能發出一點兒聲響。要是讓聲音漏了出去,就一定會被發現。

自己身在何處?他並未產生這樣的疑問。此刻他似乎正藏身在一處類似於避難所的地方。他趴在地上,而那避難所也隻夠蓋住他的全身而已,好似龜殼。

來曆成謎的可怕敵人正在外麵徘徊遊**,一旦被發現,就會被活活咬死吃掉。所以他別無選擇,隻能屏住呼吸,等待危險過去。

外麵的情況透過避難所的縫隙映入眼簾。他心頭一凜。因為他看到了阿惠。

阿惠好像正在荒野中拚命奔逃,尋找能藏身的地方。他知道敵人在她身後緊追不舍,也知道她絕無可能逃脫。敵人漸漸顯現。他隻能隱約看到那團身影,卻仍被那陰森的氣場嚇出了雞皮疙瘩。

阿惠發出悲痛的慘叫。

阿惠!他在心中嘶吼。阿惠會死的。

然而,他不能離開避難所上前搭救。要是去了,自己也會一命嗚呼。他隻得呆呆看著阿惠的身影,幾近癲狂。

他眼睜睜看著阿惠在那駭人的顎中緩緩死去。即將氣絕時,她似乎轉頭望向了他。原來她早就發現他藏身於此了,卻愣是沒有開口呼救。她也許一心隻想救他,甚至不惜犧牲自己。

阿惠!他用心呼喚,奈何她的意識已然消散,什麽都感應不到了。

淚水奪眶而出。

阿惠死了。世界末日般的無盡絕望與悲傷洶湧而來……

人是醒了,但悲傷的餘韻仍在。若槻擦了擦眼角滲出的淚水,望向身側。阿惠睡得正香。

怎麽會做那種夢?

若槻鬆開攥緊的拳頭,掌心留有四道深深的爪痕。汗水沿著生命線、感情線的凹陷和其他細小的皺紋,匯成細微的水珠,閃閃發光。

阿惠給他的平靜,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某種深深的失落感,仿佛陷入了一片黑黝黝的無底沼澤。

若槻歎了口氣。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在夢中對阿惠見死不救的愧疚都沒有任何依據。他從沒拋棄過她,連想都沒想過。

是否應當將那個夢解釋為,他對哥哥的感情以另一種形式爆發了出來?受阿惠的影響,若槻曾一度對心理學產生了興趣,看過各種各樣的書。但他畢竟沒有係統地學習過,對自我分析並無把握。剛才阿惠好像正要提起這個,要是當時沒打斷她,耐心聽她分析就好了。

若槻忽然想起了前幾天打來分部的那通電話,他在電話中將哥哥自殺的事情告訴了一個陌生人。當然,他對自己的責任隻字未提,反而將自己塑造成了因哥哥的自殺受到傷害的被害者。

他必然在潛意識裏產生了愧疚。今天這個夢,便是在還債。

他很清楚負罪感因何而來——他眼睜睜看著唯一的親哥哥走上了絕路。

那件事定會化作不可磨滅的傷疤,永遠留在他的心中。

十九年前的1977年秋天。若槻慎二當時九歲,念小學四年級。

星期六下午,慎二回家後發現有東西落在了學校,便回去了一趟。

他從桌肚掏出忘拿的東西,衝下校舍的樓梯。跑到半路,卻意外地在鞋櫃附近看見了哥哥的身影。他本以為哥哥早就回家了。

哥哥良一上六年級,比慎二大兩歲。隻見他和幾個同學走在一起,走著走著,兩個同學一左一右將他夾在了中間,仿佛是在押送囚犯。

良一和同學們換上了運動鞋,朝體育館後麵走去。慎二年紀雖小,卻也捕捉到了非同尋常的氣氛,便遠遠跟在後麵。

學校操場四周種著白楊,黃色的落葉被風吹來,堆在水泥路上,厚得幾乎能遮住腳踝。慎二沒有刻意藏匿蹤跡,就這麽跟在後麵。所幸那群六年級的學生全程都沒回頭,所以他沒有被發現。

體育館後麵有一道高牆,牆外是一片梨園。體育館和圍牆之間的距離不足兩米,形成一片盲區,哪個方向來的人都看不見,除非從體育館的天窗伸出頭來看。

慎二躲在樓房的陰影處偷看。

那群六年級的學生將良一團團圍住,好像在逼問什麽,不一會兒便推推搡搡起來,還有人拽他的衣領。良一性情溫和,喜歡動物,很少與人爭吵打鬥。別人家兄弟間能吵翻天,他卻幾乎從沒跟小自己兩歲的弟弟慎二吵過。

難怪良一在學校成了絕佳的欺淩對象。當年不比現在,幾乎沒有媒體報道校園霸淩問題。勒索錢財的倒是沒有,但對弱者拳打腳踢以發泄心中鬱悶的事情,在每所學校都屢見不鮮。

慎二提心吊膽地旁觀事態的發展,那群人對良一的欺淩已經發展到了將他推倒在地上用腳踢的地步。慎二一咬牙,決定找老師來。但他運氣太差,其中一名六年級的學生偏偏在這個時候抬起頭來,與從體育館後探出頭來的慎二對上了眼。

“喂!你給我過來!”

聽到這一聲大喊,其餘的六年級學生頓時齊刷刷看著他,神情凶狠無比。

要是他這個時候撒腿就跑,興許還能逃脫,可他不敢。臉都被人家看到了,更何況,他還要在這裏上好幾年的學。

慎二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幾乎比他高出一個頭的高年級學生問他看到了什麽。

慎二默默搖頭。

踢良一時用力最猛的帶頭大哥說,我們幾個是好朋友,都是鬧著玩的。你是幾年級的?

慎二回答“四年級”。那帶頭大哥威脅了他一番,大意是他要敢把這件事說出去,那就是死路一條。“到時候我就弄死你,埋到山裏去!”

威脅本身荒唐可笑,但當時的氣氛足以令年幼的慎二心驚膽寒,信以為真。慎二被迫向那群校園惡霸保證,不會向任何人提起在這裏看到的一切。

良一坐在後方的地上,低著頭一言不發。他好像哭了。慎二不敢與良一對視,因為他擔心,要是惡霸們發現他們是兄弟,自己搞不好也要挨欺負。良一大概猜出了弟弟的心思,裝作與慎二素不相識的樣子。

最終,慎二撂下哥哥,倉皇逃離。

當天傍晚,慎二不敢立刻回家麵對哥哥,便在外麵閑逛了許久。快到五點才下定決心,踏上歸途。若槻家在某高層小區的八樓,日暮時分,晚霞將整棟樓都染得通紅。

隻見自家所在的那棟樓跟前圍著一群人,救護車和開了警燈的警車停在樓下。

慎二走近人群,想看看出了什麽事。突然,有人抓住他的胳膊,將他拽了回來。抬頭一看,竟是對門家的阿姨。

“別過去!”阿姨的神情前所未有地駭人,“孩子,知道你媽媽的聯係方式嗎?”

兄弟倆的父親在兩年前出車禍去世了,母親伸子在昭和人壽保險公司當銷售代表維持生計,平時快七點才能到家。回家便能查到站點的電話號碼,但很難聯係上她本人,畢竟她通常都在外麵跑業務。

慎二搖了搖頭:“怎麽了?”

“你哥哥出事了。”阿姨就此沉默。

見阿姨咬著嘴唇,愁容滿麵,慎二呆若木雞。這時,周圍人群的竊竊私語傳入耳中。

“聽說是從屋頂跳下來的。才上小學吧?六年級?好端端的,怎麽會自殺呢?”

自殺?慎二仰望麵前的高層公寓。從正下方看去,隻覺得威壓更甚平時。哥哥跳樓了?

後來發生的事情,在他記憶中留下的印象不知為何有些模糊。伸子自是悲痛萬分,畢竟丈夫走後,兩個孩子便成了她唯一的寄托。

形形色色的人相繼出現在他麵前。親戚家的叔叔、學校的老師,還有其他不太熟悉的人。他們似乎對慎二說了各種各樣的話,大概都是安慰鼓勵的話。但事後回想起來,竟是一句都沒聽進去。

記憶中的下一幕,就是和尚在葬禮上用詭異的腔調沒完沒了地念經,自己則因為長時間跪坐雙腿發麻,難受極了。再然後,就是看到一縷細煙自火葬場升起。當時他心想:原來人死了就會變成那樣啊。

到頭來,他還是沒能向母親和其他人說出哥哥在學校受了欺負的事實。因為一旦提起這件事,他就不得不交代自己當時是如何對哥哥見死不救的。塵封的負罪感久久無法消弭,如炭火一般在內心深處燒個不停。

平時還能靠自製力壓住。可一旦撤去壓製,想要流露真我,漆黑的情緒渣滓便會如鬼魅般顯現。

“醒了?”

回過神來,隻見阿惠枕著右臂,盯著他的臉看。

“嗯。幾點了?”若槻坐了起來。

“四點不到。”

他還以為自己躺了很久,誰知睡著的時間和醒來後想心事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一個小時。

“要不現在出門?就是早了點兒……”

阿惠卻按住了他:“不用硬爬起來。累壞了吧?”

“嗯。”若槻仰麵躺下,看著天花板。

“剛才想什麽呢?”

“嗯……就是些雜七雜八的事情。”

“看著可難過了。”

“是嗎?”他本想把夢的內容說出來,征求阿惠的意見。奈何自己眼睜睜看著她被咬死這種事情實在難以啟齒,就算隻是個夢,說出來也尷尬。

“哎……我有沒有問過你,你上大學的時候為什麽選了昆蟲學專業啊?”阿惠突然問道。

“不為什麽,就是因為喜歡蟲子。”若槻很是莫名,不知她怎麽突然問起了這個。

“話說昆蟲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呀?”阿惠趴在**,探出身子問道。

“胸部由三個體節組成,長著六條腿和四片翅膀的節肢動物。不過也有不少翅膀退化的昆蟲。”

“蜘蛛和蜈蚣不算昆蟲?”

“不算。蜘蛛是蛛形綱的,蜈蚣是唇足綱的。”

“那昆蟲的‘昆’字是什麽意思呢?”

若槻正要回答,喉嚨深處卻突然被什麽東西梗住。

“怎麽了?”阿惠一臉莫名地問。

“呃……是什麽意思來著?我給忘了。”

阿惠沒有抓著這個問題不放。

“那你怎麽喜歡上昆蟲的呢?”

“上小學的時候,我看了法布爾的《昆蟲記》,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那本書被我翻來覆去看了好幾十遍。當年家附近還有很多雜樹林,所以我經常拿著捕蟲網和采集箱出門抓蟲。”

“一個人去?”

“不……總是跟比我大兩歲的……哥哥一起去。”

阿惠停頓片刻,若有所思,隨即又轉向若槻,拋出一個問題:“其實你並不想幹保險吧?”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緊張,似乎是怕再次惹惱若槻。若槻唯恐阿惠追問他哥哥的事情,聽到這兒不禁鬆了口氣。

“不幹保險?那幹什麽?”

“比如繼續研究昆蟲什麽的。”

“那可養不活自己啊。”

“可要是真心喜歡,總歸有辦法的吧?”

“像法布爾那樣,一大早帶著盒飯跑去野外,花一整天觀察昆蟲,在我看來是極奢侈的。在今天的日本,你得有相當優越的經濟條件才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那就是你理想中的生活?換成我,大概會無聊死的。”

“大多數人都會吧。而且你對蟲子本就不感興趣,覺得無聊也很正常。再說了,蟲魚之學自古以來就是無用學問的代名詞,進了公司也完全派不上用場。”

“那你當時為什麽選了保險公司呢?”

“為什麽呢……一方麵大概是因為我媽希望我幹保險吧。而且人壽保險製度在關鍵時刻幫了我們家大忙,”若槻輕歎一聲,“我爸出車禍去世的時候,肇事者一分錢都沒賠,直接溜了。要不是當初做人情買的壽險賠了錢,我們一家怕是就走投無路了。我之所以能上大學,也是多虧了我媽在保險公司做銷售。要知道這年頭,沒什麽特殊技能的中年婦女想找一份通過努力獲得一定收入的工作可不容易。”

阿惠雙手撐著臉頰,看著若槻:“哦,看來你對人壽保險還是有點兒情懷的。”

她趴在狹窄的**,從頭到腳勾勒出優美的曲線。見一向正經的阿惠如此隨便,若槻不禁眨了眨眼。

“哪有這麽誇張。不過……早知道以後要進保險公司,我當初就該選同屬理學院的數學係,而不是生物係。”

“學數學有用?”

“嗯,以後可以當精算師,就是運用統計學知識,計算保險費率、年金什麽的。隻要有精算師資格證在手,就不用擔心被公司踢去偏遠地區當站長了,升任董事的機會也大,畢竟董事會裏一定要有精算師的。”

“謔……你喜歡那種工作?”

若槻思索片刻:“不,一點兒也不喜歡。”

阿惠咯咯一笑。若槻望著她的笑容,發現自己也在不經意間嘴角上揚。

若槻晚上回家時,發現電話答錄機裏有一條留言。

按下播放鍵,母親的聲音傳入耳中。她明明有一分鍾的時間留言,卻隻用十五秒左右連珠炮似的說了一通,中心思想是讓他打個電話回去,然後便突兀地掛斷了。

若槻雖然覺得不會有什麽大不了的事,但還是撥了電話。

鈴響了六聲後,伸子接了起來:“您好,這裏是若槻家。”

“喂,是我。”

“哦,是慎二啊。怎麽啦?”

若槻頓時火冒三丈:“明明是你給我留言,讓我打電話過去的啊?”

“哦,對對對。有沒有興趣相親呀?”

“沒有。”

“瞧你這孩子,都不問問人家姑娘家是什麽情況呀。”

“我不喜歡這麽搞。”

“為什麽啊?”

“總有種雙方掖著藏著自己的弱點,卻虎視眈眈地打探對方的感覺……”

伸子卻對此充耳不聞:“我把姑娘的照片跟簡曆寄給你了。不管你中不中意,都別拖著人家,看完就趕緊寄回來,記得發掛號快件啊。”

“就不能先征求征求我的意見再安排嗎!”

然而伸子不以為意,單方麵說起了分部為了在秋天上架財險搞的培訓。

又來了……若槻不勝其煩。伸子的話匣子一開便沒完沒了,而且語速極快,根本插不上嘴。

念在母親獨自住在千葉,難免心生寂寞,他平時都會耐心聽著,誰知今天的伸子分外滔滔不絕。

“媽……”

“啊?怎麽了?”伸子許是從若槻的語氣中察覺到了什麽,默不作聲。

你知道哥哥當年為什麽自殺嗎?這個問題消散在若槻的舌尖,沒來得及匯成聲音。

“我明天還要早起,先掛了。仔細想想,這通電話還是我出的錢呢。”

“喲,反應過來啦。那就這樣吧,晚安。”不等若槻道晚安,電話便掛斷了。

[1] 疊是日本常用的麵積單位,1疊約1.62平方米,6疊約9.72平方米。

[2] 犯罪心理側寫理論中對罪犯的一種分類,與之相對的是有條理型。

[3] 伯特·巴卡拉克(Burt Bacharach, 1928—2023),美國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