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何少爺往事

紀佳程和沙靚靚是16:30左右趕到餛飩店的,小店掛著“暫停營業”牌子,這表明李杏園急切到了何種程度:馬上就要到晚飯時間,這是餐飲業的客流高峰期,暫停營業會損失不少收入。

拉開門進去,紀佳程和沙靚靚看到一張餐桌後麵坐了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這位老太太戴著眼鏡,頭上戴著毛線帽子,身穿深色棉布上衣。走近了才發現她坐在輪椅上,下身蓋著毯子,一臉病容。

紀佳程沒看到李杏園,想起李杏園說“她家老人”要見律師,上午會見時何利鋒也說過希望自己被抓的事不要告訴“董阿姨”,所以紀佳程恭敬地向老人問:“您是董阿姨吧?我是律師,請問李杏園女士在嗎?”

“是紀律師吧?”董阿姨露出一絲笑容。老太太的臉色看起來很差,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紀佳程瞥到她旁邊放著硝酸甘油片的藥瓶,不由得添了一絲緊張。

這是怎麽想的,把一個有心髒病的老人拉來聽案子?

“是我。董阿姨您好!蟲蟲呢?”

“孩子上學去了,今晚補課,要七點多才能回來。”

通往廚房的簾子一掀,李杏園端著兩碗雞湯餛飩出來,招呼道:“紀律師,沙律師,快坐下吃點東西吧。”

“哎呀,幹嗎這麽客氣?”紀佳程擠出笑臉說。他其實更習慣在咖啡館或者茶樓和客戶談事情,這種吃著餛飩談案子的經曆前所未有。可是李杏園樸實的笑臉讓他沒法拒絕,於是紀大律師表現出驚喜的樣子,還向沙靚靚推薦道:“小沙,嚐嚐吧,你李姐做的餛飩味道超好,外麵吃不到這樣的好滋味。”

沙靚靚也有點發蒙,不知道紀佳程為什麽把這種街邊小店十塊錢一碗的餛飩說得像宮廷禦品似的。於是兩位律師進入餛飩店的第一件事就是吃餛飩,整個店裏充斥著“吸溜吸溜”的聲音。

董阿姨和李杏園沒打擾他們,李杏園還端來一些自己拌的小菜。隻是老太太一直用擔憂的目光看著他們,看得出她很想開口,隻是基於她的涵養沒有打擾律師們。一碗餛飩吃下去,紀佳程的額頭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他扯了張紙巾擦著,喝了一口李杏園給他們端來的茶水,主動開口道:“董阿姨怎麽也來了?你看這天挺冷的。”

“我婆婆她非要來。”李杏園解釋說。老太太點點頭:“紀律師,不來我心裏不安。”

你來這裏幹啥?難道你也很關心何利鋒?董阿姨是李杏園的婆婆,何利鋒說自己喜歡李杏園,董阿姨又跑來關心何利鋒的事,這關係有點複雜啊。紀佳程心裏想著,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寒暄上,便直奔主題。

“我就直說了。”紀佳程說,“我去過經偵,何利鋒已經被正式刑事拘留了,所以我算正式接手這個案子了。人現在在滬東看守所,你們可以去給他的大賬上存點錢。老人家就不要去了,太遠。”

“在哪裏?”李杏園問。

“華益路,位置比較偏。”紀佳程說,“去那裏報他的名字就可以往他的大賬裏存錢,不用存太多,存一千塊就可以,夠他用兩個月呢。”

“兩個月?”李杏園的臉一白,“要關那麽久?”

“今天上午我已經去會見過了,從了解到的情況來看,涉嫌罪名是侵犯商業秘密罪。”紀佳程說,“具體情節還不明確,我們還要調查。”

這樣的消息不太好,李杏園和董老太臉色都很難看。紀佳程覺得奇怪,李杏園和何利鋒之間可能有點什麽,老太太這麽擔心幹嗎?

他一邊想,一邊把上午去會見的情況說了一下,沒有透露案情,然後介紹著罪名:“罪名如果成立,一般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特別嚴重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關於目前他的情節是不是特別嚴重,還不好說,畢竟了解到的案情還不完整。”

“他在裏麵還好嗎?”李杏園緊緊絞著衣角,緊張地問。

紀佳程知道她想問什麽,幾乎所有的嫌疑人家屬都會擔心自己的親人在看守所裏挨打挨罵。拜許多國內外影視作品、文學作品所賜,大部分人腦海裏的看守所和監獄都是人間地獄,就像國外影視劇裏那樣充斥著暴力、性侵、折磨、酷刑。但現實中並非如此,僅滬海市而言,雖然在看守所裏得不到好臉色,不過肢體欺淩還是比較少見的,管教會在每個監室裏指定一兩個嫌疑人當號長,專門盯著同監室的嫌疑人,防範到什麽地步呢?家屬送進來的衣服不可以有帶子,不可以有金屬紐扣……之所以這麽做,是害怕嫌疑人會在監室裏自殺自殘。

所以,看守所的管教根本不會容忍被關押者之間的欺淩,在他們看來,這會嚴重增加自殺自殘的風險,出了事看守所會擔責任;被關押者中的號長們也不敢太過囂張,免得把別人逼急了。

紀佳程安慰道:“在裏麵一切還好,沒有挨打挨罵。吃東西也能吃飽,當然不會像在外麵這麽有油水了,但還是管夠的,不會餓肚子。我看他的氣色還可以。”

董阿姨和李杏園將信將疑。在這個時候她們隻能假定紀佳程的話是真實的,所以李杏園又問:“現在能申請保釋嗎?”

“你是說取保候審?”紀佳程說,“可以嚐試申請,不過我不傾向於現在申請。”

“為什麽?”

“理論上講,公安階段的取保候審確實是成功率最大的,一旦被檢察院批準逮捕,再想取保候審概率就非常小了。”紀佳程隻好解釋道,“問題是,取保候審批不批是辦案的警官說了算的,把一份沒有什麽幹貨的申請書交過去,人家直接就不予批準了。”

其實有些話紀佳程不方便說。很多所謂的同行以“幫助申請取保候審”作為招攬生意的幌子,他們會給客戶一種緊迫感,什麽“大家遇到刑事案件時一定要盡早請律師提供幫助,越早越好,否則因為自己的無知而錯過取保候審的最佳時機,那就後悔莫及了!”在他們的嘴裏,取保候審似乎百試百靈。

當事人家屬看律師這麽有效率地申請取保候審,通常會覺得他認真負責,實際上他隻不過拿張模板寄出去,律師費就到手了,至於能不能批準他才不管呢,說難聽點就是用無用功騙律師費。

“那……什麽時候申請啊?”

“不會拖太久。”紀佳程說,“我們已經找到一些案情上的疑點,希望能查證屬實,好作為理由要求辦案機關取保候審。”

“什麽疑點?”李杏園問。

“哦……”紀佳程斟酌著說,“我們在調查何利鋒的專業能力,希望證實所謂的商業秘密是他做出來的,不屬於報案人……”

董老太一直沒有吭聲,這時突然開口了:“報案人是不是江家?”她應該是滬海市本地人,盡管在說普通話,但還是能聽出一點口音。

紀佳程說:“報案的是江浦聯合實業有限公司。”

董老太點點頭,說:“就是江家。”隨後恨恨地說:“這家人喪盡天良,什麽都搶,簡直是趕盡殺絕!”

老太太語氣裏的恨意都快溢出來了。紀佳程先是想“她知道何利鋒和她兒媳婦之間的曖昧嗎?”隨後意識到剛才這句“趕盡殺絕”似乎有別的含義,就問道:“您說江家趕盡殺絕是什麽意思?”

董老太看著他,眼中似乎閃過一絲猶豫,但很快就恢複了剛才的氣勢,咬牙道:“伊拉哪能噶歹毒?小少爺已經噶可憐額,今朝想和伊拉囡離婚,他家就要搞死小少爺!這不是趕盡殺絕是什麽?”

老太太管何利鋒叫“小少爺”,知道“小少爺”還沒離婚,還知道“小少爺”的嶽父家是江浦實業,而且她還是站在“小少爺”這邊的。

——“小少爺”?

“少爺”這個詞在舊社會比較常見,官宦富貴人家的仆人稱主人的兒子為“少爺”,比如《雷雨》裏的周萍就被稱為“大少爺”。近年來,這樣的稱呼在內地又再出現,但不多見,隻存在於一些富豪家庭。

紀佳程看著董老太,腦子裏冒出了很多問號。董老太管何利鋒叫“小少爺”,是不是表示何利鋒出身大富之家?董老太知道“小少爺”整天混在餛飩店裏和她的兒媳婦朝夕相處嗎?

何利鋒被帶走時說了一句:“我住的地方有位老人家,她年紀大了,身體不太好,去的時候我能不能不戴手銬?”會見時還說“別讓董阿姨知道”,可見何利鋒與董老太感情深厚。而從董老太的表現來看,她也是相當關心何利鋒的。想到這裏,紀佳程對董老太感到敬佩,心說這個婆婆可以的,很可能她不反對自己兒媳婦身邊出現新的男人,而且還是個沒離婚的。

“媽,你這樣講,紀律師搞不明白的。”李杏園在一旁小聲提醒,“要不我幫著講講。”

“你講講,哎喲,這個事情啊,氣人得來……”董老太說。

“您消消氣,”紀佳程趕忙說,他真怕病懨懨的老太太這樣“氣人得來”下去,嘎的一聲抽了,那樣麻煩可就大了。

李杏園絞著手指,低聲說:“是這樣的,我婆婆以前是小何——小少爺家的用人,小少爺就是我婆婆帶大的,在她看起來就跟親兒子一樣。所以我婆婆一聽小少爺出事,就著急了,一定要過來。”

“這樣啊,那董阿姨應該對何利鋒的情況比較了解。”紀佳程點著頭說。

“挺了解。因為我婆婆在他們家做了三十多年用人,一直到五年前才離開。小少爺的衣食住行都是我婆婆給安排的,連他出國上學的行李都是我婆婆給整理的。”

“這麽說何利鋒家經濟條件不錯?”紀佳程問。

“以前挺好的。”李杏園說,“小少爺他們家以前是做機電設備的,從國外進口設備在國內賣,非常賺錢。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就已經在濱江買了大平層,非常有錢。小少爺這個人雖然是富家孩子,可是他父親對他要求很嚴格,他學習也很上進,考進了夏江理工大學,後來還拿到了麻省理工學院的全額獎學金。”

李杏園打扮樸素,講起這些事情來條理很清楚,似乎受過高等教育。紀佳程暗暗訝異,問了一句:“聽您講話條理真清楚,您是什麽學校畢業的?”

李杏園低下頭:“學校一般,我是武漢大學畢業的。”

坐在旁邊速記的沙靚靚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武漢大學畢業,還“學校一般”?

“大約五年前吧,小少爺家出了些變故,他就提前終止留學回來,過了一年就和江小姐結了婚。”

“什麽變故?”紀佳程問。

李杏園看了董老太一眼,說:“小少爺家的生意出了問題,惹了官司,小少爺的父母都自殺了。家裏的財產都拿去抵了債,還欠了很多錢,小少爺就一貧如洗了。我婆婆也是那時候離開何家的。”

聽到這裏,董老太從口袋裏掏出手絹擦起了眼淚。

“阿拉先生和夫人啊,都是好人,這麽多年把我當成一家人的,我兒子結婚的時候,家電和金首飾的錢都是他們幫著拿的。”董老太說,“伊家裏破產了,我說我不要錢也可以,先生說不能耽誤我,要幫我另找個地方。出事前一天先生來找我,還拿了十萬塊錢說是給我一點補償。儂講我能走嗎?我在家裏想想,還是得守著他們才安心啊,我也攢了有幾十萬元,想拿出來給他們渡渡難關,可是第二天過去才知道,先生和夫人已經服毒自殺了!”

老太太哭了起來,隨後她捂住心口,臉色發白,似乎喘不上氣來。李杏園趕緊拿過小藥瓶,倒出一片硝酸甘油片喂到她嘴裏,拿水杯給她喂水。足足折騰了幾分鍾,老太太的臉色才慢慢緩過來。

“媽,你看你,不是說好不激動嗎?”李杏園焦急地責怪著。沙靚靚扯了幾張餐巾紙遞過去,李杏園接過餐巾紙,幫董老太擦著眼淚。“你看我讓你別說,你非要說,說了你又哭,哭了就犯病。你再這樣,律師就沒法說事情了。”

“我是心疼我們家小少爺。”老太太擦著眼淚說,“我不說了,我控製控製。”

李杏園抱歉地對紀佳程和沙靚靚說:“不好意思,她每次想起這件事,都會激動得掉眼淚。”

“啊,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紀佳程說,“幾十年的情分嘛……”

“就是我婆婆講的那樣。”李杏園說,“何先生夫妻自殺以後,小何——少爺就中斷學業趕回來,當時家裏的資產已經全被法院查封,包括房子,他一下子就身無分文了。好在當時他未婚妻家沒嫌棄他,讓他在家裏住,過了段時間他就結了婚。”

“他的未婚妻不會就是江詩媛吧?”紀佳程問。

“是。”李杏園說,“他倆在小少爺出國之前就在戀愛,兩家老人也都同意,還辦過訂婚儀式。”

“當時江家跟何家相比誰更有錢?”紀佳程問。

“何家。江家當時好像是何家的生意夥伴,也挺有錢的。”李杏園說。

聽下來江家和江詩媛的形象挺正麵的:在男友落魄到一文不名的時候,江詩媛還會和他結婚。紀佳程又想起何利鋒被抓那天江詩媛進來說的那些話,聽起來她還是在試圖挽回,希望何利鋒回家,盡管她知道何利鋒馬上要被抓起來了。

“一開始小少爺和江小姐感情還可以,過了一兩年,據說兩個人就鬧矛盾,開始分居。大約一年前吧,小少爺就搬出來了,他找到我們,我婆婆就讓他在家裏暫住。”

紀佳程覺得李杏園在遮掩自己可能是第三者這件事,她把何利鋒離家出走的原因說成夫妻間鬧矛盾,卻不談自己與這個矛盾有沒有關係、何利鋒離家出走跑來這裏有沒有和她雙宿雙飛的意思。他再度打量著李杏園,覺得她無論是長相、衣著、氣質都與江詩媛相去甚遠,不知何利鋒喜歡她什麽。

“何利鋒和江詩媛是因為什麽鬧矛盾的?”紀佳程問。

“不知道,小少爺不說。”

“這還有什麽不知道的,”董老太插話說,“現在小少爺沒有家裏人,沒有錢,所以好欺負!那個江華誠啊,最不是東西了,當年來何先生家合作的時候,一口一個‘大哥大嫂’,可是何先生不在了,他們全家就欺負我們利鋒小少爺!現在他們一定是恨小少爺要離婚,所以找借口抓他坐牢!”

紀佳程直接無視了老太太的胡言亂語。江家如果這麽不是東西,當初幹嗎還把女兒嫁給何利鋒?再說,江家如果真的嫌棄何利鋒沒有錢,現在不是應該痛痛快快地讓女兒和何利鋒離婚才對嗎?

老太太分明是護短,可是這話他不能說出口。紀佳程覺得有這個老太太在這裏,自己問問題都束手束腳,比如他想問李杏園和何利鋒是什麽關係,顧慮到董老太在,隻能把問題咽回肚子裏,打算等再次會見的時候直接問何利鋒。

他隨後介紹了一下這個案子可能的流程。雖然按照規定,拘留後提請批準逮捕的時間應該在3天內,像這種經濟犯罪類的案件,按照“特殊情況”可以延長4天,流竄、結夥、多次作案的可以延長到30天,但是通常警方都會把前麵的30天用足,然後向檢察院提請批準逮捕,檢察院7天之內必須做出批準或者不批準的決定。這就是所謂的“37天逮捕”的由來。

有經驗的律師都會在檢察院批捕前,為當事人爭取取保候審,或者爭取檢察院不批準逮捕。

這一番講解對李杏園和董老太來說過於專業,她們抓住的是那句“爭取檢察院不批準逮捕”,連聲詢問:“能不能跟檢察院說說,不要逮捕?小少爺他肯定是冤枉的。”

“我希望證明何利鋒是冤枉的,所以我才要抓緊調查。”紀佳程說,“另外,江家的背景我也需要去了解一下。剛才聽下來董阿姨好像知道一些,能不能講講您知道的江家的情況?”

“行,我說說我知道的,”老太太喘了口氣,舉起一根手指,在空中點著,“姓江的家裏有兄弟姐妹三個,江華誠是老大,有個妹妹叫江愛雲,最小的弟弟叫江華平。江浦實業是江華誠在管,他老婆叫潘妮娜,他女兒就是江詩媛。以前何先生生意做得大,江華誠夫妻倆經常來拜訪,兩家關係非常親近,我沒少招待他們。江愛雲和江華平也來過兩次。”

“這幾個人的脾氣怎麽樣?”

“江華誠還算穩重,看著有個老板樣子,對我比較客氣。他妹妹江愛雲就比較勢利,何先生何太太不在的時候,她就對著我們呼來喝去的。那個江華平很陰,來了也不說話。”

紀佳程把這些要點記下來。如果將來真的需要去和江家談判,了解對方主要人員的性格特點必然是有幫助的。可惜的是,按照老太太的說法,她對江家的了解也就僅限於五年前,離開何家後,她和兒子兒媳平淡度日,如果不是何利鋒前來投奔,他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和江家有任何交集。

“律師,儂要幫幫小少爺。他之前和江詩媛不開心時,我都勸他,凡事忍一忍,人家是一大家子,他一個人不好硬來的,有什麽事從長計議。可是年輕人脾氣大,受不了委屈,儂看小少爺還是和江家人翻臉搬出來了。現在人家這樣欺負他,他可咋辦啊?律師,你要多幫幫忙……”

“我會的。”紀佳程安慰道。

董老太望著紀佳程,嘴唇哆嗦,似乎有什麽話想說,卻說不出來。紀佳程一看她這樣,怕她再次情緒激動犯病,哪裏敢讓她再多說。

正好門外有一輛黑色的車停下,紀佳程往門外看了一眼,又看到門邊的掛鍾,便以“時間不早了,你們也要準備晚上營業”為由準備結束談話。李杏園和老太太顯然是不放心的,紀佳程不得不各種承諾表態,保證自己會盡最大的努力為何利鋒爭取最好的結果。

李杏園把他們送到門口,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想要塞給紀佳程,紀佳程像被火燒了一般跳出門去。

“紀律師,沒別的意思,”李杏園慌亂地說,“就是一點心意,您別嫌棄……”

“心領了,心領了!”紀佳程後退著說,“我已經收過費了!這個可不敢收,要吊照的!”

“不是,”李杏園急了,“您請警察吃飯找關係不也得花錢嗎?這錢我有,您拿著……”

紀佳程不由得一腦袋黑線。他很想說自己根本不會去“找關係”“和警察吃飯”“塞錢塞卡”“請警察去消費”,他從來不做違規的事。而且在滬海市,想把公檢法的人約出來吃飯是有難度的,承辦警官(檢察官、法官)害怕被抓住把柄,對當事人避之唯恐不及,更別說拉出來吃飯了。問題是很多同行喜歡拿這種“找關係”為由,向當事人索要“辦案費用”,搞得幾乎所有家屬都認為“人被抓了怎麽辦?花錢找關係撈人啊!”

幾年前,紀佳程的一個客戶因為公司內部糾紛被對頭誣告,滬東經偵將他羈押在滬東看守所。客戶的家屬病急亂投醫,找了一個首都地區的據說很有能量的大律師,這個大律師在酒桌上談到自己認識某某部委的領導,認識某某高院的院長,認識某某軍區的司令,唬得家屬一愣一愣的。隨後這個“有能量的大律師”提出了價碼:200萬,不開票,不成功退一半。

要不是這位“有能量的大律師”酒後忘形,非要拉著客戶的家屬一起去KTV找樂子,客戶家屬真的就打算回去湊錢了。這件事後來是這麽解決的:客戶的妻子趕到上海,委托了紀佳程。紀佳程收了她五萬元律師費(正規收費開票),然後致函檢察官列出本案諸多疑點,要求進行羈押必要性審查。負責批捕的檢察官鹿愛玉看了這封函件後,約他去當麵談了一次,也認為本案應該是民事糾紛,做出了不批準逮捕的決定。

前後四天,客戶就被放出來了。

所以這世上很多事情其實並沒有那麽複雜,完全是有心人把事情歪曲化、複雜化了。在他們的渲染下,公檢法都是見錢放人的“黑衙門”,律師都是收錢行賄的“掮客”。到了後來,如果一個律師說自己“不找關係”,當事人或者家屬甚至可能認為這個律師“沒本事”或者“不盡心”。

李杏園無疑是這種思維的受害者,她會把紀佳程不肯私下收錢的行為理解為“不盡心”。紀佳程隻得擺出一副老江湖的樣子道:“需要的話我會跟你說的!你掙點錢不容易,我就是花錢,也要讓你聽到點響聲,對吧?你放心,這個案子我一定會盡力!需要錢的時候我可不會和你客氣。”

這樣的拉扯持續了幾輪,最終紀佳程也沒收這個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