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舊友重逢

中午十二點半,邦德乘電梯下樓,走出了大門,外麵的空氣非常燥熱。

他拐過彎,順著人行道慢慢地向泰晤士廣場走去,走到“鑽石之家”鑲著大理石的門前,他停了幾分鍾,透過襯了藏青鵝絨的兩個櫥窗,看裏麵擺放的首飾。一個櫥窗裏放了一套首飾:一個圓形的大鑽石和一對光彩奪目的菱形鑽石耳墜,它們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旁邊有一塊名片大小的金箔板,上麵有一排花體字:“鑽石恒久遠”。

邦德笑了笑,心想不知道這四顆大鑽石是誰帶進紐約的。

邦德在街上無聊地溜達著,想找一家帶冷氣的酒吧,在裏麵坐一會兒,冷靜地思考一下。他對這次接頭非常滿意,至少不至於像他想的那樣被攆出去。他想起駝背的行為舉止就覺得好笑。自負、虛榮、富有表演天才,這些都是他的特征,不過也不是個好惹的。

轉了幾分鍾,邦德感覺後麵有個人在盯梢。他立刻停下來,站在了一個櫥窗前麵,轉過頭朝四十六號街望去。路上隻有一些閑雜人員在不慌不忙地走著,大多數人和他一樣,都靠路上有陰影的這一邊走著,他並沒有看到突然閃躲進商店的影子,也沒有看見為了不被人發現而故意用手帕揩臉的人,更沒有看到蹲下來係鞋帶的人。

櫥窗中陳列著瑞士表,邦德看了看,然後轉身接著往前走。他走了幾步,又故意停下來看了看,還是什麽事都沒有。他繼續走了一段路,便向右拐進了美洲大道,在這條路的第一家商行門前停下了腳步。那是一家女士內衣專賣店,裏麵一個穿褐色西服的人背朝門口站著,正低著頭看模特兒身上的黑色吊襪。邦德把身體轉過來,靠著柱子,懶懶地望著街上。

忽然邦德感覺有東西碰了一下他的手臂,緊接著一個粗魯的聲音說道:“嗨,英國佬,想不想請我吃飯?”那人用塊硬東西抵著邦德的腰。

那是一個聽起來很熟悉的聲音。邦德斜著眼睛使勁兒往下看,想知道是什麽東西搭在了他的右臂上,原來是一隻鋼鉤。他突然一個急轉身,伸出左手朝對方打去,速度如閃電般迅速。不料那人隻用手輕輕一擋,就把他的左手給抓住了。這時,邦德察覺到那人並沒有帶槍,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對他說:“詹姆斯,別這樣。真是冤家路窄,怎麽又碰見你了?”

邦德連忙回頭看去,原來是老朋友費利克斯?萊特,想不到又在紐約碰上他了。萊特原來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秘密情報員,邦德曾和他在一起辦過好幾個案子。邦德上次見到他時,他因處理一起美國黑人的案子而受了傷,躺在佛羅裏達的一家醫院裏,全身都纏著繃帶,一隻手臂和一條腿也毀了。

“原來是你這個得州佬在暗中盯我的梢。”邦德說道。“你在這兒幹嗎?是不是有病啊,大熱天的逛街?”萊特問道。邦德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滿臉的汗水說:“你嚇了我一跳。”

“沒那麽嚴重吧?”萊特連嘲帶諷地笑著說,“你那麽不中用嗎?怎麽,丟了魂了,都分不清警察和流氓啦?”

邦德無奈地笑著說:“你這個間諜太倒黴了。我得罰你買酒賠罪。說說你怎麽會在這兒?我想我們可有說不完的話了。是不是該請我吃個午餐?我知道,得州佬有的是錢。”

“沒問題。”萊特滿口答應。他收起鋼鉤放進右邊衣袋,摟著邦德的臂膀,沿街向前走。這時邦德才注意到這個老朋友瘸得很厲害。“在得州,連跳蚤都請得起獵犬來陪它們玩。走吧,咱們去沙迪餐廳。”萊特說。

到了餐廳,萊特領著邦德直奔二樓。一樓往往是演員和作家們聚會的地方。邦德發現萊特上樓梯非常費力,得扶著欄杆一步一步地慢慢走。邦德沒好意思問他原因,獨自在盥洗間洗手時,邦德對於剛才發生的一切才回過神來,萊特上一次做出了多麽大的犧牲啊。左腿跛了,右臂幹脆切除了,現在右眼角上方還能看出有一條不明顯的疤痕,估計做過植皮手術,其他方麵就沒什麽變化了。灰色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堅定不屈,滿頭如幹草般的頭發看不到一絲白發,從整個神情上,看不到一丁點兒傷殘的苦瓜相。但是,在他們一路走來的這短短時間裏,邦德已經感到老友往日健談的風格已經消失了,也許是因為受了傷,也許是因為有任務在身。不過估計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邦德回到餐桌時,半杯淡味的馬提尼雞尾酒已經放在了桌上,裏麵還漂著一片鮮檸檬。這是老朋友的脾性,邦德對老友微笑著表示謝意。他喝了一口,味道相當不錯。

“裏麵加了點兒苦艾酒,”萊特說,“這是加州名產。不知道你是否喝得慣?”

“這是我第一次喝到這麽好的苦艾酒。”

“我還給你要了份熏鮭魚和紅燒裏脊牛肉。這兒的牛肉可是有口皆碑,可以嗎?”萊特問。

“你說了算,你和我在一起進餐那麽多次,你了解我的口味。”

“我已告訴他們菜慢點兒上,”萊特說著,從衣袋裏取出鋼鉤在桌上敲了幾下,“告訴我,你要和我的老朋友沙迪?特瑞做什麽買賣?”萊特麵帶笑容地看著邦德說,“再來一杯馬提尼如何?”他又向侍者要了一杯酒,然後挪了挪椅子,身子向前傾了傾。

邦德喝完了一杯馬提尼,然後點燃了一根香煙。他非常謹慎地向四周看了一看,發現附近的餐桌上連一個人都沒有,這才轉回頭來看著萊特。

“還是先談談你吧,老朋友,”他輕聲地說,“這段時間你在替誰辦事?還在中央情報局嗎?”

“沒有,”萊特說,“因為少了一隻手,我隻能坐辦公室。我對他們說,還是想另外再幹點兒外勤工作,他們便給了我一筆優厚的撫恤金,打發我回家了。後來平克頓找我幫忙,你知道的,就是那幫號稱‘二十四小時服務’的家夥。我現在是他們的私家偵探。很有趣吧?我和那幫家夥相處得還不錯。再幹幾年,我就領一筆養老金退休了。現在我主要負責調查賽馬場裏那些給馬服違禁藥品、賽馬作弊、預測結果、馬廄夜間值勤等勾當。這事還真不錯,至少可以讓我周遊全國。”

“聽起來真帶勁,”邦德插嘴說,“我真不知道你對馬還有研究。”

“我可沒那本事,”萊特說,“不過,接觸多了,慢慢兒也能了解一些。再說我調查的也並不是馬本身,而是和馬打交道的人。你最近怎麽樣?”他聲音壓得極低問道,“還在那家公司嗎?”

“是的。”邦德說。

“這次是來美國辦案子?”

“沒錯。”

“一個人來的?”

“對。”

萊特突然歎了一口氣,然後便盯著馬提尼雞尾酒看了好長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說:“我說,你如果是孤身一人跟斯潘幫幹,那你也太自不量力了。實話告訴你吧,我是提著腦袋在這兒和你吃午餐呢。幹脆我把今天早上調查沙迪?特瑞的情況告訴你吧,或許我們還能互相支援。當然,這是你我私下裏的交情,和我們的單位無關,對嗎?”

“萊特,你知道的,我當然願意和你同心協力,”邦德一臉嚴肅地說,“雖然我們現在是各為其主,但如果追趕的是同一隻野兔子,為什麽不互相支援呢。我問你,”邦德故弄玄虛地說道,“你最感興趣的是不是那匹被叫作‘赧顏’的馬?它的臉上有白斑,四條腿也是白的。”

“沒錯,”萊特沒表現出絲毫的驚訝,“下星期二它要在薩拉托加馬場比賽。我不明白這匹馬兒怎麽能和大英帝國的安全掛上鉤?”

“他們讓我把賭注壓在這匹馬身上,”邦德說,“賭注是一千元,要是贏了正好抵我這一趟差的酬勞。”說完他從嘴裏抽出香煙,用手捂著嘴小聲解釋道,“我今天早上才乘飛機到這兒,給斯潘先生帶來了原料鑽石,估計得值十萬英鎊。”

萊特此時兩隻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看得出來,吃驚不小。他吹了一聲口哨說:“好家夥,你的膽子可真不小啊!我對‘赧顏’感興趣,隻是因它是冒牌貨。星期二參加比賽的那匹馬根本不是‘赧顏’。‘赧顏’隻出場過三次,成績非常一般,所以他們就把真的‘赧顏’給斃掉了。這個替身本名叫‘霹靂火’,長相和‘赧顏’極像,臉上也有白斑,四條腿也都是白的,全身是彩色。他們去年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來糾正它與‘赧顏’的不同之處。據說是斯潘在內華達州的牧場進行的,他們想靠它賺大錢。這是一場大賽,賭金高達兩萬五千美元。我敢打賭他們肯定會大賺一筆的。至少這匹馬可以為他們贏五次,或者十次,甚至十五次。”

“我聽說在美國賽馬場上的每匹馬,它的嘴唇上都打了戳,他們如何冒名頂替呢?”邦德有些疑惑。

“他們曾給‘霹靂火’的唇部做過植皮手術,把‘赧顏’的戳記植了上去。打戳記早已是過去的事了,平克頓的同事告訴我,現在賽馬俱樂部建議改用‘夜眼’照相來鑒別馬匹。”

“什麽是夜眼?”

“就是你們英國人說的‘胼胝’,它是長在馬匹膝部內側的繭皮。不同的馬的繭皮也都不一樣,就好像人的指紋。但是,即便如此,依然無法避免作弊。等到所有的賽馬都用夜眼的方法被照下來留影存檔時,也許美國的歹徒已經想出了用藥水改變繭皮的辦法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你怎麽知道這樣多關於‘赧顏’的內幕?”

萊特顯出得意的神色:“我有內線,馬廄的管理人員被我買通了。”

“那麽這種舞弊行為,你拿什麽辦法製止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準備星期天就去薩拉托加。”萊特忽然變得非常興奮,“嘿,咱倆一起去吧。自己開車去。你可以住在一家汽車飯店——沙加摩爾鎮上的天鵝汽車飯店。咱們不要住在一起,白天最好也別一起露麵,晚上我們可以約在一個地方見麵。你覺得怎麽樣?”

“好極了,”邦德說,“現在都兩點啦,快吃飯,吃完了我把我的事告訴你。”

加拿大的熏鮭魚當然和地道的蘇格蘭貨不能相比。不過裏脊牛肉卻是名不虛傳,非常嫩,隻需用叉子就能把肉切下來。邦德吃了半隻熱帶梨,然後開始小口地品嚐咖啡。

“事情是這樣的,”邦德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講著事情的大致經過,最後說,“我猜,鑽石走私是由斯潘兄弟負責,而鑽石的加工與銷售則是由‘鑽石之家’經辦。你怎麽看?”

萊特用他那殘留的左手從煙盒裏抖落出一支香煙,邦德用打火機替他點上了火。

“完全可能,”他停了一下,又說道,“不過,對於雙胞胎的哥哥傑克?斯潘,我不是很了解。如果那個塞伊經理就是傑克,那我們可就是老相識了。我們那裏掌握著這個匪幫全員的檔案,而且對於凱絲,我也略知一二。她原本是個好姑娘,可惜在黑道混得年頭太長了。她從一生下來就沒過過好日子,她媽媽曾經是舊金山一家妓院的老板,生意還過得去,但由於走錯了一步,一下子全完了。因為她媽媽不想再向當地黑社會繳納保護費了,於是有一天,她決定支付給警察一大筆錢,以得到他們的保護。她真是愚蠢到了極點。一天晚上,當地黑幫派了一群手下把妓院給砸了。他們並沒有去招惹那裏的姑娘兒們,卻把凱絲小姐給**了,當時她才十六歲。從此以後她對所有男人都失去了信任,全無好感。那件事發生的第二天,她打開母親的錢匣子,帶了筆錢逃跑了。她孤零零一人在外謀生,做過女招待、舞女、攝影模特兒,就這樣一直混到了二十歲。後來可能沒有混好,又開始喝酒,她在佛羅裏達州租下了一間屋子,整天除了酗酒,無所事事,當地人稱她為‘醉美人’。有一次,一個孩子不小心落水了,正好被她看見了,她奮不顧身地跳進海裏救起了孩子,報紙上登出了她的事跡,她一下子成了英雄。有位有錢的太太很欣賞她,資助她到醫院戒酒,又帶她環遊世界。當她們遊玩到舊金山時,凱絲和那個女人告別,又重新回到了她母親那兒。不過她已經無法適應那種平淡的生活了,於是她又去了裏諾城,在那裏的哈羅德賭場找了個活兒。我們的朋友塞拉菲姆就是在那兒遇上她的。他對她一見鍾情。她這種漠視金錢、不願失身的態度都讓他喜歡。於是他把她安排在了拉斯維加斯賭城的冠冕大飯店。在冠冕大飯店,她已經幹了兩年,她輕易不去歐洲,除非有特別的任務。我覺得她本性是善良的,隻是在受辱後沒有好人引領她。

邦德仿佛又看見那雙憂鬱的眼睛從穿衣鏡中注視著他,想起她孤獨地在房間裏欣賞《枯葉曲》的畫麵。“我喜歡她。”邦德斬釘截鐵地說,此時他覺得萊特那雙眼睛有些疑惑地凝視著他。他看了看表,然後對萊特說:“看來我們兩人要抓的是同一隻老虎。不過每人抓住了老虎尾巴的不同位置。隻要我們計算好時間,一同發力,後麵一定有好戲看。我得回去了,我在阿斯特飯店訂了個房間。星期天我們在哪兒會麵?”

“最好別在這一帶,”萊特說,“去普萊查廣場附近吧。最好能早點兒,避開高峰時間。上午九點在公路站附近,那個公路站是運馬的。萬一我遲到,你順便還可以去挑一匹馬,這對到薩拉托加的用處大著呢。”

萊特付完賬後兩人下了樓,街上依然是熱氣逼人。邦德一招手,一輛出租車停了下來。萊特拍了拍邦德的肩膀,邦德感到很溫暖。

“還有一件事,”萊特一本正經地說,“對於美國的幫匪,也許你還沒有真正了解。他們比你過去對付的那幫家夥可是厲害多了。實話告訴你,斯潘幫雖然名字起得怪裏怪氣,但幫裏的人卻是非常精明,他們機構靈活,而且還有保護傘。美國現在可是和以前不一樣了。不過別誤會我的意思。那幫家夥實在是壞透了。你現在接的這個活兒也是臭氣熏天的,”萊特鬆開手,邦德鑽進了出租車,萊特又探著身子笑著說,“詹姆斯,知道為什麽這麽臭嗎?是一股甲醛和臭娘兒們散發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