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字碑 一

世路多歧,世事也多歧。本來,到太原的古城村是想考察晉陽故城遺址,一並看看晉祠;沒想到一頭撞上了“太原王氏研究會”,於是作為王氏家族中的一員,我被卷進了“尋根”熱浪之中。

據這個研究會介紹,太原素有“王氏家族的聖地”之稱。而它的南郊區乃是晉陽王氏的發祥地、祖居地。至今,王姓仍為當地首族,王氏後裔幾萬人分布在全區十三個鄉鎮的二百三十多個村莊裏。周靈王太子晉,也稱王子晉,相傳是王姓諸望中最早的太原、琅琊兩支的祖先。有關他的事跡,散見於《逸周書》《國語》《楚辭》《列仙傳》《風俗通》《潛夫論》等古籍。區內原有古跡晉王陵,乃王子晉卒葬之地;又有地名晉居觀,相傳是王子晉居住的地方;晉祠內有聖母殿,供奉薑太公的女兒、周武王的妻子、唐叔虞的母親邑薑,是為王子晉的先代祖妣。此外,區內自古即有七月七日廟會,傳說也是為了紀念王子晉。

實際上,姓氏無非是個代號,原也不必那麽汲汲於尋根溯源,頑強地編撰什麽譜牒,排定輩分、行次。何況這又是一個十分複雜的問題,本身就存在著追憶、依托成分。早在明清之際,顧炎武就曾說過:漢魏以來,所謂氏族之始,多不可據。當然,作為一種信仰與精神寄托,特別是民俗史學範疇內的一門特殊學問,還是有其研究價值的。

緊接著,遊覽了晉祠。說到這個名稱的來曆,請不要以為它是晉家的祠廟,它也不是什麽晉水神祠;隻是由於地處懸甕山下晉水的源頭,又與春秋時代的晉國有些因由,因而得名。晉祠創建的年代,現已難於考定,最早的記載見於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由此可知,至少也有一千五六百年的曆史了。史書記載,周武王之子成王姬誦,把一片桐葉剪成玉圭形狀,賜給了他的幼弟姬虞,說是要冊封他為諸侯。身旁的史官聽到了,立即請成王擇吉立之。成王說:“虞弟還小,擔不起這麽重的擔子。我這不過是開個玩笑。”史官卻正言相告:“天子無戲言。”成王無奈,隻好正式履行手續,封叔虞於唐地。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桐葉封弟”的故事。叔虞死後,其子燮因為國都緊靠晉水,遂改國名為晉,是為晉國之始。後人為了奉祀開國之君唐叔虞父子,建立了一座祠堂,名為唐叔虞祠,就是現在的晉祠。

太原是唐王朝的奠基者李淵父子的龍興之地。擁有天下之後,素有“太原公子”令譽的李世民曾親臨晉祠,為了酬謝叔虞的神恩,親筆撰述、書寫了長篇碑文《晉祠之銘並序》,歌頌宗周政治和唐叔虞的建國方略,一並宣揚了唐王朝的文治武功。這塊極為珍貴的中國現存最早的行書唐碑,對於研究我國傳統的書法藝術有著重要價值。晉祠中有些參天的古木,其中位於聖母殿左側的兩株周柏,樹齡已達兩千七百多年。九百五十年前,北宋文學家歐陽修曾賦詩詠讚它們:“地靈草木得餘潤,鬱鬱古柏含蒼煙”。現在,仍然是那麽蒼勁挺拔。桑皮黛幹,蒼蒼覆於空際,與朱欄碧甍,傑閣層樓,魚沼飛梁,相映生輝。古柏,同涓涓湧流的難老泉,精美絕倫的宋塑侍女像,被譽為“晉祠三絕”。

說到晉陽的古城遺址,可就“一言難盡”了。公元前403年,韓、趙、魏三家分晉。現在的太原,當時稱為晉陽,曾經一度作為趙國的都城。後來,東魏的高歡,隋代的楊廣,五代時期後唐的李存勖、後晉的石敬瑭、北漢的劉知遠,都是依靠著雄踞晉陽而坐上了龍椅。對於唐王朝來說,晉陽更有重要意義,李淵滅隋,就是從這裏起兵的。憑借著“晉陽之地士馬精強,宮監之中府庫盈積”和有利的戰略地位,不到半年時間,就沿著汾河、渭河西進,攻入長安,奠定了唐王朝的四百年的基業。所以唐太宗稱晉陽為“王業所基,國之根本”。

經過唐王朝的曆次修建,晉陽城由跨越汾河兩岸的三座城池組成,周圍達四十餘裏,不僅規模巨大,而且十分堅固,成為唐朝北方的重要屏障,在安史之亂抵禦敵軍時發揮了重要作用。當時,叛軍攻破了洛陽、長安二京,唐玄宗逃往四川,十萬叛軍合攻太原;而太原守將李光弼憑借著堅固的城池,以不足一萬人,堅守五十餘天,終於擊退了敵軍,並以此為基地,收複了大批失地。北宋討伐北漢的戰爭,使我們再次看清了太原的戰略地位。為了撲滅雄踞太原的北漢政權,宋太祖八年間兩次出兵,都由於城池堅固,無功而返。又過了三年,宋太宗趙光義禦駕親征,將太原城圍困了五個月。在糧盡援絕的情況下,北漢主棄甲投降,這才奪取了這座易守難攻的古城。

當時,有人向宋太宗進言,太原一帶有一條“龍脈”,北麵的係舟山是龍角,西麵的龍山、天龍山是龍身、龍尾,太原城正當這條蟠龍的腹心。宋太宗是非常迷信的。他想,怪不得曆史上這裏出了那麽多的開國皇帝,原來它有“龍城”之兆啊。為了鏟除這條“龍脈”,摧毀一切可能出現割據勢力的溫床,於公元979年,下詔削平係舟山,名為‘拔龍角’;同時,撤銷藩鎮建製,改太原城為平晉縣,將並州這一太原的古稱硬栽給了榆次縣;徹底摧毀城池,縱火焚燒了城中的宮殿建築及居民廬舍,老幼來不及逃出的,許多被燒死在城中;引汾水、晉水灌城,將古城的廢墟衝沒,使這座自古以來即為防禦北方侵略勢力的屏藩重鎮毀於一旦。爾後,在東北方向五十裏外的唐明村修了一個小土城,用以安置流民,這就是今天的太原市。新城裏一律不修“十”字街,隻鋪“丁”字路,為的是釘住這裏的“龍脈”。

麵對晉陽故城的廢墟,念及其舊日的赫赫聲威,不勝銅駝荊棘、滄海桑田之感。那樣一座堅如磐石的城池,於今,除了一個破爛不堪的不知建於什麽朝代的舊城門,再也見不到什麽遺跡,破壞得可說是十分徹底。和兩位農民打扮的老者交談,聽到的都是一些對趙光義的憤懟之言。宋太宗在搗毀晉陽城的同時,卻在晉祠大興土木。因為他特別迷信,以為這樣可以積功樹德,同時又能獲得敷揚文教的令譽。他效仿唐太宗建立“貞觀碑”的做法,在晉祠也立起了一座“太平興國碑”,記述他修祠的始末。但是,兩個碑的命運卻截然不同:貞觀碑被精心保護在寶翰亭中,勁秀挺拔的字體與灑脫洗練的刻工交輝互映;而對這塊宋碑,老百姓卻偏偏不買賬,碑文早已被刮剝淨盡。結果,隻好作為一個變形的無字碑,被冷冷落落地放置在勝瀛樓北麵的台基上。

這使我想起了“皇威爭一瞬,民意重千秋”的古話。對於宋太宗搗毀晉陽城的惡行,不隻普通民眾恨之入骨,印象極為惡劣,千載以還,猶有餘憤未平;包括後世一些主持正義的作家、詩人,也都予以嚴厲的譴責。比如,毀城二百餘年之後,金代著名詩人元好問憑吊晉陽故城遺址時,想到這座“天下名藩巨鎮,無有出其右者”的北方屏障慘遭毀壞,曾經激憤地悲吟:

中原北門形勢雄,想見城闕雲煙中。

望川亭上閱今古,但有麥浪搖春風。

君不見,係舟山頭龍角禿,白塔一摧城覆沒。

……

汾流決入大夏門,府治移著唐明村。

隻從巨屏失光彩,河洛幾度風煙昏。

……

鬼役天財千萬古,爭教一炬成焦土。

至今父老哭向天,死恨河南往來苦。

南人鬼巫好禨祥,萬夫畚鍤開連岡,

官街十字改丁字,釘破並州渠亦亡。

詩的前四句,是說這座形勢雄勝的“北門鎖鑰”於今已不複存在,廢墟上麥浪搖風,而昔日的城闕隻能想見於雲煙之中了;中間十句,是詩的腹心部分,講述毀城過程及其嚴重後果。詩人臨風吊古,痛斥宋太宗毀掉晉陽城給國計民生帶來了無窮災難,深致慨於後晉與趙宋王朝的失策——由於石敬瑭割讓了燕雲十六州,趙光義又摧毀了這一北方的名藩巨鎮,黃河以北成為敞開了大門的庭院,終於導致金人侵入,汴京失陷,北宋覆亡。而在毀城的當時,父老們縱然有幸逃出火海,也是哭告無門,流離失所;最後四句,指斥趙宋統治者迷信天命,挖龍角,斷龍脈,結果釘破了並州,也毀滅了自己。

我小時候,看過一出《賀後罵殿》的京戲。劇情是宋太祖趙匡胤猝死之後,其胞弟趙光義繼承皇位,趙匡胤的皇後賀氏因丈夫死因不明,令長子趙德昭上殿質問,趙光義赫然震怒,想要把他斬掉,趙德昭又驚又恨,一頭撞死,賀後於是帶領次子趙德芳上朝罵殿。唱詞是:

有賀後在金殿一聲高罵,罵一聲無道君細聽根芽。

老王爺為江山何曾卸甲,老王爺為山河奔走天涯。

遭不幸老王爺晏了禦駕,賊昏王篡了位謀亂邦家。

把一個皇太子逼死殿下,反倒說為嫂我攔阻有差。

賊好比王莽賊稱孤道寡,賊好比曹阿瞞一些不差。

賊好比秦趙高指鹿為馬,賊好比司馬氏攪亂中華。

隻罵得賊昏王裝聾作啞,隻罵得賊昏王扭轉身軀。

閉目合睛,羞羞慚慚,一語不發。

隻罵得賊昏王無言對答,兩旁的文武臣珠淚如麻。

結局是,趙光義殿前謝罪,賜賀後尚方寶劍,封入養老宮,加封趙德芳為八賢王。看戲時,除了為低回沉鬱、悲涼慷慨、優美動聽的二黃唱腔所陶醉之外,也覺得賀後罵得實在痛快,算是呼出了一口悶氣。

這出程派的名劇,是根據北宋神宗時僧人文瑩《續湘山野錄》“燭影斧聲”之說演義而來的。關於宋太祖之死,《宋史》上的記載極為簡單,隻有“帝崩於萬歲殿,年五十”九個字。南宋史學家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綜合了《續湘山野錄》和北宋史學家司馬光的《涑水紀聞》等書,記載得比較詳細。說太祖夜召晉王光義入內,屬以後事。左右皆不得聞,但遙見燭影下,晉王時或離席,若有所遜避之狀;後來太祖以柱斧戳地,大聲對光義說“好為之”。次晨太祖就死了。時夜已四鼓,宋皇後使太監王繼恩召喚德芳,而王繼恩卻直接跑到晉王趙光義那裏。晉王猶豫,不肯前行;繼恩催促說:“拖延久了,就會落到別人手裏。”於是,晉王跟隨他一起來到寢殿。宋後問道:“德芳來了嗎?”繼恩說:“晉王到了。”宋後愕然,慌遽地對晉王說:“我們母子的性命,都托靠給官家了。”晉王哭著回答:“我們會共保富貴的,無須憂慮。”

此外還有一些說法。如宋末遺民徐大焯在《燼餘錄》中記載,太宗多次在太祖麵前,盛稱蜀花蕊夫人費氏的才幹。沒過上一個月,蜀主就暴卒了。太祖感到詫異,當即找來花蕊夫人了解蜀主猝死的情況;發現這位費氏確實才情敏慧,便把她留在掖庭中陪侍,寵幸無比。這天,趕上太祖患病,光義於夜間入宮問候,適值太祖熟睡,呼之不應,遂乘機對費氏動手動腳,加以調戲。不料,太祖此時突然醒來,正巧目睹了這一場麵,當即憤怒地以柱斧砍地,斥責光義說:“好為之!”第二天晚上,太祖就死了。

從現存史料中得知,太祖死前兩個月,每月都有禦駕出行的記載,甚至遠到洛陽,可見他身體健康,精力充沛,死得實在是非常突然。最大的可能是死於他的胞弟趙光義的謀害——宋史專家鄧廣銘先生如是說。

也正是由於趙光義以篡弑手段奪取了皇位,唯恐後世非議,於是,便又夥同趙普編造出了一個“金匱之盟”,即杜太後臨終前曾有太祖傳位於光義的遺囑。其真實性同樣令人懷疑。盡管其時光義已做了開封府尹,實際上居於接班人的地位,但要繼承大統,既無太祖的臨終顧命,也沒有正式儲君的名分,而且,以弟繼兄,畢竟有乖常例。為了尋求合法繼位的依據,隻好抬出一個太後臨終遺命來加以緣飾。

這又是一個“千古之謎”。對此,官修的《宋史》同樣是多所諱避,所記仍是九個字:“太祖崩,帝(太宗)遂即皇帝位。”封建王朝的史書向來是為尊者諱的。但在宋太宗統治權力幹預不到的遼國,史官卻記為“宋主匡胤殂,其弟炅(太宗名)自立”。一個“自”字道出了問題的實質。紙裏終究包不住火,有些敏感的史學家到底還是提出了問題:《宋史》中“特書曰‘遂’,所以別於受遺詔而繼統之君也”。可見,在後世的史學界,多數都是否定“金匱之盟”的真實性的。

《賀後罵殿》這出戲,正是針對趙光義這樣一些齷齪的行徑來編排的。作為一種輿情的真實而曲折的反映,它像《擊鼓罵曹》《審潘洪》《斬黃袍》等劇目一樣,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廣大下層民眾的心聲和願望。後來讀了史書,才知道它與史實出入甚大。趙光義即位於公元976年,而賀後早在公元958年就已下世。人已雲亡,何來罵殿?趙德昭也並非死於趙光義竊位時,而是在四年之後。盡管其事屬於子虛烏有,但是,由於那激越慨慷、低回悲壯的唱詞已經深深地印在腦底,再加上趙光義篡位後確實又“多行不義”,所以,即使知道戲文失真,感情上也還是轉不過來,所謂“寧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也。

當然,劇情也不是一無依傍,憑空虛構,多多少少還是存在一些影像的。德昭之死,確與宋太宗有直接關係。據《涑水紀聞》和《續資治通鑒》記載,太平興國四年六月,武功郡王趙德昭隨從宋太宗出征幽州。幽州當時是遼朝的南京,防守甚嚴。宋軍連續攻打了十一天也沒能破城。嗣後,遼軍的援兵趕到,大敗宋軍於幽州城西的高梁河。太宗連夜揮師後撤,遼兵緊追不舍。宋軍陷入了混亂,丟盔棄甲而逃。太宗急忙搭上一輛驢車,乘夜逃遁,才免於被俘。軍中找不到皇上,以為他已經被遼兵俘獲或死在亂軍之中,有人便提議擁立德昭,但很快就知道了太宗的下落,也就把這個事壓下了。可是太宗聽到了一點風聲,心中非常忌恨,隻是嘴上不講。班師回朝之後,上上下下都議論,這次北征失利,同未能及時賞賜掃平北漢的將士有直接關係。於是德昭就提醒太宗,應該對平定北漢的將士論功行賞。這本來是正常的建言,沒想到卻引發了太宗的宿火,太宗當即怒氣衝衝地說:“等你自己當了皇帝,再行賞也不晚!”德昭聽了,惶恐萬分,覺察到太宗懷疑他想要篡奪皇位,話中已經露出了殺機;回宮以後,就尋覓刀剪。侍從不知他用意所在,便說:“宮中哪敢帶這類東西呢?”德昭又跑到茶酒閣去,用切果刀自刎了。此時離太祖駕崩不過三年時間。

又過了一年半,太祖的另一個兒子德芳(即戲曲中的“八賢王”)也不明不白地死去,年僅二十三歲。人們懷疑他的暴死也與趙光義有關,隻是史書失載,無從懸揣。史書上講,德昭既不得其死,德芳又相繼夭絕,太祖的胞弟廷美感到了形勢的嚴重,覺得太宗的屠刀該降臨到自己頭上了。果然,在趙普的策劃下,他屢受誣告,連遭貶逐,三年之後死於房州。當得知廷美的死訊後,太宗淡淡地對朝臣說,廷美之母並不是杜太後,而是太宗的乳母耿氏。這就徹底否認了廷美與他是同胞兄弟。後來的修史者,就把太宗的說法記入了《宋史·趙廷美傳》,卻忘記了同時修改杜太後的傳記,在那裏分明記載著太祖母昭憲杜太後“生邕王光濟、太祖、太宗、秦王廷美”,結果,終於露了馬腳。

趙光義之所以處心積慮地欲置廷美於死地,乃至不惜造謠言,否認與廷美的同胞關係,是因為“金匱之盟”中有兄終弟及和“能立長君,社稷之福”的話。論年齡,廷美長於太宗之子,要立“長君”,他該是首選。因此隻有除掉這個難以逾越的障礙,才能達到日後“傳子”的目的,才能實現終北宋之世繼承皇統的全歸太宗一係。但是一除了之,又太容易暴露他的用心,於是便又打出“廷美本為庶出”這張王牌。言外之意是,即使他健在,也沒有繼統的資格。那麽有人會問:既然太宗握著這張王牌,盡管亮出來就是了,何必非得煞費苦心害死廷美呢?答曰:害死廷美乃是前提條件。隻要廷美一息尚存,就會搬出鐵證為自己辯護。這樣,太宗造謠言總還有一些顧忌。而今,杜太後已死,當事人又不在了,自然就可以隨意編排了。

有宋一代,對於太宗蓄意傳子,不惜骨肉相殘的卑鄙行徑,一直是嘖有煩言;而對太祖一支的慘遭殺戮深表同情。隻是懾於太宗的威勢,不敢公開、正麵地議論,於是便通過筆記、雜說等道裏傳聞形式寄感、抒懷。這一思想傾向,到了南宋初年漸趨激化。當時,許多人士把北宋滅亡,太宗子孫被擄劫殆盡,歸因於趙光義虐待太祖子孫而招致報應。南宋之後問世的《古事比》和《七修類稿》等記載,統兵滅掉北宋、大肆屠戮太宗子孫的金朝大將斡離不,相貌極似宋太祖。人們認為,這是一種冥冥中的因果報應。上述諸說均屬迷信,荒誕不經,沒有什麽價值可言,但是,顯然都反映了當時的輿情。

閑覽有宋一代史籍,發現關於宋太宗一朝政事的記載,有兩個顯著的反差:一是官修史書許多方麵或者失載,或者語焉不詳,而所謂野史或民間傳聞所記卻異常繁富,這在曆朝曆代也是比較突出的;二是在一些私家著述或所謂野史、傳聞中,披露了宋太宗的許多並不光彩的甚至損名敗德的事,有一些涉及十分敏感的政治問題,可是在正史中不僅全部隱去,而且還反話正說,曲盡美化之能事,這在《宋史·太宗本紀》和北宋末年進士江少虞編纂的《宋朝事實類苑》中最明顯。

本來,在中國的史官中存在著對當代史事秉筆直書、毫不隱瞞回護的優良傳統,像先秦時代的史官董狐、南史,漢代的司馬遷,都是這方麵的典範。直到魏晉南北朝時期,還或隱或顯地留下一些“直筆”的餘脈。比如,苻堅的寡母曾引將軍李威為男寵這樣的家醜竟記載在起居注裏,苻堅看到後當然要“既慚且怒”了。北魏最高統治者拓跋氏的先世翁媳婚配之類的舊俗,史官撰國史時也曾據實直書。當然,這在封建時代已屬鳳毛麟角了,迨至宋代之後,史官的這種優良傳統已經完全斷絕了。

應該承認,宋太宗的功業還是很顯著的。繼位之後,他大體沿襲了太祖時期的政策,結束了五代十國的分裂局麵,基本實現了國家統一;同時,不管出於何種考慮,牢籠讀書士子也好,炫耀文治之功也好,組織編纂《太平禦覽》《太平廣記》《文苑英華》,對於當時和後世都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對於這些方麵,官修史書做了客觀的較為詳盡的記述,是正確的,也是應該的。但在軍事方麵,則舉措失當,八年之中打了五次大的敗仗,喪失了軍事優勢,引發了財政危機,開始形成積貧積弱的局麵,這也不應加以隱諱與緣飾。

魯迅先生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曆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隻因為塗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麵的月光,隻看見點點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更容易了然了,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這反映在對宋太宗的記述上也是如此。比如,焚毀晉陽城這樣一件大事,在《宋史》本紀中隻是用“墮其城”幾個字一筆帶過。宋太宗在征遼中指揮失當,全盤盡輸,喪師不下三十萬,這在本紀中根本看不出來;即使那次幾乎全軍覆沒、太宗險些被俘的高梁河之戰,也隻是輕描淡寫地說:“帝督諸軍與契丹大戰於高梁河,敗績。”

之所以出現野史、雜記多所記載而正史卻避而不談的現象,除了一般情況下史官“為尊者諱”以外,還和宋太宗的出麵幹預有直接關係。他怕把一些不光彩的事情記上去,影響後世對他的評價,所以,他對宋初史料的編纂極為關注。他一改前朝的慣例,專門做出規定:本朝的時政記和起居注,必須按月先送他本人審閱,然後再交付史館。這樣,作為修史時的主要依據的《太宗實錄》,其可靠性就很難說了。

史載,太宗朝,有人向朝廷進言,請求放出宮女三百人。太宗對宰官說:“宮中無此數。”而且,本人亦自詡:“朕即位以來……朕持儉素,外絕遊觀之樂,內卻聲色之娛。”從這些情況看,太宗似乎並不留意女色,宮中也是清淨簡約的。但是,實際並非如此。太宗剛剛去世,繼位的真宗就對輔臣說:“宮中嬪禦頗多,幽閉可憫。我已經告訴宮中,把那些進來年頭多的統統放出去。”時隔三年多,兒子就給老子一個反手巴掌,戳穿了他的鬼話。

《燼餘錄》載,太宗既平北漢,聖心狂悅,率軍征遼時,盡載北漢妃嬪隨禦,諸將亦掠北漢婦女以充軍妓,致令士氣不揚,全軍盡覆於高梁河。南宋初年的王銍在《默記》中披露了這樣一件事情,趙光義在做開封府尹時,一青州人攜一十許歲小女,到南衙辦理產業事,光義一眼就看中了這個女孩,硬是通過手下的安習給強買下來。太祖聽說後,十分氣憤,不便直接追究光義的罪責,便下令追捕安習歸案。光義隻好把他藏匿在府中。連個十幾歲的小女孩都不放過;“內卻聲色之娛”,又從何談起?當然,這是他登基之前的事。

太宗殫精竭慮十幾年,才得遂位登九五之願。因為來之不易,所以防範心理極強,處處心懷戒慮,猜忌多疑。這種個性品質決定了他的領導方式,必然大權獨攬,任人唯親。為了鉗製將帥,“將從中禦”,剝奪了前方將帥的指揮權。出發前,皇帝預授錦囊妙計,大至戰略方針,行軍布陣,小至進退行止,全部事先做出安排,不得改動,並派出親信赴陣監軍。由於太宗猜忌多疑,戰功卓著、有“宋代第一良將”之譽的曹彬,隻因秉政日久,深得民心,便被罷免了樞密使的職務。名臣寇準在罷朝歸第途中,因為有人迎著馬首歡呼“萬歲”,也被免除職務。參知政事趙昌言已經出任川峽招安行營都部署,可是,當太宗聽說他前額上的皺紋特殊,呈現反叛之相,立即收回成命,改派宦官衛紹欽前往四川,同領招安捉賊事。最可笑的是,冊立元侃為太子後,京師之人歡喜雀躍,說:“真社稷之主也!”太宗聽說以後,異常惱火,立即找來參與策立太子的寇準問道:“五洲四海都歸心於太子,那要把我置於何地?”連親生兒子也要懷疑,其他人就更不要說了。

也正是由於這一原因,吳越王錢叔和南唐後主李煜等降王都未得善終。關於他們的死,《宋史》的記載都極為簡略,前者記為“是夕暴卒,年六十”;後者記為“(太平興國)三年七月卒,年四十二”。但褚人獲的《堅瓠廣集》卻揭露了事實真相:他們都是宋太宗通過暗下毒藥害死的。錢叔出生於後唐天成四年八月二十四,死於宋太宗端拱元年八月二十四,巧還巧在他的父親也死在這個日子。李後主七月七出生,也死在七月七這一天。在他們慶生辰時,宋太宗都曾派人送去祝壽的酒。

史書上說,錢叔作為一個屬國之君,每逢朝廷使至,他都接禮勤厚,一貫謙和、儉素,自奉尤薄。宋興以來,貢奉不絕。而在太祖、太宗對南唐用兵之際,所貢資財增至數十倍。特別是,據《續資治通鑒·考異》引述《默記》,在高梁河之戰中,宋師慘敗,太宗乘驢車夜遁,其時掌管後軍的錢叔發現後,怕走漏消息,連續斬了六個前來報告禦駕行蹤的人,並按壓後軍緩行,以便同太宗的車駕拉開較大距離,免得目標過大,引起遼軍注意,那樣就根本沒有逃脫的可能了。從這點看,錢叔之於太宗,就不僅是恭謹有禮,簡直稱得上救命恩人了。但是,由於“銜忌未消”(褚人獲語),最後竟也未能逃出毒手。至於南唐後主李煜的下場,當然就可想而知了。

我知道李後主,是由於他虛靈在骨、神秀絕倫的詞。早在中學時代,就喜歡背誦他那含思淒婉的名句:“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同時,為他在不惑之年即命歸泉壤而感到惋惜。爾後讀書漸多,知道正是這首被後人目為神品的《虞美人》詞,使他罪遭不赦。治罪的不是別人,正是宋太宗趙光義,而且,手段之殘忍毒辣,令人發指。原來,李煜淪為亡國賤俘之後,痛感往事如煙、人生若夢,造物者殘酷無情,使他承受了忒深、忒重的苦痛與愁恨,於是寫下了許多傷懷感舊、思念故國的詞。不意這些作品很快就不脛而走,傳遍了京師,也早被朝廷的耳目報告給了宋太宗,特別是“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這些詞句,使宋太宗動了殺機。

正好這時又發生了另一件事,起了火上澆油的作用。這天,太宗指派南唐歸順的舊臣徐鉉到後主那裏打探消息。君臣久不見麵,自然感到有許多話要說。於是,他們便略去了昔日的禮節,促膝深談。後主這天很動感情,也就忘卻了應有的戒備。隻見他長歎一聲,黯然說道:“當時悔殺了潘佑、李平!”潘、李分別是南唐的內史舍人和戶部侍郎,曾上書言事,指陳奸惡。徐鉉回去複命,太宗問後主說了些什麽,他不敢隱諱,便據實以告。太宗敏感地意識到,李煜活在世上,就是江南舊夢死灰複燃的希望,因此萬萬留他不得。當即傳旨醫官,配製烈性毒藥,並要設法使李煜的屍體作俯首屈身之狀,以示永世臣服。於是,一場慘不忍睹的悲劇發生了。七月七這一天,宋太宗派人來給他祝賀生辰,親賜禦酒,李煜奉旨飲下,登時五髒劇痛,全身**,頭足相就,狀如牽機,在次日淩晨氣絕身亡。

看來,在酒中暗下毒藥乃是太宗的慣用手法。根據《續湘山野錄》中太祖與光義“酌酒對飲,宦官宮妾悉屏之”,“將五鼓……帝已崩矣”的記載,史學界有人推測,太祖死於光義在酒中下的毒。而毒藥則可能是醫官程德玄提供的。史有明載,德玄頗得太宗信任,眾多趨其門;性貪,然太宗亦優容之。錢叔、李煜死後,太宗又極盡奸雄之能事,虛情假意地封王厚葬,分別輟朝七天和三天,以示哀悼,上演了一出“貓哭耗子”的鬧劇。

從李後主的直言賈禍來看,他的機靈勁遠遠比不上那個叫作阿鬥的劉後主。據《漢晉春秋》記載,晉司馬昭滅蜀後,蜀後主劉禪被擄至京師洛陽。一日,宮中宴集,一些原來蜀國的藝伎舞樂於前,陪同後主觀看的故蜀官吏盡皆落淚,唯獨後主嬉笑自若。異日,司馬昭問他:“頗思蜀否?”答複是:“此間樂,不思蜀也。”左右聽了這一番“全無心肝”的話,都忍不住暗笑。但它卻蒙騙過了機靈詭詐的司馬昭。《三國誌集解》引於慎行說:劉禪對司馬昭的應答,未為失策。思蜀之心,司馬昭所不欲聞也。左右雖笑,不知禪之免死,正以是矣。清人毛宗崗在評點《三國演義》時也說,“此間樂,不思蜀”之言,乃劉禪之巧於自全也。若日夜流涕,感憤思歸,奸雄如司馬昭,其能容之乎?

可是,這一全身遠禍的韜晦之術,“性情中人”李後主卻壓根兒就不會。一則他不是梟雄之子,沒有掌握劉備那套“青梅煮酒,聞雷失箸”的家傳;二則,“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及其悲慨,忽忘形骸,全不理會徐鉉是否會把他賣掉。當然,由於宋太宗必欲置其於死地,即使李後主安分守拙,隱忍苟全,也於事無補。從錢叔的悲慘下場,完全可以看出來。就這一點來說,李後主的結局較之劉後主的更慘,同所遭逢的對手較之司馬昭更陰鷙、更明察有關。

其實,對於李煜來說,死,也許是一種精神上的解脫。亡國被俘以後,他飽諳屈辱之苦。最為難堪的是,與他朝夕相伴、相濡以沫的小周後經常被宋太宗召去陪宴侍寢。後主痛苦萬端,徹夜難眠。一個是“向君歌舞背君啼”,一個是“此中日夕,隻以眼淚洗麵”,都是苦不堪言的。明人沈德符在《萬曆野獲編》中記載,宋人畫《熙陵(即太宗)幸小周後圖》,太宗戴襆頭,麵黔色而體肥……周後肢體纖弱,數宮人抱持之,周後作蹙額不能勝之狀。

小周後每次被召入宮,一留就是幾天,回來後便大哭不止,罵李煜無力庇護她,從中可以想見其所受汙辱之沉重。《燼餘錄》甲編談到,對小周後被脅入侍,後主多有怨言,遂致暴卒,小周後被正式納入宮中。這又是太宗毒害李煜的一個因由。

宋太宗一生凶殘猜忌,惡行甚多。他當然不會料到,一個半世紀之後,他的嫡親子孫徽宗趙佶、欽宗趙桓落到金太宗的手裏,所遭受的屈辱與苦難,比後主李煜還要慘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