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古凝眉 一

那兩彎似蹙非蹙、輕顰不展的凝眉,刀鐫斧削一般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裏。我想象中的易安居士,竟然是這樣,也應該是這樣。

斜陽影裏,八詠樓頭。站在她長身玉立、瘦影煢獨的雕像前,我久久地、久久地凝望著,沉思著。似乎漸漸領悟了,或者說捕捉到了她那飽蘊著淒清之美的噴珠漱玉的辭章的神髓。

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

水通南國三千裏,氣壓江城十四州。

我一遍又一遍地暗誦著她流寓金華時題詠的、現時書寫在塑像後麵巨幅詩屏上的這首七絕。

八詠樓坐落在金華市區的東南隅,是一組集亭台樓閣於一體的風格獨特的建築。樓高數丈,坐北朝南,聳立在高阜台基上。登上百餘級石階,憑欄眺望,南山列嶂,雙溪蜿蜒,眼前展現出的畫卷,儼然一幅宋人的青山綠水。

八詠樓初名玄暢樓,為南朝著名文學家、史學家、時任東陽郡太守的沈約所建,至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年的曆史。因為沈約曾在樓上題寫過八詠詩,狀寫其愁苦悲涼的意緒,後人遂以“八詠樓”名之。唐宋以降,李白、崔顥、崔融、嚴維、呂祖謙、唐仲友等詩人騷客,都曾登樓吟詠,暢抒懷抱,一時雲蒸霞映,蔚為壯觀,遂使它成為浙中一帶具有深厚文化積澱的著名人文景觀。當然,就寫得蒼涼、凝重,大氣磅礴,堪稱千古絕唱這一點來看,易安居士的這首《題八詠樓》當為壓卷之作。

女詩人感慨無限地說,在強敵入境、國脈衰微的艱難時世,像八詠樓這樣“水通南國”“氣壓江城”,占盡千古風流的東南名勝,留給後人的已經不可能是什麽“遙襟甫暢,逸興遄飛”的博雅風華了;而漫天匝地、塞臆填胸的隻有茫茫無際的國仇家恨。“愁”字為全篇點睛之筆。詩中婉轉地抒發了深沉的愛國情懷和對南宋統治者一味割地獻金以求苟安一隅的譏諷。

現今的八詠樓為清代建築,由四部分組成,前為亭廊,重簷歇山頂,亭內塑有沈約胸像,壁間綜合介紹了建樓的曆史;後三部分是一組三進兩廊的硬山頂木架結構,展廳氣派,朱紅的楹柱托舉著高大的屋頂,正中懸掛著郭老手書的“一代詞人”匾額,下方是一座雪白的易安居士雕像,四周陳列著她的生平經曆和詩詞文賦代表作品。

這種前輕後重、喧賓奪主、後來居上的現象十分耐人尋味,它使人聯想到成都的武侯祠,明明是昭烈廟,裏麵卻主要陳列著諸葛武侯的文物。說來道理也很簡單,“諸葛大名垂宇宙”,他的聲望高出先主劉備許多。較之沈約,李清照在一般人心目中也是如此。難怪有人說,曆史的影子總要打在現實上,對於曆史的敘述與解釋,必然帶有敘述主體的選擇、判斷的痕跡。由於曆史的認識是一種追溯性的,它不能回避也無法拒絕後人的當代闡釋。

拾級步下層樓,我們穿過兩條小巷來到婺江的雙溪口。此間為武義江與義烏江兩水交匯之處,故得名“雙溪”。婺江流到這裏,江麵陡然變寬,水域十分開闊,所以沈約在《八詠樓》詩中有“兩溪共一瀉,水浩望如空”之句。現在處於枯水季,盡管水量不算少,流勢卻紓徐、平緩,已經見不到當年那種雙流急瀉、煙波浩渺的氣勢了。

我們不妨把時針撥回到八百六十多年前的初冬十月。就是在婺江雙溪口的水旱碼頭上,已經過了“知天命”之年的易安居士旅途勞頓,麵帶倦容,風塵仆仆地走出了船艙,她是從臨安登上客船來此間避難的。

“客子光陰詩卷裏”,“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轉瞬間,已經由金風颯颯變成了煦日融融。禁不住窗外“綠肥紅瘦”,“淡**春光”的撩撥,她曾多次動念,想走出那褊窄、蕭疏的住所,步上八詠樓頭,然後再徜徉於雙溪岸畔,麵對著滔滔西下的清溪和載浮載沉的淩波畫舫,重溫一番已經久違多年的郊外春遊。

我們知道,她是特別喜歡劃船的。少女時期,她曾經在溪上貪玩,“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結婚之後,還曾在“紅藕香殘”的深秋時節,“輕解羅裳,獨上蘭舟”。可是這一次卻偏偏錯過了大好春光,她雖然癡癡想望,實際上卻未曾泛舟溪上,而是了無意緒地懨懨獨坐空房,捧著書卷,暗流清淚,哪裏也不想去。最後,她拋書把筆,寫下了一首調寄《武陵春》的春晚詞: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這是一幅精妙絕倫的大寫意。沒有用上五十個字,詞人就把自己心事重重、滿腔悲抑、雙頰掛著淚珠的愁婦形象及淒苦心境,活脫脫地描繪了出來。

這是一個特定時間——正值殘紅褪盡、風光不再的暮春時節,它與人生晚景是相互對應的。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女主人公還呆呆地坐在床前,懶得把頭發梳理一下,含蓄地表現了她內心的淒清、愁苦。接著就交代這淒苦的由來:於今,風物依然而人事全非,令人倍增悵惋。正因為所遭遇的是一種廣泛的、劇烈的、帶有根本性的重大變化,故以“事事休”一語結之。在這樣淒苦的情懷之下,自然是還沒等說出什麽,淚水就已潸潸流注了。

下片將詞意宕開一筆。為了擺脫這冰窖似的悲涼和抑鬱難堪的苦悶,女主人公也打算趁著尚好的春光泛輕舟於雙溪之上;可是,她馬上又打消了這種念頭。她擔心蚱蜢一般的小舟難以承載這塞天溢地、茫茫無盡的哀愁,因此,隻好作罷。——這當然是一種虛擬,泛舟未果的真正原因在詞的上片已經講述清楚了。“聞說”“也擬”“隻恐”三個虛詞迭用,就把矛盾、複雜的心理變化刻畫得宛轉、周折,細致入微。

易安居士從小就生活在一個學術、文藝氣息非常濃厚的家庭裏,受過良好的啟蒙教育和文化環境的熏陶。她在天真爛漫的少女時代,也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對人生抱著完美的理想。童年的寂寞未必沒有,隻是由於其時同客觀世界尚處於樸素的統一狀態,又有父母的悉心嗬護和優越的生活條件,整天倒也其樂融融,一幹愁悶還都沒有展現出來。及至年華漸長,開始接觸社會人生,麵對政治旋渦中的種種汙濁、險惡,就逐漸感到迷惘、煩躁;與此同時,愛情這不速之客也開始叩啟她的靈扉,撩撥著這顆多情易感的芳心,內心浮現出種種苦悶與**。那類“倚樓無語理瑤琴”,“梨花欲謝恐難禁”,“醒時空對燭花紅”的詞句,當是她春情萌動伊始的真實寫照。

十八歲,李清照和宰相之子、太學生趙明誠結婚。她的父親李格非是一位文學家,時任禮部員外郎;公公趙挺之做吏部侍郎,兩家堪稱門當戶對。而他們夫婦更是文學知己,情投意合,可說是古今難覓的一對才子佳人。婚後,李清照曾寫一首《減字木蘭花》詞,說盡了初婚時節的甜蜜: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麵不如花麵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比看。

他們的精神生活非常充實。據李清照自述,她經常陪著丈夫逛古玩攤和舊書店。每當買回文物古書,夫妻就一起展玩咀嚼,或者品佳茗、校經籍,自謂人間之樂無逾於此。這個時期,她的作品多是圍繞貴族少女、少婦的生活來寫,筆調充滿歡快、優雅。

無奈好景不長,出嫁第二年,她的父親由於被誣為元祐黨,不得在京任職,被罷歸原籍;爾後又有詔令:“黨人子弟,不論有官無官,並令在外居住,不得擅到闕下。”這樣,她就被迫離京,生生地與丈夫分開。三年後,明誠的父親故去,他便回到青州,與清照一起過上一段相對閑適的生活。他們在“歸來堂”相與賞花賦詩,搜求金石書畫。據清照在《金石錄後序》中記載:

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致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

明誠撰《金石錄》,清照代為修改,“筆削其間”,心情十分舒暢,兩人已“甘心老於是鄉矣”。也是在這期間,清照還寫了以“別是一家”著稱的《詞論》。就中對北宋一朝的文宗詞伯多有論列,而且時有尖銳批評。諸如:柳永詞“變舊聲作新聲”,“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張子野、宋子京等,“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特別是對於晏珠、歐陽修、蘇東坡(實際上主要是針對蘇東坡),在肯定其“學際天人”,作小歌詞簡直像從大海中取一瓢水那樣容易的同時,尖銳地指出“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意思是說,蘇東坡以詩為詞,他的詞都是一些長短不齊的詩,又於音律不協。

李清照主張詞“別是一家”,作詞在內容風格上都要有別於詩。她在創作中嚴格遵守以詩言誌、以詞抒情的固有傳統。比如,大家都熟悉的《烏江》:“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還有本篇開頭引述的《題八詠樓》——這類極具曆史感和士大夫氣概的雄渾恣肆、凝重豪邁的篇什,在她的《漱玉詞》中就絕難找到。

也難怪她詞壇高踞,俯視群倫,她確實是可以和曆代第一流作手相抗衡的女詞人。對於她的批評、指摘,後世學人絕大多數都予以肯定,衷心佩服她的眼光和勇氣。

易安居士的感情生活是極具悲劇色彩的。除了這一段和丈夫一起過得暢懷適意,其情其景,不啻神仙眷侶;爾後便每況愈下,步步走下坡路。

青州相聚十年,明誠便單獨前往萊州赴任。臨行前夕,清照填寫了一首調寄《鳳凰台上憶吹簫》的詞: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研究專家陳祖美教授分析認為,這首詞寫的是丈夫遠行前夕難以為別的心情和對別後孤寂情狀的擬想,以及對丈夫“天台之遇”的擔心。《漱玉詞》中,旨涉伉儷暌違的至少占三分之一,但作者如此明顯地作為送行人出現,這是唯一的一首。

詞上下闋各分兩層。第一層寫詞人特定心情下的感受。金爐(金猊,指獅子形金屬香爐)香冷,錦被橫陳,慵自梳頭,寶奩塵滿,說明她在離別之際了無心緒。第二層切近“離懷別苦”的主題。許許多多話,本待要盡情傾吐,但“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又不是因為悲秋,那為什麽?就是因為傷離惜別。這就引出第三層意思:離別。一曲《陽關》千遍唱,也是難留。惜別之情,躍然紙上。第四層,“武陵人遠”寫丈夫,用劉晨、阮肇天台遇仙女的典故,暗寫她對丈夫可能出現“天台之遇”的擔心;這麽寫,自然也有告誡之意。“煙鎖秦樓”,寫自己妝樓獨居。凝眸處,舊愁之外又添得一段新愁。

隨著靖康難起,故土淪亡,宋室南渡,她一次次遭受悲慘命運的沉重打擊,特別是丈夫猝然去世,這種苦痛她實在是難以承受。為丈夫料理完後事以後,由於悲痛、勞累過度,她曾“大病一場,僅存喘息”。這期間,她寫了祭文和多首悼亡詩詞。

在《祭趙湖州文》中,有“白日正中,歎龐翁之機捷;堅城自墮,憐杞婦之悲深”之句。上句用《傳燈錄》典,說丈夫先己而亡,後死者悲痛尤深;下句典出《孟子》,意謂自己的深悲劇痛同於杞婦。

悼亡詩有《偶成》: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從曾賦賞花詩。

今看花月渾相似,安得情懷似昔時!

同時,清照還填寫了多首悼亡詞,其中《南歌子》:

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

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隻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每一句寫的都關乎她與丈夫以前的情事。“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是說她自己身上穿的繡製花紋的羅衣,經過典當和多年服用,金線已經磨損,花紋已經褪色,過去親手繡出的蓮蓬、荷葉也稀疏、陳舊了。衣是舊時衣,人是舊時人,隻是情懷迥異了。與悼亡詩意吻合。

自北朝庾信創作《愁賦》以來,善言愁者,代有佳構。形容其多,或說“誰知一寸心,乃有萬斛愁”,或說“茫茫來日愁如海”,“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通過詩人的巧思,看不見摸不著的悲情愁緒形象化、物質化了:“濃如野外連天草,亂似空中惹地絲”,“閉門欲去愁,愁終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處”。而到了易安居土筆下,則更進一步使愁思有了體積,有了重量,直至可以搬到船上,加以運載。真是構想奇特,匪夷所思。

李清照少曆繁華,中經喪亂,晚境淒涼,用她自己的話說:“憂患得失,何其多也!”它們具有極為繁雜而豐富的內涵,也像她本人所說的,不是一個“愁”字所能概括得了的。翻開一部渲染愁情盡其能事的《漱玉詞》,人們不難感受到布滿字裏行間的茫茫無際的命運之愁,曆史之愁,時代之愁,其中飽蘊著作者的相思之痛、婕妤之怨、悼亡之哀,充溢著顛沛流離之苦,破國亡家之悲。

但嚴格地說,這隻是一個方麵。若是拋開家庭、婚姻關係與社會、政治環境,單從人性本身來探究,也即是透視用生命創造的心靈文本,我們就會發現,原來悲涼愁苦彌漫於易安居士的整個人生領域和全部的生命曆程,因為這種悲涼愁苦自始就植根於人的本性之中。這種生命原始的悲哀,在天才心靈上的投影,正是人之所以異於一般動物,詩人之所以異於常人的根本所在。

這就是說,易安居士的多愁善感的心理氣質,淒清孤寂的情懷,以及孤獨、痛苦的悲劇意識的形成,有其必然因素。即使她沒有經曆那些家庭、身世的變遷,個人情感上的挫折,恐怕也照例會仰天長歎,俯首低回,比常人更多更深更強烈地感受到悲愁與痛苦,經受感情的折磨。

正是由於這位“端莊其品,清麗其詞”的才女自幼生長於深閨之中,生活空間十分狹窄,生活內容比較單調,沒有更多地向外部世界擴展的餘地,隻能專一地關注自身的生命狀態和情感世界,因而作為一個心性異常敏感,感情十分脆弱且十分複雜的女性詞人,她要比一般文人更加渴望理解,渴望交流,渴求知音;而作為一個才華絕代、識見超群、具有豐富的內心世界的女子,她又要比一般女性更加渴求超越人生的有限,不懈地追尋人生的真實意義,以獲得一種終極的靈魂安頓。這兩方麵的特征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相生相長,相得益彰,必然形成一種發酵、沸騰、噴湧、爆裂的熱力,生發出獨特的靈性超越與不懈的向往、追求。反過來,它對於人性中所固有的深度的苦悶、根本的悵惘,又無疑是一種**,一種呼喚,一種催化與裂解。

而要同時滿足上述這些高層次的需求,換句話說,要達到精神世界異常充實和真正活得有意義有價值,則需要從兩個方麵提供保證:一是真情灼灼、絲毫不帶雜質地去愛與被愛;二是通過卓有成效的藝術創造,確立自己特殊的存在。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必須能夠真正求得一種心靈上的歸宿與寄托。

應該說,這個標杆是很高很高的了。好在易安居士有幸都接觸到了。就後者而言,她能自鑄清詞,騷壇獨步,其創獲在古代女性作家中是無與倫比的;前一方麵,通過與趙明誠的結合,也實現了情感的共鳴,靈魂的契合,生命的交流,盡管為時短暫,最後以悲劇告終。為了重新獲得,她曾試圖不惜一切代價,拚出驚世駭俗的勇氣,毅然進行重新選擇,然而所適不偶,找錯了人,終於鑄成大錯,從而陷入更深的泥淖。至此,她構築愛巢的夢想宣告徹底破碎,一種透骨的悲涼與毀滅感占據了她的整個心靈。

於是,她就經常生活在想象之中。現實中的愛,遊絲一般蒼白、脆弱,經受不住一點點的風雨摧殘,隻有在想象中愛才能天長地久。前人有言“詩人少達而多窮”,“蓋愈窮則愈工”,現實中愛的匱乏與破滅,悲涼之霧廣被華林,恰好為她的藝術創造提供了源源不竭的靈泉。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一係列千古絕唱,正是在這種心境下寫成的。

可見,一個靈魂渴望自由、時刻尋求從現實中解脫的絕代才人,她那討取生活唯一的去處就是詩文了。我們雖然並不十分了解易安居士幽居杭州、金華一帶長達二十餘載的晚年生活,但有一點可以斷定,就是她必定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詩文中去。那是一種翱翔於主觀心境的逍遙遊,一種簡單自足、淒清落寞的生活方式,但又必然是體現著尊嚴、自在,充滿了意義追尋,縈繞著一種由傳統文化和貴族式氣質所營造的典雅氣氛。

誠然,易安居士的《漱玉詞》僅有五十幾首,傳世的詩文還要更少一些,比起那些著作等身、為後世留下更多精神財富和無盡話題的文宗巨擘,未免顯得有些寒酸,有些薄弱。可是一部文學史告訴我們,詩文的永生向來都是以質、而不是以量取勝的。如同茫茫夏夜的滿天星鬥一般,閃爍著耀眼光芒的不過是少數的幾顆。

作為一個有限存在,一代詞人李清照早已隨風而逝,可是她那極具代表性的藝術的淒清之美,她那靈明的心性和具有極深的心理體驗的作品內容,她那充分感性化、個性化的感知方式和審美體驗方式,卻通過那些膾炙人口的辭章取得了無限恒在,為世世代代的文人提供了成功的範本,像八詠樓前“清且漣漪”的雙溪水一樣,終古滋潤著濁世人群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