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與筆兩風流
這裏說的是“隨園老人”,清代著名詩人和散文家袁枚。
袁枚出生於康熙五十五年,嘉慶二年辭世,身曆康、雍、乾、嘉四朝,活了八十二歲。袁枚這一輩子活得十分滋潤——從心所好,詩酒風流,放浪不羈,暢懷適意。為此,更以“古之達人哉”自命。
清代大詩人、與袁枚齊名的性靈派主將趙翼《讀隨園詩題辭》有句雲:
其人與筆兩風流,紅粉青山伴白頭。
作宦不曾逾十載,及身早自定千秋。
好友商寶意作詩頌讚他:
過江不愧真名士,退院其如未老僧;
領取十年卿相後,幅巾野服始相應。
可說都是恰當而準確的定評。
一
說起袁枚的“作宦”生涯來,是很有趣的。袁枚十二歲這年就和私塾的老師一起中了秀才,二十三歲中舉,次年就成了進士。金榜高中的驚喜之情,袁枚都寫進了詩裏:“道逢報捷者,驚喜如雷顛。疑誤複疑夢,此意堪悲憐。”袁枚對未來的仕宦生涯、錦繡前程充滿了渴望與信心。這在他的詩句中表露得十分的充分:
宴罷瓊林有所思,曲江風裏立多時。
杏花一色春如海,他日淩霄哪幾枝?
中了進士,袁枚又回鄉完婚,娶了幼時聘定的王氏。“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真是喜上添喜。舊時把中進士叫“大登科”,把娶媳婦叫“小登科”。袁枚此刻正是:“大登科後小登科”,得意達於極點。
按照當時的規矩,進士中年輕而又才華出眾者可以入翰林院任庶吉士,這叫“選館”。一般為期三年,期間由翰林中的教習授以各種知識,然後進行考核,稱為“散館”。成績優異的正式成為翰林,叫作“留館”。大概物極必反吧,袁枚般般如意,偏偏在翰林院庶吉士三年期滿的考試中砸了鍋。袁枚不是砸在詩文上,而是輸在滿文翻譯上。由於對“蝌蚪文”沒興趣,袁枚在“龍筋標萬字,鳥篆鬥千行”的滿文麵前,考了個最下等。這樣就隻能“外放”了——到地方去擔任知縣一級的官吏。袁枚前後在江蘇的溧水、江浦、沐陽、江寧當了七年縣令。
原來一路春風得意,於今美夢成灰,由“一日姓名京兆舉”,“今朝身到蕊珠宮”,到“花總一般千樣落”,“玉顏如此竟泥土”,落差如此之大,袁枚自是心中鬱塞,萬分沮喪。一些朋友也為之惋惜。在袁枚南下就職時,賦詩送行者有之,勸慰、鼓勵者亦有之。袁枚賦詩四首作為奉答,有句雲:“三年春夢玉堂空,珂馬蕭蕭落葉中。生本粗才甘外吏,去猶忍淚為諸公。”“三生弱水緣何淺,一宿空桑戀有餘。手折芙蓉下人世,不知人世竟何如。”
“生本粗才”雲雲,看似自謙,實則是發牢騷,但又不敢深說;“弱水緣淺”是說無緣玉堂金馬、留任翰林;“一宿空桑”有個典故,佛家說,頭陀不三宿空桑——修行的人在同一棵桑樹下駐留,不能超過三宿,否則就會產生留戀之情。“人世何如”,是說從朝廷外放到縣裏,等於從天上貶到人間,而“人間世”是矛盾複雜,水深莫測的。
前往溧水赴任途中,遇上了一場彌天大霧,袁枚吟出“前程原是夢,何必太分明”的詩句,充分反映出他的失落情緒,已經埋下了日後辭官歸隱的伏筆。
這次挫折對袁枚影響至深。盡管七載知縣生涯做了許多實事,留下了善政美名,但終究心有不甘。特別是做江寧知縣時,吏部尚書尹繼善曾舉薦他為江蘇高郵太守,但由於遭到恩師史貽直“未免風流”的批評,結果被吏部駁回。袁枚心中十分不快。這時,碰巧母親患病,袁枚便遞上辭呈,解職回家奉親去了。這年他三十三歲。
關於辭官的真實心理,袁枚在一封私人通信中有所披露:如果真是為民勞苦,自己心甘情願,可是奔波趨走,不過是拉關係、走後門,送往迎來,為大官做奴才,實在是沒意思。他還寫過一首名為《俗吏篇》的詩,把俗吏參謁高官、應對賓客、簿書煩瑣的場景刻畫得淋漓盡致。天**好讀書的袁枚,麵對這種情況,簡直一天也受不了。袁枚說:自從當官,整天忙於公務,“每過書肆,如渴驥思泉,身未往而心已赴”。
不過,由於家境窘迫,加之師友勸駕、各方催促,四年後袁枚再度出山,到陝西擔任知縣。可是,不久傳來父親病逝的噩耗,袁枚丁憂回到南京,從此下定決心,再不出仕。盡管師友多次催促、勸駕,但袁枚歸隱之意已決。袁枚特地將這種心情說給知心朋友、洪洞縣令陶西圃:
仆已挈家入山,隨園構草屋數間,畜五母之雞、二母之彘,采山釣水,息影蓬廬。從此,永賦遂初,雖韓白按劍於前,蘇張巧說於後,必不出雷池半步矣。
可見辭意的堅決。
“畜五母之雞,二母之彘”,說的是在家養母雞、母豬,典出《孟子》。“永賦遂初”,古時做官的人棄官回家,稱作“遂初”,意為遂了他當初不願出仕的心願。“韓白按劍”,這是說對他動武——漢朝的韓信、戰國時的白起都是武將。“蘇張巧說”,是說對他巧言相勸——戰國時的蘇秦、張儀都是有口才的辯士。“雷池”,水名,在安徽望江縣,古人說不走出這個地方,叫作“不越雷池半步”。
這樣,袁枚的仕途到此便告終止。袁枚對比去官前後的心情:“櫪馬負千鈞,長鞭挾以走。一旦放華山,此身為我有。”無官一身輕,“仰視天地間,飛鳥亦徐徐”,心中十分暢快。回想起昔日的仕宦生涯,袁枚心有餘悸:“山人一自山居後,夢裏為官醒尚驚。”
而後,袁枚便過上了四十五年的隱居生活。
二
袁枚的隱居生涯,更是內容豐富,極饒情趣。袁枚自擬了這樣一副對聯:
不作高官,非無福命隻緣懶;
難成仙佛,愛讀詩書又戀花。
不能夠“兼濟天下”,那他就“獨善其身”。仕宦這條路,他不想走了。隱居之後,他的生活可以用“享受人生”四個字加以概括。具體事項,排列出來無非是:讀書寫作、飲食男女、恣情山水、營造園林。現在,我們從後往前說。
三十三歲那年,袁枚用三百兩銀子買下了康熙年間織造隋赫德的私家園林,易“隋”為“隨”,名之曰隨園。袁枚看重這裏的文化底蘊,有詩為證:
人好土亦好,一墩屬謝公[1]。
青蓮[2]悅其景,慨然思送終。
舒王[3]爭其台,欲住愁雷同。
我領石城尹,頗有晉人風。
但是到手之日,園傾且頹,百卉蕪謝,破敗不堪。袁枚下了很大功夫,對它加以整修、改造。在他自撰的《隨園記》中有如下記載:
隨其高,為之江樓;隨其下,為置溪亭;隨其夾澗,為之橋;隨其湍流,為之舟;隨其地之隆中而欹側也,為綴峰岫;隨其蓊鬱而曠也,為設宦交。或扶而起之,或擠而止之,皆隨其豐殺繁瘠,就勢取景,而莫之夭閼者,故仍名曰“隨園”,同其音,異其義。
而後又做過三次改造。由於懷念故鄉杭州西湖,故“每治園,戲仿其意,為堤為井,為裏、外湖,為花港,為六橋,為南峰、北峰”,從而居家中如居西湖,居他鄉如在故鄉。園內景觀由最初的二十四景,踵事增華,逐步擴展,增加到四十六景。園的四周沒有築牆,遊人可以自由參觀。每逢秋日,各地應試的舉子和商賈雲集園中,遊客多達萬數。可惜的是,這樣美好的景觀未能保存下來,隨園老人袁枚去世五十五年後,太平軍攻陷南京,隨園毀於戰火。袁枚臨終前曾作詩留別隨園,可說是一語成讖:
轉眼樓台將訣別,滿山花鳥尚纏綿。
他年丁令還鄉日,再過隨園定惘然。
“丁令”指漢時的丁令威,傳說他曾在千年後化鶴歸來。
修造園林,給袁枚帶來巨大的負擔,但也帶來無窮的樂趣。園成之日,袁枚即將老母親從杭州接來南京,住進園內,盡其孝親迎養之責。這樣一直到袁枚六十三歲那年老母去世為止。
袁枚還是一位著名的美食家。由於他視飲食之道為學問、為藝術,對飲食文化富有研究,凡與友人聚會,盡“以枚為飲食之人,引為上座”。而他也特別留心飲食技術,隻要在哪裏吃到了美食,事後一定派遣廚師,執弟子之禮,前往學習、就教。袁枚把這些經驗、技術,一一收集、整理出來,編纂成《隨園食單》,係統地論述了烹飪技術和南北菜點的製作,全書分須知單、戒單、海鮮單、雜素菜單、點心單、飯粥單、茶酒單等十四個部分。《隨園食單》闡述了一些烹調理論,更多的還是方法、技術的介紹,非常實用。袁枚對烹飪學有很深的研究,王英誌教授在《袁枚評傳》中歸納為烹飪思想及飲食五戒與廚師三戒。
袁枚的烹飪思想有四:一曰求精,主要反映在選物與配料上。袁枚認為,“廚者之作料,如婦人之衣服首飾也。雖有天姿,雖善塗抹,而蔽衣襤褸,西子亦難以為容”。二曰食物的獨立品性,應顯示其獨特風味。袁枚批評“俗廚動以雞、鴨、豬、鵝一湯同滾,遂令千手雷同,味同嚼蠟”。三曰重搭配,體現烹飪藝術的辯證關係。“要使清者配清,濃者配濃,柔者配柔,剛者配剛,方有和合之妙”。袁枚還提出美食須與美器搭配的觀點,一席佳肴,“唯是宜碗者碗,宜盤者盤,宜大者大,宜小者小,參差其間,方覺生色”。四是對成品菜肴的要求,講究鮮嫩、清淡、細膩等。
三
“紅粉青山伴白頭”,這是對袁枚晚年享受生活的極好的概括。
袁枚有一種強烈的煙霞痼癖,即所謂“采山釣水”,壯遊天涯。當然,這需要具備三個基本條件:一是有錢。袁枚多年來,以地主、文人、出版商、教師等多重身份取得多種收益,積攢了不少資財;二是有閑。應該說,這是袁枚辭官之後最足以驕人耀世的一種優勢。三是有健康的體魄。直到八十歲,袁枚仍然擁有充沛的體力、腳力和精力。
袁枚出遊分長短兩途。中年時節,主要是短途旅行,主要以南京為中心,往返於杭州、蘇州、揚州之間。除了領略江南旑旎風光,如鄧尉探梅、太湖泛舟、揚州覽勝、西湖觀景之外,主要是人文方麵的詩友聚會、觴詠酬答。足跡所至,留下了大量的詩文。
名山大川更是袁枚的至愛。十三年間,袁枚有幾次長途旅遊,遍遊安徽、江西、廣東、廣西、湖南、福建等地。對此,王英誌先生在《紅粉青山伴歌吟》一書中,做了翔實的記載。
袁枚第一次出遊,到了天台山、雁**山、四明山、雪竇山,範圍主要在浙東一帶。袁枚先到杭州,然後沿著“唐詩之路”,乘船順錢塘江、曹娥江、剡溪南行。之後舍舟登陸,經李白夢遊的天姥山,再登天台山、赤城山,登上一千多米高的主峰華頂峰,遊了石梁飛瀑。在建於隋唐的國清寺遇見寂明上人,口吟:“逢僧我必揖,見佛我不拜。拜佛佛無知,揖僧僧現在。”然後又繼續前行,遊了溫州地區的雁**山,處州的黃龍山,縉雲的仙都峰。一路上,主要景點無一遺漏。這一年袁枚六十七歲,整整出遊了四個月。
第二年,袁枚又作黃山之遊,登了主峰之一的一千八百多米的光明頂。袁枚在登始信峰時,臨風立於接引崖峭壁,下視深不見底之溪壑,道是“墜下亦無妨。因為無底,飄飄然,盡可求片刻飛仙般的快活”。接著,又去了九華山,前後耗時兩個月。
第三次出遊,是去廣東端州,袁枚時年六十九歲,行期將近一年。臨行時有詩:
三年遊屐未曾停,又作珠江萬裏行。
老驥不知筋力減,閑雲隻覺往來輕。
先是溯長江而上,登小姑山、廬山、五老峰,轉到陸路後,過梅嶺、韶州,登丹霞山,未見石碑遺跡。袁枚發表了精到的見解:雁**山自南宋才開發,故無唐人題名。黃山自明代開辟,故無宋人題名。丹霞山國初開發,故連明碑亦無。自大禹治水遍行九州,至今已四千餘年,但名山大川還頗多未開發者。這使人聯想到,山川尚且如此,那麽,聖人經義更無津涯,其未闡發者亦多。如果因為前賢曾作疏解,就阻擋後人不許再添新說,那實在是淺陋無知,不足為訓。
爾後,袁枚又遊了七星岩、合掌峰、羅浮山。然後由端江乘船,經陽朔,到桂林。這裏是他五十年前的舊遊之地,般般重睹,恍如隔世。
七十歲後,袁枚又有幾次遠行。先是遊覽了武夷山,七十七歲、七十九歲再遊天台、三遊天台,八十歲還出遊杭州、蘇州。
袁枚頗以此自豪,有詩雲:
自覺山人膽足誇,行年七十走天涯。
公然一萬三千裏,聽水聽風笑到家。
對於袁枚來說,造園、美食、壯遊之外,第四大生活享受便是風流了。正如他在《自嘲》一詩中所說的:“有官不仕偏尋樂,無子為名又買春。”
袁枚生在清代中期,所受教育、思想熏陶、家庭與社會影響,都是封建禮教那一套,但他偏偏能夠跳出藩籬,衝破禁錮。當時稱作通脫,今天看就是思想比較開放,特別是在男女之愛上。袁枚有一套高論:
憐香惜玉而不動心者,聖也。惜玉憐香而動心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獸也。人非聖人,安有見色而不動心者?其所以憐香惜玉者,人異於禽獸也。世之講理學者,動以好色為戒。則講理學者,豈即能為聖人也?偽飾而作欺人語,殆自媲於禽獸耳。世無柳下惠,誰是坐懷不亂?然柳下惠但曰不亂也,非曰不好也。男女相悅,大欲所存。天地生物之心,本來如此。盧杞家無姬妾,卒為小人;謝安挾妓東山,終為君子。好色不管人品,何必故自違言哉!
盧杞是唐朝大臣,為人陰險狡詐,居相位期間,害能忌賢,先後陷害顏真卿等人。謝安是東晉名士,當過宰相。聲名甚高,被推崇為江左“風流第一”,世人皆稱“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
為了滿足其好色貪歡之欲,袁枚以沒有子息接續香火為名,在結發妻子之外,從四十歲到七十四歲,先後娶了六個小妾。年輕時,袁枚更是冶遊**,曾到妓院尋花問柳、買春獵豔,顯然,“求子”雲雲,不過是一種借口。這也是袁枚遭人詬病、飽受譏彈的一個主要方麵。
和這種好色、放浪形成對比的是,出於對才女的愛惜與欣賞,袁枚從出任江南縣令到辭世之前,一直堅持招收、教誨、培養女弟子,直到臨終那一年還接納了五名受教者。女弟子總數在五十名以上。其中,大多是江南名士或者官吏的妻妾、女兒,還有來自雲南、福建、東北等地的女才人。作為中國詩壇上少見的女性創作群體,她們擅詩文,愛書畫,其實力之強、成就之高,廣受世人關注,成為清代文壇上的一樁盛事,詩歌史上的一段佳話。
四
袁枚風采特異,才華出眾,自成一派,不拘泥於禮教,一生喜歡園林、講究美食、性耽山水、酷愛佳麗,說“其人風流”是確當、中肯的。那麽,趙翼說“其筆風流”,又何所指呢?袁枚在自道其詩時,強調“專主性靈”,“詩之為道,標舉性靈,發舒懷抱”,提出了“性靈詩說”,開創了“性靈詩派”。而所謂“性靈”,就是既本乎性情,又注重靈機、靈悟、靈思,即靈敏的審美感覺,靈巧的想象、構思,以及由感覺得來的獨到見解。
體現在詩歌寫作與欣賞上,袁枚把“情”擺在首位,以情為經緯,與情相終始,視情感為詩的原動力。袁枚說:“詩,性情也”,“性情以外本無詩”,“詩,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後有必不可朽之詩”。袁枚主張詩應依情感的濃淡、厚薄來定品,“詩情愈癡愈妙”。袁枚要求“情,如雷如雲,彌天塞地,迫不可遏”,要滂沛充盈,激切、飽滿。
袁枚認為,詩之有情如花木之有根,無本之花木,頃刻凋謝,了無生趣。他有一個比喻:“作詩如交友也,倘朋友相見,終日一味寒暄通套語,而不能聽一句肺腑之談,此等泛交,如何可耐?”
袁枚特別強調“情真”,認為詩歌是內心的聲音,是性情的真實流露,應該**思想,直抒胸臆。袁枚有一首七絕《兒須》,實際是寫老母親的:
手製羹湯強我餐,略聽風響怪衣單。
分明兒須白如許,阿母還當繈褓看。
耄耋之年的老母親對待須發已白的兒子,還像對繈褓中的孩子那樣,親手做湯給他吃,稍微聽到一點風響,立刻埋怨兒子穿得單薄,要他快加衣服。描情擬態,真真切切,異常感人。
其次,袁枚認為凡主真情,一定都強調個性,強調情感的“唯我性”。袁枚正是如此。他認為,“作詩不可以無我”,“有人無我,是傀儡也”。反對無病呻吟,反對模擬、應付、堆砌。他特別看重表現個人生活遭際中的真實感受、情趣和識見。王英誌先生在《袁枚評傳》中引述《隨園詩話》中的一段話,並做了精彩分析:
凡作詩者,各有身份,亦各有心胸。畢秋帆中丞家漪香夫人有《青門柳枝詞》雲:“留得六宮眉黛好,高樓付與曉妝人。”是閨閣語。中丞和雲:“莫向離亭爭折取,濃雲留複往來人。”是大臣語。嚴冬友侍讀和雲:“五裏東風三裏雪,一齊排立等離人。”是詞客語。
同一題材的詩,不同的人寫,反映出各自的身份、個性、胸襟。夫人的“閨閣語”,顯示其嫵媚愛俏的個性;中丞的“大臣語”,顯示其仁厚大度的個性;學者的“詞客語”顯示其多愁善感、情感豐富的個性。個性化與獨創性是相通的。
正如德國著名哲學家黑格爾所說:“獨創性是從對象的特征來的,而對象的特征又是由創造者的主體性來的。”主體性表現為詩人獨具的思想、閱曆、情感、生活的積累,有自己獨特的審美感受,並有獨出心裁的藝術構思、表現手法。袁枚有一句名言:“詩宜自出機杼,不可寄人籬下。譬作大官之家奴,不如作小邑之簿尉。”
再次,與個性化相聯係,性靈詩說主張詩人必須有獨創性,要有獨特的審美感受與認識,要提倡藝術表現的獨創性。“取前人所沒有說過而說之”,“出奇以製勝”。袁枚晚年遊雁**山,題《卓筆峰》七絕,可視為其詩論主張的具象化。
孤峰卓立久離塵,四麵風雲自有神。
絕地通天一支筆,請看依傍是何人!
袁枚還有一首《謁嶽王墓》:
不依古法但橫行,自有雲雷繞膝生。
我論文章公論戰,千秋一樣鬥心兵。
嶽飛用兵如神,論戰有言:“兵家之要,在於出奇,不可測識,始能取勝”,“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袁枚論詩文創作,同樣主張“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因此說,“千秋一樣鬥心兵”。
最後,要有情趣、風趣、生趣。這也是性靈派詩歌的一個突出特點。翻開袁枚的《小倉山房詩集》,充滿情趣的詩隨處可見,引人不斷發出會心的微笑。他寫老態:
作字燈前點畫粗,登樓漸漸要人扶。
殘牙好似聊城將,獨守空城隊已無。
“聊城將”是個典故,齊將田單勢如破竹,一直打到聊城城下。燕國大將負隅頑抗,攻城久不能下,魯仲連了解燕將的性格、心理,寫信攻心,燕將羞愧自殺,聊城成了空城。
議論、評判、思辨之類的詩,很不容易寫得形象、生動,且看袁枚題為《遣興》的論詩詩:
愛好由來下筆難,一詩千改始心安。
阿婆還是初笄女,頭未梳成不許看。
阿婆,詩人自比,笄即簪子,初笄,俗稱“上頭”,為女孩的成人禮,一般在十五歲舉行。內容是論述詩文的寫作與修改,卻以梳頭、初笄的形象比之,十分生動有趣。
袁枚的性靈說和《隨園詩話》聲聞超絕,名滿天下。時至今日,仍有積極進步的意義和較高的價值。盡管《隨園詩話》與詩作均不無可議之處,但瑕不掩瑜。作為一代詩壇盟主,袁枚應該說是一位有功於中國詩壇乃至整個學術文化領域的真才子、大詩人。
[1]園基即東晉太傅謝安的謝公墩。
[2]李白號青蓮居士。
[3]王安石死後諡舒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