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求仕 一

關於一代文宗、位居“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宋代幾位同在“八大家”之列的文學巨擘各有說法。

以雄視百代之宏才主盟文壇的東坡居士稱頌韓愈“文起八代[1]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蘇軾說:“詩至於杜子美,文至於韓退之,書至於顏魯公,畫至於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八代”也好,“天下”也好,都是把韓愈之文作為中華古代文明瑰寶的極品,放到“古今之變”的最廣闊的文化背景上來考量,從而確立其文學史上崇高的地位。還是這位眼空四海的大文豪,曾經斷然說:“唐無文章,唯韓退之《送李願歸盤穀序》一篇而已。平生願效此作一篇,每執筆輒罷。因自笑雲:‘不若且放,教退之獨步。’”

無獨有偶,宋代另一位文壇盟主、發現並拔擢蘇軾的伯樂——歐陽修,也曾以韓文作為學習楷模。歐陽修在應進士試落第之後,曾兩次取出韓文研讀,發出了“學者當至於是而止爾”的讚歎。

蘇軾的老父親蘇洵則評論說:“韓子之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魚黿蛟龍,萬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見其淵然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視。”

上麵說的是韓愈之文,那麽他的詩呢?歐陽修有言:“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嚐以詩為文章末事,故其詩曰:‘多情懷酒伴,餘事作詩人’也。然其資談笑,助諧謔,敘人情,狀物態,一寓於詩,而曲盡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論;而餘獨愛其工於用韻也。”清代著名詩評家葉燮在其名作《原詩》中說:“杜甫之詩,冠絕今古,此外上下千餘年,作者代有,唯韓愈、蘇軾,其才力與甫抗衡,鼎立為三。韓詩無一處猶人,如太華削成,不可攀躋”,以其境界獨辟、才力充沛、想象雄奇、不甘蹈襲前人,成為“唐詩之一大變”。現代著名學者遊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對韓詩有如下論斷:“從創作實踐來看,韓愈主要是繼承李白的自由豪放和杜甫的體格變化、‘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藝術傳統,獨立開拓道路。”當代著名學者孫昌武指出:“對韓愈詩文風格的總評價,一般歸結為‘雄奇’、‘奇偉’、‘奇詭’等,甚至說‘奇者極於韓’(清朱彝尊語)。……韓愈尚奇,首先決定於他的思想意識。坎坷不平的人生經曆鬱結下的憤懣之氣無可發泄,加上他又具有學奇好勝、不安凡庸的個性,這都促使他在創作中形成奇崛不凡的美學特征。”(《韓愈選集·前言》)

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列舉曆代名家讚頌韓愈詩文的宏言讜論,是想說明一件事。“手持文柄,高視寰海;權衡低昂,瞻我所在;三十餘年,聲名塞天”;“古人中求,為敵蓋寡”(唐劉禹錫語),號稱“文章巨公”“百代文宗”的韓愈,竟然在科舉考場上屢試屢挫——四應禮部進士試隻一得,三試於吏部博學宏詞科竟無一成,求仕之難簡直是“難於上青天”啊!說來讓人感到疑惑,又頗為氣悶和感傷。

唐德宗貞元二年(786年),韓愈離開宣州,赴京師長安應舉求官。當時,韓愈從其他舉子那裏了解到進士試的程式、命題的方法,又看了往年禮部所試賦、詩、策等試題,“以為可無學而能”,並沒有太當一回事。韓愈辦了縣、府兩級甄選手續,獲得鄉貢資格之後,便於貞元四年投身禮部春闈進士考試。韓愈萬萬沒有料到,竟然連續三屆皆未得中,與原來想的“一戰而霸”大相徑庭。在愧憤交加之下,寫下了五古《縣齋有懷》,有“人情忌殊異,世路多權詐。蹉跎顏遂低,摧折氣愈下”之句。貞元八年(公元792年),韓愈第四次應禮部進士試,多虧遇上了愛才識才且“長於辭翰”的兵部侍郎陸贄權知貢舉,才被錄取。在此次中第的二十三名進士中,韓愈名列第十四,是年二十五歲。

其實,若論入仕的話,進士隻是取得了一個資格。唐時選官,考中進士隻是取得了“出身”,若要“釋褐[2]”,亦即得到朝廷的正式委任,還須應試吏部詮選。於是,韓愈便“趁熱打鐵”,在當年初冬又應了吏部的博學宏詞科考試。試卷的賦題是《鈞天樂賦》,詩題是《中和節詔賜公卿尺詩》。韓愈看過,覺得信心滿滿,勢在必得。事實上也是如此,韓愈的試卷經吏部核審即予銓定,豈料,報中書省複審時竟遭否決。接下來,韓愈於第二年、第三年連續赴考,全部落第。

“官門”在望,咫尺天涯。韓愈在悵懷失意之餘,把登仕的希望寄托在權臣或名士的引薦上。期間,韓愈曾多次上書求薦。貞元八年,他到鳳翔節度使邢君牙府上參謁,奉上《與鳳翔邢尚書書》,渴望得到他的推舉。談到“及至此都,徘徊而不能去者,誠悅閣下之義,願少立於階墀之際,望見君子之威儀也。居十日而不敢進者,誠以無以為薦,懼閣下以眾人視之,則殺身不足以滅恥,徒悔恨於無窮。故先此書,序其所以來,閣下其無以為狂,而以禮進退之,幸甚,幸甚!”可是最終也未得一見。

貞元九年,韓愈曾給韋舍人寫了一封信,即《應科目時與人書》。寫道:“天池之濱,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匯匹儔也。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也。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獱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淤眾也,且曰:‘爛死於沙泥,吾寧樂之。若俛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誌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實有類於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閣下其亦憐察之。”結果同樣一無所獲。

最令人傷情以至氣憤的,是貞元十一年春三次上書宰相。韓愈從正月二十七日開始,給當時在相位的賈耽、趙憬、盧邁寫信自薦,申訴自己“四舉於禮部乃一得,三選於吏部卒無成”,“遑遑乎四海無所歸,恤恤乎饑不得食、寒不得衣”的窘況,情辭極為懇切,希望得到提攜,求得任用,以便實施自己的抱負。但未獲理睬。於是,過了十九日,韓愈又寫了第二封信,自喻“蹈水火者之求免於人也”,“疾呼而望其仁之也”,相信宰相不會“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豈料仍然置之不理。過了二十九天,韓愈又第三次上書,申明自己不是貪圖富貴,而是“憂天下”,不願獨善其身。依舊是“泥牛入海無消息”。

雖然韓愈考中了進士,但由於三次吏部選試均未能過關,最後不得不到地方擔任節度使的幕僚,以便尋覓機會,登朝入仕。韓愈先到汴州董晉幕府中謀得一個觀察推官的微職。直到貞元十八年(802),才被正式任命為國子監四門博士。這樣一個職位不算很高的學官,韓愈竟苦苦奔走了十六年才到手。

總體上說,唐代科舉製與魏晉南北朝的九品中正製相比,由限定門第出身到不經察舉自由報名,參加統一考試,是個很大的進步。但中唐以後,統治集團腐敗,朝政混亂,內部鬥爭加劇,有理想、有抱負的新進之士難以容身;而“貢舉猥亂,勢門子弟交相酬酢,寒門俊造十棄六七”的不公正、不合理現象,時有發生。考試過程中,主司把學識以外的因素摻雜進來,有的以個人好惡作為去取的衡量標準。

具體到韓愈身上,上述情況當是其多次落選的首要原因。其次,朝中無人舉薦,雖經奔走呼號,也無人施以援手,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其三,韓愈個性狂傲,矜奇尚異,恥於趨附流俗,也是一個原因——過去不是有“不求文章中天下,隻求文章中試官”的說法嗎?在《答崔立之書》中,韓愈曾對應吏部試所答試卷進行反省:“退自取所試讀之,乃類於俳優者之辭,顏忸怩而心不寧者數月”,“夫所謂‘博學’者,豈今之所謂者乎?夫所謂‘宏辭’者,豈今之所謂者乎?誠使古之豪傑之士若屈原、孟軻、司馬遷、相如、揚雄之徒,進於是選,必知其懷慚,乃不自進而已耳”。這也就是孔夫子所說的“行己有恥[3]”吧?以之立人、修身,當然難能可貴。可是,抱持這樣的觀念去應試,豈非“緣木求魚”“南其轅而北其轍”乎!

韓愈上書無人理睬、遭到冷遇,初看確實不可理解,甚至無法容忍。可是唐代有個特殊情況,開科取士,不僅看考試成績,還需要名士或者公卿推薦。考生奔走權門,奉書自薦,投獻作品[4]習聞慣見,甚至每天都會碰上幾起。除求賢若渴、以進才擢士為己任的賢明長者會認真對待外,普通官吏“有眼無珠”,棄置不顧,恐怕亦是常事。

當然,在唐代考取進士著實不易,更不要說還有吏部銓選一關。據記載,有唐一代約三百六十個州(府),下轄一千五百多個縣,曆年參加進士考試的在一千五百人左右,而錄取率不過百分之一二,僅有十幾人到二十幾人。“僧多粥少”,競爭激烈,三四次落第十分正常,連考十幾次的也不少見,而終身不第的則居大多數。詩聖杜甫有“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麵,王翰願卜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之句,非常自負,可是應“製舉”試卻遭落榜,隻好“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哀歎“生無所成頭皓白,牙齒欲落真可惜”,最後靠給皇帝獻上《三大禮賦》才得待製集賢院。詩人羅隱久試不第,嗒然為詩:“病想醫門渴望梅,十年心地僅成灰。早知世事長如此,自是孤寒不合來。”而詩仙李白則毅然拒絕赴考,遠離科場,結果無緣魏闕,浪跡江湖。這樣也好,博得個身心自由,率情適意。

可以說,一千餘年的科舉史,就是由這些落第者與及第者以眼淚與歡笑書寫的。而才人的落拓失意,則為文學史增添了豐富的內涵。這裏隻概略地列出兩個有規律性且相互關聯的課題。

“古來才命兩相妨”,唐代詩人李商隱的這一名句,高度概括了曆史上才大如海的傑出人才總是命途多舛的悲劇現象。人們常以才高命短的賈誼、王勃、李賀為例,說一個人的才華與命運常常是相克相妨的。杜甫就曾悲吟過:“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古來材大難為用”,“終日坎壈纏其身”。

由此,又得出另一個耐人尋味的課題——詩文與命運的關係。韓愈在《荊潭唱和詩序》中說:“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發於羈旅草野。至若王公貴人,氣滿誌得,非性能而好之,則不暇以為。”歐陽修亦有類似見解:“詩必窮而後工。”當代著名學者傅璿琮在《唐代科舉與文學》一文中指出:“唐人以科舉為題材的詩篇,還是以寫落第的作品最好。”驗之以韓愈,亦然,大量傳世名文都是困頓、窮愁期間寫出來的。

不管怎麽說,人們對於這位“百代文宗”蹭蹬蹉跌幾十載的仕途經曆,還是抱著無限同情、痛惜的態度,意有不平,“於心有戚戚焉”。當然,如何看待韓愈汲汲求仕,學人也有不同的看法。主要觀點認為他求官心切,“熱中躁進”,“不善處窮”,不理解他何以苦苦追求,簡直到了“惶惶不可終日”的程度。也有人認為,既然李白與其父親韓仲卿交誼甚深,在所撰《武昌宰韓公去思頌碑》中對韓仲卿讚美備至,那麽,晚輩韓愈何不學學李白的遠避塵俗、超然物外呢?由此再深入一步,責其“逢迎權貴”,俯首乞憐,更有甚者說他喪失尊嚴、喪失人格。

這裏有一個如何讀史,如何對待古人的問題。讀史,貴在通心。未通古人之心,焉知古代之史?法國史學家布洛赫說過“理解才是曆史研究的指路明燈”通心,首先應能設身處地地加以體察,也就是要把曆史人物放在當時當地的曆史情境中去進行考察。南宋思想家呂祖謙有言:“觀史如身在其中,見事之利害,時之禍患,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事,當作何處之。”研究曆史的朋友都知道,苛責前人,率意做出評判,要比感同身受地理解前人容易得多。而換位思考,理解前人,卻是一切治史以及讀史者所必不可缺的。

韓愈屬於正統的儒家學派,盡管他十分推重李白,但在處世、進取上,他們卻是“兩股道上跑的車”。李白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而韓愈則以孔孟學派的正統繼承人自居。孔子說:“不仕無義”,“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行義以達其道”。孔子特別強調讀書士子應該具有推行和弘揚“道”的強烈責任感與使命感。孔子本身就是這樣做的,周遊列國,席不暇暖,渴望入仕以達其道。與春秋之世不同,唐代是大一統的王朝,不存在周遊列國的條件,那麽,要實現行道、救世的宏偉抱負,就隻有參加科考,以求及第,進而為官。韓愈在《與衛中行書》中說:“其所不忘於仕進者,亦將小行乎其誌耳。”

韓愈奉行儒家“兼濟”與“憂天下”的思想主張,並不讚成走“獨善自養”的道路。要“行乎其誌”,“兼濟天下”,則必須入仕、當官。春秋時,論德才,商鞅無法和孔子相比,可是“商鞅能教令必行”,原因就在於他身居高位、手握重權;而孔子則無職無權,所以隻能悲歎“手無斧柯,奈龜山何”。

至於上書乞官,逢迎權貴,這裏也有具體原因。前麵說過,唐代取士,考試成績是一方麵,公卿權貴與知名人士的推薦也很重要。因此,士人紛紛奔走於名公巨卿門下,這是普遍現象。即便是超脫、清高如李白,不也是寫過自薦信《與韓荊州書》嗎?李白信中說過:“今天下以君侯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衡,一經品題,便作佳士。而今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雲耶?”

投書自薦關鍵看怎麽寫。李白的信寫得不卑不亢,韓愈也是如此。韓愈在《與鳳翔邢尚書書》中,一開頭就說:“布衣之士,身居窮約,不借勢於王公大人,則無以成其誌;王公大人功業顯著,不借譽於布衣之士,則無以廣其名。是故布衣之士,雖甚賤而不諂;王公大人,雖甚貴而不驕。其事勢相須,其先後相資也。”在《後二十九日複上宰相書》中,韓愈以周公為標杆,對時宰說:“愈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於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發”;“周公求之如此其急,唯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於天下之心”。“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於百執事,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發,亦宜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連珠般地質問,義正詞嚴,哪裏顯現一絲奴顏媚骨?

韓愈為人行事,可貴之處是不忘初心。

初心之一是“行乎其誌”,也就是為國為民行道、做事。宋人楊萬裏寫過一首以山泉為喻的諷刺詩,有句雲:“流到前溪無一語,在山做得許多聲。”說的是某些為官者,在還沒有入仕或政壇失意之時,躊躇滿誌,雄論滔滔,滿是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的牢騷,或者侈談一些治國理政、致君澤民的宏偉抱負。可是,一旦入朝執政,權柄在手,便全然忘卻當初的承諾,或者屍位素餐,毫無建樹,或者學乖弄巧,緘口不言,唯恐觸犯時忌,心安理得地做起“太平官”來。韓愈可不這樣。《新唐書》本傳上說韓愈“操行堅正,鯁言無所忌”,“有愛在民,民生子,多以其姓字之”。

韓愈在國子博士任滿之後,升調監察禦史,終於獲得進諫機會。關中一帶大旱,民眾紛紛餓死道旁,但官府仍肆意聚斂,京兆尹李實竟然向朝廷謊報“今年雖旱,而穀仍好”。韓愈知道後,遂上書數千言,請免徭役賦稅。結果觸怒了當朝,被貶為陽山縣令。韓愈二十來年辛勤謀得的官位,僅僅兩個月就弄丟了。兩年後,憲宗即位,韓愈遇赦,移官江陵,為法曹參軍。韓愈曆經幾年貶官生涯,回京任中書舍人,時值蔡州藩鎮吳元濟謀亂,宰相裴度巡視諸軍,力主以武力製伏,與權要李逢吉等意見相左。韓愈遂上書皇帝,奏言:吳元濟“以三小州殘弊困劇之餘,而當天下之全力,其破敗可立而待也。然所來可知者,在陛下斷與不斷耳”。致使“執政不喜”,改任太子右庶子。後來,韓愈參與平定淮西吳元濟之役,在行軍司馬任上表現出處理軍國大事的才能,升遷為吏部侍郎,算是真正進入了上層統治集團。兩年後,韓愈又因上表諫迎佛骨,引起憲宗震怒,幸得裴度等大臣挽救,才免於一死,被貶為潮州刺史。“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結局卻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左遷藍田示侄孫湘》)。此時,韓愈年已五十又二,五年後便辭世了。

初心之二是愛惜人才。在韓愈看來,選拔人才是一種“深思長慮”,是“為國家樹根本之道”。對於選拔、培養人才,韓愈有一套高明的見解。他說:“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隻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裏稱也。馬之千裏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裏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裏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裏也?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雜說》)

韓愈曾說過:“餘嚐觀於皇都,每年貢士至千餘人,或與之遊,或得其文”(《送權秀才序》),目的就在於發現、培養、選拔與推薦人才,終生樂此而不疲。韓愈曾向禮部員外郎陸傪推薦侯喜、侯雲長、劉述古、韋群玉、沈杞、張苰、尉遲汾、李紳、張後餘、李翊待十位俊秀之材。這些人後來都陸續進士及第,得到長足發展。《新唐書》本傳說韓愈“成就後進士,往往知名。經愈指授,皆稱韓門弟子”。比如,後來成了名家的李翱、皇甫湜、張籍、李紳、賈島等多人,就都曾受惠於韓愈的獎掖與扶持。韓愈親訪神童李賀,針對當時過分強調避諱以致影響李賀考取進士的社會風氣,著文《諱辯》,予以有力的批駁,傳為千秋佳話。“窮究經史,章通句解”的樊宗師,韓愈先薦於宰相鄭餘慶,又薦於故相袁滋,最後又擬狀薦於朝廷,一而再,再而三,嘔心瀝血,期於必成。誠如清代著名史學家、詩人趙翼所言:“昌黎以主持風雅為己任,故調護氣類,宏獎後進,往往不遺餘力。”

對於這位“百代文宗”來說,除了震古爍今的文學成就之外,上述兩個方麵同樣是他生命曆程中的輝煌的閃光點。

[1]東漢、魏、晉、宋、齊、梁、陳、隋。

[2]脫掉粗布衣服,換上官服。

[3]一個人行事,凡自己認為可恥的就不去做。

[4]當時稱作“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