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日,六郎去世剛好一個月。靜子祭拜了死去的丈夫。當天黃昏時分,她請來我和他們夫妻的親朋好友。這天晚上發生了兩件讓我畢生難忘、感觸極深的事,它們原本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卻產生了一種仿佛命中注定的關聯,讓人無法置信。接下來,我就要談到它們了。

客人們都走了以後,我跟靜子並肩走在走廊上,繼續商議那個秘密—尋找春泥。因為家裏還有用人,我不便待得太晚,十一點左右就準備走了。靜子從招呼站叫來一輛車,送我去玄關。我們並肩從走廊上經過,前邊是開著幾扇窗的院子。我們經過其中一扇打開的窗,靜子忽然尖叫起來,緊緊抱住我,十分恐懼。

“出什麽事了?”我驚訝地問她。

靜子用一隻手抱緊我,另一隻手指著窗外。我以為春泥出現了,卻什麽都沒看到,隻聽到院子的樹叢裏傳來“沙沙”的聲響,一條白狗從那裏經過,很快消失不見了。

“不用害怕,是一條狗,一條狗而已。”我輕輕拍著靜子的肩頭寬慰她,不明白她為什麽會這樣。

靜子用雙手抱緊我,哪怕她明知窗外並無任何異常。我渾身上下都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暖意,啊……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抱住她,主動吻住她豐滿的嘴唇。她的嘴唇就像蒙娜麗莎的嘴唇,兩排牙齒也輕輕打開了。她沒有抗議,對我來說這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一種帶著些許羞澀卻舍不得鬆開我的力量從她抱住我的手上傳來,這種感覺我直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我們的負罪感因當天是祭拜死者的日子變得越發沉重。此後直到我坐上車,我和靜子都緘默不語,甚至沒有勇氣看彼此的眼睛。

汽車開動後,我還對剛剛告別的靜子戀戀不舍。她嘴唇的柔軟還留在我炙熱的嘴角上,她身體的溫度還留在我亂跳的心上。我心裏的喜悅像要飛到雲霄,同時我又感到深刻的自責,這二者縱橫交錯,如同花樣複雜的編織品。我幾乎沒留意到汽車行駛的方向和車窗外的風景。

可我的視網膜底部始終有個小玩意兒揮之不去,真奇怪。我隨著車身的晃動思考靜子的事,除了近在眼前的東西,什麽都看不到。有樣東西在視線中心晃來晃去,把我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最初看到那樣東西時,我並沒有在意。忽然,它好像刺激到了我的神經。

“我為何要在乎這個呢?”我一片迷茫,陷入了沉思。不久之後,我找到了此事的關鍵。我記憶中的東西跟現在視線中心的東西正好吻合,這也太巧了,我非常吃驚。

我眼前是一名司機,身材魁梧,穿一件薄薄的深藍破外衣,弓著腰看著前方開車,一雙大手在他厚實的肩膀前靈活掌控著方向盤。他那雙粗大的手之所以會吸引我的注意,可能是因為戴了一雙高檔的手套,跟他本人顯得格格不入,那還是一雙很厚的手套,跟當前的時節同樣顯得格格不入。可是手套上裝飾的紐扣才是關鍵。我終於發現,我在小山田家的天花板上發現的磨砂金屬紐扣原來是手套上的裝飾。在檢察官係崎麵前,我提到過這個小金屬紐扣,可惜我當時沒把紐扣帶過去,而且我們並不怎麽在意凶手留下的東西,因為我們一早就斷定大江春泥便是凶手。眼下,紐扣還在我的背心兜裏裝著。我從未想過紐扣會是手套上的裝飾,可凶手為了不留下指紋,戴了手套,沒留意到上麵的裝飾掉了,這種推測細想之下,不是很合理嗎?

我看到司機手套上的裝飾紐扣,除了醒悟到我在天花板上撿到的是什麽東西外,還掌握了更多線索。兩種紐扣的形狀、顏色、大小都很相像,而且司機右手手套上的紐扣隻剩下底座,主體部分不知所蹤。若我在天花板上撿到的紐扣跟這個底座剛好相配,這意味著什麽呢?

“哎,哎,我能瞧瞧你的手套嗎?”我問司機。

我忽然提出這樣的要求,司機覺得很奇怪,但他還是減慢車速,摘下手套,遞到我手上。我看到另外那個完整的紐扣上有字母浮雕,是R.K.BROS.CO.,跟我撿到的紐扣上的字母一模一樣。我大吃一驚,並心生恐懼。

把手套遞給我之後,司機繼續開車,沒事人一樣。我看著他魁梧的後背,腦子裏除了一個瘋狂的念頭外,別無他物。

“大江春泥……”我嘟囔道,司機應該能聽清我在說什麽。我一邊說一邊注視著司機在駕駛位上麵的小反光鏡裏的臉,那張臉當然一點兒變化都沒有。我這個瘋狂的念頭實在愚蠢,再說了,大江春泥也不會效仿羅賓[8]。

我坐車回到家,另外給了司機一些錢,問他:“你手套上的裝飾紐扣是什麽時候掉下來的,還有印象嗎?”

“紐扣?本來就沒有。”司機露出奇怪的表情,“別人送了我這副手套,他自己不能戴了,因為手套雖新,卻掉了顆紐扣。送我手套的是小山田先生,他剛剛去世了。”

“小山田先生?”我很吃驚,睜大雙眼,接著問他,“就是我們剛剛告別的小山田家的那位先生?”

“沒錯。他是我的老主顧,他在世時經常讓我送他上下班。”

“你最開始戴這副手套是什麽時候?”

“天還很冷時,他把這副手套送給了我。這麽高檔的手套,我沒舍得馬上戴。今天是我第一次戴,我原先那副手套壞了,不戴手套開車,手容易在方向盤上打滑。您問這些做什麽?”

“沒事,不過是一點兒小問題。你能把這副手套賣給我嗎?”

為了得到這副手套,我花了不少錢。回家後,我拿出在天花板上撿到的紐扣一對比,二者的確完全相同,我撿到的紐扣跟這副手套的底座也剛好配套。如果說這純屬巧合,也太不合情理了。大江春泥戴過有這種裝飾紐扣的手套,小山田六郎也戴過,而且前者手套上掉落的紐扣剛好跟後者手套上殘留的底座完全配套,這真的隻是湊巧嗎?

隨後,我拿著手套來到銀座的泉屋洋貨屋,這是本市同類店鋪中最好的。我請店內人員幫忙看看這副手套。他們說,手套多半是英國製造的,在日本非常少見。我還了解到,R.K.BROS.CO.公司並未在日本設立分公司。想到前年九月之前,六郎一直在外國工作,我斷定手套應該是六郎的,而且是他把紐扣掉在了天花板上。

“這是怎麽一回事呢?”我抱頭伏在桌子上,“這意味著……意味著……”我自言自語說個不停,逼迫自己集中精力找到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

我很快產生了一個奇異的念頭。山之宿町又窄又長,沿隅田川伸展開來。小山田家位於此處,當然緊靠著河流。我在小山田家時,曾多次從小洋樓窗前朝隅田川那邊張望。然而,到了這時,我好像才意識到這一點,從中找到了新意義,並從這新意義中受到刺激,這是怎麽回事呢?

忽然,一個龐大的字母U出現在我混亂的頭腦中。U左上端是山之宿町,右上端是小梅町,跟六郎下棋的朋友就住在那裏。吾妻橋剛好位於U底端。我們原本認為案發當晚,六郎是從U右上端出發,走到U底端左側時被春泥殺死的。可是河水的流向呢?隅田川是從U上端往下端流,屍體被扔進河裏後,不應該停在原地不動,而應該從上遊順流而下漂到吾妻橋下的碼頭,卡在那裏。

屍體是順流而下漂過來的……屍體是順流而下漂過來的……那它最初在哪裏?這樁命案是在哪裏發生的?我開始胡思亂想,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