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這份建議書後,我準備送去檢察官係崎那裏。建議書上寫明了日期是四月二十八日。寫完後第二天,我來到小山田家,想先給靜子看一看,讓她放下心來,不要再為虛無縹緲的凶手大江春泥惶恐不安。在對六郎生出疑心後,我曾兩次到小山田家,卻沒有向她做出絲毫解釋,而是一門心思搜查。

那時候,為了六郎的遺產分配問題,很多親戚圍在靜子身邊爭執不休。幾乎無人可以求助的靜子對我更加依賴。這次我來到她家,她馬上高高興興把我帶到客廳。

我急切地告訴她:“靜子,不必再擔心了,從頭到尾沒有大江春泥這個人。”

靜子大吃一驚,不明白我在說什麽,這很正常。我看到她滿臉困惑,楚楚動人,就給她念了那份建議書,一如我過去給朋友念我寫好的推理小說草稿。我念建議書不僅是想讓她明白整件事,就此放心,也是想讓她幫我找出草稿中的不足,做出修改。

對她來說,把六郎的性虐待癖好直接說出來是很無情的。她紅著臉,簡直無地自容。到了手套那部分,靜子說:“我也很奇怪為什麽找不到另外那副手套了,同樣的手套明明有兩副。”

到了六郎過失導致自己死亡的部分,靜子驚訝得麵色慘白、張口結舌。

我讀完建議書時,她依舊滿臉困惑,連聲感歎。不過,她最終還是露出了放心的表情。這應該是因為她發覺大江春泥的恐嚇信是假的,自己沒有生命危險,再也不必擔驚受怕。我還冒昧地猜測,得知六郎之死是自作自受,她對我們這種不正當關係的自責感減輕了,更加放下心來。“那個人這樣對待我,我也就……”這種能幫自己辯駁的理由應該會讓她高興。

剛好到了晚飯時間,靜子拿出洋酒招待我。也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我感覺她很開心。我的建議書得到了她的肯定,我自然也很開心。在她的勸說下,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我的酒量並不好,很快漲紅了臉。然後,我莫名其妙變得情緒低落,不再多說什麽,靜靜注視著靜子。她最近憔悴了很多,可她本就麵色蒼白,而她柔軟且富有彈性的身體、內心如同鬼火般狂熱的**產生的神奇吸引力猶存,更從她那件老式法蘭絨襯衫突顯出的凹凸有致的身體中展露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妖媚。在衣服的包裹中,她的身體扭來扭去。我看著這一幕,隱約想象到她衣服下美麗的身體,不由得心潮起伏。

我們就這樣說了一會兒話。借著酒勁兒,我有了一個相當美好的計劃,到一個隱秘的地方租下一座房子,我和靜子在那裏約會獨處。女用人出去後,我準備馬上把這個汙穢的計劃說給靜子聽。我一下拉過靜子,第二次親吻她。我的手慢慢撫摩著她的後背,指尖觸碰到她的法蘭絨襯衫,感覺很舒服。我的嘴湊到她耳邊,低聲說出我的計劃。我如此粗魯,她卻沒有拒絕,還微微點頭答應下來。

隨後的二十多天,我們頻頻約會,翻雲覆雨,宛如噩夢,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記下這段經曆。在根岸的禦行鬆河岸邊,我租了一座帶有倉房的老式房屋,請旁邊一家雜貨鋪的老太太幫忙看門。我和靜子到那裏約會,一般是在中午時分。我生平第一次對女人的熱情和強大力量有了切身體會。我和靜子有時像回到了小時候,在如同魔幻世界的老屋中做遊戲。兩人像獵狗一樣伸著舌頭,喘著粗氣,聳著雙肩,互相追逐打鬧。我快要抓住她時,她就扭動身體,像海豚一樣靈巧地擺脫我的雙手。我們互相追來追去,拚盡全力,最後都精疲力竭,互相擁抱著倒下去,像死了一樣。我們有時會在黑乎乎的倉房裏逗留一到兩小時,一句話也不說。如果有人躲在倉房外,可能會聽到一個女人在不停地抽泣,還有一個男人也在發出低沉的哭泣聲。

一天,靜子帶來了一束芍藥花,從中拿出一條外國製造的馬鞭,那是六郎在世時很喜歡的東西。我莫名感到恐懼。靜子赤身**,讓我效仿六郎,用馬鞭打她。經過六郎那麽長時間的性虐待,靜子可能已經成了一個受虐狂,迫切想要被人虐待。我若跟她約會半年以上,會不會也變成六郎那樣的施虐狂?在她的再三懇求下,我終於朝她柔軟的胴體揮出了鞭子。看見可怕紅腫的傷痕忽然出現在她白皙的皮膚上時,我居然覺得快活至極,這太恐怖了。

可我寫這份記錄不是為了記下這些男女之事。若我之後想把此事改寫成小說,可能會對這些男女之事做出詳細的描述。接下來我要說的是靜子就六郎的假發說的一些話。假發的確是六郎特意定做的。對於自己的禿頂,六郎十分敏感,為了在與靜子**時遮掩醜陋的頭頂,六郎堅持要定做這頂假發。靜子笑著阻止他也沒用。

“你之前怎麽沒提起這件事?”我問。

“我不好意思說。”靜子答道。

二十幾天過去了。我覺得這麽久不去小山田家會惹人生疑,又去那裏拜訪。我見到靜子,跟她一本正經說了大約一個小時的話。然後,我告辭了,靜子像往常一樣幫我叫了車。司機剛好是上次賣手套給我的青木民藏。我再次進入了那個奇異的白日夢。

他用跟一個月前一樣的姿勢握著方向盤,挺直肩膀,依舊穿著那件薄薄的深藍破外衣(直接套在襯衫上)。前麵的擋風玻璃和上邊的後視鏡也跟一個月前沒有任何區別。隻是他戴了另外一副手套。我由此生出奇異的感受,想到上次我曾叫司機“大江春泥”。有關大江春泥的各種事情,包括他的照片、他奇怪的小說情節、匪夷所思的生活方式等,忽然全都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真是奇妙。我甚至開始疑心身旁這個人就是大江春泥。我在霎時間變得神誌不清,說了些奇怪的話:“哎,哎,青木!小山田先生把那副手套送給你是什麽時候?”

“你說什麽?”跟一個月前一樣,司機滿眼疑惑不解,扭頭看看我,“嗯……是去年,好像是十一月……我記得很清楚,是月末,我到賬房領工資,還得到了不少東西,那天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我敢肯定。”

“哦?十一月二十八日,你肯定?”我像在夢囈,仍未清醒過來。

“先生,您總是問那副手套的事,那副手套怎麽了?”司機笑著問。

我沒說話,看著擋風玻璃上的灰塵發呆。汽車繼續開出四五百米遠,我一下直起身來,抓著司機的肩膀大叫:“哎,你說的是真的?到了法官那裏,你也能確定那天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嗎?”

汽車扭動起來,司機急忙把住方向盤,把車穩住。

“您說去見法官?您可不要嚇我。可那天肯定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沒錯,我的助手當時也在那兒,他能幫我做證。”他說得很認真。

“馬上把車開回去。”

司機滿臉驚慌,但還是照我的意思,開車回到小山田家門口。

汽車停下後,我馬上跑到玄關,抓著一個女用人問:“去年年末大掃除,是不是把日式房間的天花板全都拆下來用堿水清理了一遍?”

之前說過,靜子曾在我爬上天花板時提到過這一情況。女用人注視著我的臉,以為我瘋了。她說:“沒錯,請來了清潔公司的人幫忙,但用的是清水,不是堿水。那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沒錯。”

“所有房間的天花板都沒落下嗎?”

“沒有,一個都沒落下。”

靜子可能聽見了我跟女傭在說話,從裏麵出來,走到玄關,憂心忡忡地看著我問:“出什麽事了?”

我複述了剛才的問題,靜子做出了跟女用人完全相同的解答。我簡單說聲告辭,匆忙上車讓司機送我回去。坐在座椅深處,我又開始自己擅長的自由想象。

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小山田家日式房屋的天花板全都拆下來清理了一遍,說明在那以後,那個裝飾紐扣才被丟到天花板上。可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小山田六郎已經把手套送給了司機。之前也提到,手套上掉落的紐扣之後的確掉到了天花板上,即這個紐扣在掉下來之前就消失了。這也太神奇了,就跟愛因斯坦的物理學實驗一樣。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我開始集中精力思考。

為了慎重起見,我又去車庫跟青木民藏見了一麵,還詢問了他的助手同樣的問題。助手確定那天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沒錯。其後,我找到負責清理小山田家天花板的主要工作人員,得知清理的日期的確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清理人員還說,天花板上不可能留下任何東西,因為他們把每塊天花板都拆下來清理了一遍。

既然如此,若一定要說是小山田六郎把紐扣丟到了天花板上,就隻能推測紐扣掉下來時,小山田六郎將其裝進衣兜,接著忘了此事。隨後,小山田六郎把手套送給了司機,因為覺得手套在自己這裏派不上用場了。過了一個月或三個月(二月,靜子開始收到恐嚇信),小山田六郎爬上天花板時,衣兜裏的紐扣剛好掉到天花板上。可這種推測很不合理,因為手套上的裝飾紐扣不是放在外衣衣兜裏,而是放在內衣衣兜裏,這一點本身就非常奇怪(手套通常都是放在外衣衣兜裏,但小山田六郎爬上天花板時,應該不方便穿著外衣,更別說西裝外衣了)。更何況小山田六郎那麽富有,應該不至於整整一個冬天過去了,還穿著同一件衣服。

整件事又徹底顛倒過來了,大江春泥再度成為犯罪嫌疑人。莫非小山田六郎是性虐待狂這種酷似偵探小說的線索讓我做出了荒謬的推測?(可他的確曾用外國製造的馬鞭鞭打靜子。)如此說來,小山田六郎的死因是他殺?

大江春泥,哦,這頭怪物再度闖入我的內心。

這個念頭讓所有事情都變得可疑了。仔細想來,我僅僅是個靠想象寫小說的作家,卻輕易構建出了建議書中那樣複雜的推理,未免太荒謬了。我隱約感覺到,建議書中存在巨大的漏洞。這段時間,我遲遲沒有重新抄錄建議書,將其送出去,而是一心沉溺在跟靜子的歡好中,莫非是因為我早有預感,建議書中有漏洞?真慶幸我沒送出建議書。

細細想來,此事的證據如此完整,好像準備好了一樣,我一到小山田家,輕而易舉就找到了。一個偵探得到過多的證據,就要提高警惕,這是大江春泥在小說中的話。第一點,那些恐嚇信的筆跡跟大江春泥那麽相像,要說是六郎偽造出來的,很沒有說服力。筆跡也許可以模仿,但行文風格怎麽模仿?本田說過,旁人很難模仿春泥的行文風格。作為一名實業家,六郎怎麽可能把那種特征性極強的風格模仿得惟妙惟肖?春泥有篇短篇小說叫《一枚郵票》,現在我才想起來。其中描述了一名醫學博士的太太,患了歇斯底裏症,對丈夫心懷怨恨,因此寫了些字條,裝成是丈夫模仿自己的筆跡寫的,誣陷丈夫殺人。在這件事上,春泥會不會采用同樣的手法誣陷六郎?

從某個角度說,這件事就像是匯總了春泥小說中各種精彩橋段。比如從天花板上窺視、用裝飾紐扣作為證物都取材於《頂樓的散步者》;模仿春泥的筆跡取材於《一枚郵票》;靜子脖子上的傷痕暗示其丈夫有性虐待的癖好取材於《D阪殺人案》。而碎玻璃造成的傷口、屍體赤身**漂到廁所下麵,這起案件更從頭到尾都彌漫著大江春泥獨有的氣息。若說這些都是巧合,未免也太過湊巧了?大江春泥的陰影在整件事情的發展中無處不在。我感覺自己像在大江春泥的操縱下,編出了符合他意願的推理。更有甚者,我感覺他好像就附著在我身上。

春泥一定藏在某個地方旁觀事件的發展,一雙眼睛宛如毒蛇。我這樣懷疑是一種直覺,並無理智作為基礎。隻是大江春泥到底在什麽地方呢?

我躺在被子上冥思苦想。接連數日天馬行空的想象讓我這種強壯的人都感到疲倦。我不由自主地睡著了,做了個奇怪的夢。等再醒過來時,我想到了一件怪事。

雖然已是深夜時分,我還是給本田家打了電話。

“你曾提到大江春泥的老婆長了張圓臉,有這麽回事嗎?”我連個招呼都沒打,直接問出這樣的問題。

本田不明所以,說:“哦,我是提到過。”停頓一下,他聽出是我,聲音馬上變得十分困倦。

“她還總是留著西洋發式?”

“哦,是的。”

“戴著眼鏡?”

“哦,對。”

“裝了金牙?”

“是的。”

“還總是牙痛,臉上貼著治牙痛的膏藥?”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您,您見過她?”

“沒有,是從櫻木町一帶的住戶那裏打聽到的。你見到她時,她也在牙痛嗎?”

“哦,每次都在牙痛,可能生來牙就有問題。”

“膏藥貼在右臉上?”

“記不清了,可能是右臉。”

“可是一個年輕女人梳著西洋發式,卻在臉上貼上如今沒人再貼的老式膏藥,好像有些古怪。”

“你說得沒錯,老師。可是您問這些做什麽?您找到線索了?”

“是的。以後若有時間,我再跟你細說。”

我用這種方式向本田核實了之前打聽到的情況,以免出什麽差錯。

接下來,我在稿紙上畫出各種圖形,寫出各種文字、公式,好像在做幾何題。我寫寫擦擦,反複折騰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