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佛教與社會 (1 )

吾祖國前途有一大問題,曰“中國群治當以無信仰而獲進乎,抑當以有信仰而獲進乎?”是也,信仰必根於宗教,宗教非文明之極則也。雖然,今日之世界,其去完全文明,尚下數十級,於是乎,宗教遂為天地間不可少之一物。人亦有言教育可以代宗教,此語也,吾未敢遽謂然也。即其果然,其在彼教育普及之國,人人皆漸漬熏染,以習慣而成第二之天性,其德力智力,日趨於平等,如是,則雖或缺信仰而猶不為害。今我中國猶非其時也,於是乎信仰問題,終不可以不講。(參觀《宗教家與哲學家之長短得失》篇。)因此一問題,而複生出第二之問題,曰“中國而必需信仰也,則所信仰者當屬於何宗教乎?”是也,吾提此問,聞者將疑焉,曰吾中國自有孔教在,而何容複商榷為也?雖然,吾以孔教者,教育之教也,非宗教之教也。其為教也,主於實行,不主於信仰。故在文明時代之效或稍多,而在野蠻時代之效或反少。亦有心醉西風者流,睹歐美人之以信仰景教 (2 )而致強也,欲舍而從之以自代,此尤不達體要之言也。無論景教與我民族之感情,枘鑿已久,與因勢利導之義相反背也,又無論彼之有眈眈逐逐者楯於其後,數強國利用之以為釣餌,稍不謹而末流之禍將不測也。抑其教義非有甚深微妙,可以涵蓋萬有鼓鑄群生者。吾以疇昔無信仰之國而欲求一新信仰,則亦求之於最高尚者而已,而何必惟勢利之為趨也?吾師友多治佛學,吾請言佛學。

一、佛教之信仰乃智信而非迷信

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又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又曰:“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又曰:“未知生,焉知死。”蓋孔教本有闕疑之一義,言論之間,三致意焉,此實力行教之不二法門也。至如各教者,則皆以起信為第一義。夫知焉而信焉可也,不知焉而強信焉,是自欺也。吾嚐見迷信者流,叩以微妙最上之理,輒曰是造化主之所知,非吾儕所能及焉。是何異專製君主之法律?不可以與民共見也。佛教不然,佛教之最大綱領曰“悲智雙修”。自初發心以迄成佛,恒以轉迷成悟為一大事業。其所謂悟者,又非徒知有佛焉而盲信之之謂也。故其教義雲:“不知佛而自謂信佛,其罪尚過於謗佛者。”何以故?謗佛者有懷疑心,由疑入信,其信乃真。故世尊說法四十九年,其講義關於哲學學理者十而八九。反覆辨難,弗明弗措,凡以使人積真智求真信而已。淺見者或以彼微妙之論為不切於群治,試問希臘及近世歐洲之哲學,其於世界之文明,為有裨乎,為無裨乎?彼哲學家論理之圓滿,猶不及佛說十之一。今歐美學者,方且競采此以資研究矣,而豈我輩所宜詬病也?要之,他教之言信仰也,以為教主之智慧,萬非教徒之所能及,故以強信為究竟。佛教之言信仰也,則以為教徒之智慧,必可與教主相平等,故以起信為法門。佛教之所以信而不迷,正坐是也。近儒斯賓塞之言哲學也,區為“可知”與“不可知”之二大部,蓋從孔子闕疑之訓,救景教徇物之弊,而謀宗教與哲學之調和也。若佛教則於不可知之中而終必求其可知者也。斯氏之言,學界之過渡義也。佛說則學界之究竟義也。

二、佛教之信仰乃兼善而非獨善

凡立教者,必欲以其教易天下,故推教主之意,未有不以兼善為歸者也。至於以此為信仰之一專條者,則莫如佛教。佛說曰:“有一眾生不成佛者,我誓不成佛。”此猶自言之也。至其教人也,則曰:“惟行菩薩行者得成佛,其修獨覺禪者永不得成佛。”獨覺者何?以自證白果為滿足者也。學佛者有二途,其一則由凡夫而行直行菩薩,由菩薩而成佛者也;其他則由凡夫而證阿羅漢果,而證阿那含果,而證斯陀含果,而證辟支佛果者也。辟支佛果,即獨覺位也,亦謂之聲聞,亦謂之二乘,辟支佛與佛相去一間耳。而修聲聞二乘者,證至此已究竟矣。故佛又曰:“吾誓不為二乘聲聞人說法。”佛果何惡於彼而痛絕之甚?蓋以為凡夫與謗佛者,猶可望其有成佛之一日,若彼輩則真自絕於佛性也。所謂菩薩行者何也?佛說又曰:“己已得度,回向度他,是為佛行。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為菩薩發心。”故初地菩薩之造詣,或比之阿羅漢、阿那含尚下數級焉,而以發心度人之故,即為此後證無上果之基礎。彼菩薩者,皆至今未成佛者也。(其有已成佛而現菩薩身者,則吾不敢知。)何以故?有一眾生未成佛彼誓不成佛故。夫學佛者以成佛為希望之究竟者也,今彼以眾生故,乃並此最大之希望而犧牲之,則其他更何論焉?故舍己救人之大業,惟佛教足以當之矣。雖然,彼非有所矯強而雲然也。彼實見夫眾生性與佛性本同一源,苟眾生迷而曰我獨悟,眾生苦而曰我獨樂,無有是處。譬諸國然,吾既托生此國矣,未有國民愚而我可以獨智,國民危而我可以獨安,國民悴而我可以獨榮者也。知此義者,則雖犧牲藐躬種種之利益以為國家,其必不辭矣。

三、佛教之信仰乃入世而非厭世

明乎菩薩與獨覺之別,則佛教之非厭世教可知矣。宋儒之謗佛者,動以是為清淨寂滅而已,是與佛之大乘法適成反比例者也。景教者,衍佛之小乘者也。翹然日懸一與人絕之天國以歆世俗,此寧非引進愚民之一要術?然自佛視之,則已墮落二乘聲聞界矣。佛固言天堂也,然所祈向者,非有形之天堂,而無形之天堂;非他界之天堂,而本心之天堂。故其言曰:“不厭生死,不愛涅槧。”又曰:“地獄天堂,皆為淨土。”何以故?菩薩發心當如是故,世界既未至“一切眾生皆成佛”之位置,則安往而得一文明極樂之地?彼迷而愚者,既待救於人,無望能造新世界焉矣。使悟而智者,又複有所歆於他界,而有所厭於儕輩,則進化之責,誰與任之也?故佛弟子有問佛者曰,誰當下地獄?佛曰:“佛當下地獄,不惟下地獄也,且常住地獄;不惟常住也,且常樂地獄;不惟常樂也,且莊嚴地獄。”夫學道而至於莊嚴地獄,則其悲願之宏大,其威力之廣遠,豈複可思議也?然非常住常樂之,烏克有此?彼歐美數百年前,猶是一地獄世界,而今日已驟進化若彼者,皆賴百數十仁人君子住之樂之而莊嚴之也。知此義者,小之可以救一國,大之可以度世界矣。

四、佛教之信仰乃無量而非有限

宗教之所以異於哲學者,以其言靈魂也。知靈魂,則其希望長,而無或易召失望以致墮落。雖然,他教之言靈魂,其義不如佛教之完。景教之所揭櫫也,曰永生天國,曰末日審判。夫永生猶可言也,謂其所生者在魂不在形,於本義猶未悖也。至末日審判之義,則謂人之死者,至末日期至,皆從塚中起,而受全知能者之鞫訊。然則鞫訊者,仍形耳,而非魂也。藉曰魂也,則此魂與形俱生,與形俱滅,而曾何足貴也?故孔教專衍形者也,則曰善不善報諸子孫。佛教專衍魂者也,則曰善不善報諸永劫。其義雖不同,而各圓滿具足者也。惟景教乃介兩者之間。故吾以為景教之言末日,猶未脫埃及時代野蠻宗教之迷見者也。(埃及人之木乃伊術,保全軀屍殼必有所為,殆令為將來再生永生地也。又按景教雜形以言魂者甚多,即如所言,亞當犯罪,其子孫墮落雲雲,亦其一端也。如耶氏之教,則吾輩之形,雖受於亞當,然其魂則固受諸上帝也。亞當一人有罪,何至罰及其數百萬年以後之裔孫?此殆猶是積善之家有餘慶,不善之家有餘殃之義而已,仍屬衍形教,不可謂之衍魂教也。○耶氏言末日審判之義,峭緊嚴悚,於度世法門亦自有獨勝之處,未可厚非,特其言魂學之圓滿,固不如佛耳。)夫人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故為信仰者,苟不擴其量於此數十寒暑以外,則其所信者終有所撓。瀏陽 (3 )《仁學》雲:“好生而惡死,可謂大惑不解者矣。蓋於不生不滅瞢焉,瞢而惑,故明知是義,特不勝其死亡之懼,縮肭而不敢為,方更於人禍之所不及,益以縱肆於惡,而顧景汲汲,而四方蹙蹙,惟取**快已爾,天下豈複有可治也?今使靈魂之說明,雖至暗者,猶知死後有莫大之事及無窮之苦樂,必不於生前之暫苦暫樂,而生貪著厭離之想;知天堂地獄森列於心目,必不敢欺飾放縱,將日遷善以自兢惕;知身為不死之物,雖殺之亦不死,則成十二取義,必無怛怖於其衷。且此生未及竟者,來生固可以補之,複何所憚而不亹亹?”嗚呼!此“應用佛學”之言也。(西人於學術每分純理與應用兩門,如純理哲學、應用哲學、純理經濟學、應用生計學等是也。瀏陽《仁學》,吾謂可名為應用佛學。)瀏陽一生得力在此,吾輩所以崇拜瀏陽,步趨瀏陽者亦當在此。若此者,殆舍佛教末由。

五、佛教之信仰乃平等而非差別

他教者,率眾生以受治於一尊之下者也,惟佛不然。故曰:“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又曰:“一切眾生,本來成佛,生死涅槧,皆如昨夢。”其立教之目的,則在使人人皆與佛平等而已。夫專製政體固使人服從也,立憲政體亦使人服從也。而其順逆相反者,一則以我服從於他,使我由之而不使我知之也;一則以我服從於我,吉凶與我同患也。故他教雖善,終不免為據亂世小康世之教;若佛教,則兼三世而通之者也。故信仰他教或有流弊,而佛教決無流弊也。

六、佛教之信仰乃自力而非他力

凡宗教必言禍福,而禍福所自出,恒在他力。若祈禱焉,若禮拜焉,皆修福之最要法門也。佛教未嚐無言他力者,然隻以施諸小乘,不以施諸大乘。其通三乘攝三藏而一貫之者,惟因果之義。此義者,實佛教中小大精粗,無往而不具者也。佛說現在之果,即過去之因;現在之因,即未來之果。既造惡因,而欲今後之無惡果焉,不可得避也。既造善因,而懼後此之無善果焉,亦不必憂也。因果之感召,如發電報者然,在海東者動其電機,長短多寡若幹度,則雖隔數千裏外,而海西電機之發露,其長短多寡若幹度與之相應,絲毫不容假借。人之熏其業緣於“阿賴耶”識(阿賴耶識者,八識中之第八識也。其又不可得譯,故先輩唯譯音焉。欲知之者,宜讀《楞伽經》及《成唯識論》。)也。亦複如是,故學道者必慎於造因。吾所已造者,非他人所能代消也;吾所未造者,非他人所能代勞也;又不徒吾之一身而已。佛說此五濁惡世者,亦由眾生業識熏結而成。眾生所造之惡業,有一部分屬於普通者,有一部分屬於特別者。其屬於普通之部分,則遞相熏積相結而為此器世間;(佛說有所謂器世間,有情世間者,一指宇宙,一指眾生也。)其特別之部分,則各各之靈魂,(靈魂本一也,以妄生分別故,故為各各。)自作而自受之。而此兩者自無始以來,又互相熏焉。以遞引於無窮,故學道者,(一)當急造切實之善因,以救吾本身之墮落;(二)當急造宏大之善因,以救吾所居之器世間之墮落。何也?苟器世間猶在惡濁,則吾之一身未有能達淨土者也。所謂有一眾生不成佛,則我不能成佛,是實事也,非虛言也。嘻!知此義者,可以通於治國矣。一國之所以腐敗衰弱,其由來也非一朝一夕。前此之人,蒔其惡地,而我輩今日刈其惡果,然我輩今日非可諉咎於前人而以自解免也。我輩今日而亟造善因焉,則其善果或一二年後而收之,或十餘年後而收之,或數百年後而收之,造善因者遞續不斷,而吾國遂可以進化而無窮。造惡因者亦然,前此惡因既已蔓茁,而我複灌溉而播殖之,其貽禍將來者,更安有艾也?又不徒一群為然也,一身亦然。吾蒙此社會種種惡業之熏染,受而化之,旋複以熏染社會,我非自洗滌之而與之更始,於此而妄曰吾善吾群吾度吾群,非大愚則自欺也。故佛之說因果,實天地間最高尚完滿、博深切明之學說也。近世達爾文、斯賓塞諸賢言進化學者,其公理大例,莫能出此二字之範圍,而彼則言其理,而此則並詳其法,此佛學所以切於人事,征於實用也。夫尋常宗教家之所短者,在導人以倚賴根性而已,雖有“天助自助者”一語以為之彌縫,然常橫“天助”二字於胸中,則其獨立不羈之念,所減殺已不少矣。若佛說者,則父母不能有所增益於其子,怨敵不能有所咒損於其仇,無歆羨,無畔援,無掛礙,無恐怖,獨往獨來,一聽眾生之自擇。中國先哲之言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又曰:“自求多福,在我而已。”此之謂也。特其所言因果相應之理,不如佛說之深切著明耳,佛教洵倜乎遠哉!

以上六者,實鄙人信仰佛教之條件也。於戲!佛學廣矣大矣深矣微矣!豈區區末學所能窺其萬一?以佛耳聽之,不知以此為讚佛語耶,抑謗佛語耶?雖然,即曰謗佛,吾仍冀可以此為學佛之一法門,吾願造是因,且為此南贍部洲 (4 )有情眾生造是因,佛力無盡,我願亦無盡。

難者曰:子言佛教有益於群治辯矣,印度者,佛教祖國也,今何為至此?應之曰:嘻!子何暗於曆史?印度之亡,非亡於佛教,正亡於其不行佛教也。自佛滅度後十世紀,全印即已無一佛跡,而婆羅門之餘焰,盡取而奪之;佛教之平等觀念、樂世觀念,悉已摧亡,而舊習之喀私德及苦行生涯,遂與印相終始焉。後更亂以回教,末流遂極於今日,然則印之亡,佛果有罪乎哉?吾子為是言,則彼景教所自出之猶太,今又安在也?夫寧得亦以猶太之亡,為景教優劣之試驗案也?雖然,世界兩大教,皆不行於其祖國,其祖國皆不存於今日,亦可稱天地間一怪現象矣。

注 釋

(1)本文發表於1902年12月30日《新民》第23號。

(2)景教,唐代傳入中國的基督教聶斯脫利派的1日稱,文中泛指基督教。

(3)瀏陽,即譚嗣同。

(4)南贍部洲,舊譯南閻浮提,意譯穢樹,佛經中四大部洲之一。傳說此洲盛產贍部樹,位於須彌山南鹹海中,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