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佛教與西域

中印交通,以西域為媒介,故必先明此三地相互之關係,然後佛教輸入這字根表末可得言也。以吾所見,西域印度關係,以大月氏人侵入印度(西第二世紀)為最要關鍵;中國西域關係,以東晉時代五胡亂華,五涼獨立(西第四紀末)為最要關鍵。

讀《印度史跡與佛教之關係》,當已知迦膩色迦王與印度佛教之關係。此王為誰?則大月氏人,而《後漢書》所謂閻膏珍也。月氏亦稱月支,本氐羌族,秦漢間為我西陲一小部落。《漢書·西域傳》謂:“大月氏本居敦煌祁連間”者是也(今甘肅甘州府高台縣一帶。)西漢初,月氏為匈奴所破,西北徒,越伊犁浩罕,度蔥嶺,而都於今之布哈爾(俄屬土耳其斯坦,南與我新疆接壤)。其後轉盛,益南下,占領帕米爾高原及阿富汗,而都於今北印度之克什米爾。未幾,遂奄有中印度,為全印之共主,即所謂迦膩王是也。事在我西漢哀、平間,恰當西紀初元。此實亞洲民族交通之一大事,而在我國佛教史上有極大關係也。(注釋:梁啟超原注:近歐人研究迦膩色迦事跡者頗多,其資料之大部分,皆采自中國史籍,而輔以近年來發掘之遺物。其年代頗滋爭辯,或謂在紀元前,或謂在初世紀,或謂在二世紀。今列舉各史言月低征服印度事跡及各傳記言迦膩色迦王事跡,匯考如下:

(《漢書·西域傳》“大月氏本居敦煌祁連間,至冒頓攻破月氏,而老上單於殺月氏,以其頭為飲器,月氏乃遠去。過大宛西,擊大夏而臣之,都媯水北為王庭。……有五翎侯:一休密翎侯,二雙靡翎侯,三貴霜翎侯,四肸頓翎侯……”

(又)“昔匈奴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賓。”

(《後漢書·西域傳》大月氏條下)“初,月氏為匈奴所滅,遷於大夏,分其國為……五部翎侯。後百餘歲,貴霜翎侯丘就卻攻滅四翎侯,自立為王,國號貴霜(王)。侵安息。取高附地,又滅濮達、罽賓,悉有其國。兵就卻年八十餘死,子閻膏珍代為王。複滅天竺。”(校者案:此段引文略有錯誤,已據原文改正。)

(又天竺條下)“天竺……有別城數百,……別國數十……,其時皆屬月氏。月氏殺其王而置將,令統其人。……和帝時,數遣使貢獻。”(校者案:此段引文略有錯誤,已據原文改正。)

(《魏書·釋老誌》:漢“哀帝元壽元年,博士弟子景憲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經。”

(法顯《佛國記》)“昔月氏王大興兵眾,來伐此(弗樓沙)國,欲取佛缽。既伏此國已,月氏王等篤信佛法。”(校者案:此段引文略有錯誤,已據原文改正。)

(又)“從犍陀衛南行四日,至佛樓沙國……塔廟壯嚴(乃罽賓膩伽王所作)……佛缽在此國。”(校者案:引文中“罽賓膩伽”,《佛國記》中作“罽膩伽”,是對是錯,孰難遽斷。)

(玄奘《大唐西域記》卷三)“犍馱羅國迦膩色迦王,以如來涅盤之後,第四百年,應期撫運。王風遠被,殊俗內附。……”

吾綜合此諸收,假定一斷案,謂迦膩色迦即罽賓膩伽,亦即閻膏珍。其時代約正當西曆紀元前後,五十年至八十年之間,當東漢光武、明、章時。老上單於殺月氏王,當西漢呂後時,約西曆紀元前百七八十年。月氏所遷之大夏,即今俄屬哈爾及美屬阿富法諸地。而西史稱其時希臘之柏忒裏亞諸王,由彼地侵入北印度恒河流域,此即前書所謂“月氏北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賓”也。西史又稱紀元前五六十年頃月氏人攻入北印度,而柏忒裏亞王國亡。即後所謂“後百餘歲,而兵就卻滅濮達、罽賓”也。其子閻膏珍滅印度,計期應在紀元前三四十年間,與迦膩王時代略相當。迦膩王為佛滅後四百年之人,《西域記》既明著之,據第一章所考佛滅年代,應在紀元前四百二三十年,而近日歐人的恨掘之馬尼基拉塔,為迦膩王所造者,內有紀元前三十三年羅馬貨幣,則其造塔時最少亦當在此年後可知。又歐人所發掘之迦膩王貨幣有兩種,前者有波斯火教之標識,後者有佛教之標識。是此王先信火教後乃信佛教。據此知《佛國記》所稱“攻滅縛喝,乃信佛法”之月氏王,即是此人。而《後漢書》所稱滅天竺之月氏王,亦即此人也。《佛國記》不言此王為何名,然此王攻縛喝之動機,實緣欲取佛缽。而佛缽即在弗樓沙國罽賓膩迦王所造塔中,故知此王必膩迦也。何以稱為罽賓膩迦?謂罽賓王名膩迦也。其人為誰?即膩迦色迦,亦即閻膏珍也。“閻膏珍”三字之音譯,疑即從“罽賓膩伽”四字轉來。此王既本為月氏王,後為印度王,何故稱為罽賓王耶?因其父先王罽賓,彼乃更王印度,故亦兼襲罽賓王之名。《西域記》稱之為“健馱羅迦膩色迦王”,亦因其兼王健馱羅也。而我國人則始終呼之為月氏王。《釋老誌》所記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佛經,此王即閻膏珍迦膩色迦也。何以明之?月氏人當未攻滅縛喝以前,並不信佛教,使臣援佛經,知必非丘就卻時人。而據歐人所考,迦膩王在位蓋三四十年,其崩逝約在紀元後三十年左右,故知此王必迦膩無疑也。然則此王入主印度在紀元前耶?紀元後耶?答曰:在紀元前。漢哀帝元壽元年,當紀元前兩年,其使臣已奉佛法,則其入印度必在此前年可知佛滅後第四百年,其年總應在漢哀元壽前後,故佛以紀元前四世紀前後入滅,無可疑也。(校者案:《佛國記》並無“攻滅縛唱,乃信佛法”之言,而是說“昔月氏王大興兵眾,來伐此國,欲取佛缽。既伏此國已,月氏王等篤信佛法,欲持缽去。”據此,則月氏王信佛法在攻滅此國之前或之後,則不能確定也。而且所伐之國為“弗樓沙”而非“縛喝”。)

月氏之“氏”讀如“支”,即“氐”字也。氐族與吾族關係本深,商周時已沾我文化,《詩》所謂“氐羌莫敢不來王”是也。月氏西徒後,張騫曾間關奉使,謀共拒匈奴,雖不得要領,而開西域之動機,實台於此。漢西域都護所轄三十六國,皆在蔥嶺東,今新疆境內,夙與印度文化渺不相接,故班書所紀,靡得而稱焉。乃魏晉以後,於闐、龜茲諸地,學者輩出,大有資益於中國。其故安在?蓋迦膩色迦王(閻膏珍)時代之月氏,實合今土耳其斯坦、阿富汗、帕米爾、印度為一大帝國,而我新疆之喀什噶爾一帶,且為其保護國(注釋:梁啟超原注:《後漢書·西域傳》:“安帝元初中,疏勒王安國以男臣磐有罪,徒於月氏。……安國死,月氏乃遣兵送還疏勒,……立為王。……疏勒以強。”疏勒今喀什噶爾,新疆最西境,故與蔥嶺外之月氏相結。這段引文略有錯誤,今已改正。)。跨蔥嶺東西為一大政治區域,使蔥嶺不複能為彼我文化之障壁者,實月氏也。而迦膩色迦又為阿育王以後第一熱心護法之人,嚐在罽賓(克什米爾)舉行佛藏第二次結集,自是罽賓為佛教中心(注釋:梁啟超原注:迦濕彌羅,辨機《西域記注》雲:“舊曰罽賓,訛也。”今坊本地圖,譯作克勤克儉什米爾,正唐音之舊。迦濕彌羅,本迦王人主印度時最初之舊都,自此次結集後,以其城施諸僧徒,印度佛教之中心,遂移至迦濕彌羅。其於佛教之輸入中國,實有密切關係。)。罽賓與於闐接壤,僅隔一山,文化流入,勢自甚順。其時匈奴已衷,不複能侵苦西域,中亦數度棄置西域,不複經略。故玉門以西蔥嶺以東諸國,頗能為自動的發展,而於闐(今縣)、鄯善(今縣)、龜茲(今庫車)、疏勒(今喀什噶爾)為之魁。其公共文化之樞,則佛教也。而中亞細亞諸國,若安息、若康居,亦往往臣服月氏。宗教勢力隨政治勢力而北暨,故環帕米爾高原四周數萬裏,成一佛教之天下。

月氏雖遠竄嶺外,然與我國情好夙敦。前漢時“五翎侯共稟漢使”(見前書月氏傳),後漢“和帝時數貢獻,至西域反乃絕。桓帝時頻從日南徼外來獻。”(注釋:《後漢書·天竺傳》原文如下:“和帝時數遣使貢獻,後西域反畔,乃絕。到桓帝延熹二年、四年,頻從日南徼外來獻。”見後書天竺傳)後漢一代,中國月氏之交通,即中國印度之交通也。考中國佛教最古之史跡三,而皆與月氏有關係。其一,漢武帝時,張騫使大夏還,傳其旁有身毒國,始聞有“浮屠”之教(《魏書·釋老誌》)。當時……大夏,即月氏所臣服也。其二,哀帝元壽元年,博士弟子秦景憲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經(同上)。是最初傳譯佛經者,實月氏使臣也。其三,明帝夢金人,因傅毅之對,乃於永平七年遣蔡愔、秦景、王西半球等適天竺求佛經像,愔等至月氏,與迦葉摩騰、竺法蘭偕,齎經像以歸(隋費長房《曆代三寶紀》)。是當時所謂通印度者,即通月氏也(注釋:梁啟超原注:蔡愔、秦景等之行,《魏書·釋老誌》、《隋書·經籍誌》及《高僧傳》等書,皆謂其到天竺,獨費長方謂其僅到月氏,當有所據。考愔等之行,以永平七年出九年歸,在途不過兩年。以後此法顯、玄奘遊記校之,此短期間內,萬不能往返印度。計愔等所至,或健馱羅(阿富汗)或罽賓(克什米爾),皆月氏故都也。時月、印已為一國,故抵月氏亦得雲抵度耳。秦景憲從分伊存口受佛經事,除《魏書·釋老誌》外,他書皆不載,然當不謬。其時正閻膏珍(迦王)征服印度前後也。又秦景憲與秦景,史皆稱為博士弟子,是否一人,不可考。其年代似不相及,元壽元年與永平七年相去六十六年矣。)。

佛教既遍被西域,乃由西域間接輸入中國。吾輩驟讀佛門記載,輒覺魏晉之間,印度名僧入吾國者至夥,其實不然,什九皆西域僧耳。僧名初皆冠以國,以支為姓者皆月支(月氏)人,以安為姓者皆安息人。以康為姓者皆康居人,以竺為姓者則天竺人,不冠國名者多類皆蔥嶺以東諸西域國人。試細校《高僧傳》之籍貫而可見也(注釋:梁啟超原注:中國僧侶以釋為姓,始釋道安。安謂從佛教者即為佛子,即為釋種,直廢俗姓而從釋姓。安以前,本國佛徒,誠有用俗姓者,例如嚴佛調(東漢人)。然外來僧侶,皆以國名為姓。檢前表康、支、安、竺諸人便知。其弟子則從師姓。如支婁迦讖弟子有支亮,其後有支遁,皆中國人也。道安師事竺佛圖澄,本名竺道安,後乃易竺為釋。此雖末節,然借以考初期佛教輸入之淵源,亦頗有趣。)。今造表如下:

初期佛教異域譯經名僧表第一

表例:一、年代斷自隋以前。

二、人限於譯經者,地限於國外。

根據書籍:(一)興慧皎《高僧傳》,(二)隋費長房《曆代三寶記》,(三)唐靖邁《古今譯經圖記》,(四)唐道宣《續高僧傳》。

(人名)(產地)(年代)

迦葉摩騰中天 漢明帝永平間

竺法蘭同同

眾護不詳不詳

安世高安息漢桓帝、靈帝間

支婁迦讖月支漢靈帝光和、中平間

竺佛朔天竺漢靈帝嘉平間

安玄安息漢靈帝光和間

支曜月支漢靈帝中平間

康孟詳康居漢獻帝興平、建安間

竺大力天竺漢獻帝建安間

曇果西域同上

曇柯迦羅中天竺魏文帝黃初間

康僧鎧康居魏廢帝嘉平間

曇諦安息魏正元間

帛延不詳同上

安法延安息不詳

支謙月支吳黃武、建興間

康僧會康居吳亦烏間

支疆梁接月支吳不詳

(注釋:原誤作“支強梁”,今改正。)

維祗難天竺吳黃武間

安法欽安息晉武帝太康間

無羅叉於闐晉惠帝元康間

竺法護月支晉武惠間

帛屍梨蜜西域晉懷帝永嘉間

曇摩難提兜佶勒(月支)苻秦建元間

僧伽提婆罽賓同上

曇摩耶舍同上同上

鳩摩羅什天竺(龜茲)苻秦姚秦間

弗若多羅罽賓姚秦間

曇摩流支西域同上

卑摩羅叉罽賓同上

佛陀耶舍同上同上

佛馱跋陀羅中天竺同上

曇無讖中天竺涼沮渠蒙遜時

佛馱什罽賓劉宋景平、元嘉間

浮陀跋摩睹貨羅(月支)西域、宋元嘉間

求那跋摩罽賓同上

僧伽跋摩天竺同上

曇摩蜜多罽賓同上

畺良耶舍西域同上

求那跋陀羅中天竺同上

求那毗地中天竺蕭齊永明間

僧伽婆羅扶南蕭梁天監間

真諦西天竺梁天監、大同間

菩提流支北天竺元魏宣武、永寧間

那連提黎耶舍北天竺隋開皇間

闍那崛多犍陀羅北齊至隋

達摩笈多天竺隋開皇間

右所列者,隋以前異域古德略具矣。惟佛圖澄、達摩以非譯經人不錄。澄,西域人;摩,中天竺人也。讀此表可知我國佛教輸入,實分三期;第一,西域期,則東漢三國也。第二,罽賓期,則兩晉劉宋也。第三,天竺期,則蕭梁、魏、隋也。第一期中,月支四人,安息五人,康居三人,其他當屬嶺東之西域。內天竺亦有六人。摩騰、法蘭,由我國專使特聘而來,實為例外。餘則無甚可表見,且來曆亦不甚明,或印人流寓西域者耳。其成績最著之安世高、支婁迦讖、康孟詳、支謙,皆非印人也。第二期以罽賓為中心,凡得八人,鹹有良績,小乘於是確立焉。內西域亦六人,竺法護最著,其人生長敦煌,實中國人矣。天竺亦六人,鳩摩羅什最著,其人生長龜茲,則實西域人也。罽賓後雖為北印度之一部,然當迦膩色迦王以前,實一獨立國,其文化亦不與印度同,故我國人別之於天竺焉。第三期,則天竺人為中心矣。我國人漸不滿於西域之間接輸入,思直接求之於印度,於是有法顯、曇無竭等西行求法之舉。而印士大師,聞風踵至者亦日多,此則佛學所由大成也。

既知西域與印度之關係,當更方西域與中國之關係。前漢西域諸國,為中國與匈奴間迭脅迫,罕能自振。東漢以後,文化漸可觀矣。而我國三度閉絕西通之路,故佛教雖不盛於彼,而輸入不銳。觀《後漢書·西域傳》稱,閻膏珍入主印度後尚屢聘中國,西域閉乃絕,他可推也。及五胡之亂,苻秦、姚秦皆以西陲氐羌之族,入據漢晉舊都,甘涼與中原之關係,日益密矣。苻堅雄略黷武,以欲迎致鳩摩羅什故,興師七萬,滅車師、烏耆、龜茲三國。其後呂氏、段氏、楊氏、禿發氏、沮渠氏,既各據士稱尊,不能不用武於外,則遠至於闐、莎車、疏勒、溫宿,往往**焉,而亦常寇中原。於是西域與內地,因兵事之轇轕,轉促成文化之交通。諸涼之主,往往迎禮胡僧。胡僧或因避亂,或因觀光,東遊者日眾。而涼人亦多諳胡語信佛法。試檢《高僧傳》自竺佛念、竺法護以下至寶雲、智嚴、道普、法盛等,凡初期之名僧,什九皆涼州、敦煌、高昌籍,可知兩晉之世,隴西與關外(即今甘邊與新疆),殆已別為一個混成的文化區域,而為中印灌注之樞。就此點論,則西羌民族,固大有造於我,其去匈奴與東胡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