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漢明帝與佛教
漢明求法說,最初見者為西晉王浮之《老子化胡經》。王浮蓋一妖妄道士,造為老子出關西度流沙之說,指彼佛陀為老子弟子也。其書經六朝唐數次禁毀,稍有識者皆知其妄,獨所造漢明求法說,反由佛教徒為之傳播。洵一怪事也。其述此事概略雲:
“永平七年甲子,星晝現於西方,明帝夢神人,因傅毅之對,知為胡王太子成佛之瑞士應,即遣張騫等經三十六國至舍衛,值佛已涅盤,乃寫其經,以永平十八年歸。”
此種記載之荒謬,一望而知。莫如張騫姓名,蓋以二百年前之人物,插入此劇本中,其固陋太可憐矣,但尤有極強之反證,為世人所罕注意者,則西域交通之曆史也。考《後漢書·西域傳》雲:
“王莽篡位,貶易王侯。由是西域怨叛,與中國遂絕,並複役屬匈奴。……永平中,北虜乃脅諸國共寇河西郡縣,城門晝閉。十六年,明帝乃命將帥北征,……遂通西域,……西域自絕六十五載,乃複通焉。”
此記西域通絕年歲,謹嚴詳明。永平七年,正西域受脅匈奴、構亂猖獗之時,下距十六年之複通且十歲,安能有遣使經三十六國入印度之時。其不學杜撰,正與攀引張騫同一愚謬耳。即此一反證,而漢明求法說,已根本推翻,無複成立之餘地。
然則王浮曷為造此說耶?彼不外欲證成其佛陀為老子後學之說。因佛經中言佛出、成道、涅盤,皆有六種震動等瑞應,因謂恒星晝現,為佛成道之象,強派佛陀為漢明帝時人耳。故又言漢使至而佛已涅盤也。然則彼又曷必托諸明帝耶?則永平八年賜夢王英之詔書,為其作偽取資之動機,殆可斷言。蓋此詔書,必為當時佛教徒所最樂稱道。因此不知不覺間,將漢明帝與佛教生出關係,偽造故實者,遂因而托之,殊不思彼詔書中,“浮屠”、“伊蒲塞”、“桑門”等新名詞已累累滿紙,豈待聞傅毅之對崦始知世間有所謂佛耶!
其次,踵述此說者,為東晉初年石虎著作郎王度奏議,有“漢明感夢,初傳其道”二語(見《高僧傳》卷九。原誤作“卷十”,今改正。《佛圖澄傳》)。又次,則袁宏《後漢紀》(卷十)雲:
“帝夢見金人長大,頂有日月光,……而問其道,遂於中國圖其形像。”
其言皆極簡單,不過姑沿俗說而已。又次,則《四十二章經序》(注釋:原誤作“四十二章經記”,今改正。)記此事漸鋪張擴大矣。此序(注釋:原誤作“記”,今改正。後文凡“記”字指此“序”者,皆改為“序”,不複注。)見梁僧佑《出三藏記》卷六(注釋:原誤作“卷七”,今改正。),注雲“未詳作者”。然《四十二章經》,實吳晉人偽作(詳下)。其序又當在經後,殆出東晉無疑。序雲:
“昔漢孝(注釋:原脫一“孝”字,今補。)明皇帝夜夢見神人……明日問群臣:此為何神也?(注釋:原脫“此為何神也”一句,今補。)有通人傅毅(注釋:毅下原衍一“對”,刪之。)曰:臣聞天竺有得道者,號曰佛……殆將其神也。於是上悟,即遣使者張騫、羽林中(注釋:此處原脫一“中”字,今補。)郎將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至大月氏國寫取佛經《四十二章》,在十四石函中。”
此序當注意者,則於“使者張騫”外,添出秦景、王遵等十二人,又所寫經有《四十二章》之目。奉使之地,乃易印度為月氏,殆作此序者較博雅,知張騫僅曾到月氏,未到印度,故毅然矯正前失耶。秦景之名,蓋影射受經伊存之博士弟子秦景憲而漏卻一字。又誤記其官,而別造一博士弟子名王遵者,實則羽林中(注釋:此處原脫一“中”字,今補。)朗將,漢家並無此官名也。
複次,踵此序而增飾之者,則《牟子理惑論》也。此論見《弘明集》卷一,舊題漢牟融撰,實則東晉劉宋間人偽作。(詳下)其敘此事,前半全同《四十二章經序》,惟改秦景官名羽林郎中耳。然此官亦非漢所有也。下半則內容更加擴大。其文雲:
“……於大月氏支寫佛經四十二章,藏在蘭台石室第十四間。時於洛陽城西雍門外,起立佛寺,於其壁畫千乘萬騎,繞塔三匝……”
前序稱“寫取經在十四石函中”似是指經在彼土藏以石函,至是則忽變為蘭台石室第十四間矣。前諸書隻言迎取經像,至是則言立寺洛陽,且指其地點矣。複次則梁僧佑《出三藏記集》(卷二。原誤作“卷一”,今改正。)《四十二章經》條下雲:
“……使者張騫、羽林郎中將秦景……於月低國遇沙門門竺摩騰,譯寫此經,還洛陽,藏在蘭台石室第十四間中(注釋:原脫“第十四間中”,今補。)。”
此文與前異者,前書隻言“寫取佛經”,至是則寫本亦為譯本。又於使節之外,忽添出一同來之竺摩騰,求法之成績,益增上矣。及梁慧皎作《高僧傳》時,“漢明求法”之傳說,又生變化,其《攝摩騰傳》雲:
“漢永平中……(注釋:引文原略,今加刪節號標記之。)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奏景等,使往天竺,尋彷佛法。愔等於彼遇見摩騰,乃(注釋:原脫一“乃”字,今補。)要還漢地。”
竊思彼時佛徒曆史之學乃驟進,居然知張騫與明帝並不同地,急急抽換,乃杜撰出蔡愔其人者以為代。愔為大使,不可無官也,即以副使之官官之;又覺羽林中郎將為武職,非求法使臣所宜也,則刪削顛之為“郎中”;其尤淹博可佩者,居然更知曆年派充副使之秦景,其職業實為博士弟子,亟為之正名定分,而將隨員中冒充博士弟子之王遵革去。所惜者,秦博士向伊存受經時,上距永平已七十餘地歲,垂老而元行役,未免不情耳。然以較舊說,則已周密數倍,後此《魏書·釋老誌》、《曆代三寶記》等,皆祖述之。遂成為佛門鐵公案矣。《高僧傳》又雲:
“騰所住(注釋:原誤作“在”,今改正。)外,今洛陽城西雍門外白馬寺是也。”(《攝摩騰傳》)
“蔡愔至中天竺,時竺法蘭與摩騰共契遊化,遂相隨而來,會彼學徒留礙,蘭乃間行……達洛陽,與騰同止……善漢言,譯《十地斷結》、……《四十二章》等經五部。”(《竺法蘭傳》注釋:此段文字為節引。)
使臣歸國之結果,初但言齎還經像耳。第二步變為立寺,第三步則寺有所在地點,第四步則並寺名而有之矣。初則言使臣獨歸,第二步添出一譯經之摩騰,第三步又添出一法蘭,第四步則法蘭譯經且多種矣。凡此皆作偽進化之跡,曆曆可尋者也。
《漢法本內傳》者,見唐道宣所撰《廣弘明集》卷一,注雲:“未詳作者”,勘其事狀及文體,蓋出於元魏高齊釋道交哄最烈時,其述此事,益極荒誕,略言:
“蔡愔偕摩騰、法蘭歸,道家積不能平,道士褚善信等六百九十人,以永平十四年正月一日,抗表請比對,其月十五日,明帝集諸道士於白馬寺,使與騰、蘭二人賽法。道經皆焚燼,騰等現各種神通。道士費叔才慚死,呂惠通等六百餘人出家,宮嬪等二百三十人、士庶千餘人出家。”(注釋:此段文字節引。)
嗚呼!作此偽至此,歎觀止矣。信如《法本內傳》所說,同當時出家者已盈千累萬,而三百年後王度奏事,乃謂漢魏之製,除西域人外不許出家,此等語安能形諸奏牘?信如《高僧傳》所說,則摩騰、法蘭已大興譯事,而下距安世高之來,垂百年間,無一新譯,佛徒之辱其宗,不亦甚耶!
綜以上所考證,吾敢(注釋:原誤作“散”,今改正。)斷言曰:漢明求法,乃一羌無故實之談,其始起於妖道之架誣,其後成於愚禿之附會,而習非成是,二千年竟未有人敢致疑焉。吾所以不能已於辯者,以非將此迷霧廓清,則佛教發展之階段,無由說明,而思想進化之公例破矣。其有舛失,願來哲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