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佛教教理之演變
本章為原定計劃所無,嗣因第六(注釋:原無“六”字。據《中國佛法興衰沿革說略》中“諸宗之成立也,具詳第六章以下”之誤補。)章以下分論諸宗,於其彼此相互關係及宗派外之預備的發展,敘述不便,改增設一章以補其闕。所用資料,不免與他章間有重複。又本章務提綱挈領措出一隱括的概念,其詳細情形,或非參考他章不能了解。又諸宗重要人物,他章既有人專敘,故所論從略。其他次要人物,或反加詳,驟視若繁簡失當,此皆為行文方便起見,望讀者諒察(按:分論諸宗稿未成)。
佛教傳自印度,其根本精神為“印度的”,自無待言。雖然,凡一教理或一學說,從一民族移植於他民族,其實質勢不能不有所蛻化,南北橘枳,理固然也。佛教入中國後,為進化,為退化,此屬別問題,惟有一義宜珍重聲明者,則佛教輸入非久,已寖成中國的佛教,若天台、華嚴、禪宗等,純為中國的而非印度所有;若三論、法相、律、密諸宗教,雖傳自印度,然亦各糝以中國的特色,此種消化的建設的運動,前後經數百年而始成熟,其進行次第,可略言也。
如本篇第一章所言,楚王英、襄楷時代,蓋以佛教與道教同視,或徑認為道教之附屬品,彼時蓋絕對無教理之可言也。自世高、迦讖、支謙、法護輩踵興譯業,佛教始漸從學理上得有根據。然初時並不知有所謂派別,並大小乘之觀念亦無有。翹大乘以示別於小乘,似自朱士行適於闐後也(注釋:梁啟超原注:《梁高僧傳》卷四《朱士行傳》雲:“士行至於闐得《般若大品》梵本,遣弟子弗如檀齎還洛陽。未發之頃,於闐諸小乘眾白王雲:‘漢地沙門,欲以婆羅門書,惑亂正典,王若不禁,將亂大法。’士行乃求燒經為證……投經火中,火即為滅……”中國人知有大小乘之爭似自此始。《飲冰室專集》本此注文中之引文,與原文略有出入,其義無損,故無改。)。然我國自始即二乘錯雜輸入,兼聽並信,後此雖大乘盛行,然學者殊不以傍習小乘為病,故大小之爭,在印度為絕大問題,在我國則幾無有。其揭小乘之幟與大乘對抗者,惟劉宋時有竺法度其人(注釋:梁啟超原注:梁僧佑《出三藏集記》卷五,有小乘迷學竺法度造《異儀記》一篇,略言:“劉宋元嘉中,有外國商人在南康生兒,後為曇摩耶舍弟子,名竺法度,執學小乘,雲無十方佛,唯禮釋迦而已。大乘經典,不聽誦讀。”中國人傳效忠小乘以後抗時代思潮者,惟此一人而已。飲冰室專集》本此注文中之引文,與原文略有出入,其義無損,故未改。),此外則慧導疑《大品般若》,曇樂非撥《法華》,僧淵誹謗《涅盤》(注釋:梁啟超原注:慧導、曇樂、僧淵皆東晉劉宋間人,其疑經之事,並見竺法度《異儀記》,及姚秦僧睿之《喻疑篇》,《出三藏記集》卷五引。),皆可謂在我佛教史中含有懷疑精神之一種例外,然其學說今不可考見,其勢力更絕不足輕重也。
中國北地佛教之開展,不能不歸功於佛圖澄。澄,龜茲人,(以其姓帛知之)以西晉懷帝永嘉四年至洛陽,東晉穆帝永和四年寂,凡在中國三十九年(三一○年至三四八),始終皆活動於石趙勢力之下。據本傳《梁高僧傳》卷九。原誤作“卷十”,今改正。)所記事跡,半帶神秘性,用是能感動石勒父子,起其信仰,《傳》謂“澄知勒不達深理,正可以道術為征”,此殆其不得已之苦衷耶。澄生平未譯一經,未著一論,然不能疑為空疏無學,《傳》稱其“誦經數百萬言,善解文義,雖未讀此土儒史,而與諸學士論辨疑滯,皆暗若符契,無能屈者。”又雲:“澄妙解深經,傍通世論……聽其講說,皆妙達精理,研測幽微。”竊意澄對於中國人心理研究最為深刻,故能為我佛教界作空前之開拓,其門徒極盛(注釋:梁啟超原注:本傳雲:“受業追隨者,常有數百,前後門徒幾且一萬。”澄門下之盛可以概見。),而最能光大其業者,則道安也。
使我佛教而失一道安,能否蔚為大國,吾蓋不敢言。安,本姓衛,常山扶柳人(今直隸正定),蓋生於西晉惠帝時,以東晉孝武帝太元十四年(三八九)示寂,年可九十餘(注釋:梁啟超原注:本傳記安卒年,而未著其所得壽數,無從推其生年。惟傳稱其年十二出家,三年執勤無怨,數歲後,為師所敬異,遣之遊學,至鄴,遇佛圖澄。安之謁澄,最初亦當十七、八歲,故能與澄對語,得其嗟賞。澄入中國,在晉懷帝永嘉四年,下距道安卒時太元十四年,凡七十九年。若安年十七、八,而澄初至即往謁者,即安當生於惠帝元康三、四年間,壽益九十六、七矣。《傳》中又述“安年四十五還翼部”,後乃繼述石虎死(永和五)、冉閔亂(永和六)、慕容俊叛(永和八)等事,又言“安在攀沔十五載”,惜未列舉年號對照,不能據以作道安法師年譜也。)。早歲績學燕趙間,中年久居襄沔,晚乃入關中,其傳記為一極複雜而極一貫之曆史,其偉大人格之麵影隨處發現。佛教之有安,殆如曆朝創業期,得一名相然後開國規模具也。破除俗姓,以釋為氏,發揮四海兄弟之真精神者,安也(注釋:梁啟超原注:見《佛教與西域》章注。)。製定僧尼軌範,垂為定式,通行全國者,安也(注釋:梁啟超原注:本傳雲:“安既德為物宗,所製僧尼軌範,佛法憲章,條為三例:一曰行香定座上經上講之法。二曰常日六時行道飲食唱時法。三曰布薩差使悔過等法。天下寺舍,則而從之。”安可謂佛教教會最初之立法家也。)。舊譯諸經,散漫莫紀,安裒集抉擇,創編經錄,自是佛教界始有目錄之學,功侔於劉中壘(注釋:梁啟超原注:本傳雲:“自漢魏迄晉,經來稍多,而傳經之人,名字弗說,後人追尋,莫測年代,安乃總集名目,表其時人,詮品新舊,撰為《經錄》。眾經有據,實由其功。”案,安所著經錄,今已佚,惟僧佑《出三藏集記》全依據之,此如劉歆《七略》,賴班書《藝文誌》以傳矣。)。前此講經,惟循文轉讀,安精意通會,弘闡微言,注經十餘種,自是佛教界始有疏鈔之學,業盛於鄭康成(注釋:梁啟超原注:安所注經,其目於《出三藏記》者如下:
《光讚析中解》一卷《光讚抄解》一卷
《般若折疑準》一卷《般若折疑略》二卷
《般若起盡解》一卷《道行集異注》一卷
《了本生死注》一卷《密跡金剛持心梵天二經甄解》一卷
《賢劫八萬四千度無極解》一卷《人本欲生經注撮解》一卷
《安般守意解》一卷藏中現在者僅此書。
《陰持入注》二卷《大道地經十法句義》廿八卷
《義指注》一卷《九十八結解》一卷
《三十二相解》一卷
本傳雲:“安窮覽經典,鉤深致遠,其所注《般若》、《道行》、《密跡》、《安般》諸經。……凡二十二卷。”上所列者凡十六部十八卷,似尚未盡。又諸書有無後人偽托,尚待考證。要之,注經之業,自安始也。又《出三藏集記》載安所撰諸經序凡十二篇,皆極有價值之文。)。安不通梵文,而對於舊譯本,能匡正其誤點,與原文暗相懸契,彼蓋翻譯文學之一大批評家也(注釋:梁啟超原注:本傳雲:“初經出已久,而舊譯時謬。……安尋比文句,……析疑甄解……”《魏書·釋老誌》雲:“(道安)以前所出經,多有舛駁,乃正其乖謬。……道發卒後二十餘載,而羅什至長安,……道安所正經義,與羅什譯出,符會如一,初無乖舛。”(校者案:此段引文與原文略有出入,今據原文改正。)此亦學界一佳話也。安對於翻譯文,力主直譯,翻譯文體之成一問題自安始。餘有《古代翻譯文學之研究》一篇,專論此事(見《改造》第三年第十一號。)。安未嚐自有所翻譯,然大規模之譯業實由彼創設,原始佛教及哲理的佛教之輸入,安其先登也(注釋:梁啟超原注:前此經典,以二人對譯為常。道安在苻秦時,與趙文業提攜,於是所謂“譯場組織”者漸可見。例如《增一阿含經》之傳譯,由文業發起,曇摩難提誦出,竺佛念譯傳,曇嵩筆受,安與法和考正其文,僧佑、僧茂助校漏失,此實大規模的譯業之濫觚也,其由安主持譯出之重要經典如下:《中阿含經》、《增一阿含經》、十四卷本《鞞婆沙論》、《阿毗曇心論》、《三法度論》、《尊婆須密所集論》、《僧伽羅刹所集佛行經》。右諸書共二百餘卷,《四阿含》得其二,“說一切有部”之重要論本,始輸入焉。中國深究有計劃的翻譯事業,此其發端也。)。佛圖澄之法統,由安普傳(注釋:梁啟超原注:本傳雲:“安至鄴入中寺遇佛圖澄,澄見而嗟歎,與語終日。眾見形貌不稱,鹹共輕怪。澄曰:‘此人遠識,非爾儔也。’因事澄為師。澄講,安每覆述。”故知安之學實受自澄也。);羅什之東來,由安動議(注釋:梁啟超原注:本傳雲:“安先聞羅什在西國,思共講析,每勸(苻)堅取之。”後此堅遣呂光伐龜茲迎羅什,實采安議矣。);若南方佛教中心之慧遠,為安門龍象,又眾所共知矣(詳下文)。習鑿齒與謝安(注釋:《飲冰室專集》本此處衍一“石”字,今刪去。)書曰:“來此見釋道安,故是遠勝,非常道士,師徒數百,齋講不倦。無變化技術,可以感常人之耳目;無重威大勢,可以整群小之參差。而師徒肅肅自相尊敬,洋洋濟濟,乃是吾由來所未見。其人理懷簡衷,多所博涉,內外群書,略皆遍睹,陰陽算教,亦皆能通,佛經妙義,故所遊刃……(本傳引)此實絕好一篇道安傳讚也。安遭值亂世,常率其徒千百,展轉遷地就食,其一生事業,與眾共之,而半成於流離顛沛中(注釋:梁啟超原注:本傳雲:“安避難,潛於護澤。”又雲:“冉閔之亂,安謂其眾曰:‘今天災旱蝗,寇賊縱橫,聚則不立,散則不可。’遂複率眾入王屋、女林山。”又雲:“傾之,複渡河,依陸渾,山棲木食修學。”又雲:“南投襄陽,行至新野,謂徒眾曰:‘今遭凶年,不依國主,則法難立。’……乃令法汰詣揚州,……法和入蜀,……安與弟子慧遠等四百餘人渡河。”安中年遭難流離情形略如是。晚為苻堅所禮敬,稍安適矣。然實目睹氏之亡。諸重要經典,多在圍城中宣譯,其所作《增一阿含經序》雲:“此年有阿城之役,伐鼓近郊,而正專在斯亞之中。”(《出三藏集記》卷九引)《僧伽羅刹經序》雲:“正值慕容作難。”(同上卷十引)可見其不以世難廢法教事也。(注釋:注中引文及其出處略有誤,今改正。),非絕大之人格感化力,何以致此!安於宗教上情操至強固,中國人之彌勒信仰,似自彼創始(注釋:梁啟超原注:本傳雲:“安……於彌勒前立誓願生兜率。”此種信仰為淨土宗之前驅,當於淨土篇說敘論之。)。然不以此減其學術上批評研究的態度,兩者駢進,故能為佛教樹健全基礎也。
在第二期佛教史中,與道安占同等位置者,是鳩摩羅什也。讀者當已知印度大乘教之建設,首推龍樹,羅什則龍樹之四傳弟子也(注釋:梁啟超原注:日本凝然(距今六百年四十年前人)《八宗綱要》述三論宗傳授淵源,謂“龍樹授提婆,提婆授羅睺羅,羅睺羅授莎車王子,王子授羅什三藏”。此王子即須耶利蘇摩也。其根據所出尚待考,但以年代約算,則龍樹四傳至羅什,因屬可信,至教義之一脈相承,則甚顯著矣。)。龍樹性空之教理,在中國最占勢力,什實主導之,其功績及於我思想者至偉大,當於翻譯事業篇別有所論列。今但略次其傳。什父天竺產,母則龜茲王妹,彼實兩異民族間之混血兒也。其夙慧乃軼恒理,七歲,日誦謁三萬二千言,已洞解毗曇(小乘論也)。九歲,隨母適印度,師大德盤頭達多,受中、長二含四百萬言。十二,返西域,疏勒王禮為國師,於是聲滿蔥左。龜茲王躬往溫宿,迎之還國。年二下始受戒於王宮,蓋昔之國師,僅一沙彌耳。什本宗小乘,帝究四吠陀、五明諸論,靡不精盡。在疏勒時遇莎車王子須耶利蘇摩,始改習大乘,其大師盤頭達多,就詰之,為所折,翻北麵執弟子禮。其文辭辯說之優美,尤一時無對。道安聞其名,勸苻堅迎之,龜茲留不遣,堅遣將呂光滅龜茲,挾以歸。至姑藏而苻氏亡,光自主,稱涼王。什見羈於涼十有八年。姚秦弘始三年(晉隆安五。原誤作“四”,今改正。西四○一),涼降於秦,什乃至長安,姚興待以國師之禮,當道安卒後十一年而法顯西行之次年也。興為辟逍遙園,四事供養,請譯經典,都什所譯三百餘卷,諸部經律論鹹有(注釋:梁啟超原注:什所譯書,《出三藏集記》著錄三十二部三百餘卷。《曆代三寶記》著當九十七部四百二十五卷。《開元錄》著錄七十四部三百八十四卷。),然其主要者乃在般若性空之教,蓋印土大乘,本自此派發軔也。什卒於弘始十四(注釋:原誤作“十一”,今改正。)年(晉義熙八,西四一二),則曇無讖至涼之年也(注釋:曇無讖至涼之年有兩說,一說是北涼玄始元年(412年),一說是北涼玄始十年(421年)。梁代采前說。)。年壽無考,但似非享高壽者(注釋:梁啟超原注:傳稱什年二十受戒後,其母知龜茲將亡,辭往天竺。什留龜茲二年而盤頭達多到。次敘苻堅建元十三年,遣使往龜茲迎什。次敘十八年呂光滅龜茲。什受戒距建元十三凡幾年,無從確考,但《傳》又雲:“呂光見什年齒尚少,乃戲妻以王女。”以是推之,時什年恐未逾三十也。合之在涼十八年,在長安十二年,壽約六十歟。)。什雖邃於學,然持戒不嚴,呂光嚐以龜茲王女逼妻之。姚興複強饋伎(注釋:原作“妓”。)女十人。《傳》稱其“每至講說,常先自說譬:如臭泥中生蓮花,但采蓮花,勿取臭泥也”。就此點論,與道安之嚴肅自律殊科矣。什在中國,曆年雖暫,然其影響之弘大,乃不可思議,門下號稱三千,有四聖、十哲之目,北之僧肇、道融,南之道生、慧觀,其最著也(注釋:梁啟超原注:本傳雲:“沙門僧佑……等八百餘人谘受什旨。”又據諸經序文所記述,則譯《大品》時,集五百餘人。譯《法華》時集二千餘人。譯《思益》時亦集二千餘人。譯《維摩》時集千二百餘人。而《唐僧傳》卷三《波頗傳》亦稱“什門三千”,雖或稍涉鋪張,然其門下之盛,蓋可推見。)。佛教從學理上得一健實基礎,而為有係統的發展,自什始也。
道安、羅什,實當時佛教之中心人物。而安公以其高尚之人格,宏遠之規劃,提挈眾流;什公以其邃密之學識,銳敏之辯才創建宗派,可謂相得益彰也矣。兩公弘法之根據地,皆在長安,而其待侶布於全國。其在吳者則法汰也,道生、慧觀、僧導也;其在皖者,則道融也;其在鄂者,則曇翼、曇鑒也;其在贛者,則慧遠、慧睿也。沿長江全域,皆兩公宗風所被矣。
於茲有一重要之地點宜特敘者,曰涼域。讀吾書者,當已熟知佛教與西域之關係。夫西涼則西域之孔道也。西涼佛教界有兩要人,其一法護,其二曇無讖。兩人功績,皆在翻譯,而護為西行求法之先登者,純大乘的教理之輸入,且先於羅什,但係統未立耳。其在西陲之感化力亦至偉,有敦煌菩薩之號。讖之大業,在譯《涅盤》,與羅什之《般若》,譬猶雙峰對峙,二水中分也,其異同之點,下方論之。
今宜論江南矣。吾不嚐言佛教之初輸入在江淮間耶?自楚王英、安世高以來,此教在南方,已獲有頗深厚之根柢,然以其他非政治中心點所在,發展未充其量也。及孫吳、東晉以迄宋齊梁啟超陳,政治上分立之局數百年,且中原故家遺族,相率南渡,與其地固有之風士民習相結合,粲然成一新文化,與北地對峙,凡百皆然,而佛教亦其例也。江南佛教教理的開展,以優婆塞支謙為首功。謙舊名越,字恭明,本月支人,其大父以漢靈帝世率種人數百歸化,故為中國人焉。謙十三歲學梵書,通六國語,孫權時避地歸吳,譯《維摩詰》、《首楞嚴》、《法句》、《本起》等二十七經,其文最流便曉暢,然喜雜采老莊理解以入佛典,在譯界中實自為風氣(注釋:梁啟超原注:僧睿著《思益梵天所問經序》雲:“恭明前譯,頗麗其辭,仍迷其旨,是使宏標乖於謬文,至味淡於華豔。”道安著《摩訶缽羅若波羅蜜鈔經序》雲:“叉羅、支越,斫鑿之巧者也。巧則巧矣,懼竅成而混沌終矣。”(《出三藏集記》卷八引)觀此可知支謙流之譯風。(注釋:注中引文及出處皆略有誤,今改正。)。吾固嚐言之矣。江淮間人好談玄,自西漢時已見端,及晉南渡,而斯風大□,蓋以中原才慧之民,入江左清淑之地,發揮固有之地方思想,而蛻化之以外來之名理,“中國的佛教”,實自茲發育,而支謙則最足為其初期之代表也。
有一現象宜特別注意者,則東晉宋齊梁約二百餘年間,北地多高僧,而南地多名居士也。此其間,江左僧侶,欲求能媲美北方之道安、法顯、智嚴、寶雲、法勇輩者,雖一無有,慧遠、慧睿輩,皆北產也。而居士中之有功大教者乃輩出。夫支謙則固一居士矣,其尤著者,若與慧遠手創蓮神之彭城劉程之,禮大家而歸心淨土之南昌雷次宗,若著《神不滅論》之南陽宗炳,若對宋文帝問而護法有功之廬江何尚之,及其子何點、何胤,若著《持達性論》之琅琊(注釋:原作“□□”,今據《出三藏記集》卷第十四《求那跋陀羅傳》補。)顏延之,若再治南本《涅盤》之陽夏謝靈運,若難張融《門論》之汝南周顒,若創造雕刻藝術之會稽戴逵,若作《滅惑論》之東莞劉勰,若作《心王銘》為禪宗開祖之義烏傅翕,若注《法華經》之南陽劉虯,若駁顧歡《夷夏論》之攝山明休烈,皆於佛教所造至深而所裨至大,然而皆在家白衣也。除弘教外,其文學及他種事業,皆足以傳於後。若是者,求諸北地,亦雖一無有也。(?)最奇特者,佐梁元帝翦除凶逆之荊居士陸法和,擁軍數萬,開府數州,然自幼至老,嚴守戒律,其部曲皆呼為弟子也。其餘為王導、庾亮、周顗、謝鯤、桓彝、王蒙、謝安、郗超、王羲之、王坦之、王恭、王謐、範汪、殷顗、王珣、王瑉、許詢、習鑿齒、陶潛輩,或執政有聲,或高文擅譽,然皆與佛教有甚深之因緣。至如齊竟陵王蕭子良,梁昭明太子蕭統,皆以帝王胤胄,覃精教理,斐然有所述作。若染武帝之舍身臨講,又眾所共知矣(注釋:梁啟超原注:所舉諸居士之事跡及著述,參看清彭際清《居士傳》、梁僧佑《弘明集》、唐道宣《廣弘明集》,及《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南史各本傳。)。要之,此二百餘年間南朝之佛教,殆已成“社會化”——為上流士夫思潮之中心,其勢力乃在緇徒上,而其發展方向,全屬名理的,其宗教色彩乃甚淡,故儀式的出家,反不甚以為重也。其所為相率趨於此途者,則亦政治上、社會上種種環境有以促之。劉遺民(即程之)答慧遠雲:“晉室無磐之固,物情有累卵之危,吾何為哉?”(《居士傳》本傳)此語可代表當時士大夫之心理,蓋腎智之士,本已浸**於老莊之虛無思想,而所遭值之時勢,又常迫之使有托而逃,其聞此極高尚幽邃之出世的教義,不自知其移我情,有固然也。然因此與印度之原始佛教,已生根本之差違。消極的精神,遂為我佛教界之主要原素矣。
南朝僧侶第一人,端推慧遠。遠,固北人,《雁門樓煩人,欲姓賈),為道安大弟子。生於晉成帝(注釋:原誤作“元帝”,今改正。)鹹和八年,卒於晉安帝義熙十二年(西紀三三三——四一六)。其卒年即法顯歸自印度之年也。彼其一生,略與東晉相終始。安分遣弟子弘法四方,遠遂渡江而南,與其徒四十餘人偕,初止江陵,欲詣羅浮。過廬山,樂其幽靜,棲焉。曆史上有名之東林寺,其遺跡也。遠宅廬三十餘年,未嚐出山一步。而東林為佛界中心,殆與長安之逍遙園中分天下,宰輔若王謐、劉裕,方鎮若桓伊、陶侃、殷促堪,篡(注釋:原誤作“纂”,今改正。)賊若桓玄,海盜若盧循,鹹人山或齎書致敬,遠悉以平等相視。晉安帝過山下,或諷遠迎謁,遠稱疾不行,帝手書問訊焉。羅什在秦,譯《大智度論》成,秦主姚興,親致遠書,乞作序為重(序今存見《出三藏集記》卷十一)。其為南北物望所宗,類如此。遠未堂一為權貴屈,然並非厭事絕俗,遇法門重要問題發生,常以積極的精神赴之。初庾冰欲強沙門致敬王者,朝臣多反對,乃寢。桓玄輔政,重提前議,遠貽書責玄,更著《沙門不敬王者論》五篇,發揮釋尊平等精神,促僧侶人格上之自覺,玄敬憚,卒從其議(注釋:梁啟超原注:遠此文見《弘明集》,藏中亦有單本。)。羅什甫入關,遠即致書通好,盡遣其高第弟子往就學。什譯《十誦律》,因暗誦人死,中輟,遠物色他人,介紹之續其業。什門排擯覺賢,遠為和解。凡此之類,足見其對外活動不厭不倦。遠遣弟子法領、法淨留學印度,大獲梵本,其遐舉益在法顯之先也。遠在廬山置般若台譯經,實私立譯場之創始者。遠集同誌百二十三人結白蓮社,修念佛三昧,為此方淨土宗之初祖。綜經其一生事業,不讓乃師道安,而南部開宗之功,抑艱瘁矣。
吾前文曾有“什門排擯覺賢”一語,覺賢非他,即創譯《華嚴》之人也。茲事於吾國大乘思潮之分派,有絕大消息,今宜稍詳述之。讀者當已熟知佛滅後印度之佛教,常為空有兩宗對峙之形勢矣。又知大乘之空有兩宗,以龍樹、世親為代表矣(看第一篇第三章)。又知鳩摩羅什為龍樹空宗之嫡傳矣,而覺賢蓋即介紹世親有宗入中國之第一人也。覺賢梵名為佛馱跋陀羅,迦維羅衛人,與釋尊同族屬,學於罽賓,似嚐隸薩波多部(注釋:梁啟超原注:《出三藏記集》中之薩婆多部目錄,列有“長安城內齊公寺薩婆多部佛馱跋陀”,即覺賢也。據此,似賢實為“有部”中人物,彼久居罽賓,淵源亦宜接近。然案其問答語及其所傳禪法,則固不能純指為“有部”係統也。要之,“有部”教義與龍樹派之空宗的大乘極相遠,而與世親派之有宗的大乘反接近,此不可不知者。)。師佛大先,精於禪法(注釋:梁啟超原注:佛大無者,薩婆多部目錄所稱第五十二相。《達摩多羅禪經》所稱第四十九祖也。其人為“有部”大師,而於禪宗極有關係者。覺賢有功於佛教界,實在其傳禪法,譯經抑餘事耳,當於禪宗章別論之。)。智嚴西行求法,歸時禮請東來。以姚秦時至長安,正羅什萬流似鏡之時也。賢初見什,即不饜其望(注釋:此處原有“注三”二字,而無注文。),“秦太子泓欲聞賢說法,乃要命群僧集論東宮,什與賢數番往複。什問曰:‘法雲何空?’答曰:‘眾微成色,色無自性,故唯色常空。’又問:‘既以極微破色空,複雲何破一微?’答曰:‘群師或破析(注釋:原誤作“折”,今改正。)一微,我意謂不爾。’又問:‘微是常耶?’答曰:‘以一微故眾微空,以眾微故一微空。’時寶雲譯出此語,不解其意,道俗鹹謂賢之所計,微塵是常。餘日,長安學僧複請更釋,賢曰:‘夫法不自生,緣會故生。緣一微故有眾征,微無自性,則為空矣。寧可言不破一微,常而不空乎?’……”(《梁高僧傳》卷二本傳)觀此問答,便知什、賢兩人學說,其出發點確有不同,什蓋偏於消極的、玄想的,賢則偏於積極的、科學的也。以什公之大慧虛懷,自不至於無淨中起諍想,然其門下主奴之見,固所不免。什受姚興所饋伎(注釋:原誤作“妓”,今改正。)女,“自爾以來,不住僧坊,別立廨舍,供給豐盈。”(什本傳語)賢篤修淨業,戒律謹嚴,同為外國大師,未免相形見絀。又當時諸僧“往來宮闕,盛修(注釋:原誤作“備”,今改正。)人事,惟賢守靜,不與眾同……四方樂靖(注釋:原誤作“靜”,今改正。)者,並聞風而至”(賢本傳語)。似此眾濁獨清,理宜見嫉,什門老宿僧佑、道恒輩,乃借薄物細故,橫相排擯,幾興大獄(其排賢口實不值征引,讀者欲知,可看本傳)。本傳雲:“大被謗黷,將有不測之禍,於是徒眾,或藏名潛去,或逾牆夜走,半日之中,眾散殆盡。”當時事情之重大,可以想見。賢遭擯,恬不為意,率弟子智嚴、寶雲等四十餘人,飄然南下。慧遠特遣弟子曇邕入關,為之和解。然賢竟不複北歸,與遠相依於廬山。其後乃於健康場寺創譯遠弟子法領所得《華嚴》,今六十卷本是也。法濕所得《僧祗律》,亦由賢傳譯。自餘譯述,尚十數種,華嚴宗風之闡播,實造端於是。然則賢之見擯南渡,抑大有造於我們佛界矣。
要之,羅什以前,我佛教界殆絕無所謂派別觀念,自羅什至兩大小乘界線分明穎。自覺賢至而大乘中又分派焉。同時促助分化之力者,尚有曇無讖之譯《涅盤》。蓋《華嚴》之“事理無礙”,《涅盤》之“有常有我”,非直小乘家指為離經畔道,即大乘空宗派亦幾掩耳卻走矣。故什門高弟道生精析《涅盤》,倡“闡提成佛”之論,旋即為儕輩所擯,憤而南下。(注釋:梁啟超原注:《梁高僧傳》卷七《竺道生傳》:生著“《佛性當有論》……等,籠罩舊說,妙有淵旨,而守文之徒,多生嫌嫉,與奪之聲,紛然競起。又六卷《泥洹》(即《涅盤》)先至京都,生剖析經理,洞入幽微,乃說一闡提人皆得成佛。於是大本未傳,孤明先發,獨見忤眾。於是舊學以為邪說,譏憤滋甚,遂顯大眾,擯而遣之……(生)投跡廬山,……眾鹹共敬服,後《涅盤》大本於至南京,果稱闡提悉有佛性,與前所說合若符契。”讀此可見長安舊侶之若何專製,與夫創立新說之若何忤俗,又可見遠公之在廬山,實為當時佛教徒保留一自由天地也。注中引文與原文略有出入,今據改。)。吾儕將此事與覺賢事比而觀之,足想見當什門上座,大有學閥專製氣象,即同門有持異義者,亦不有相容。雖然,自茲以往,佛教界遂非複空宗嫡派之所能壟斷,有力之新派,句出萌達矣。
王舍城中之漢寺(注釋:梁啟超原注:宋範成大《吳船錄》卷一引繼業《印度行程》雲:“王舍城中有蘭若隸漢寺……又北十五裏有那爛陀寺……又東北十裏至伽濕彌羅漢寺。寺南距漢寺八裏許。自漢寺東行十二裏……又東七十裏……又西北五十裏有支那西寺,古漢寺也。西北百裏至花有一漢寺,華氏城東南百裏有一支那西寺,蓋無疑。所謂伽濕彌羅漢寺者,不知是否即王玄策所記。但若爾,則地裏殊遠隔不愜矣。或此印及罽賓者為五矣。又案,此諸寺玄奘、義淨皆不記,其建設當在奘、淨西遊後耶?然王玄策年代,固較奘稍晚而較淨稍早也。姑存疑以俟續考。)。
華氏城東南百裏之支那西寺(注釋:梁啟超原注:宋範成大《吳船錄》卷一引繼業《印度行程》雲:“王舍城中有蘭若隸漢寺……又北十五裏有那爛陀寺……又東北十裏至伽濕彌羅漢寺。寺南距漢寺八裏許。自漢寺東行十二裏……又東七十裏……又西北五十裏有支那西寺,古漢寺也。西北百裏至花有一漢寺,華氏城東南百裏有一支那西寺,蓋無疑。所謂伽濕彌羅漢寺者,不知是否即王玄策所記。但若爾,則地裏殊遠隔不愜矣。或此印及罽賓者為五矣。又案,此諸寺玄奘、義淨皆不記,其建設當在奘、淨西遊後耶?然王玄策年代,固較奘稍晚而較淨稍早也。姑存疑以俟續考。)。
此諸寺者,殆可稱為千餘年前之中國留學生會館。夫必學生多然後會館立,然則當時西行求法之人姓氏失考者,殆更不止此數耳。
求法運動,起於三國末年,訖於唐之中葉,前後殆五百年。區年代以校人數,其統計略如下:
西第三世紀(後半)二人
第四世紀 五人
第五世紀 六十一人
第六世紀 十四人
第七世紀 五十六人
第八世紀(前半) 二十一人
右三、四兩紀之兩遊者,皆僅到西域而止,實今新世疆省境內耳(內法護一人似曾出蔥嶺以西。又僧建所到月支,當為今阿富汗境內地),未能指為純粹的留學印度。其留學運動最盛者,為第五、第七兩世紀。而介在其間之第六世紀,較為衰頹。此種現象之原因可從三方麵推求之。其一,印度方麵,五世紀為無著、世親出現時代,七世紀為陳那、護法、清辯、戒賢出現時代,佛教昌明,達於極點。其本身之力,自能吸引外國人之觀光願學。六世紀介在其間,成為閏位。其二,西域方麵,五世紀苻、姚二秦,與涼州以西諸國,交涉極密,元魏益收西域之半以為郡縣,故華、印間來往利便。六世紀則突厥驟強,交通路梗,請求法者欲往未由。觀玄奘之行,必迂道以注保護於葉護,可窺此中消息。七世紀以前,佛教殆為無條理無意識的輸入,殊不能滿學者之欲望,故五世紀約百年間,相率為直接自動的輸入運動。至六世紀時,所輸入者已甚豐富,當圖消化之以自建設,故其時為國內諸宗創立時代,而國外活動力反稍減焉。及七世紀則建設進行之結果,又感資料不足,於是向百尺竿頭再進,為第二期之國外運動。此實三百年間留學事業消長之主要原因也。
第八世紀之後半紀,印度婆羅門教中興,佛教漸陵夷衰微矣。而中國內部亦藩鎮瘈噬,海宇鼎沸,國人無複餘裕以力於學。故義淨、悟空以後,求法之為一,無複聞焉。其可稱佛徒留學史之掉尾運動者,則有宋太祖幹德二年至開寶九年(九六四——九七六)敕遣沙門三百人入印度求舍利及梵本之一事(注釋:梁啟超原注:此事僅見於範成大之《吳船錄》,成大蓋錄僧繼業之遊記,繼業即三百人中之一人也。《吳船當》卷一雲:“繼業姓王氏,耀州人。……幹德二年,詔沙門三百人入天竺求舍利及貝葉多書,業預遣中。至開寶九年始歸。峨眉牛心寺所藏《涅盤經》一函四十二卷,業於每卷後分記西域行程。雖不甚詳,然地裏大略可考。世所罕見,錄於此。……”成大所錄全文約九百字。當時極勞費之一舉,賴此僅傳矣。業所記雖簡略,然亦有足補顯、奘、淨諸記所不及者,亦佛門掌故一珍籍也。)其發程時,上距義淨之人寂既二百五十二年矣。此在求法史中,最為大舉,然銜朝命以出,成為官辦的群眾運動,故其成績乃一無足紀也。
前所列百○五人中,惟宋雲、慧生等五人,為北魏熙平中奉敕派往,其餘皆自動也(內劉宋時之道普,唐時之玄照,皆先已為自動的西遊,歸後乃敕派再遊者)此可見學問之為物,純由社會的人個自由開拓,政府所能助力者,蓋甚微耳。
西遊諸賢中有籍貫可考諸六十五人,以隸今地,則各省所得統計略如下:
甘肅 十人 河南 八人 山西 七人 兩廣 七人
四川 六人 湖北 五人 直隸 四人 陝西 四人
山東 四人 新疆 四人 遼東 四人 湖南 三人
最奇異之現象,則江淮浙人,竟無一也。此一帶為教義最初輸入發育之地,其人富於理解力,諸大宗派,多在此成立焉,獨於當時之留學運動乃瞠乎其後者,其毋乃堅忍冒險之精神不逮北產耶?雖然,當前期(五世紀)運動最盛時,南北朝分立,西域交通,為北人所專亭;後期(七世紀)運動時,政治中心點亦在西北,則江表人士,因乏地理上之便利,不克參加於此運動,亦非甚足怪也。
再將各人之行蹤及生死列統計表如下:
(一)已到印度,學成後安返中國者四十二人。
法護、法領、法顯、智嚴、智羽、智遠、寶雲、僧景、慧達、沮渠京聲、康法朗、慧睿、智猛、曇纂、法勇、道普、道泰、法盛、慧覽、道藥、惠生、宋雲、寶暹及其同行者七人、玄奘、玄照、運期、智弘、大津、義淨、慧日、慧超、不空、含光、悟空、繼業。
(二)已到西域,而曾否到印度無可考者十六人。
朱士行、慧常、進行、慧辯、僧建、慧簡、慧嵬、慧應、曇學及其同行者七人。
(三)未到印度,而中途折回者,人數難確指。
法獻(因蔥嶺棧道絕折回)、康法朗同行之四人(過流沙後折回)、智猛同行之九人(臨度蔥嶺時折回)、義淨同行之數十人(臨登海舶時折回)、太津同行多人(臨登海舶時折回)。
(四)已到印度,隨即折回者二人。
慧命(以不堪艱苦折回)、善行(以病折回)。
(五)未到印度,而死於道路者三十一人。
於法蘭(死於象林)、慧景(死於人雪山)、道嵩(死於波淪)、法勇同行者十二人(死於雪山)、又八人(死於罽嶺西)、智岸(成都人死於朗迦)、智岸(高昌人死於海舶)、彼岸(同上)、曇閏(死於渤盆)、常慜及其弟子一人(死於訶陵)、法振、乘朗(死於訶陵)。
(六)留學中病死者六人
師鞭(年三十五)、會寧(年三十四五)、窺衝(年三十許)、信胄(年三十五)、法振、乘悟(卒年無考)。
(七)學成歸國而死於道路者五人。
道生、師子惠、玄會(俱經尼波羅被毒死)、僧隆(行至健陀羅病死)、義輝(行至朗迦戍病死)。
(八)歸國後為第二次出遊者六人。
(甲)再出遊而死於道路者一人:道普(在青島舶破而死)。
(乙)再出遊而欲歸不得者一人:玄照。
(丙)再出遊遂留外不歸者一人:智嚴。
(丁)再出遊而曾否再歸無可考者三人:智羽、智遠、運期。
(九)留言不歸者七人(?)
朱士行、(留於闐)、道整、道希、慧業、玄恪、智行、大乘燈(並留印度)。
(十)歸留生死無考者多人,其數難確指。
法淨、僧紹、僧猛、曇朗、王伏、子統、法力、雲啟、道方、明遠、義朗、義玄、解脫天、慧炎、慧輪、道琳、曇光、僧哲、玄遊、靈運、無行、乘如、貞固、孟懷業、道宏,又與寶暹同行者二人、與不空同行者二十七人、《求法傳》中佚名者十人、義淨所稱五百年前之唐僧二十許人,合計蹤跡不明者八十餘人。
右(上)統計表所當注意者:其學成平安歸國之人確鑿可考者,約占全體四分之一;死於道路者亦四分之一;中途折回者似甚多;而留外不歸之人確鑿可考者數乃頗少也。
又其留學期間之久暫可考見者,列表如下(以久暫為次):
悟空 四十年
智猛 三十七年
義淨 二十五年
惠生、宋雲等 十九年
慧日 十九年
玄奘 十七年
大乘燈 十二年以上
玄照 第一次十一年 第二次不歸
智嚴 第一次十年 第二次不歸
慧輪 十年以上
大津 十年
不空 九年
智弘 八年
寶暹等 七年
又此種留學運動,以一人孤征者為最多。若玄奘之獨往獨來,最足為此精神之代表矣。然屬於團體運動者亦不少,如法顯等十人團,可為最初之探險隊,成績亦最優(智嚴、寶雲皆團員之一)。次則智猛等十人團,不空等二十八人團,皆極濟濟矣。然法顯、智猛,皆結隊往而一人獨歸,抑亦等於孤征矣。至於繼業等之三百人,則以官費派遣,在此項史料中,殊不甚足為輕重也。
留學運動之總成績,蓋不可以數算。前之法護、後之玄奘,其在譯界功烈之偉大,盡人共知,不複喋述。至如《般若》之肇立,則自行士行之得《放光》也;《華嚴》之傳播,則自支法領求得其原本,而智嚴、寶雲挾譯師覺賢以歸也;《涅盤》之完成,則賴智猛;《阿含》之具足及諸派戒律之確立,則賴法顯;《婆沙》之宣傳,則賴道泰;淨土之盛弘,則賴慧日;戒經之大備,則賴義淨;密宗之創布,則自不空。此皆其最犖犖可記者也。
留學運動之副產物甚豐,甚尤顯著者則地理學也。今列舉諸人之遊記,考其存佚如下:
(一)法顯《曆遊天竺記傳》一卷,今存。
《隋書·經籍誌》著錄,有《佛國記》一卷,《法顯傳》二卷,《法顯行傳》一卷。蓋一書異名,史官不察,複錄耳。書現存藏中,通稱《法顯傳》或《佛國記》。《津逮秘書》、《秘冊匯涵》皆收錄。近人丁謙有注頗詳。
法人以(Abel R’emusat)以一八三六年譯成法文,在巴黎刊行,題為:Foe Koue ki ou relations des royaumes bouddhiques.英人(Samue Beal)續譯成英文,在倫敦刊行,題為:Travels of Fah Hian and Sung-yun.Buddhist Pilgrims from China to India.德文亦有譯本。
(二)寶雲《遊履外國傳》。《梁高僧傳》本傳著錄。今佚。隋、唐誌皆未著錄。
(三)曇景《外國傳》五卷。今佚。《隋書·經籍誌》著錄。
(四)智猛《遊行外國傳》一卷。今佚。
《隋書·經籍誌》著錄,《唐書·藝文誌》著名錄。僧佑《出三藏集記》引其一段。
(五)法勇(即曇無竭)《曆國傳記》。今佚。隋、唐誌皆未著錄。
(六)道普《遊履異域傳》。見《梁高僧傳》《曇無讖傳》。今佚。隋、唐誌皆未著錄。
(七)法盛《曆國傳》二卷。《隋書·經籍誌》著錄,《唐書·藝文誌》著當。今佚。
(八)道藥《道藥傳》一卷。《隋書·經籍誌》著錄。今佚。《洛陽伽藍記》節引。
(九)惠生《慧生行傳》一卷。《隋書·經籍誌》著錄。今佚。《洛陽伽藍記》節引。
(十)宋雲《家記》一卷。《隋書·經籍誌》著錄。今佚。《洛陽伽藍記》節引。
《魏國以西十一國事》一卷。《唐書·藝文誌》著錄。今佚。是否《家記》異名,今無考。
(十一)玄奘《大唐西域記》十二卷。今存。
《唐書·藝文誌》著錄。現存藏中。近人丁謙著有考證。
法人(Stanislas Julien)有法文譯本,一八五七年刊行,題為:Memoires sur les Contrees occidentales.英人(Samuel Beal)有英文譯本,題為:Si-yu ki:Buddhist Records of the Western World。
(附)慧立《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十卷。彥悰箋。今存。
慧立為玄奘弟子,記其師西遊事跡。法人(Julien)以一八五三年譯成法文,題為:Histoire de la Vie de Hiouen Thsang et Ses Voyages dans I’Inde entre les,an,nees 629 et de 642 de notre ere.
(十二)義淨《南海寄歸內法傳》四卷。今存。
《唐書·藝文誌》著錄。日本高楠順次郎有英文譯本,一八九六年在牛津大學刊行,題為:Record of the Buddhist Religion.
(附)義淨《大唐西行求法高僧傳》二卷。今存。
此書為求法高僧五十餘人之小傳,其名具見前表。書中關於印度地理掌故尚多。法人(Ed,Chavannes)以一八九四年譯成法文,題為:Memoir sur les religieux eminents qui allerent cher cher la loi dans les-Pays d’occident。
《唐誌》未著錄。《求法高僧傳》言有此收。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一百著錄,題為《荊川沙門無行從中天附書於唐國諸大德》。
(十四)惠超《往五天竺國傳》三卷。久佚,今複出。
《唐誌》未著錄。《一切經音義》卷一百著錄。近十年來從敦煌石室得寫本殘卷,收入羅氏《雲窗叢刻》。
(十五)繼業《西域行程》。今佚。範成大《吳船錄》節引。
以上十五種,皆前表中諸留學生之遺也。其原書首尾具存者,惟法顯、玄奘、義淨三家。然全世界古代東方文化之人,已視若鴻寶。倘諸家書而悉存者,當更能齎吾儕以無窮之理趣也。其他留學界以外之人關於地理之著述尚多,實則皆受當時學界間接之影響也。舉其可考者如下:
(一)道安《西域誌》(《隋書·經籍誌》著錄,今佚。酈道元(注釋:原誤作“酈道安”,今改正。)《水經注》征引多條。道安未嚐出國門一步,此書蓋聞諸曾遊西域者。據《水經注》所引,其關於蔥嶺以西之記載頗不少疑。道安朋輩中或有先法顯而遊印度者矣。)
(二)程士章《西域道裏記》三卷(《隋書·唐誌皆未籍誌》著錄,《玉海》卷十六著錄。今佚)。
(三)彥琮《大隋西國傳》十卷(隋唐誌皆未著錄。《唐高僧傳》卷二《達摩笈多傳》列舉其目如下:一《本傳》、二《方物》、三《時候》、四《居處》、五《國政》、六《學教》、七《禮儀》、八《飲食》、九《服章》、十《寶貨》。此書蓋彥琮述所聞於笈多者,實一種有組織之著述也。)
(四)彥琮《西域玄誌》一卷《隋唐誌》未著錄),《法苑珠林》卷百(注釋:原誤作“卷百十九”,今改正。)著錄。今佚。
(五)《大隋翻經婆羅門法師外國傳》五卷(《隋書·經籍誌》卷十六著錄。今佚)。
(六)裴矩《隋西域圖》三卷(《隋書·經籍誌》著錄。《玉海》卷十六著錄。今佚)。
(七)王玄策《中天竺行記》十卷(《唐書·藝文誌》著錄,《玉海》卷十六、《法苑珠林》卷百著錄。今佚。其佚散見《珠林》各卷所引。所引玄策為貞觀未年遣聘印度之使臣,在罽賓嚐為政治活動,與當時留學界關係亦多)。
(八)韋弘機《西域記》(《唐誌》未著錄,《玉海》卷十六著錄。今佚)。
(九)《唐西域圖誌》四十卷(顯慶三年,許敬宗等奉敕撰《唐書·藝文誌》著錄。今佚)。
(十)《西域誌》六十卷(唐麟德三年,百官奉敕撰。《唐書·藝文誌》著錄。《法苑珠林》卷百。原誤作“卷百十九”,今改正。今佚)。
此外,西方之繪畫、雕塑、建築、音樂,經此輩留學生之的輸入中國者,尚不知凡幾,皆宗教之副產物也。其詳當於別篇敘之,今且從省。要之此四五百年之留學運動,實使我中國文明物質上精神上皆生莫大之變化,可斷言也。
第一,海路。
(甲)由廣州放洋。義淨、不空等出歸皆尊此路。唐代諸僧,什九皆同。曇無竭歸時遵此路。
(乙)由安南放洋。明遠出時遵此路。覺賢來時遵此路。
(丙)由青島放洋。法顯歸時遵此路。道普第二次出時遵此路。
凡泛海者皆經訶陵(即爪哇)、師子(即錫蘭)等國達印度也。
第二,西域渴槃陀路。
(甲)經疏勒。宋雲、惠生等出歸皆遵此路。曇無竭出時遵此路。
(乙)經子合。法顯出時遵此路。
(丙)經莎車。玄奘歸時遵此路。
渴槃陀者,今塔什庫爾士,即《漢書》之依耐,《佛國記》之竭義也。地為蔥嶺正脊,旅行者或由疏勒,或由子合,或由莎車,皆於此度嶺。嶺西則經帕米爾高原、阿富汗斯坦以入迦濕彌羅。此晉、唐間最通行之路也。
第三,西域於闐、罽賓路。僧紹、寶雲遵此路。
此路不經蔥嶺正脊,從拉達克度嶺直抄迦濕彌羅,實一捷徑也。與法顯同行之僧紹,在於闐與顯分路,即遵此行。又《寶雲傳》稱其“從於闐西南行二千裏登蔥嶺人罽賓”。當亦即此路。
第四,西域天山北路。玄奘出時遵此路。
此路由拜城出特穆爾圖泊,徑撒馬罕以入阿富汗。除玄奘外未有行者。
第五,吐蕃尼波羅路。玄照出歸遵此路。道生、師子惠、玄會等歸時皆遵此路,道死。
此路由青海入西域經尼波羅(即廓爾喀)入印度,惟初唐一度通行,尋複榛塞。
第六,滇、緬路。《求法高僧傳》所記古代唐僧二十許人遵此路。
《求法傳》言五百年前有僧二十許人,從蜀川牂牁道而出,注雲:“蜀川至此寺(注釋:此外原脫一“寺”字,今補。)五百餘驛。”計當時由雲南經緬甸入印也。《慧睿傳》稱:“睿由蜀西界至南天竺。”(注釋:《高僧傳》卷第七《慧睿傳》原文為:“睿……行蜀行西界,為人所抄掠,常使牧羊。有商客信敬者,見而異之,疑是沙門,諸問經義,無不綜達,商人即以金贖之。既還襲染衣,篤學彌至,遊曆諸國,乃至南天竺界。”)所遵當即此路。果爾,則此為西晉時一孔道矣。
第六之滇、緬路,即張騫所欲開通而卒歸失敗者也。自南詔獨立,此路當然梗塞。故數百年間,無遵由者。第五之吐蕃路,初唐時,因文成公主之保護,曾一度開通。然西藏至今猶以秘密國聞於天下,古代之錮蔽更可想。故永徽、顯慶以後,吾國人經尼波羅者,輒被毒死,此路遂複閉矣。第四之天山北路,則玄奘時因突厥威虐,不能不迂道以就,故他無聞焉。第三之於闐、罽賓路,本較便易,而行人罕遵者,其故難明也。是故雖有六路,然惟第一海路之由廣州洋者,與第二西域路之由莎車、子合度渴槃陀者最為通行。前者為七世紀時交通之主線,後者為五世紀時交通之主線。
無論從論路行,艱苦皆不可名狀。其在西域諸路,第一難關,厥為流沙。法顯《佛國記》雲:“沙河中多熱風,遇則無全。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莫知所擬,惟以死人枯骨為標幟。”(注釋:《佛國記》此段原文為:“沙河中多有惡鬼熱風,遇則皆死,無一全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似,唯以死人枯骨為標幟耳。”)慧立《慈恩傳》雲:“莫賀延磧,長八百餘裏……四顧茫然,人馬俱絕。夜則妖魑舉火,爛若繁星;晝則驚風擁(注釋:原誤作“卷”字,今改正。)”沙,散如時雨……心無所懼,但苦水盡,渴不能前。是時(注釋:“渴不能前是時”數字原脫,今補。)四夜五日,無一滴沾喉,口腹幹燥(注釋:原誤作“燥”,今改正。),幾將殞絕。”此其艱悴,可見一斑。第二難關,則度嶺也。《法顯傳》雲:“蔥嶺冬夏積雪。有惡龍吐毒,風雨砂礫。山路艱危,壁立千仞。鑿石通路,傍施梯道。凡度七百餘所。又躡懸緪過河,數十餘處。”(注釋:《法顯傳》原文為:“蔥嶺山冬夏有雪。又有毒龍,若失其意則吐毒風,雨雪飛沙礫石。遇此難者,萬無一全。……其道艱岨,崖岸嶮絕。其山唯石,壁立千仞,臨之目眩,欲進則投足無所下。有水名新頭河。昔人有鑿石通路,施傍梯者凡度七百。度梯已,躡懸緪過河。河兩岸相去減八十步。”)自餘各書描寫艱狀者尚多,不具引。故智猛結侶十五,至蔥嶺而九人退還(見本傳)。慧立之讚玄奘亦曰:“嗟乎!若非為眾生求無上正法,寧有稟父母遺體而遊此者哉!”(見《慈恩傳》)第三難關,則帕米爾東界之小雪山也。《佛國記》雲:“南度小雪山,山冬夏積雪。由山並陰中過,大寒暴起,人皆噤戰。慧景口吐白沫,語法顯雲:‘我不複活,便可前去,勿俱死。’遂終。法顯悲號,力前得過嶺。”《曇無竭傳》雲:“小雪山障氣千重,層冰萬裏。下有大江,流急若箭。於東西兩山之脅,係索為橋,十人一過。到彼岸已,舉煙為幟,後人見煙,知前已度,方得更進。若久不見煙,則知暴風吹索,人墮江中。……複過一雪山,懸崖壁立,無安足處。石壁有故杙孔,處處相對,人各執四杙,先拔下杙,石手攀上杙,展轉相攀,經三日方過。及到平地,料檢同侶,失十二人。”此等記載,我輩今日從紙上讀之,猶心涼膽裂,況躬曆其境者哉?海路限阻,差減於陸。然以當時舟船之小,駕駛之拙,則其險難,亦正頡頏。故法濕東歸,漂流數島,易船三度,曆時三年,海行亦逾二百日。中間船客遇風,謂載沙門不利,議投諸海(見《佛國記》)。求那跋陀羅絕淡水五日(見《梁高僧傳》本傳)。不空遭黑風兼旬(見《唐高僧傳》本作)。道普舶破傷足。負痛而亡(見《梁高僧傳·曇無讖傳》)。常慜遇難不爭,隨波而沒(見《求法高僧傳》本傳)。涉川之非坦途,可以想見。故義淨之行,約侶數十,甫登舟而俱退也(見《唐高僧傳》本傳)。此猶就途中言之也。既到彼國,風土不習,居停無所,其為困苦,抑又可思。義淨總論之曰:“獨步鐵門之外,亙萬嶺而投身;孤標銅柱之前,跋千江而遣命。或亡餐幾日,輟飲數晨。可謂思慮銷精神,憂勞排正色。致使去者數盈半百,存者僅有幾人?設令得到西國者,以大唐無寺,飄寄棲然,為客遑遑,停托無所。……”(《求法高僧傳》原序)固寫實之妙文,抑茹痛之苦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