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中國道德之大原 (1 )

自二十年來,所謂新學新政者,流衍人中國,然而他人所資為興國之具,在我受之,幾無一不為亡國之媒,朔南遷地,橘枳易性。庸俗熟視無睹硜硜者以趨新為詬病,而憂深思遠之士,獨探原於人心風俗之微,以謂惟甘受和、惟白受采。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有聖智,不能以善治也。其孤憤軼度者,甚則謂吾種性實劣下,以此卑鄙闒冗之人,決不能競存於物競劇烈之世,嗒然坐聽其陵夷而已。其不忍天下溺而思援之者,則或引申宋、明大哲之遺訓,欲持嚴格以繩正末俗;或則闡揚佛、耶 (2 )諸教之宗風,欲憑他力以**滌瑕穢。今之論世者,其大指蓋不出此諸途已。

吾以為吾國人之種性,其不如人之處甚多,吾固承之而不必深為諱也。然而人各有短長,人性有然,國性亦然。吾之所蘊積,亦實有優異之點為他族所莫能逮者,吾又安可以自蔑?天下事理觀因固可以知果,觀果亦可以知因。吾種性果劣下而不適於自存,則宜淪胥之日久矣。然數千年前與我並建之國,至今無一存者,或閱百數十歲而滅,或閱千數百歲而滅,中間迭興迭仆,不可數計。其赫然有名於時者,率皆新造耳。而吾獨自羲、軒 (3 )肇構以來,繼繼繩繩不失舊物,以迄於茲。自非有一種善美之精神深入乎全國人之心中,而主宰之綱維之者,其安能結集之堅強若彼,而持續之經久若此乎?夫既已有此精神以為國家過去繼續成立之基,即可用此精神以為國家將來滋長發榮之具。謂吾國民根性劣敗而懼終不免於淘汰者,實杞人之憂耳。然而今日泯棼之象,其明示人以可驚可痛者,既日接觸於耳目,則狷潔之土蠱然抱無涯之戚,亦固其所也。顧吾以為當一社會之與他社會相接構,緣夫製度文物之錯綜嬗受 (4 ),而思想根本不免隨而搖動,其人民彷徨歧路,莫知所適,其遊離分子之浮動於表麵者,恒極一時之險象。以吾所睹聞,東西各國其不曆此關厄而能自躋於高明者蓋寡。若其結果之美惡,則視其根器所憑藉之深淺厚薄以為斷,譬諸體幹充強者,服瞑眩之藥,適以已疾而增健;百丈之潭,千裏之湖,為風飆所激,或浪沫洶亂,或淖泥浮溢,不數日而澄湛之性自若也。國民既有一種特異之國性,以界他國而自立於大地,其養成之也固非短時間少數人所能有功,其毀壞之也亦非短時間少數人所能為力,而生其間者苟常有人焉發揚淬厲之,以增美釋回,則自能緝熙以著光晶。而不然者,則積漸墮落,曆若幹歲月而次第失其所以自立之道耳。古今萬國興替之林罔不由是。而以吾所見之中國,則實有堅強善美之國性顛撲不破,而今日正有待於發揚淬厲者也。

今之言道德者,或主提倡公德,或主策勵私德,或主維持舊德,或主輸進新德,其言固未嚐不各明一義,然吾以為公私新舊之界,固不易判明,亦不必強生分別。自主觀之動機言之,凡德皆私德也;自客觀影響所及言之,凡德皆公德也。德必有本,何新非舊?德貴時中,何舊非新?惟既欲以德牖民,則擇塗當求簡易,宋、明諸哲之訓,所以教人為聖賢也。盡國人而聖賢之,豈非大善?而無如事實上萬不可致,恐未能造就聖賢,先已遺棄庸眾。故窮理盡性之譚,正誼明道之旨,君子以之自律,而不以責人也。佛、耶宗教之言,西哲倫理之學,非不微妙直捷,纖悉周備,然義由外鑠,受用實難。吾以為道德最高之本體,固一切人類社會所從同也。至其具象的觀念及其衍生之條目,則因時而異,因地而異。甲社會之人與乙社會之人,甲時代之人與乙時代之人,其所謂道德者時或不能以相喻。(例如吾國以婦人再醮為不德,西人不爾。西人以男子置妾不德,吾國不爾。類此者不一而足。)要之,凡一社會必有其所公認之道德信條,由先天的遺傳與後天的薰染深入乎人人之腦海而與俱化。如是,然後分子與分子之間聯鎖鞏固,而社會之生命得以永續。一舊信條失其效力,而別有一新信條與之代興,則社會現象生一大變化焉。(其為進化、為退化且勿論。)若新信條涵養未熟廣被未周,而舊信條先已破棄,則社會泯棼之象立見。夫信條千百而搖動其一二,或未甚為病也。若一切信條所從出之總根本亦牽率而搖動,則社會之紐殆潰矣。何也?積久相傳之教義,既不足以範圍乎人心,於是是非無標準,善惡無定名,社會全失其製裁力,分子遊離而不相攝,現狀之險,胡可思議?於斯時也,而所謂識時憂世之士,或睹他社會現狀之善美,推原其所以致此之由,而知其有彼之所謂道德者存,於是欲將彼之道德信條移植於我以自淑,豈知信條之為物,內發於心而非可以假之於外,為千萬人所共同構現,而絕非一二人所咄嗟造成。征引外鑠之新說以欲挽內陷之人心,即雲補救,為力已微,而徒煽懷疑之焰,益增歧路之亡,甚非所以清本源而植基於不壞也。吾嚐察吾國多數人之心理,有三種觀念焉,由數千年之遺傳薰染所構成,定為一切道德所從出,而社會賴之以維持不敝者,謹略發明之,以資身教言教之君子審擇焉。

一曰報恩。報恩之義,各國教祖哲人莫不稱道,至其鄭重深切,未有若吾中國者也。凡管一國人心之樞者,必在其宗教。宗教精神所表示恒托於其所崇奉之神,世界各國宗教無論為多神教為一神教為無神教,要之,其崇奉之動機起子為自身求福利者什八九。(古代印度、埃及、希臘、羅馬諸國所祀之神,或為能降福於己者,或為能降禍於己者,或為司情愛者,或為助戰伐者,無論天神人鬼物忽皆含此意。耶教尊天可謂深,探其本然所用為勸導者,仍以祈福免禍之意為多也。)獨吾中國一切祀事皆以報恩之一義貫通乎其間,故曰:夫禮者反本報始不忘其初也。又曰:有功德於民者則祀之。祖先之祀無論矣,自天地山川、社稷農蠶、門溜井灶、雨師風伯、先聖先師、曆代帝王、賢臣名將、循吏、神醫大匠,凡列於大祀常祀者,皆以其有德於民或能為民捍難者也。下至迎貓迎虎,有類於埃、希 (5 )蠻俗之獸教,然亦皆取義了祈報、與彼都精神絕不相蒙,西人動誚我以多神?謂在教界未為進化,殊不知我之教義,以報恩之;一大原則為之主宰,恩我者多,而報不容以不遍,以祀事所由日滋也。既本此原則以立教義,故以此教義衍成禮俗製成法律,於以構造社會而維持之發達之。其所以能聯屬全國人使之若連環相綴而不可解者,此其最強有力之主因也。是故恩始於家庭,報先於父母,推父母所恩而及兄弟,推父母之父母所恩而及從兄弟,如是遞推,衍為宗族。宗族者中國社會成立一最有力之要素,而至今尚恃之以為社會之於者也。又念乎非有國家,則吾無所托以存活也,故報國之義重焉。然古代國家統治權集於君主,國家抽象而難明,君主具體而易識,於是有忠君之義。然我國之所謂忠君,非對於君主一自然人之資格而行其忠,乃對於其為國家統治者之資格而行其忠,此其義在經傳者數見不鮮也。故君主不能盡其對於國家之職務,即認為已失統治國家之資格,而人民忠之之義務,立即消滅。故曰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未聞弑君。手足腹心草芥寇仇之喻,皆自報恩來也。至於所以報社會之恩者,為義亦至周洽,故對於先哲明德,其崇拜服從之念極強,而不敢輕有所議,雖思想進步,未嚐不緣此而小凝滯。然其所以能養成國性如此其深岡者,亦賴是也。其在並時人,則朋友之交列為五倫之一,而所以結合者亦恒在恩義。一飯必報,許友以死,我國人常有此美德,他國莫能逮也。要而論之,中國一切道德無不以報恩為動機,所謂倫常,所謂名教,皆本於是。夫人之生於世也,無論聰明才智若何絕特,終不能無所待於外而以自立。其能生育長成,得飲食衣服居處;有智識才藝,捍災禦患,安居樂業,無一不受環吾身外者之賜。其直接間接以恩我者,無量無極,古昔之人與並世之人皆恩我者也,國家與社會深恩於無形者也。人若能以受恩必報之信條常印篆於心目中,則一切道德上之義務,皆若有以鞭辟乎其後,而行之亦親切有味。此義在今世歐美之倫理學者,未嚐不大聲疾呼,思以厲末俗,而為效蓋寡,蓋報恩之義未深人人心也。吾國則數千年以此為教,其有受恩而背忘者,勢且不齒於社會而無以自存。故西人有孝於親悌於長恤故舊死長上者,共推為美德,在我則庸行而已。吾國人抱此信念,故常能以義務思想克權利思想,所謂正誼不謀利,明道不計功,非必賢哲始能服膺也。鄉黨自好者,恒由之而不自知,蓋彼常覺有待報之恩,荷吾仔肩,黽勉沒齒而未遑即安也。夫絕對的個人主義,吾國人所從不解也。無論何人,皆有其所深恩摯愛者,而視之殆與己同體。故歐美之國家以個人為其單位,而吾國不爾也。夫報恩之義,所以聯屬現社會與過去之社會,使生固結之關係者,為力最偉焉。吾國所以能綿曆數千年使國性深入而鞏建者,皆恃此也。而今則此種思想若漸已動搖而減其效力,其猶能賡續發揮光大與否,則國家存亡之所攸決也。

二曰明分。《記》稱《春秋》以道名分,《荀子》稱度量分界。恒言指各安本分者謂之良民。《中庸》述君子之德則曰:“素位而行不願乎外,分也位也,所以定民誌而理天秩。”我國德教所尊論也。而或者疑定分則顯懸階級,與平等之義不相容。安分則畸於保守,與進取之義尤相戾。殊不知平等雲者,謂法律之下無特權已耳。若夫人類天然之不平等,斷非以他力所能劃除。《孟子》不雲乎:“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萬,比而同之,是亂天下。”故全社會之人各如其量以盡其性,天下之平乃莫過是也。夫治亂之名,果何自名耶?有秩序,有倫脊,斯謂之治,無焉斯謂之亂。欲一國中常有秩序倫脊,則非明分之義深人人心焉,固不可也。分也者分也,言政治者重分權,言學問者重分科,言生計者重分業。凡一社會必賴多數人之共同協力,乃能生存發達。全社會中所必須之職務無限無量,而一一皆待社會之個人分任之。人人各審其分之所在,而各自盡其分內之職,斯社會之發榮滋長無有已時。苟人人不安於其本分,而日相率以希冀於非分,勢必至盡荒其天職,而以互相侵軼為事,則社會之紐絕矣。夫人類貴有向上心,苟其無焉,則社會將凝滯不進;安分之念太強,則向上之機自少,此固無容為諱者也。雖然,向上心與僥幸心異,向上心為萬善所歸,而僥幸心實萬惡所栗。吾前年曾為一文登諸《國風報》題曰:“僥幸與秩序”。彼文之意在指陳當日之時弊,與本文異撰。然其言有足以互相發明者,令節錄以供參考:(前略)“民之為道也,才智相什則卑下之,伯則畏憚之,千別役,萬則仆,自然之符也。故在治世,其為十人長者,必其有以長於十人者也;為百人長者,必其有以長於百人者也;為千萬億兆人長者,必其有以長於千萬億兆人者也;大必有以長於人,然後長人則居人上而不以為泰。人有所長於我,然後長我則為之下而不敢怨,社會所以能大小相維,各率其職者,胥恃此也。是故人有為一官之長,而我為之屬也;人有為一業之主,而我為之從也。必其人之學識有以優於我也,否則其才略有以優於我也,否則其閱曆有以優於我也,否則其忠勤任事積之既久而有以為人所敬信也。我而歆其地位,而欲進,而與之並也,則亦惟夙夜孜孜思所以浚吾學識、廣吾才略、厚吾閱曆或積吾忠勤以蘄人敬信而已,舍此更無他途可以自致。(中略)夫是以一國中公私上下無不舉之職,而人皆淬厲向上無已時。今也不然,人人皆竊竊私議曰:若某某者猶可以為軍機大臣,則亦誰不可以為軍機大臣?若某某者擾可以為尚侍督撫,則亦誰不可以為尚侍督撫?若某某者猶可以為各重要局所、各大公司之總辦,則亦誰不可以為總辦?吾始以為:凡地位居我上者,其聰明才力、曆練必有以逾於我。夷考其實則不過與我等耳,或反乃不如我,似此而欲生其敬服之心焉,決不可得也。與我等者或反不如我者而反居我上,欲人人皆安其遇而忠其職焉,決不可得也。求其故而不得則曰:是命耳,運耳。此種種迷信之所由生也。夫命與運則常在不可知之數者也。彼命運能如是,安知吾命運不能如是?於是人人生非分之求,此僥幸心所由生也。吾先哲有言:自求多福在我而已。西哲亦言:人恒立於其所欲立之地。此最鞭辟近裏之言也。若夫迷信命運者則異是,以謂命運常能製我,而非我所得自為也,於是乎委心以聽諸製我者,則倚賴根性所由生也。依賴人則常畏人,畏人則惟勢利是視,而所以諂瀆者無所不用其極,此寡廉鮮恥之風所由生也。夫在治安之國學焉,然後受其事能焉,然後居其職。無學無能則終身為人役,人亦孰敢不自勉?今也不然,不知兵而任兵,不知農而任農,不知法而任理,不知教育而任教育。不寧惟是,一人之身今日治兵,明日司農,又明日司理、司教育。不寧惟是,一人之身同時治兵、同時司農、司理、司教育,在其人曾不聞以不勝為患,而舉國亦視為固然,莫之怪也!是故執途人而命之,割雞則謙讓,未遑者什而八九,何也?以吾未學操刀,吾患不能也。執途人而命之為宰相、為大將軍、為方鎮、為監司守令,則夫人而敢承。何也?舉國人共以此為不學而能者也!夫既已盡人不學而能,則吾即學焉而所能之,有以加於彼者幾何?即有加於彼曾不足以為吾身之輕重,然則吾之厲於學,徒自苦耳?此不學之風所由生也。無所謂職,故無所謂溺職;無所謂事,故無所謂僨事;無所謂紀,故無所謂幹紀。人人各自適其私而已,此不尊重法度之習,所由生也。不學而可以能,溺職、僨事、幹紀而可以無罪,則人亦何必忠於厥職?故相率縱情於飲食男女,絲竹博弈。此荒嬉怠惰之習,所由生也。荒嬉怠惰恒苦不給,則必求自進其地位,而地位之所以進,不恃學、不恃能,不恃忠職守法而別有所恃,則鑽營奔競之所由生也。人人皆鑽營奔競而有限之地位,終不能盡應其所求,不得不排他人以自仲。此陰險傾軋之所由生也。傾軋不得,則嫉妒之所由生也。嫉妒心之初起,則以施堵與己逼處者而已。及其蒸為刁尚而惡根性深入十人心,則幾見人之有一技者,必帽惡之;其立身行己稍有殊於流俗者,則視若九世之仇,必屠殺之而始為快。屠殺之不必其有利於己也,當前適意而巴,此涼薄狠毒之風所由生也。稍自好者、稍有技能者、稍忠於職務者,終已不能自存於社會,則亦惟頹然以自放,此厭世思想之所由生也。賢者既未由潔其身,能者既末由用,其長馴善者既末由安,其業相與皇皇惴惴不知安身立命於何所,彼寡廉鮮恥、鑽營奔競、嫉妒傾軋者流,其用盡心血所得儻來之地位亦不知被人攙奪之當在何時?其皇皇惴惴常若不自保,則亦無以異於人也。舉國中無賢、無不肖、無貴、無賤、無貧、無富而皆同此心理,常若泛舟中流,不知所後,此全社會杌隉不寧之象所由生也。”(後略)右文與本題之旨兄甚關係,但欲極言僥幸心所演生之弊,以證明明分之為美德,故節錄之如右著者識。全社會皆習於僥幸,則人人失其安身立命之地,社會之基礎安得而不動搖?夫我國近年來受種種惡潮所簸**,士大夫之習於僥幸者滔滔皆是。今日橫流之禍,半坐是焉。猶幸明分之義,數千年來深人人心而國之石民,鹹守此以為淑身處世之正則,上流社會之惡習,其影響不甚波及於國民全體,故政治雖極泯棼之象,而社會之綱維不至盡弛。蓋吾國中高等無業遊民之一階級,(指官吏及近世所謂政客。)其與一般善良之國民,聯屬本非甚密,而其惡空氣之傳染,尚非甚速也。英儒巴爾遜所著《國民性情論》嚐比較德法兩國人種之長短,謂法國常厭棄其現在之地位,而馳鶩其理想之地位,理想之地位未可必得,而現在之地位先喪失焉;德人反是,常憑籍其現在之地位,以求漸進於其理想之地位,故得寸得尺,日計不足而月計有餘也。由此觀之,得失之林,可以睹矣。《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夫分也者,物之則也。吾國倫常之教,凡以定分,凡以正則也,而社會之組織所以能強固致密搏之不散者,正賴此矣。

三曰慮後。社會學家論民族文野之差,以謂將來之觀念深者,則其文明程度高;將來之觀念薄者,則其文明程度下。斯言若信,則我國文明程度與歐美人孰愈?此亦一問題也。我國最尊現實主義者也,而又最重將來。夫各國之教祖固未有不以將來為教者矣。然其所謂將來者,對於現世而言來世也,其為道與現社會不相屬。我國教義所謂將來,則社會聯鎖之將來也。《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經典傳記中陳義類此者,不知凡幾,國人習而不察焉,以為是迂論無關宏旨也,而不知社會所以能永續而滋益盛大者,其樞機實係於是。我國人惟以服膺斯義之故,常覺對於將來之社會,負奠大之義務,苟放棄此義務即為罪惡所歸。夫人之生於世也,其受過去現在社會之恩我者,無量無極,我受之而求所以增益之,以詒諸方來,天下最貴之天職,莫過是也。近世進化論者之說,謂凡動物善於增殖保育其種者,則必繁榮,否則必絕滅。百年以來歐美所謂文明國者,為“現在快樂主義”所汨沒,不顧其後者什而八九,人口產率銳減,言政治言生計者皆以此為一大問題。就中法國尤甚,識者謂循此演算,不及百年,法之亡可立而待也。美國亦然,移來之民雖日增,而固有之民則日減,故盧斯福 (6 )倡新人口論,反瑪爾莎士 (7 )之說而謀所以助長也。要之,今日歐西社會受病最深者:一日個人主義,二日現在快樂主義。兩者相合,於是其人大率以有家為累,以慮後為遷,故多數勞傭之民——來複之所人、必以休沐日盡散之然後快。牧民者日以勤儉貯蓄相勸勉,莫之或聽也、私兒日多,受不良之教育者遍地皆是,法令如毛,莫之能閑也。於是彼中憂世之士,欲大昌家族主義以救其末流。近十年來,此類名著,汗牛充棟,然滔滔之勢,雲胡可挽。我國則二千年來此義為全國人民心目中所同具,縱一日之樂,以貽後顧之憂,稍自好者不為也。不寧惟是,天道因果之義深人人心,謂善不善不報於其身將報於其子孫,一般人民有所勸,有所懾,乃日遷善去惡而不自知也。此亦社會所以維係於不敝之一大原因也。

以上三義,驟視之若卑卑不足道,然一切道德之條目,實皆自茲出焉,有報恩之義,故能使現在社會與過去社會相聯屬;有慮後之義,故能使現在社會與將來社會相聯屬;有明分之義,故能使現在社會至賾而不可亂,至動而不可惡也。三義立而三世備矣。孔子稱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此三者洵庸德之極軌乎哉!本乎人性之自然,愚夫愚婦皆所與能,而雖有聖智或終身由之而不能盡,譬猶布帛菽粟,習焉不覺其可貴,而含生必於茲托命焉。之三義者,不學而知,不慮而能,而我國所以能數千年立於大地經無量喪亂而不失其國性者,皆賴是也。是故正心誠意之談,窮理盡性之旨,少數士君子所以自厲也。比較宗教之學,探研哲理之業,又教育家所以廣益而集善也。然其力皆不能普及於凡民,故其效亦不能大裨於國家。獨乃根此三義而衍之為倫常,蒸之為習尚,深入乎人心而莫之敢犯,國家所以與天地長久者,於是乎在。抑吾聞之,凡一事物之成立也,必有其體段。斷鳧續鶴,則兩生俱戕;紫鳳天吳,則一章不就。一國之道德,必有其彼此相維之具,廢其一而其他亦往往不能以獨存,一國之信仰,國人恒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一懷疑焉,而根柢或自茲壞也。故吾願世之以德教為己任者,毋鶩玄遠之談,毋炫新奇之說,毋養一指而遺肩背,毋厭家雞而羨野鶩,寶吾先民所率由之庸德,而發揮光大之編為教科,播諸講社,而當立法行政之軸者,尤本此精義以出政治施教令,以匡教育所不逮而先後之,則民德之蒸蒸,豈其難矣!

注 釋

(1)本文發表於1912年12月16日及次年1月16日之《庸言》第1卷,第2、4號。

(2)佛、耶諸教,指佛教和基督教。

(3)羲、軒,指伏羲、軒轅。

(4)“嬗受”疑為“嬗變”。

(5)埃、希,當指埃及、希臘。

(6)盧斯福,今譯為西奧多·羅斯福。

(7)瑪爾莎士,今譯為馬爾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