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國民十大元氣論 (1 )
敘論
愛有大物,聽之無聲,視之無形,不可以假借,不可以強取,發榮而滋長之,則可以包羅地球,鼓鑄萬物;摧殘而壓抑之,則忽焉萎縮,蹤影俱絕。其為物也,時進時退,時榮時枯,時汙時隆,不知其由天歟,由人歟?雖然,人有之則生,無之則死:國有之則存,無之則亡。不寧惟是,苟其有之,則瀕死而必生,已亡而複存;苟其無之,則雖生而猶死,名存而實亡。斯物也,無以名之,名之曰“元氣”。
今所稱識時務之俊傑,孰不曰泰西者文明之國也。欲進吾國使與泰西各國相等,必先求進吾國之文明,使與泰西文明相等。此言誠當矣!雖然,文明者,有形質焉,有精神焉。求形質之文明易,求精神之文明難。精神既具,則形質自生;精神不存,則形質無附。然則真文明者,隻有精神而已。故以先知先覺自任者,於此二者之先後緩急,不可不留意也。
遊於上海、香港之間,見有目懸金圈之鏡,手持淡巴之卷,晝乘四輪之馬車,夕啖長桌之華宴,如此者可謂之文明乎?決不可。陸有石室,川有鐵橋,海有輪舟,竭國力以購軍艦,胺民財以效洋操,如此者可謂之文明乎?決不可。何也?皆其形質也,非其精神也。求文明而從形質人,如行死港,處處遇窒礙,而更無他路可以別通,其勢必不能達其目的,至盡棄其前功而後已;求文明而從精神入,如導大川,一清其源,則千裏直瀉,沛然莫之能禦也。
所謂精神者何?即國民之元氣是矣。自衣服、飲食、器械、宮室,乃至政治、法律,皆耳目之所得聞見者也,故皆謂之形質。而形質之中,亦有虛實之異焉,如政治、法律,雖耳可聞,目可見,然以手不可握之,以錢不可購之,故其得之也亦稍難。故衣食、器械者,可謂形質之形質,而政治、法律者,可謂形質之精神也。若夫國民元氣,則非一朝一夕之所可致,非一人一家之所可成,非政府之力所能強逼,非宗門之教所能勸導。孟子曰:“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是之謂精神之精神。求精神之精神者,必以精神感召之,若支支節節,模範其形質,終不能成。《語》曰:“國於天地,必有與立。”國所與立者何?曰民而已。民所以立者何?口氣而已。故吾今者舉國民元氣十大端次第論之,冀我同胞賜省覽而自興起焉。
獨立論
獨立者何?不藉他力之扶助,而屹然自立於世界者也。人而不能獨立,時曰奴隸,於民法上不認為公民;國而不能獨立,時曰附屬,於公法上不認為公國。嗟乎!獨立之不可以已如是也。《易》曰:“君子以獨立不懼。”孟子曰:“若夫豪傑之土,雖無文王猶興,”又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人苟不自居君子而自居細人。不自命豪傑而自命凡民,不自為丈夫而甘為妾婦,則亦已矣,苟其不然,則當自養獨立之性始。
人有三等:一日困縛於舊風氣之中者;二日跳出於舊風氣之外者;三日跳出舊風氣而後能造新風氣者。夫世界之所以長不滅而日進化者,賴有造新風氣之人而已。天下事往往有十年以後,舉世之人,人人能思之,能言之,能行之;而在十年以前,思之、言之、行之僅一二人。而舉世目為狂悖,從而非笑之。夫同一思想、言論、行事也,而在後則為同。在前則為獨,同之與獨,豈有定形哉!既曰公理,則無所不同。而於同之前必有獨之一界,此因果階級之定序必不可避者也。先於同者則謂之獨,古所稱先知先覺者,皆終其身立於獨之境界者也。惟先覺者出其所獨以公諸天下,不數年而獨者皆為同矣。使於十年前無此獨立之一二人以倡之,則十年以後之世界,猶前世界也。故獨立性者,孕育世界之原料也。
俗論動曰非古人之法言不敢道,非古人之法行不敢行,此奴隸根性之言也。夫古人自古人,我自我。我有官體,我有腦筋,不自用之,而以古人之官體為官體,以古人之腦筋為腦筋,是我不過一有機無靈之土木偶,是不啻世界上無複我之一人也。世界上缺我一人不足惜,然使世界上人人皆如我,人人皆不自有其官體腦筋,而一以附從之於他人,是率全世界之人而為土木偶,是不啻全世界無複一人也。若是者,吾名之曰水母世界(木玄虛《海賦》曰:“水母目蝦。”謂水母五目,以蝦目為目也)。故無獨立性者,毀滅世界之毒藥也。
陽明學之真髓曰“知行合一”。知而不行,等於不知。獨立者實行之謂也。或者曰:我欲行之,惜無同我而助我者,行之無益也。吾以為此亦奴隸根性之言也。我望助於人,人亦望助於我,我以無助而不行,人亦以無助而不行,是天下事終無行之時也。西諺曰:“天常助自助者。”又曰:“我之身即我之第一好幫手也。”凡事有所待於外者,則其精進之力必減,而其所成就必弱。自助者其責任既專一,其所成就亦因以加厚,故曰天助白助者。孤軍陷重圍,人人處於必死,怯者猶能決一鬥,而此必死之誌,決鬥之氣,正乃最後之成功也。獨立雲者,日日以孤軍衝突於重圍之中者也,故能與舊風氣戰而終勝之。孔子曰:“天下有道,丘不與易。”孟子曰:“當今之世,舍我其準?”獨立之謂也,自助之謂也。
天下不能獨立之人,其別亦有二:一曰望人之助者,二曰仰入之庇者。望人之助者,蓋凡民也,猶可言也;仰人之庇者,真奴隸也,不可言也。嗚呼!吾一語及此,而不禁太息痛恨於我中國奴隸根性之人何其多也。試一思之,吾中國四萬萬人,其不仰庇於他人者幾何哉?人人皆有其所仰庇者,所仰庇之人,又有其所仰庇者,層積而上之至於不可紀極,而求其真能超然獨立與世界直接者,殆幾絕也!公法,凡國之仰庇於他國者,則其國應享之權利,盡歸於所仰庇國之內,而世界上不啻無此國。然則人之仰庇於他人者,亦不啻世界上無此人明矣。而今吾中國四萬萬皆仰庇於他人之人,是名雖四萬萬,實則無一人也。以全國之大?而至於無一人,天下可痛之事,孰過此也!
孟德斯鳩曰:“凡君主國之人民,每以斤斤之官爵名號為性命相依之事,往往望貴人之一顰一笑,如天帝如鬼神者。”孟氏言之,慨然有餘痛焉,而不知我中國之狀態,更有甚於此百倍者也。今夫畜犬,見其主人,擺頸搖尾,前趨後躡者,為求食也;今夫遊妓,遇其所歡,塗脂抹粉,目挑心招者,為纏頭也。若夫以有靈覺之人類,以有血性之男子,而其實乃不免為畜犬、遊妓之所為,舉國如是,猶謂之有人焉,不可得也。吾今為此言,人必坐吾以刻薄之罪,吾亦固不忍言之。雖然,試觀今日所謂士大夫者,其於求富貴利達之事,與彼畜犬、遊妓之所異者能幾何也?土大夫一國之代表也,而竟如是,謂國之有人,不可得也。夫彼求富貴利達者,必出於畜犬、遊妓之行,何也?以有所仰庇也。此一種仰庇於人之心,習之成性,積數千年銘刻於腦筋而莫或以為怪,稍有倡異議者,不以為大逆不道,則以為喪心病狂也。彼其論殆謂人不可一日不受庇於人者,今日不受庇於甲,明日必當受庇於乙,如彼史家所論,謂不可一日無正統是也。又其人但能庇我,吾則仰之,不論其為何如人,如彼史家所紀載,今日方目之為盜賊,明日已稱之為神聖文武太祖高皇帝是也。故數千年來受庇於大盜之劉邦、朱元璋,受庇於篡賊之曹丕、司馬師、劉裕、趙匡胤,受庇於賤種之劉淵、石勒、耶律、完顏、成吉思,皆靦然不之怪,從其擺頸搖尾、塗指抹粉,以為分所宜然,但求無一日無庇我之人足矣。嗚呼,吾不知我中國此種畜根奴性,何時始能劃除之而化易之也!今來庇我者,又將易他人矣,不見乎入耶穌教、天主教者遍於行省乎?不見乎求人英籍、日本籍者,接踵而立乎?不見乎上海、香港之地皮漲價至百數十倍乎?何也?為求庇耳。有心者方欲以瓜分革命之慘禍致動眾人,而不知彼畜根奴性之人,營狡兔之三窟,固已久矣。此根性不破,雖有國不得謂之有人,雖有人不得謂之有國。
哀時客曰:今之論者,動曰西人將以我為牛馬為奴隸。吾以為特患同胞之自為牛馬,自為奴隸而已;苟不爾,則必無人能牛馬之奴隸之者。我國民盍興乎來!
愛國論 (2 )
泰西人之論中國者,輒曰:“彼其人無愛國之性質,故其勢渙散,其心耍懦。無論何國何種之人,皆可以掠其地而奴其民。臨之以勢力,則貼耳相從;啖之以小利,則爭趨若騖。”蓋彼之視我四萬萬人,如無一人焉。惟其然也,故日日議瓜分,逐逐思擇肉,以我人民為其圉下之隸,以我財產為其囊中之物,以我土地為其版內之圖,揚言之於議院,騰說之於報館,視為固然,無所忌諱。詢其何故,則曰支那人不知愛國故。哀時客曰:嗚呼!我四萬萬同胞之民,其重念此言哉!
哀時客又曰:嗚呼,異哉!我同胞之民也,謂其知愛國耶,何以一敗再敗,一割再割,要害盡失,利權盡喪,全國命脈,朝不保夕,而我民猶且以酣以嬉,以歌以舞,以鼾以醉,晏然以為於己無與?謂其不知愛國耶,顧吾嚐遊海外,海外之民以千萬計,類皆激昂奮發,忠肝熱血,談國恥,則動色哀歎,聞變法,則額手踴躍,睹政變,則扼腕流涕,莫或使之,若或使之!嗚呼,等是國也,等是民也,而其情實之相反若此!
哀時客請正告全地球之人曰:我支那人非無愛國之性質也。其不知愛國者,由不自知其為國也。中國自古一統,環列皆小蠻夷,無有文物,無有政體,不成其為國,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國視之,故吾國數千年來,常處於獨立之勢。吾民之稱禹域也,謂之為天下,而不謂之為國。既無國矣,何愛之可雲?今夫國也者,以平等而成;愛也者,以對待而起。《詩》曰:“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苟無外侮,則雖兄弟之愛,亦幾幾忘之矣。故對於他家,然後知愛吾家;對於他族,然後知愛吾族。遊於他省者,遇其同省之人,鄉誼殷殷,油然相愛之心生焉;若在本省,則舉目皆同鄉,泛泛視為行路人矣。惟國亦然,必對於他國,然後知愛吾國。歐人愛國之心,所以獨盛者,彼其自希臘以來,即已諸國並立,此後雖小有變遷,而諸國之體無大殊,互相雜居,互相往來,互比較而不肯相下,互爭競而各求自存,故其愛國之性,隨處發現,不教而自能,不約而自同。我中國則不然。四萬萬同胞,自數千年來,同處於一小天下之中,未嚐與平等之國相遇,蓋視吾國之外,無他國焉。故吾曰:其不知愛國者,由不自知其為國也。故謂其愛國之性質,隱而未發則可,謂其無愛國之性質則不可。
於何證之?甲午以前,吾國之士夫,憂國難,談國事者,兒絕焉。自中東一役,我師敗績,割地償款,創巨痛深,於是慷慨憂國之士漸起,謀保國之策者,所在多有。非今優於昔也,昔者不自知其為國,今見敗於他國,乃始自知其為國也。哀時客粵人也,請言粵事。吾粵為東西交通第一孔道,澳門一區,自明時已開互市,香港隸英版後,白人足跡益繁,粵人習於此間,多能言外國之故,留心國事,頗有歐風;其貿遷於海外者,則愛國心尤盛。非海外之人優於內地之人也,蟄居內地者,不自知其為國,今遠遊於他國,乃始自知其為國也。故吾以為苟自知其為國,則未有不愛國者也。嗚呼!我內地同胞之民,死徙不出鄉井,目未睹淩虐之狀,耳未聞失權之事,故習焉安焉,以為國之強弱,於己之榮辱無關,因視國事為不切身之務雲爾。試遊外國,觀甲國民在乙國者,所享之權利何如,乙國民在丙國者,所得之保護何如,而我民在於彼國,其權利與保護何如,比較以觀,當未有不痛心疾首,憤發蹈厲,而思一雪之者。彼英國之政體,最稱大公者也。而其在香港,待我華民,束縛馳驟之端,不一而足,視其本國與他國旅居之民,若天淵矣。日本唇齒之邦,以扶植中國為心者也,然其內地雜居之例,華人不許與諸國均沾利益。其甚者如金山 (3 )、檀香山 (4 )之待華工,苛設厲禁,嚴為限製,驅逐迫逼,無如之何!又如古巴及南洋荷蘭屬地諸島販賣豬仔之風,至今未絕;適其地者,所受淩虐,甚於黑奴,殆若牛馬,慘酷之形,耳不忍聞,目不忍睹。夫同是圓顱方趾冠帶之族,而何以受侮若是?則豈非由國之不強之所致耶?孟子曰:“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吾寧能怨人哉!但求諸己而已。國苟能強,則已失之權力固可複得,公共之利益固可複沾,彼日本是也。日本自昔無治外之權,自變法自強後,改正條約,而國權遂完全無缺也。故我民苟躬睹此狀,而熟察其所由,則愛國之熱血,當填塞胸臆,沛乎莫之能禦也。
夫愛國者,欲其國之強也,然國非能自強也,必民智開,然後能強焉,必民力萃,然後能強焉。故由愛國之心而發出之條理,不一其端,要之必以聯合與教育二事為之起點。一人之愛國心,其力甚微,合眾人之愛國心,則其力甚大,此聯合之所以為要也;空言愛國,無救於國,若思救之,必藉人才,此教育之所以為要也。今海外人最知愛國者也,請先言海外。
各埠之有會館也,聯合之意也。橫濱之有大同學校也,各埠之紛紛擬興學校也,教育之意也。皆我海外同胞之民,發於愛國之真誠所有事也。新加坡一埠,當政變以前,議設學堂,集資已及二十餘萬金;檀香山一埠,通習西文諳圖算之男女學生,已及六七百人;諸君子憂時之遠識,治事之苦心,真不可及也。然吾猶有所欲言者,則於聯合之中,更為大聯合,於教育之中,更為大教育也。所謂大聯合者何?商會是已。我中國人之善於經商,雖西人亦所深服,然利權所以遠遜於人者,固由國家無保護之政策?亦由吾商民之氣散而不聚,不能互相扶植、互相補救;故一及大局之商務。每不能與西人爭也。即如海外各埠,吾民成聚之區,以百餘計,而曾無一總匯互通聲氣者。甚且如舊金山一埠,三邑與四邑之人,互相訟鬩,同室操戈,貽笑他人,於此而望其大振商業,收回利權,豈可得哉?殊不知全局之利害,與一人之利害,其相關之處,有至切至近者。互相提攜,則互享其利;互相猜軋,則互受其害,其理甚繁,其事甚多,別篇詳之。故遠識大略者,知經營全局之事,正所以經營,一身一家之事。昔英人之拓印度,開廣東,全藉商會之力,及其業已就,而全國之中商、小商,無一不沾其利焉,此其明證也。故今日為海外商民計,莫如設一大商會,合各埠之人,通為一氣,共扶商務,共固國體;每一埠有分會,合諸埠有總會,公訂其當辦之事,互謀其相保之法,內之可以張大國權,外之可以擴充商利,此最大之業也。至其條理設施之法,當於別篇詳之,今不及也。
所謂大教育者何?政學是已。香港有英人所設之大學堂,吾海外之民之治西學者,多從此出焉,外此各埠續設之學堂,亦多仿其製。雖然,英人所設之學堂,其意雖養成人才為其商務之用耳,非欲用養成人才為我國家之用也,故其所教偏優於語言文字,而於政學之大端蓋略焉。故自香港學堂山者,雖非無奇特之才,然亦不過其人之天資學力別有所成,而非學堂之能成之也。且我同胞之民所學者何?學以救我中國也。凡每一國,必有其國體之沿革,存於曆史,必有其國俗之習慣,存於人群,講經國之務者,不可不熟察也。今香港之學堂,絕不教中國之學,甚至堂中生徒並漢文而不能通焉,此必不可以成就經國之才也。且西國學校,所教致用之學,如群學、國家學、行政學、資生學、財政學、哲學各事,凡有誌於政治者,皆不可不從事焉,而香港學堂皆無之,是故不能得非常之才也。今如檀香山之生徒,其通西語解圖算者,既以數百計,其人皆少年蹈厲,熱血愛國,使更深之以漢學,進之以政治,則他日中國旋乾轉坤之業,未始不恃此輩也。為今之計,宜各埠皆設學校,廣編教科書,中西並習,政學兼進,則數年之後,中國維新之運既至,我海外之忠民,皆得以效力於國家,而國家亦無乏才之患矣!
哀時客曰:嗚呼!國之存亡,種種盛衰,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彼東西之國,何以淳然日興?我支那何以莆然日危?彼其國民,以國為己之國,以國事為己事,以國權為己權,以國恥為己恥,以國榮為己榮;我之國民,以國為君相之國,其事其權,其榮其恥,皆視為度外之事。嗚呼!不有民,何有國?不有國,何有民?民與國,一而二,二而一者也。今我民不以國為己之國,人人不自有其國,斯國亡矣!國亡而人權亡,而人道之苦,將不可問矣!泰西人曰:支那人無愛國之性質。嗚呼!我四萬萬之同胞之民,其重念此言哉!其一雪此言哉!
愛國心烏乎起?孟子曰:“吾弟則愛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惟國亦然,吾國則愛之,他人之國則不愛矣。是故人苟以國為他人之國,則愛之之心必滅;雖欲強飾而不能也;人苟以國為吾同;則愛?之心必牛:雖欲強製而亦不能也。愈隔膜則其愛愈減,愈親切則其愛愈增,此實天下之公例也。譬之一家然,凡子弟未有不愛其家者,蓋以為家者吾之家,家事者吾之事也;凡奴隸則罕有真愛其家者,蓋以為家者主人之家,家事者主人之事也。故欲觀其國民之有愛國心與否,必當於其民之自居子弟歟自居奴隸歟驗之。
凡國之起,未有不起於家族者,故西人政治家之言曰:國字者,家族二字之大書也。其意謂國即大家族,家族即小國也。君者,家長、族長也;民者,其家族之子弟也。然則當人群之初立,則民未有不以子弟自居者。民之自居奴隸烏乎起乎?則自後世暴君民賊,私天下為一已之產業,因奴隸其民,民畏其威,不敢不自屈於奴隸,積之既久,而遂忘其本來也。後世之治國者,其君及其君之一二私人,密勿而議之,專斷而行之,民不得與聞也;有議論朝政者,則指為莠民,有憂國者,則目為越職,否則笑其迂也,此無怪其然也。譬之奴隸而幹預主人之家事,則主人必怒之,而旁觀人必笑之也。然則雖欲愛之,而有所不敢、有所不能焉,既不敢愛、不能愛,則惟有漠然視之,袖手而觀之。家之昌也,主人之榮也,則歡娛焉,醉飽焉;家之敗也,主人之中落也,則褰裳也去,此奴隸之恒性也。故西人以國為君與民所共有之國,如父兄子弟,通力合作以治家事,有一民即有一愛國之人焉;中國則不然,有國者隻一家之人,其餘則皆奴隸也,是故國中雖有四萬萬人,而實不過此數人也。夫以數人之國,與億萬人之國相遇,則安所往而不敗也。
西史所稱愛國之業,如昔者希臘以數千之農民,追百萬遊牧之蠻兵;法國距今四百年前,有一牧羊之田婦,獨力一言以攘強敵,使法國脫外國之羈軛。皆彼中所嘖嘖傳為美談者也。雖然,吾中國昔者非無其例也。以《左氏春秋》所載,如齊魯長勺之戰,魯曹劌憂國事,有所擘畫,旁人笑之曰:“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而曹劌不顧非笑,卒謁其君而成其功。又如秦將襲鄭,鄭弦高以牛十二犏秦師,而報其謀於本國,卒使有備而退強敵。夫曹劌一布衣耳,弦高一商人耳,非有國家之責,受君相之命也,使其袖手,誰則尤之?然皆發於愛國之誠,以匹夫而關係大局。嗚呼!此非古人獨優於今人也,其所以致此者,蓋有由也。古者視其國民如一家之人焉,征之左氏,如晉韓起求玉環於鄭,鄭子產告以本國與商人所立之約,曰:“爾無我詐,我無強買”。又如晉文公圍南陽,南陽之民曰:“夫誰非王之昏姻?其俘之也”。諸如此類,不一而足。蓋當三代以前,君與民之相上,實如家人婦子焉,依於國家,而各有其所得之權利,故亦對於國家而各有其應盡之義務,人人知此理,人人同此情,此愛國之心,所以團結而莫解也。
聖哉我皇上也!光緒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五日上諭有曰:“海內之民,皆上蒼之所畀,祖宗之所遺,非皆使之康樂和親,朕躬未為盡職”。於戲!此言也,我四萬萬同胞之臣民,所當感激起舞,發奮流涕,日夜熟念,而不可一日忘者也。夫天子而有職也,有職而自憂其未盡,自責其未盡也,此何等語耶?此蓋自唐虞三代以來,數千年所號稱賢君令辟,未有能知此義、能為此言者也。皇上之意蓋曰:我有子弟,我飲食之,我教誨之;吾子弟之學業,吾之責也,吾子弟之生計,吾之謀也。其心發於至愛,其語根於至誠,此非猶夫尋常之詔令而已,其賢父慈母噢咻其子弟而卵翼其家人之言也。故吾中國自秦、漢以來,數千年之君主,皆以奴隸視其民,民之自居奴隸,固無足怪焉;若真能以子弟視其民者,則惟我皇上一人而已。我四萬萬同胞之臣民,生此國,遇此時,獲此聖君,依此慈母,若猶是自居於奴隸,而不自居於子弟,視國事如胡越,視君父之難如路人,則真所謂辜負高厚、全無人心者也。此吾所以仰天泣血,中夜椎心,沈病而不能自製也。
哀時客曰:吾嚐遊海外,海外之國,其民自束發入學校,則誦愛國之詩歌,相語以愛國之故事,及稍長,則講愛國之真理;父詔其子,兄勉其弟,則相告以愛國之實業。衣襟所佩者,號為愛國之章;遊燕所集者,稱為愛國之社。所飲之酒,以愛國為命名;所玩之物,以愛國為紀念。兵勇朝夕,必遙禮其國王;尋常饔殆,必祈禱其國運。乃至如法國歌伎,不納普人之狎遊,謂其世為國之仇也;日本孩童,不受俄客之贈朵,渭其將為國之患也,其愛國之性,發於良知,不待教而能,本於至情,不待謀而合。嗚呼,何其盛歟!哀時客又曰:吾少而居鄉裏,長而遊京師,及各省大都會,頗盡識其朝野間之人物。問其子弟,有知國家為何物者乎?無有也。其相語則曰:如何而可以入學,如何而可以中舉也。問其商民,有知國家之危者乎?無有也。其相語則曰:如何而可以謀利,如何而可以驕人也。問其士夫,有以國家為念者乎?無有也。其相語則曰:如何而可以得官,可以得差,可以得館地也。問其官吏,有以國事為事者乎?無有也。其相語則曰:某缺肥,某缺瘠,如何而可以逢迎長官,如何而可以盤踞要津也。問其大臣,有知國恥、憂國難、思為國除弊而興利者乎?無有也。但人則坐堂皇,出則鳴八騶,頤指氣使,窮侈極欲也。父詔其子,兄勉其弟,妻勖其夫,友勸其朋,官語其屬,師訓其徒,終日所營營而逐逐者,不過曰:身也,家也,利與名也。於廣座之中,若有談國事者,則指而目之曰:是狂人也,是癡人也;其人習而久之,則亦且啞然自笑,爽然自失,自覺其可恥,箝口結舌而已。不恥言利,不恥奔競,不恥媒瀆,不恥愚陋,而惟言國事之為恥,習以成風,恬不為怪,遂使四萬萬人之國;與無一人等。惟我聖君慈母,谘嗟劬勞,憂憤獨立於深宮之中。嗚呼!為人子弟者,其何心哉?其何心哉?
今試執一人而語之曰:“汝之性,奴隸性也;汝之行,奴隸行也。”未有不色然而怒者。然以今日吾國民如此之人心,如此之習俗,如此之言論,如此之舉動,不謂之為奴隸性、奴隸行不得也。夫使吾君以奴隸視我,而我以奴隸自居,猶可言也;今吾君以子弟視我,而我仍以奴隸自居,不可言也。泰西人曰:“支那人無愛國之性質。”我四萬萬同胞之民。其重念此言哉!其一雪此言哉!
國者何?積民而成也。國政者何?民自治其事也。愛國者何?民自愛其身也。故民權興則國權立,民權滅則國權亡。為君相者而務壓民之權,是之謂自棄其國;為民者而不務各伸其權,是之謂自棄其身。故言愛國必自興民權始。
今世之言治國者,莫不以練兵理財為獨一無二之政策,吾固不以練兵理財為足以盡國家之大事也,然吾不敢謂練兵理財為非國家之大事也。即以此二者論之,有民權則兵可以練,否則練而無所用也;有民權則財可以理,否則理而無所得也。何以言之?國之有兵,所以保護民之性命財產也,故言國家學者,謂凡國民皆有當兵之義務。蓋人人欲自保其性命財產,則人人不可不自出其力以衛之,名為衛國,實則自衛也,故謂之人自為戰。人自為戰,天下之大勇,莫過於是。不觀鄉民之械鬥者乎?豈嚐有人焉為之督責之、勸告之者,而摩頂放踵,一往不顧,比比皆是,豈非人人自衛其身家之所致歟?西國兵家言曰:“凡選兵不可招募他國人。”蓋他國應募而為兵者,其戰事於己之財產性命,無有關係,則其愛國之心不發,而戰必不力。夫中國之兵,雖本國人自為之,而實與他國應募者,無以異也。西人以國為斯民之公產,王侯將相者,通國之公仆隸也;中國以國為一人之私產,輒曰王者富有四海,臣妾億兆。臣妾雲者,猶曰奴虜雲耳。故彼其民為公益公利自為鬥也,而中國則奴為其主鬥也。驅奴虜以鬥貴人,則安所往而不敗也?不觀夫江南自強軍乎?每歲糜巨萬之餉以訓練之,然逃亡者項背相望,往往練之數月,甫成步武,而褰裳以去,故每閱三年,則舊兵散者殆盡,全軍皆新隊矣。未戰時猶且如是,況於臨陣哉?其餘新練諸軍,情形莫不如是。能資之於千日,而不能得其用於一時。彼中東之役,其前車矣!今試問新練諸軍,一旦有事,能有以異於中東之役乎?吾知其必不能也。何也?奴為主鬥,未有能致其命者。前此有然,後此亦莫不然也。此吾所謂雖練而無所用也。
國之有財政,所以為一國之人辦公事也。辦事不可無費用,則仍醵資於民以充其費。苟醵之於民者悉用之於民,所醵雖多,未有以為病者也。不觀乎鄉民乎?歲時伏臘,迎神祭賽,戶戶而醵之,人人而攤派之,莫或以為厲己也。何也?吾所出者知其所用在何處,則群焉信之,欣然而輸之。故西人理財之案,必決於下議院。有將辦之事,議其當辦與否,既人人以為當辦矣,則必其事之有益於公眾也,於是合公眾以謀其費之所出。以一國之財,辦一國之事,未有不能濟者也。而又於先事有豫算焉,於既事有決算焉。豫算者,先大略擬此事費用,逐條列出而籌之也;決算者,征信錄之意也。一切與民共之,民既知此事之不可以不辦也,又知其所出之費確為辦此事之用也,夫誰不樂輸之?又不惟辦事而已,即國家有不幸,如戰敗賠款之事,若法國之於普國,賠至五千兆佛郎之多,亦一呼而集之。何也?當其開戰之始,既經國民之公議,以為不可不戰,人人為其公事而戰;戰之勝敗,全國之民固自願受其利害矣。其賠款也。亦由國民知其不可以已。公議而許之。雖多其奚怨也?若夫當戰與否,未嚐商之於民焉;戰之方略如何,未嚐商之於民焉;休戰與否,未嚐商之於民焉;賠款之可許與否,未嚐商之於民焉;一二庸臣,冒昧而行之,秘密而議之,私相授受而許之,一旦舉其所費而盡委負擔於吾民,其誰任之?夫我朝之於租稅,可謂極薄矣,而民顧不以為德者,凡人之情,出其財而知其所用,雖巨萬而不辭,出其財而不知其所用,雖一文而必吝。故民政之國,其民為國家擔任經費,灑血汗以報國,曾無怨詞,雖有重費之事,苟屬當辦者,無不舉焉。中國則司農仰屋於廟堂,哀鴻號嗷於中澤,上下交病,而百事不舉,此其故可深長思也。今之言理財者,非事搜括,則事節省,浸假而官吏之俸,扣之又扣,兵士之餉,減之又減,而民之受病也如故;民債之借,酷於催科,昭信之票,等於勝篋,而國帑之潰乏也如故。豈中國之果無財哉?豈中國之民之吝財大異於西國哉?無亦未嚐以民財治民事之所致也。此吾所謂雖理而無所得者也。
吾聞之西人之言曰:“使中國而能自強,養二百萬常備兵,號令宇內,雖合歐洲諸國之力,未足以當其鋒也。”又曰:“以中國之人之地,所產出之財力,可以供全歐洲列國每歲國費兩倍有餘。”嗟乎!憑藉如此之國勢,而積弱至此,患貧至此,其醉生夢死者,莫或知之,莫或憂之,其稍有智識者,雖曰知之,雖曰憂之,而不知所以救之。補苴罅漏,摭拾皮毛,日夜孳孳,而曾無絲毫之補救,徒豔羨西人之富強,以為終不可幾而已,而豈知彼所謂英、法、德、美諸邦,其進於今日之治者,不過百年數十年間事耳。而其所以能進者,非有他善巧,不過以一國之人,辦一國之事,不以國為君相之私產,而以為國民之公器,如斯而已。故不能以一二人獨居其功,亦非由一二人獨任其勞,而日就月將,緝熙光明,不數十年,而彼之國民,遂縵縵然將舉全地球而掩襲之,民權之效,一至於此。嗚呼!吾國獨非國歟?吾民獨非民歟?而何以如是?問者曰:“民權之善美,既聞命矣。然朝廷壓製,不許民伸其權,獨奈之何?子之言但向政府之強有力者陳之斯可耳,喋喋於我輩之前胡為也?”答之曰:不然。政府壓製民權,政府之罪也;民不求自伸其權,亦民之罪也。西儒之言曰:“侵犯人自由權利者,為萬惡之最,而自棄其自由權利者,惡亦如之。”蓋其損害天賦之人道一也。夫歐洲各國今日之民權,豈生而已然哉?亦豈皆其君相晏然辟嗎而授之哉?其始由一二大儒,著書立說而倡之,集會結社而講之,浸假而其真理灌輸於國民之腦中,其利害明揭於國民之目中,人人識其可貴,知其不可以已,則赴湯蹈火以求之,斷頸絕脰以易之。西儒之言曰:“文明者,購之以血者也。”又曰:“國政者,國民之智識力量的回光也。”故未有民不求自伸其權,而能成就民權之政者。我國蚩蚩四億之眾,數千年受治於民賊政體之下,如盲魚生長黑壑,出諸海而猶不能視。婦人纏足十載,解其縛而猶不能行。故步自封,少見多怪,曾不知天地間有所謂“民權”二字,有語之曰:“爾固有爾所有有之權。”則且瞿然若驚,蹴然不安。掩耳而卻走,是直吾向者所謂有奴隸性、有奴隸行者。又不惟自居奴隸而已,見他人之不奴隸者,反從而非笑之。嗚呼!以如此之民,而與歐西人種並立於生存競爭、優勝劣敗之世界,寧有幸耶?寧有幸耶?此吾所以後顧茫茫,而不知稅駕於何所也。
問者曰:“子不以尊皇為宗旨乎?今以民權號召天下,將置皇上於何地矣?”答之曰:子言何其狂悖之甚!子未嚐一讀西國之書,一審西國之事,並名義而不知之,盍速緘爾口矣!夫民權與民主二者,其訓詁絕異。英國者,民權發達最早,而民政體段最完備者也,歐美諸國皆師而效之,而其今女皇,安富尊榮,為天下第一有福人,其登極五十年也,英人祝賀之盛,六洲五洋,炮聲相聞,旗影相望。日本東方民權之先進國也,國會開設以來,鞏自治之基,曆政黨之風,進步改良,躡跡歐美,而國民於其天皇,戴之如天,奉之如神,憲法中定為神聖不可犯之條,傳於無窮。然則興民權為君主之利乎?為君主之害乎?法王路易,務防其民,自尊無限,卒激成革命戰栗時代,去袞冕之位,伏屍市曹,法民莫憐。俄皇亞曆山·尼古剌,堅持專製政體,不許開設議院,卒至父子相繼,陷於匕首,或憂忡以至死亡。然則壓製民權,又為君主之利乎?為君主之害乎?彼英國當一千八百十六七年之際,民間議論喧俯,舉動踔厲,革命大禍,懸於眉睫;日本當明治七八年乃至十四五年之間,共和政體之論,遍滿於國中,氣焰熏天,殆將爆裂。向使彼兩國者,非深觀大勢,開放民權,持之稍蹙,吾恐法國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之慘劇,將再演於海東西之兩島國矣。今惟以民權之故,而國基之鞏固,君位之尊榮,視前此加數倍焉。然則保國尊皇之政策,豈有急於興民權者哉!而彼愚而自用之輩,混民權與民主為一途,因視之為蜂蠆、為毒蛇,以熒惑君相之聽,以窒天賦人權之利益,而斫喪國家之元氣,使不可複救,吾不能不切齒痛恨於胡廣、馮道之流,不知西法而自命維新者也。
聖哉我皇上也!光緒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七日上諭雲:“國家振興庶政,兼采西法,誠以為民主政,中西所同,而西人考究較勤,故可以補我所未及。西國政治之學,千端萬緒,主於為民開其智慧,裕其身家,其精者乃能美人性質,延人壽命,凡生人應得之利益,務令其推廣無遺。朕夙夜孜孜,改圖百度,豈為崇尚新奇?乃眷懷赤子,皆上天之所畀,祖宗之所遺,非悉使之康樂和親,朕躬未為盡職。今將變法之意,布告天下,使百姓鹹喻朕心,共知其君之可恃。上下同心,以成新政,以強中國,朕不勝厚望。”於戲!臣每一讀此諭,未嚐不舞蹈感泣嗚咽而不能自勝也。西國之暴君,忌民之自有其權而務壓之;我國之聖主,憂民之不自有其權而務導之。有君如此,其國之休歟!其民之福歟!而乃房州黲黯,吊形影於瀛台;髀肉蹉跎,寄牧芻於籠鴿。田橫安在?海外庶識尊親;翟義不生,天下寧無男子!歐人曰:“支那人無愛國之性質。”我四萬萬同胞之民。其重念此言哉!其一雪此言哉!
注 釋
(1)本文發表於1899年12月23日,《清議報》第33冊。
(2)本文分別發表於1899年2月20日、3月2日、7月28日,《清議報》第6、7、22冊。
(3) 金山。即舊金山,今美國聖弗蘭西斯科市。
(4)檀香山,今譯火奴魯魯,今屬美國夏威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