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性與德行
1.中國國民之品格 (1 )
品格者,人之所以為人,藉以自立於一群之內者也。人必保持其高尚之品格,以受他人之尊敬,然後足以自存,否則人格不具,將為世所不齒。個人之人格然,國家之人格亦何莫不然。
國有三等:一日受人尊敬之國,其教化、政治卓然冠絕於環球,其聲明文物爛然震眩於耳目,一切舉動,悉循公理,不必誇耀威力,而鄰國莫不愛之重之。次日受人畏懾之國,教化、政治非必其卓絕也,聲明文物非必其震眩也,然挾莫強之兵力,雖行以無道,猶足以鞭笞群雄,而橫絕地球。若是者,鄰國雖疾視不平,亦且側目重足,動色而群相震懾。至其下者,則薾然不足以自立,坐聽他人之蹴踏操縱,有他動而無自動,其在世界,若存若亡矣。若是者,曰受人輕侮之國。
第一種國,以文明表著,如美者也;第二種國,以武力雄視,如俄者也;第三種國,文明武力皆無足道,如埃及、印度、越南、朝鮮者也。國於天地者殆以百數,然第其國勢,不出三者。我中國固國於大地之一國也,三者其何以自處?
中國者,文明之鼻祖也,其開化遠在希臘、羅馬之先。二千年來,製度文物,燦然照耀於大地,微特東洋諸國之浴我文化而已,歐洲近世物質進化,所謂羅盤針、火藥、印刷之三大發明,亦莫非傳自支那,丐東來之餘瀝。中國文明之早,固世界所公認矣。至於武功之震鑠,則隋、唐之征高麗,元之伐日本,明之討越南,兵力皆遠伸於國外;甚者二千年前,漢武帝鑿通西域,略新疆、青海諸地,絕大漠,逾天山,越帕米爾高原,度小亞細亞,而威力直達於地中海之東岸。讀支那人種之侵略史,東西人所不能不色然以驚者也。數百年來,文明日見退化,五口通商而後,武力且不足以攘外,老大帝國之醜聲,囂然不絕於吾耳。昔之浴我文化者,今乃詆為野蠻半化矣;昔之懾我強盛者,今乃詆為東方病夫矣。乃者翦藩屬,割要港,議瓜分,奪主權,曩之侮以空言者,今且侮以實事,肆意淩辱,咄咄逼人。彼白人之視我,曾埃及、印度諸國之不若!祖國昔日之名譽光榮一旦掃地以盡,遂自第一第二之位置,隕然墮落於三等。誰實為之,而至於此!
且夫四百餘州之地,未嚐狹於曩時也;人口之蕃殖,其數幾倍於百年以前。然東西諸國,乃以三等之國遇我者,何也?曰:人之見禮於人也,不視其人之衣服、文采,而視其人之品格;國之見重於人也,亦不視其國土之大小、人口之眾寡,而視其國民之品格-我國民之品格。一埃及、印度人之品格也:其缺點多矣。不敢枚舉,舉其大者。
一、愛國心之薄弱。支那人無愛國心,此東西人詆我之恒言也。吾聞而憤之恥之,然反觀自省,誠不能不謂然也。我國國民,習為奴隸於專製政體之下,視國家為帝王之私產,非吾儕所與有,故於國家之盛衰興敗,如秦人視越人之肥瘠,漠然不少動於心,無智愚賢不肖,皆皇然為一家一身之計。吾非敢謂身家之不當愛也,然國者身家之托屬,苟非得國家之藩楣,以為之防其害患,謀其治安,則徒挈此無所托屬之身家,累累若喪家之狗,“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勢必如猶太人之流離瑣尾,不能一日立於天壤之間。然非先犧牲其身家之私計,竭力以張其國勢,則必不能為身家之藩椐,為我防害患而謀治安。故夫愛國雲者,質言之,直自愛而已。人而不知自愛,固禽獸之不若矣,人而禽獸不若,尚何品格之足言耶?尚何品格之足言耶?
二、獨立性之柔脆。獨立有二義:一曰有自力而不倚賴他力,一曰有主權而不服從他權。然倚賴為因,服從為果。孩稚仰保姆之哺抱,故受其指揮;奴隸待主人之豢養,故服其命令。孩稚、奴隸,二者皆未具人格者也。若夫完具人格之人,則不倚賴他人而可以自立,自不肯服從他人而可以自由,苟或侵辱其主權,則必奮起抗爭,雖至糜首粉身,必不肯損辱絲毫之權利,以屈服於他人主權之下。此人道之所以尊貴,而國權之所由張盛也。荷蘭蕞爾之國耳,見圍於路易十四,窘蹙無以自存,其國民強立不撓,乃盡撤堤防,決北海之洪流以灌沒其國,寧舉全國之土地、財產、家室、墳墓,盡擲之巨浸之中,寧漂流無歸,保獨立於艦隊之上,必不肯屈誌辱身,隸人藩屬,受他族之轄治,以汙玷人民之名譽,損辱國家之主權。嗚呼!讀荷法之戰史,其國民雄偉之品格,猶令人肅然起敬,悚然動容!我國民不自樹立,柔媚無骨,惟奉一庇人宇下之主義,暴君汙吏之壓製也服從之,他族異種之羈軛也亦服從之;但得一人之母我,則不惜為之子,但得一人之主我,則不憚為之奴;昨日抗為仇敵,而今日君父矣,今日鄙為夷狄,而明日神聖矣。讀二十四朝易姓之史,睹庚子以來京津之事,不自知其赧愧汗下也。品格之汙下賤辱,至此極矣!
三、公共心之缺乏。人者,動物之能群者也。置身物競之場,獨力必不足以自立,則必互相提攜,互相防衛,互相救恤,互相聯合,分勞協力,聯為團體以保治安。然團體之公益,與個人之私利,時相枘鑿而不可得兼也,則不可不犧牲個人之私利,以保持團體之公益。然無法律以製裁之,無刑罰以驅迫之,惟恃此公德之心以維此群治。故公德盛者其群必盛,公德衰者其群必衰,公德者誠人類生存之基本哉!我國人同此人類,非能逃於群外也,然素缺於公德之教育,風俗日習於澆漓。故上者守一自了主義,齗齗然束身寡過,任眾事之廢墮蕪穢,群治之弛縱敗壞,惟是塞耳瞑目,不與聞公事以為高;下者則標“為我”為宗旨,先私利而後公益,嗜利無恥,乘便營私;又其甚者,妨公益以牟私利,傾軋同類,獨謀壟斷,乃至假外人之威力以睃剝同胞,為他族之悵鬼以搏噬同種,謀絲毫之小利,圖一日之功名,不惜殲其群以為之殉。嗚呼!道德之頹**至此,早亦不仁之甚。可謂為人道之蟊賊者矣。
四、自治力之欠闕。英人恒自誇於世曰:“五洲之內,無論何地,苟有一二英人之足跡,則其地即形成第二之英國。”斯固非誇誕之大言也。盎格魯-撒遜人種,最富於自治之力,故其移殖他地,即布其自治之製度,而規律井然,雖寥落數人,其勢已隱若敵國,是以英國殖民之地,遍於日所出入之區。中國人之出洋者亦眾矣,然毫無自治之能力,漫然絕無紀律,故雖有數百萬人,但供他人之牛馬,備他人之奴隸,甚者以賭博械鬥、吸食鴉片、汙穢不潔為他人所唾罵不齒,藉口而肆言驅逐。且非獨在外而已,在內亦莫不然。故中國者,一淩亂無法之國也;中人者,一**無紀之國民也。夫合人人以成群,即有以善此群者之團治,以一群之人,分治此一群之事,而複有法律以劃其度量分界,故事易舉而人不相侵。中國人缺於自治之力,事事待治於人,治之者而善也,則大綱粗舉,終不能百廢具興也,治之者而不善,則任其弛墮毀敗,束手而無可如何。然中國治人者能力之程度,去待治者不能以寸也,故一群之內,錯亂而絕無規則,凡橋梁、河道、墟市、道路以至一切群內之事,皆極其紛雜蕪亂,如散沙,如亂絲,如失律敗軍,如泥中鬥獸,從無一人奮起而整理之。一府如是,一縣如是,一鄉一族亦罔不如是。至於私人一身,則最近而至易為力者矣,然紛雜蕪亂亦複如是,其器物不置定位,其作事不勒定課,其約束不循定期,其起居飲食不立定時。故其精神則桎梏束縛,曾無活潑之生氣,獨其行為舉動,則**然一任自由。嗚呼,文明野蠻之程度,視其有法律無法律以為差耳!不能自事其事,而徒縱其無法律之自由,彼其去生番野蠻也曾幾何矣?
此數者,皆人道必不可缺之德,國家之元氣,而國民品格之所以成具者也。四者不備,時曰非人,國而無人,時曰非國,非人非國,外人之輕侮又烏足怪也?然我中國人種,固世界最膨脹有力之人種也。英、法諸人,非驚為不能壓抑之民族,即詫為馳突世界之人種。甚者且謂他日東力西漸,侵略歐洲,俄不能拒,法不能守,惟聯合盎格魯-撒孫同盟,庶可抵其雄力。邇來黃禍之聲,不絕於白人之口。故使我為紅番、黑人,斯亦已耳,我而為膨脹人種,不蓄擴其勢力,發揮其精神,養成一偉大國民,出與列強相角逐,顧乃萎靡腐敗,自汙自點,以受他人之辱侮宰割,無亦我國民之不知自重也!伽特曰:“人各立於己所欲立之地。”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
吾人其有偉大國民之欲望乎?則亦培養公德,磨厲政才,翦劣下之根性,涵遠大之思想,自克自修,以靳合於人格。國民者個人之集合體也,人人有高尚之德操,合之即國民完粹之品格,有四萬萬之偉大民族,又烏見今日之輕侮我者,不反而尊敬我、畏懾我耶?西哲有言:“外侮之時,最易陶成健強之品格。”我國民倘亦利用此外侮,以不負其玉成耶?不然,讀羅馬末路之史,念其衰亡之原因,不能不為我國民栗然懼也!
注 釋
(1)本文發表於1903年3月12日,《新民》第27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