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傳
一
一百年前,俄羅斯大地上閃耀著一顆偉大的靈魂。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他是照耀我們青年時代最純、最真的光芒,他是一顆撫慰人心的巨星。即便是在19世紀末陰霾濃重的日暮黃昏,他的目光都時刻吸引著、安撫著我們的心。
在法國,大部分人認為托爾斯泰遠不單單是受人愛戴的藝術家,他還是人們的一位朋友,一位最好的朋友,其中一些人還認為,他是歐洲所有藝術領域中唯一真正的朋友!在緬懷這神聖的靈魂的同時,我願對他表達我的感激和敬愛之情。
學習托爾斯泰思想理論的那段時間,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日子。那是1886年。俄羅斯藝術在經過幾年的默默萌芽後,終於在法蘭西大地上綻放出了鮮豔的花朵。當時國內各大出版社爭先恐後地出版發行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的譯本。1885至1887年,巴黎先後出版了《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童年與少年》《波利庫什卡》《伊萬·伊裏奇之死》,以及高加索的優秀短篇小說和通俗短篇小說。在幾個月、幾個星期的時間裏,我們麵前就呈現出大量、完整的偉大人生的作品,它們反映著一個民族,描繪了一個新的世界。
那時,我剛進入高等師範學校讀書。我和同學們之間存在意見上的分歧。因為在我們的小團體中,匯聚著有現實主義、嘲諷的思想者,例如哲學家喬治·杜馬1;還有積極追求意大利文藝複興的詩人,例如蘇亞雷斯2;另外還有忠誠的古典傳統者;有司湯達信奉者和瓦格納尊崇者;有無神論者和神秘主義者。所以我們之間常常爭吵不休,意見相左。但僅在幾個月之後,因為對托爾斯泰的喜愛,使我們大家又聚在了一起。
1.喬治·杜馬,法國醫生、心理學家。
2.蘇亞雷斯,法國作家,曾著有《人就是這樣的》。
我們喜歡托爾斯泰的理由各不相同,因為每個人都在其中找回了自我。然而,對於大家來說,這是人生的一種啟迪,是一扇敞開著通向廣袤宇宙的門。在我們身邊,在我們的家庭,我們的外省,來自歐洲邊陲的偉大聲音喚起了人們的同情,甚至是意想不到的好感。記得有一次,在我的家鄉尼奈韋爾,我就聽到一些中產者異常激動地談論《伊萬·伊裏奇之死》,而這些人卻從未關心過藝術,並且從不看書。
我曾翻閱一些卓越的評論家的文章,從中發現一種觀點,說托爾斯泰的思想精髓其實是源自浪漫主義作家喬治·桑和維克多·雨果。我們暫且不說托爾斯泰是受到了喬治·桑——他是不接受她的思想的——的影響的說法不可信,也不必否認讓·雅克·盧梭和司湯達對他沒有絲毫影響,但是如果對托爾斯泰的偉大和魅力是源自他的思想有所懷疑,那麽這種做法是很不應該的。藝術所賴以活躍的思想是有限的。藝術的力度並不在於思想本身,而是在於如何去表現它,怎樣在藝術家的獨特之中,在其特殊的生命氣息中,將個人特色表達出來。
不管托爾斯泰的思想精髓是不是受過外界的影響——對此,我們將在後麵看到——在歐洲,我們從未聽到過與其相似的聲音在回**。當我們聽到這種心靈的樂聲時所感到的激動、震顫,除了這種說法外,還有什麽解釋呢?這種心靈的樂聲是我們翹首企盼的,是我們迫切需要的。流行的說法在我們的情感中並不存在。
大多數人和我一樣,都是在讀過托爾斯泰的著作後,才知道歐仁·米爾希奧·德·沃居埃的那本《俄國小說論》,與我們相比,他對托爾斯泰的讚美簡直遜色得多。
沃居埃先生對於作品的評論,主要是以文學家的角度來看。而對於我們來說,單單讚賞作品是不夠的,我們置身於作品之中,將它視為我們的。
由於他那**澎湃的生命,青春活潑的心,他是我們的;由於他帶有嘲諷式的醒悟,冷峻深刻的洞察力,以及與死亡的糾纏,他是我們的;由於他的博愛和對人類和平相處的夢想,以及他對文明謊言的深惡痛絕,他是我們的;因為他的現實主義、神秘主義,他是我們的;因為他的大自然氣息,對於無形之力的感受,對無限的眩惑,他是我們的。
這些作品,對於我們來說,猶如《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的維特的同時代人,受到了同樣的影響——它們是我們強與弱、希望與恐懼的明鏡。
我們沒有絲毫的意願去調和一切的矛盾,也不願意把這顆反映宇宙複雜的心靈納入狹隘的宗教或政治的範疇之中。我們不會像布爾熱1那樣,在托爾斯泰剛去世的第二天,就以狹隘的黨派觀念對這位創作了《戰爭與和平》的荷馬式詩人加以批評,仿佛我們匆忙拚湊成的小集團瞬間成為了衡量一位天才的標尺!……托爾斯泰是否和我同屬一個黨派,關我什麽事呢!難道我必須在搞清楚但丁和莎士比亞都屬於哪個黨哪個派之後,再去呼吸他們的氣息和接受他們的理論觀點嗎?
1.保羅·布爾熱,法國小說家、評論家。代表作《弟子》。
我們堅決不會像今天的批評家們那樣,認為“存在兩個托爾斯泰,一個是轉變前的,另一個是轉變後的;一個好,一個不好”。對於我們來說,托爾斯泰隻有一個,我們喜歡他,尊敬他。因為我們深刻地感受到,在如此這般的心靈中,一切都有立場,一切都相互關聯。
二
我們以前一直沒有解釋而從本質上有所感受的東西,今天應該用我們的理智來證實了。對此,我們完全可以這樣做,因為托爾斯泰長久的生命已經到達終點,並在大家眼前展現,沒有絲毫隱蔽,變成了思想天際的太陽。讓我們最先感到震驚的是,自始至終,托爾斯泰的為人沒有變更,盡管有人總想要用藩籬將它一段段地截開,給他設置障礙,盡管托爾斯泰本人是個**滿懷之人,當他愛時、相信時,總以為是自己第一次在愛,第一次在相信,並且認為這才是他人生的開始。開始,重新開始。同樣的危機、掙紮,不知在他身上發生過多少次!我們無法談論他的思想,因為它從來就不是統一的,但有一點不可否認,各種因素都頑固地存在於他的思想中,它們時而是同盟,時而又相互敵對,但敵對的情況相對較多。在托爾斯泰的心中和思想上,統一從未存在過,而它僅僅存在於他內心**的鬥爭中,存在於他的藝術和生命的悲劇中。
可以說,藝術和生命是統一的。就作品同生命之間的關係而言,任何人都不像托爾斯泰那樣,聯絡得如此密切。他的作品常具有一種自傳的特點。從他二十五歲起,他的作品就讓我們一步一步緊跟著他那冒險生涯的各個經曆。
從二十歲之前,直到去世為止他所寫的《日記》1,以及他提供給彼得什科夫1先生的筆記,增進了我們對他的了解,不僅使我們能夠逐日地了解到托爾斯泰意識的變化,還能看到其天才賴以生根的世界,以及帶給他啟發的人。
1.對於托爾斯泰的日記,除了中間1865—1878年之間有一段相當長的中斷外,可以說是比較完整的。
托爾斯泰為世人留下了一份豐富的遺產。他的家族是十分高貴、古老的雙重家族(具體說是托爾斯泰和沃爾康斯基兩姓家族),可自豪地追溯到留裏克2,家譜中有承侍彼得大帝3的重臣,有七年戰爭4的幾位將軍,有拿破侖戰役的英雄,有十二月黨人,以及政治流放犯。托爾斯泰創作的《戰爭與和平》中的幾個特殊人物,都暗示著他對家族的回憶。例如書中的老親王沃爾康斯基就是他的外祖父——葉卡捷琳娜二世時期,伏爾泰式專製貴族的代表;尼古拉·格雷艾裏維奇·沃爾康斯基這一個人物,是以他母親的一位堂兄弟為原型。此人在奧斯特利茨戰役中受了重傷,被人從拿破侖眼前像救埃爾特裏親王一樣,從戰場上救了回來。他的父親,與尼古拉·洛斯托夫斯基5有許多相似之處;他的母親像那個溫婉的醜婦人瑪麗亞公主一般,生著美麗的眼睛,卻有一張醜陋的相貌,而她仁慈的光芒照耀著《戰爭與和平》。
1.彼得什科夫為托爾斯泰做了傳記,並收集、編輯、注釋了其《生活與作品》《回憶錄》《書信集》《日記選》《傳記資料匯編》等,而且這些作品還是托爾斯泰本人校訂的。彼得什科夫將這些手稿譯成法文,出版問世。
2.留裏克,公元9世紀,俄羅斯帝國的奠基人。據說留裏克之子就是伊戈爾王。
3.彼得大帝,公元18世紀俄國沙皇。他是一位以雄才大略、文武兼備著稱的沙皇。
4.這裏指的是自1756至1763年發生在歐洲、美洲、印度以及海上的一次爭奪殖民地和商業霸權的戰爭。
5.尼古拉·洛斯托夫斯基也參加了拿破侖的那些戰役。後來在1814至1815年被關押在法國。
其實,托爾斯泰不是很了解自己的父母。所以我們知道,《童年》和《少年》中那些動人的敘述大多缺少真實性。當他不滿兩周歲時,他的母親就去世了。因此,他隻是根據小尼古拉·伊爾捷涅耶夫的含淚講述中回憶著母親那張慈祥的麵孔和燦爛的笑,在她的周圍灑滿了歡樂……
“哎!假如在那些艱難的歲月中,我可以窺見這般微笑的話,我將不知煩愁是何物……”(《童年》第二章)
毫無疑問,他母親將自己的坦率無邪,對於輿論的不屑一顧,以及編造故事的絕妙天賦都遺傳給了他。
對於父親,他還是留有一些回憶的。父親是個和藹可親、詼諧幽默的人,但眼神中常帶有一絲憂傷。父親在自己的莊園裏過著一種獨立、平淡的生活。在托爾斯泰九歲時,父親也永遠地離開了他。父親的死令托爾斯泰“第一次了解到悲苦的現實,使他幼小的心靈充滿了沮喪與絕望”。這是兒童與恐怖幽靈的首次相遇,而他要用一生中的一部分時間用來與它搏鬥,另一部分用來它改變它、讚揚它……這種悲痛體現在《童年》的最後幾章中,給我們留下了難忘的印痕。在這本書中,他把那些回憶都用在敘述母親的死和安葬的情景中了。
1828年8月28日,在亞斯納亞·波利亞納1的一座古宅中,托爾斯泰2出生了。在世的八十二年裏,他始終住在這裏,沒有離開。家中一共有五個孩子,最小的孩子是個女孩,名叫瑪麗亞,後來當了修女(托爾斯泰臨死前,逃出了自己的家離開了家人,就是躲到她那兒去了)。其他三個男孩分別是:謝爾蓋,是個漂亮但有些自私的人,“他的真誠已經達到了我從未見過的高度”。德米特裏,一個熱情專注的大學生。進入大學後,他瘋狂地致力於宗教事業,提倡齋戒節食,常常探訪窮人,接濟殘疾人。後來,不知什麽原因而放浪形骸,隨後又懊悔不迭,為一個與他相好的妓女贖身,並與之同居,二十九歲時因患肺癆而逝世1。大哥尼古拉,是幾個兄弟中最受愛戴的一個,他也繼承了母親身上那種編故事、講故事的才能,為人風趣幽默,感情細膩,但有些靦腆,後來當上軍官,被派遣到高加索執行任務。在那兒染上了酗酒的惡習,但內心卻充滿了對基督徒的溫情。他也經常深入窮人群體,奉獻出自己的全部財產。屠格涅夫在談到他時,曾說道:“在生活中,他一直很謙恭,不像其弟列夫那樣,隻停留在理論上的探討。”
1.亞斯納亞?波利亞納,莫斯科南部地區,距離圖拉鎮十幾公裏的一個小村莊。是俄羅斯最具民族色彩的一個地區。當地均是俄羅斯人。
2.托爾斯泰,全名為: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
在這幾個可憐的孤兒身邊,有兩位心地善良的女人始終照顧著他們。其中一位是坦安吉娜姑媽2。托爾斯泰說,“坦安吉娜姑媽身上有兩種好品德:鎮靜和愛”。她一輩子都在向人們奉獻愛,一直是舍己為人……
1.《安娜·卡列寧娜》中列文的兄弟,便是以他為原型刻畫的。
2.此人隻是他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她曾與托爾斯泰的父親有過一段愛戀,但後來,她悄然退出了。在《戰爭與和平》中,梭尼亞這個人物形象同她比較像。
“她讓我知道了,愛是精神上的一種快樂……”
另一位是阿曆山丹娜姑媽,她也是一個永遠為別人服務,而又不求回報的人。她不雇傭仆人,最喜歡的消遣就是閱讀《聖徒行傳》,以及同一些朝聖者、天真無邪的人聊天。在她家中寄居著好幾位無邪的男女。其中有一位朝聖者老嫗,會唱讚美詩,後來還成為了托爾斯泰妹妹的教母;另一位朝聖者名叫克裏斯娃,是個隻知道祈禱和掉眼淚的人……
“噢,偉大的朝聖者克裏斯娃!你有如此堅定的信仰,以致你可以感覺到自己正走近上帝;你有那麽熾熱的愛,以致從你嘴裏流露出來的言語,都不再受你的理智所駕馭。為了能夠更好地讚頌上帝的莊嚴,當你找不到美麗的詞藻時,你竟會滿麵淚痕地匍匐在地上!……”(《童年》第七章)
所有這些卑微的心靈對於處在成長期的托爾斯泰來說,產生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晚年的托爾斯泰似乎已經顯現和形成了這些卑微的靈魂。他們的祈禱與愛,在托爾斯泰孩提時的精神世界裏播下了信仰的種子,而老年時的托爾斯泰看到了它們的成熟。
除了這位天真的朝聖者克裏斯娃外,在《童年》裏,托爾斯泰並沒有提到其他在其心靈成長過程中,給予影響、幫助的那些卑微的人。但是,我們可以通過那本書,感受到這顆童心,“這顆純潔、仁慈,猶如一道閃亮的光芒,永遠看得到別人優秀的品性”,這顆無比溫柔的心!當他幸福時,他想到的卻是他知道的那個唯一不幸的人,他為之哭泣,更願為其獻出愛心。他會摟著一匹老馬,為曾經他讓它受苦了而請求它原諒自己。因為向別人奉獻愛,令他感到幸福,即便別人並不愛他。此刻,人們已經窺見他正在萌芽的天賦,他有豐富的想象力,常因自己所想象的故事而哭泣;他全年無休的頭腦總是在思考著人們的想法;他具有早熟的觀察力和記憶力;他那敏銳的目光,能夠透過出席喪禮的人的麵容,知曉他們是真傷心還是假裝悲痛。他說,在他五歲時,他便感受到“人生在世並非一種享樂,而是一種特別沉重的勞作”。
幸運的是,他忘記了這種想法。此時,他已經沉浸在俄羅斯民間故事、具有奇妙色彩的神話傳說和《聖經》故事之中。特別是《聖經》裏約瑟那高貴的曆史,在他晚年時,仍將它看作是自己藝術上的楷模。還有《一千零一夜》,是他每天晚上,聽一個坐在祖母家窗台上的盲人,為他娓娓講述的。
三
1842至1847年,托爾斯泰就讀於喀山地區的一所學校。當時他的成績平平。別人在談論他的那三位兄弟時,都會說:“謝爾蓋想學習也能學得好,德米特裏想學習卻學不好,托爾斯泰不想學習也學不好。”
他將自己的青少年時期稱作是“荒漠時期”。荒涼的沙漠,刮起陣陣強勁凶猛的風。關於這一時期,在其創作的《少年》,特別是《青年》書中,有許多豐富、親切的內心獨白。他是孤獨的。他的頭腦也長期處於一種狂熱狀態。在一年的時間裏,他為自己找到並試驗著種種學說。1他曾是斯多噶2派的一員,刻意追求著對自己肉體的折磨;他也是伊壁鳩魯主義者,提倡**不羈、縱欲享受。緊接著,他又相信了輪回一說。最終,他落入了狂亂、荒唐的虛無主義裏,他似乎相信隻要迅速轉身,就能與虛無對視。他自我剖析,剖析……
“我隻想一件事,想我所思考著的一件事……”3
這般無休止的自己剖析,就像一台空轉的推理機,令他處在一種具有危險性的習慣裏,他曾說,這種習慣“在生活中常妨礙著他”,而他的藝術卻能夠從中汲取無盡的養分。
這種精神活動,使他喪失了以往的信念,至少他是這樣認為的。自十六歲起,他就不再像那些朝聖者一樣祈禱,也不再去教堂。4但此時,信仰並沒有徹底消亡,而隻是在他的心中潛伏著:
1.托爾斯泰比較喜歡形而上學的談話,他曾說道:“因為這類談話很抽象、隱晦,好像說出了自己的所想,但事實上卻絕非所想。”
2.斯多噶主義,指的是古希臘羅馬哲學中的一個重要學派。此學說強調的是人的社會職責和義務,以平靜的心靈和道德價值為標準的行為準則。
3.出自托爾斯泰的《少年》第十九章。
4.這是他讀伏爾泰的作品極感樂趣的時期。
“盡管如此,我仍然相信某種東西。至於相信什麽,我說不清楚。我至今依舊相信神明,或者說是我並不否定它。但若問起是哪個神明?我也回答不上來。我也不否認基督及其宣揚的教義,但這種教義是建立在怎樣的基礎之上,我就說不清了。”(《懺悔錄》第一章)
有時,他會沉浸在慈悲的幻夢之中,想賣掉自己的馬車,然後把錢分給窮人。他還想拿出自己財產的十分之一來接濟那些窮人,並遣散自家的仆人……“因為他們和我都是一樣的人。”1在一次患病過程中,托爾斯泰創作了一本《人生規則》,並在書中天真地為自己製定了學習生活計劃,“要研究一切,深化一切:法律,醫學,語言,農業,曆史,地理,數學,要在音樂和繪畫領域,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他相信“人類的命運取決於不斷的完善之中”。
然而,他在少年的熱情、強烈的感官欲望和巨大的自尊心2的驅動下,原本追求完美的信念正悄悄地發生轉變,漸漸喪失了無私的特點,變得追求實用和物質化了。他如此追求意誌、肉體和精神的完美,是為了征服世界,獲得別人對他的愛戴3。他想討好別人。
1.出自托爾斯泰的《青年》第3章。
2.在《少年》中,涅赫柳多夫說過:“人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出自自尊。”1853年,托爾斯泰在《日記》中說:“我有一個最大的缺點,就是驕傲,這是一種被擴大了,沒有絲毫理智的自尊。……我有極大的野心,若讓我在榮譽與德行之間選擇一個的話,我認為我會選榮譽。”
3.“我期望,大家都能理解我、愛我。我希望大家一聽到我的名字,就能對我另眼相看,並且感激我。”
可是,若想做到這一點,是非常不容易的。當時的托爾斯泰長得像猢猻一樣醜陋:臉型較長,而且厚重粗獷;短短的頭發向前蓋著,這樣可以使額頭顯得低一些;兩隻小眼睛深深地陷在陰暗的眼眶裏,常用一種嚴峻的目光盯著別人;他的鼻子很寬闊,厚厚的嘴唇略向前伸,還有一幅大大的耳朵1。因為無法改變自己這張醜陋的臉,2小時候的他便產生了要成為一個“體麵人”的理想3。而實現這種理想,就要做得和其他“體麵人”一樣,所以他也去賭博,瘋狂借債,真是徹底的**。4
1.這些描述是根據1848年托爾斯泰二十歲時的一幅肖像得出的。
2.在托爾斯泰《童年》的第17章中,這樣寫道:“我認為像我這樣一個鼻子寬闊、嘴唇略厚,小眼睛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是得不到幸福的。”而且,他還在《青年》中悲傷地談到自己:“我這張沒有表情、醜陋的臉,懦弱、膽怯、優柔寡斷的性格,粗手粗腳,真像一個農民。”
3.在其《青年》的第31章中,他這樣寫道:“我將人類分為三個等級:體麵的人,這是唯一能得到尊重的人;不體麵的人,這類人隻會被別人鄙視;最後一種就是賤民,不過現在這類人消失了。”
4.特別是1847至1848年他在聖彼得堡的那段時間裏。
後來,有一件東西救了他——他與生俱來的真誠。
“您知道我為何愛您勝過愛其他人嗎?”托爾斯泰的一位朋友聶赫留多夫對他說,“因為您身上具有一種驚人的、罕見的品質——那就是坦率。”
“的確,我常常說出連我自己都羞於啟齒、令自己臉紅的話。”
即使在他最**的那段時期裏,他也能用一種犀利、準確的目光審視自己、判斷自己。
“我現在像個牲畜一樣地活著,”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徹底墮落了。”
而且,他還喜歡用自己那個愛分析的怪癖,來記錄他所犯的錯誤的原因:
1.猶豫不決,缺乏一定的魅力;2.自欺欺人;3.不夠沉穩,操之過急;4.自卑,懦弱;5.脾氣不好;6.惶惑;7.愛模仿;8.心猿意馬;9.不懂得深思熟慮,不愛動腦子。
就是這種獨立不羈的判斷,在上大學時的托爾斯泰開始將其運用在對社會習俗和知識迷信的批判上去。他蔑視大學課堂上老師傳授的知識,拒絕進行正規的曆史研究。由於他那種大膽放肆的思想,遭到了校方的處罰——停學。而就在這段時期裏,他發現了盧梭,閱讀了他的《懺悔錄》和《愛彌兒》。他簡直為它們所傾倒。
“我對盧梭頂禮膜拜。我將他的肖像紀念章像聖像一般掛在脖頸上。”(《與保爾·巴維爾先生的談話》1901年8月28日《時報》)
最初,他寫過幾篇哲學論文,都是對盧梭的評論。(1846至1847年)
然而,他逐漸對大學和“體麵人”產生一種厭惡之情。於是托爾斯泰回到了家鄉亞斯納亞·波利亞納的那所莊園。(1847年到1851年)回家後,他便再次與百姓們接觸,稱自己是來幫助他們的,並且繼續為他們做好事,教育他們。他在這段時間裏的種種經曆都記錄在他最初的幾部作品中了,例如《一位紳士的早晨》(1852年)中就有關於這方麵的敘述。這是一部優秀作品,其中主人公的名字是他最喜愛的——聶赫留多夫親王1。
1.這個人物在托爾斯泰的眾多作品中均有出現,例如在《少年》《青年》《軍旅相遇》《射手日記》《複活》等,但有一點必須注意,這個名字所指的人物各不相同,作者沒有賦予他們相同的外表。在《射手日記》中,這個人物最終自殺身亡。而這個人物相當於是托爾斯泰的化身,時而好,時而壞。
小說中的聶赫留多夫正值二十歲。他放棄了大學的學習生活,而獻身到為農民謀福利的工作之中。就這樣,他努力地為他們奉獻愛心。可是一年後的一天,當他來到村裏探訪時,卻遭到了當地人的嘲諷和淡漠,對於他的恩惠,大家並不領情,並且他們心中具有根深蒂固的猜忌、因循守舊、下流無恥,甚至是忘恩負義。在這裏,他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費,所以當他離開時他感到心灰意冷。他想到一年前自己憧憬的夢想,想起自己當初那份慷慨與熱情,想到自己的理想——“愛與善是一種幸福,是世間唯一可能存在的真理”。他覺得自己很失敗,他羞愧而且厭倦。
“坐在鋼琴前,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按在琴鍵上。先彈出了一個和音,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他開始彈奏了。和音並非都很有規則,它們經常顯得很平凡,甚至有些庸俗,看不出他有任何音樂才華。可他卻能從中找到一種無法確定、帶有一絲憂傷的樂趣。每當和音發生變化時,他的心也跟著跳躍,等待新的和音出現,並通過自己的想象模糊地補足自己的缺陷,似乎真地聽到了合唱、樂隊……其實他主要的樂趣是來自於被迫的一種想象。雖然它們之間毫無關聯,卻能以驚人的明晰度向他顯示出過去和未來的模糊不定的形象和情景……”
他再次看到剛才和他說話的那些下流猜忌、撒謊懶惰、冥頑不靈的農民。但這次他看到的是他們的長處、優點。他以愛的直覺走進他們的心裏,窺視到他們對於命運壓迫的忍耐與退讓,看出了他們對所有不公之事的寬容,看到了他們和睦的家庭,以及他們對往昔的那種眷念。他回憶起他們勞累但有收獲的勞動……
“這真美……”他喃喃自語,“為什麽我不是他們中的一員呢?”1
1.出自《一位紳士的早晨》全集第二卷。
整個托爾斯泰都顯現在這第一部短篇小說的主人公身上了。他目光敏銳,仍然愛幻想。他用一種地道的現實主義眼光來觀察世間的事與人,但當他閉上眼睛時,他就會沉入自己的幻夢中,進入對人類的喜愛之中。
四
然而,1850年的托爾斯泰並沒有書裏的聶赫留多夫那樣有耐心。他對亞斯納亞這個地方十分失望,對這裏的民眾以及優秀階級都感到了厭倦。身上的擔子重重地壓下來,他感到難以承受了。此外,債主們也緊逼著他。1851年,他逃到高加索,躲進了軍隊裏,藏在他那當軍官的哥哥尼古拉的身邊。來到群山環繞的清明境域,他精神抖擻起來,又開始了對上帝的信仰:
“昨夜,我幾乎徹夜未眠……因為我在祈禱,而我無法描繪祈禱時的那種溫馨情感。我默誦了傳統禱文,然後我就長時間地祈禱著。我向往某種十分偉大、美好的東西能夠出現……但究竟會是什麽呢?我說不清。我希望自己同上帝融為一體,乞求他的寬恕……不,我認為不必乞求了,我想既然他賦予我如此幸福的時光,那表示他已經原諒我了。有時我會繼續懇請,而我又感到無事所求,我不懂如何懇求。我感謝他,並非用言語或思想……就這樣僅僅一小時之後,我就又聽見了罪惡的聲音。原來我是在睡夢中,我夢見了榮耀和女人,真是沒有辦法。管它哩!我感謝上帝賜予我的這些幸福,使我看到了自己的渺小與偉大。我想祈禱,但不知道該怎樣祈禱;我想弄清楚,可我又膽怯。此刻,我完全聽從你的安排。”1
1.出自托爾斯泰的《日記》。
肉體沒有被擊敗(它始終未被擊敗過),心中的秘密在情欲和上帝之間繼續爭鬥著。托爾斯泰在《日記》中記下了欲吞食他的三大惡魔:
1.賭癮:是可以戰勝的。
2.肉欲:很難將其戰勝。
3.虛榮:人世間最難戰勝的一種惡魔。
當他夢想著以犧牲自己來獻給別人時,肉欲和一些輕浮的念頭又來糾纏他。頭腦中又出現了一個高加索女人的形象,讓他魂牽夢繞,或者“若他左邊的胡子翹得比右邊的高,那他都會感到沮喪”。——“管它哩!”上帝就在這兒,不會離他多遠。鬥爭本身是激烈的,但它的**也孕育良多,因為所有的生命力都因此而活躍起來了。
“我認為,當初輕率地要到高加索去的想法,是上帝給予的啟迪。為此,我十分感激他。我感到自己在這裏發生了較大的轉變,我堅信,我遇到的一切事情都是對我有益的,因為這些都是上帝的意願……”1
這是大地在春天裏為感謝神恩而唱的讚歌。大地鮮花盛開。一切都是那麽美好。1852年,托爾斯泰的才華首次綻放出了幾朵鮮花:《童年》、《一位紳士的早晨》、《襲擊》、《少年》;他感激神靈使他擁有這些收獲。
1. 1852年1月,寫給坦安吉娜姑媽的信。
五
1851年秋,托爾斯泰在蒂弗裏斯時,開始創作《童年》,1852年7月2日,在高加索的皮亞季戈爾斯克創作完成。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此時的托爾斯泰正處在大自然的懷抱之中,在嶄新的環境下,身邊充滿了驚心動魄的戰爭的危險,而他也正一心想要發現一個必須了解的人物和**的世界,卻在這第一部作品裏,敘述了對往事的回憶。在他創作《童年》時,他患了病,軍隊事務也突然停了。他開始了一段長期的休養閑暇期。既孤獨又痛苦的托爾斯泰頗感悲傷,過去美好的回憶頻頻浮現在他眼前。2近幾年,他在經曆了頹廢而又疲憊的緊張生活後,能夠重溫童年那段“美好、無邪、詩情畫意般的快樂時光”,能再次找回那顆“善良、
2.這段時期,他寫給坦安吉娜姑媽的信都熱情洋溢,甚至可以說是一字一淚。他自認為是一個“愛哭的列夫”。多情,擁有愛的童心”,他感到無比甜美。總之,此時此刻的托爾斯泰,懷著青春的熱情與無窮的計劃,理想如詩,周而複始。他很少醞釀一個孤立的題材,但是他那些偉大的作品也僅僅是博大精深的曆史畫卷中的一部分,也是他無法實現的大計劃裏的一些片段。他將《童年》隻看作是他那部《人生四部曲》的第一篇,書中本應收錄他在高加索的那段生活情況,或許當大自然為他展示出上帝的啟示才能終止。
後來,托爾斯泰對自己這部成名作《童年》,有很多的不滿和挑剔。他對彼得什科夫先生說:“《童年》真是糟透了,嚴重缺乏文字的誠實性!……沒有絲毫可取之處。”當然,這隻是他的個人觀點。這部作品的原稿沒有署名,托爾斯泰原稿寄給了當時頗有名氣的《現代人》雜誌,沒想到這部作品馬上就被刊登出來了(1852年9月6日),並且獲得了廣大讀者的一致好評,甚至可以說整個歐洲的讀者都表示認同。可是,盡管這部作品具備迷人的詩意,細膩的筆觸,深刻的情感,我們仍舊不明白托爾斯泰為何對它如此不滿意。
使他產生憎厭之情的理由是因為它受人喜愛、歡迎。的確,在這部作品中,除了某些地方人物的記述,少數體現宗教情感的篇幅,以及感情的現實意味外,書中並沒有展現出托爾斯泰的個性。全書彌漫著溫情輕柔的感情基調,這是托爾斯泰後期一直反感的,也是他在其他小說中所摒棄的。這種情感是我們熟悉而又熟悉的,幽默和眼淚,它們都源自狄更斯。他在《日記》中指出,從14到21歲,他都一直喜愛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這本書帶給他的影響是巨大的。在高加索時,他還再次溫習了這部著作。
除此之外,他認為還有兩位作家對他的影響較大,他們是斯特恩1和特普費爾2。他曾這樣說道:“那時,我深受他們的啟迪。”
1.斯特恩,英國作家,代表作有《項狄傳》《感傷旅行》等。
2.特普費爾,瑞士小說家、畫家。曾著有《日內瓦小說集》
誰能想到《日內瓦短篇集》竟然是他創作《戰爭與和平》的第一個範本呢?但是,我們可以在《童年》的敘述中,發現與之相同的熱情和純樸,被移植到一種更加貴族化的秉性之中。
所以,一開始,托爾斯泰就以一種群眾所熟悉的麵孔出現。但他的個性特征很快就得以確定。《少年》中缺少《童年》(1853年)的純粹、完美,卻顯示出了一種更加新穎的心靈狀態,對大自然抱有極其強烈的情感,這是一顆深感憂慮的被折磨的心靈,也是狄更斯和特普費爾所不具備的。在《一位紳士的早晨》(1852年10月)中,托爾斯泰的個性特征已經基本形成,觀察大膽而且真誠,對愛充滿了信心。從他在這部短篇小說裏描繪的部分農民肖像中,我們不難發現《民間故事》中刻畫的最美麗的一個人物形象:養蜂老人。一位個頭矮小的老人,站在一棵樺樹下,雙手張開,望著上方,光禿的頭在陽光下顯得更加閃亮,在他身邊,飛舞著金色的蜜蜂。這些蜜蜂並不螫他,而且還在他頭上形成了一個花環……
但這段時期所創作的作品,都是直接抒發他當時情感的作品,例如《高加索紀事》。其中第一篇《襲擊》(1852年12月24日完稿)所呈現的壯麗景色,不僅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令人歎為觀止:河邊,太陽從群山之中升起;用極大的渲染手法描繪夜景中的聲音和陰影;當遠處積雪的山峰在紫色霧氣中漸漸消失時,夜歸的士兵們唱著歌,那美麗的歌聲在清純的空氣中飄**。而在《戰爭與和平》中,有好幾位典型人物其實已經在這些作品中出現過了。例如赫洛波夫上尉,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他之所以去打仗並非出於個人興趣,而是因為他要盡職盡責。他的臉是“純樸、平靜,讓人能直接看到底,十分簡單而愜意的麵孔”。他還是個笨拙,有些可笑的人,平時從不理會身邊的一切。在戰鬥中,其他人都發生改變時,他依然故我;“他像人們常見到的一樣,頭腦冷靜,動作平穩,說話聲音不高不低,天真而呆滯的表情常常掛在他的臉上”。與他相比,他身邊的萊蒙托夫中尉1是個心地善良,卻總裝出粗野蠻橫的樣兒的人。但是這個可憐的矮個兒少尉,在初次參戰時,表現得異常興奮,既可愛又可笑,恨不得擁抱每一個人,可惜最終像彼加·洛斯托夫斯基那樣被無故地殺死了。在這幅畫的中心位置,顯現著托爾斯泰的影子,他在觀察,卻沒有介入到他的同伴們的思想之中,其實,他已經發出了他反對戰爭的呐喊:
“世界是多麽美好,在這片廣袤無垠的星空下,人們就不可以舒適、自由地生活嗎?在這裏,他們怎麽會保留凶狠的、複仇的情感,擁有消滅同類的瘋狂想法呢?當與大自然接觸時,人類心中所有惡的東西都會消失掉,這也是大自然善與善的最直接表現。”2
1.出自《襲擊》全集第三卷。
在這一時期,觀察所得的其他關於高加索的事情,都是後來加工完成的。例如在1854和1855期間創作的《伐木》,采用了一種準確的寫實手法,雖然有些冷峻,但充滿了對俄羅斯軍人心理的生動描寫——作為將來創作的一些筆記;1856年,托爾斯泰寫完了《在小分隊裏與和莫斯科熟人相遇》,書中講述了一個失意、**、處於上流社會的下級軍官。他不僅怯弱、酗酒,而且還愛說謊。他連想都不敢想,自己有一天竟然會像他所蔑視的那種士兵那樣死去,甚至是最差勁兒的士兵都要比他強過上百倍。
能夠淩駕於他所有作品之上,矗立在第一道山脈的最高峰,他寫出的最美的抒情小說之一,並且體現著他的青春讚歌的高加索頌詩的偉大作品,就是《哥薩克》。皚皚白雪覆蓋著的群山,在晴朗的天空下更顯蜿蜒巍峨,書中洋溢著如詩如歌般的壯美。天才之花的綻放,使這部小說更加耀眼,就像托爾斯泰所說,才華是“青春強有力的神威,永不能複得的進發”。由此看出,這部作品是獨一無二的。它就像雄偉的春之泉!愛情在其中奔流!
“我愛,我愛得深切!……勇士們!善良的人兒!……”他反複著,欲流下眼淚。這是為什麽?誰是勇士?他愛誰?他也不太清楚。1
1.出自《哥薩克》全集第三卷。
心靈的陶醉,在沒有任何節製的情況下流淌著。主人公奧列寧像托爾斯泰一樣,來到高加索,尋求奇險的生活,使自己得到鍛煉。後來他喜歡上了一個哥薩克年輕女子,陷入了種種相互矛盾、複雜的希望之中。他有時會想,“幸福就是為別人而活,就是犧牲自我”;有時又想,“犧牲自我是多麽愚蠢的事情”。於是,他基本上同那位哥薩克老人葉羅什卡一樣,認為“所有的事情都是值得的。上帝創造一切,就是為了給人類帶來歡樂。所以世間沒有什麽罪惡,那其實都在拯救靈魂”。那他還需要考慮什麽嗎?隻要生存就可以了。生命是美麗的,是全部的幸福,是強大、普遍存在的——因為生命就是上帝。一種狂熱、執著的自然崇拜煽惑、吞噬著他的心靈。奧列寧在森林裏迷了路,“周圍都是野生植物,無數的飛鳥與野獸,成群結隊的蚊蠅,草木幽暗,空氣芬芳溫熱,細細的濁流在枝葉下淙淙流淌”,在距離敵人的埋伏點不遠處,他“忽然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幸福,他按照小時候的習慣,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開始感謝某個人來”。然後,他像一個印度托缽僧人那樣,十分滿足地對自己說,他已經獨自迷失在那個吸引著他的人生漩渦當中,他似乎越陷越深,身旁潛伏著的無數個看不見的生物,它們此刻正窺伺著他的死,成千上萬隻小蟲在他周圍嗡嗡嗡地叫:
顯然,在這裏,他不再是俄羅斯紳士,也不屬於莫斯科上流社會中的一員,不是某人的朋友或親戚,他隻是一種生物,就像蚊蠅,雉鳥,雄鹿,就像此刻在他身邊那些活著的、遊**著的生物一樣。
“我將要像它們那樣去生活,那樣死亡。然後,我們的上麵會長出青草來……”
就這樣,他的心情十分歡悅。
在托爾斯泰青年時期,他瘋狂地沉浸在對力、對人生愛戀的狂熱之中。他擁抱大自然,希望能與之融為一體。置身於大自然之中,他可以傾瀉、麻痹他的憂愁、歡樂以及愛情。但這種浪漫的陶醉之情並沒有損害到他敏銳的目光。在這首熾熱的詩篇中,有強烈的景色描寫,真實的人物刻畫,這些是其他作品中不多見的。該作品的精髓就是自然與人之間的對立,這也是托爾斯泰終身思想中最喜愛的主題和信條。這種對立使他找到了《克勒策奏鳴曲》中的一些嚴酷語調,用它來諷刺人世間的冷暖悲歡。即使對自己所愛的人,他也同樣十分真實。大自然中的各類生物、美麗的高加索女子,以及托爾斯泰的朋友們都被放置在他敏銳的目光下觀察著,他們的自私、貪婪、狡獪等惡習,都被他真實地描畫了出來。
高加索,將托爾斯泰生命中所蓄藏的最深刻的宗教性喚醒了。我們無法闡釋這種真理最初的昭示。他自己也是一再要求青年時的密友、年輕的亞曆桑德拉·埃爾特裏耶夫娜·托爾斯泰姑媽嚴守秘密,才向他們吐露心聲的。1859年5月3日,在他寫給她的一封信中,發表了自己的“信仰聲明”,他這樣寫道:
“小時候,我沒有多加考慮,隻是憑借一種熱情和感傷去信仰。當我長到十四歲左右時,我才開始思考人生。由於宗教同我的理論並不協調,我便把毀滅宗教當作是值得讚揚的事情……對我來說,一切都很清楚,而且符合邏輯,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妥妥當當;但對於宗教,沒有給其留下一絲空間……後來,人生對於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秘密了,因此,它也漸漸失去了一切意義。那時,在高加索,我感到孤獨且不幸。我付出了全部的精神力量,一個人一生隻能這樣做一次啊……這是苦樂融會的時期,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我都從未達到過如此高的境界,隻有在這兩年中我才有如此深刻的觀察。那時發現的一切,都將成為我的信念……在堅持了兩年的腦力活動過程中,我發現了一個簡單且古老,目前我知道,別人都不知道的真理:我發現了一種不朽,有一種愛,如果想要獲得永遠的幸福就應該為別人活著。這些發現讓我感到震驚,因為它們竟然同基督教十分相似。於是,我停止探尋,準備到《福音書》中尋覓。但我沒找到太多東西,我不僅找不到神靈,也找不到救世主,更尋覓不到聖典,一無所有……但我依舊竭盡所能地去找呀找呀找呀。我哭泣,我痛苦,我折磨自己,隻為求得真理……就這樣,最終同我在一起的隻有我的宗教。”1
六
1853年11月,俄國向土耳其宣戰,戰爭即將爆發。此時的托爾斯泰先是被征召到羅馬尼亞軍團,之後又去了克裏米亞軍團,並且在1854年11月7日隨軍隊來到了塞瓦斯托波爾。他胸中燃燒著強烈的**與愛國之情。在戰場上,他英勇善戰,盡職盡責,常常身處險境,特別是在1855年的四五月時,他三天中就有一天要在第四炮台輪值站崗。
連續幾個月裏,他都生活在一種無窮盡的緊張和戰栗之中,常常與死神碰麵。此時此刻,他的宗教神秘主義又複活了。他經常同上帝交談。1855年4月,他在《日記》中寫下了一段禱文,中心思想是感謝上帝在他危險之時能夠保佑他,並且祈求上帝能繼續保佑著他,“以實現我還未了解的生活的永恒和光榮的目的……”這裏生活的目的,並不是藝術,而是宗教。1855年3月5日,他這樣寫道:
“現在我已經被帶入到了一種偉大的思想領域之中,我感覺可以將我的整個生命奉獻給它,隻為實現這一思想。這種思想的目的就是創建一種新的宗教,屬於基督的宗教,以便通過宗教將全人類團結在一起。”
這就是他晚年時的規劃。
可是,為了忘掉眼前的情景,他重新持筆,開始了寫作。在轟隆震天的炮聲中,他怎能集中精力創作他的《回憶錄》的第三部《青年》呢?可以說,這本書寫得十分淩亂,當然,這一點可以歸結於他寫作時惡劣的條件所致,有時會出現一些略帶有司湯達式的層層剖析的抽象分析,比較枯燥。1但他竟然可以冷靜而深刻地探索一個年輕人頭腦裏的模糊夢幻和思想,這博得了大眾的讚揚。作品對自己非常坦率。而且,有時在描寫春日的城市美景中,在懺悔的敘述中,以及為了突然想起的罪惡而奔向修道院的敘述中,充滿了多少清新的詩意啊!他書中的某些篇章洋溢著一種狂熱的泛神論調,有一種抒情美,其筆調令人很自然地想到《高加索紀事》來。例如,書中描寫夏夜的一幕:
“清亮的新月幽靜地照耀著大地上的一切。池水波光閃爍。一棵棵枝繁葉茂的老樺樹,在月光的照耀下,一麵呈鋁白色,一麵是重重樹影,遮蔽著灌木叢和大路。從池塘後麵傳來了鵪鶉的叫聲。兩棵老樹的枝枝蔓蔓相觸時發出的沙沙聲。蚊蠅嗡嗡嗡地飛過,一隻蘋果墜落在枯樹葉上麵。最終跳到平台石階上的青蛙,在一縷月光下綠綠的背部顯得十分閃亮……月亮繼續向上升,懸於晴朗的空中。池水顯得更加明亮。樹影也漸漸變得黝黑,明亮處則更加清亮……而我,一隻微不足道的小蟲子,已經被籠罩在人類所有熱情之中,但因為擁有巨大的愛的力量,所以此時此刻,大自然、月亮和我已經融為了一體。”2
2.出自《青年》第三十二章。
但眼前的現實比以往的夢境更有力量,它迫使人們對它多加關注。正因如此,《青年》沒有寫完。而副連長列夫·托爾斯泰伯爵在防禦的屏障下,在槍林彈雨、轟隆作響的炮聲中,在他的連隊裏,觀察著幸存的人和垂死掙紮的人,然後將他們和他自己的種種焦慮悲涼,都敘述在《塞瓦斯托波爾紀事》之中。
關於他創作的三篇紀事文學:《1854年12月之塞瓦斯托波爾》、《1855年5月之塞瓦斯托波爾》、《1855年8月之塞瓦斯托波爾》,通常被人們拿來對比、評論。然而,它們之間其實是迥然不同的。尤其是第二篇,無論在情操上,還是在藝術上,都有別於其他兩篇。其他兩篇均以愛國主義為主導,而第二篇裏提出了一種無法改變的真理。
據說,俄國皇後在閱讀了第一篇紀事文學之後,不禁流下眼淚,而沙皇則在讚歎之餘下令把它翻譯成法文,並命令手下人將托爾斯泰帶離危險區。這很容易理解。書中充滿了愛國主義精神和戰爭情懷。剛剛入伍的托爾斯泰,仍然持有熱情,全身心地沐浴在愛國主義之中。在塞瓦斯托波爾的保衛者的身上,他並未窺見野心、自大以及任何卑鄙的情操。對於托爾斯泰來說,這是一首偉大的史詩,裏麵出現的英雄“可以同希臘的英雄們相媲美”。另外,這些紀事文學中不存在絲毫想象的痕跡,也沒有毫無客觀表現的嚐試。漫步於城市中的托爾斯泰,用自己清醒的頭腦觀察著各種事物,但他的敘述方式顯得不夠灑脫:“你看……你走進去……你會注意到……”這是夾雜著對自然感官印象的長篇報道。
但是,第二篇《1855年5月之塞瓦斯托波爾》就截然不同。自卷首起,我們就可以讀到:
“成千上萬種人類的自尊心都在這裏相互碰撞,或者消失在死亡之中……”
接下來,還可以讀到:
“……因為人很多,所有虛榮也就很多……虛榮,虛榮,無處不在,即使在墳墓門前也是虛榮!這是世紀性的特殊病症……為什麽荷馬和莎士比亞喜歡大肆談論愛情、光榮和痛苦?為何我們這個世紀的文學都是虛榮者與趕時髦者的無聊故事呢?”
現在的紀事已不再是最初的簡單敘述,而是讓人類與情欲直接對決,把英雄主義下麵隱藏的東西全部暴露出來。托爾斯泰利用自己犀利深邃的目光在戰友的心靈深處搜尋著,透過他們和他自己的心靈,他看到了驕傲、恐懼,看到了死到臨頭依舊上演著的人間喜劇。尤其是恐懼,被他明確指了出來,被他揭去了麵紗,使其**裸地暴露在大家麵前。這種無窮無盡的恐懼、揮之不去的畏死情緒,被他毫無顧忌,毫不憐惜地剖析。1在塞瓦斯托波爾,托爾斯泰學會了如何拋卻所有的感傷,他輕蔑、不屑地指出,那是“一種泛泛的、女性的、假惺惺的同情”。他的剖析才能在其少年時期都展露出來了,有時甚至還帶有一絲病態,但它所達到的效果並不像描寫巴拉斯霍辛之死那麽尖銳、驚人。書中有整整兩頁都是用來描寫炮彈落下但未爆炸的那一刻,巴拉斯霍辛頭腦裏出現的一些念頭;他還用一頁的篇幅描寫炮彈爆炸之後,“一片彈片刺進他的胸膛,即將死去”的一刹那,他心中的想法。
仿佛戲劇中休息的樂隊一般,在戰場上,突然呈現出一片明媚的大自然景象,烏雲再也遮不住溫暖的陽光,在壯美的景色中,回響著白晝的交響曲,雖然這裏是成千上萬個戰死的人的墓地。身為基督徒的托爾斯泰已經忘記自己在第一部作品中所表達的愛國情調,現在他在詛咒那場大逆不道的戰爭:
“這些人,這些基督徒,宣揚著愛與犧牲同樣偉大的法則,當麵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時,他們竟然不知道跪下懺悔。由於上帝在賜予他們生命的同時,還在每個人的心中投進了帶有恐懼死亡的情緒,以及對善與美的愛,可他們卻無法像兄弟一樣流著幸福歡樂的眼淚互相擁抱!”
在結束這部短篇小說時——其中慘痛的語調,是其他幾部作品中所沒有的——托爾斯泰突然有些疑惑。他這樣說是否合適?
“我心中產生了一種可怕的疑惑,它壓抑著我。或許我不該把這些說出來,或許我要說的正是那些可惡的真理中的一個。其實,每個人的心靈之中都無意識地隱藏著一些真理,隻是認為它們不該表達出來,免得帶來麻煩。就像酒糟一樣,千萬不能攪動,否則就會把酒弄壞。什麽是應該避免的罪惡?什麽是應當效仿的好事?誰是壞人?誰又是英雄?大家都是好人,可大家也都是壞人……”
但他又自豪、鎮定地說:
“這篇小說中的主角,是我全身心熱愛著的,也是我極力想表現出他所有的美的人。他曾經是,現在是,甚至將來也是美的,這就是真實。”
《現代人》雜誌主編涅克拉索夫讀了這幾頁1之後,便提筆給托爾斯泰寫信,信上說:
“您的作品是今日俄國社會最最需要的:真實,真理。從果戈理逝世以後,俄國文學中真實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少了……在我國,您為我們的藝術帶來的那份真實是嶄新的。可是有一件事令我擔心:我擔心的是時間和人生的怯弱,以及圍繞在我們身邊那些裝聾作啞的人會像對付我們那樣對待您,我還擔心他們會侵蝕您身上的精力,扼殺您的銳氣。”
1.這幾頁被書刊檢查處刪掉了。
事實上,對此我們不必擔心。時間可以消磨常人的精力,但對於托爾斯泰來說,卻反而能增加他的精力。然而,當祖國遭受困難、塞瓦斯托波爾陷落時,他也隨之陷入到一種痛苦、憐憫的情感之中,懊悔自己毫無顧忌的坦率。在第三篇紀事文學《1855年之塞瓦斯托波爾》中,在敘述因賭博而爭吵的軍官時,他突然停了下來,說道:
“盡快讓這場戲落幕吧。明天,或許就在今天,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將慷慨激昂地迎接死亡。在這些人的心靈深處,都蘊藏著一星星偉大的火花,那是使他們成為英雄的火花。”
“隊伍撤出了城。望著身後失守的塞瓦斯托波爾城,每一個士兵的心中都蘊涵著難以言表的悲苦。他們歎著氣,無奈地向敵人伸出拳頭。”
1.“他把自尊心看的像生命那樣重要,因為他看不到還有什麽可以選擇:一定要成為第一,不然就是自我毀滅……他喜歡同別人較量,喜歡自己取勝成為第一。”
七
在這個人間地獄中,托爾斯泰整整待了一年。他觸摸到了**、虛榮和人類的痛苦。當他從這個地獄中走出來以後,1855年11月,他再次回到了彼得堡的文人界之中。但他厭惡、輕蔑這種人,他覺得這些人身上有得都是委瑣和虛假。從遠處望,他們好像是被一種藝術光環所籠罩的人——例如屠格涅夫,托爾斯泰曾將自己寫的《伐木》的題獻給他——從近處看,他卻感到悲哀失望。1856年拍攝的一張照片上,托爾斯泰置身於他們中間,照片上還有屠格涅夫、岡察洛夫、奧斯特洛夫斯基、格裏戈羅維奇、德魯日寧等人。這些人都顯得十分自然,隻是托爾斯泰表現出一種悲苦、嚴峻的神態,而且他的形象也十分顯眼:瘦削的腦袋,雙頰深陷,兩隻胳膊僵硬地交叉抱於胸前。他身穿戎裝,站在那些文學家的後麵。正如蘇亞雷斯風趣的描述:“他不太像這夥人中的一個,倒有些像是看押他們的看守者,正要把他們押回牢房一樣。”
然而,這些文人都對這個初來乍到的年輕同行十分恭維,因為他是帶著雙重的光環加入到他們之中的:作家兼塞瓦斯托波爾的英雄。在讀塞瓦斯托波爾紀實文學時,流著淚大喊“烏拉”的屠格涅夫,與托爾斯泰碰麵時,便向他伸出友愛之手。但他倆合不來,也談不攏。雖然他們都是用清晰的目光來觀察這個世界,但他們在各自的觀察中加進了敵對的心靈色彩:一個是善於嘲諷、激動、幻滅、多情的,是崇尚美的;另一個則是粗暴、自傲,常因道德觀念而苦惱,心中隱藏著一個神明。
“對於別人的真誠,他從不相信。他認為一切道德行為都是虛假的,當他與人說話時,會習慣性地用他那極其冷峻的目光,逼視他覺得說謊的人……”2
“瞧他在聽對方說話時的模樣兒!他那深陷在眼眶裏的灰色眼睛,在怎樣直視著他的對手!緊抿的雙唇蘊涵著多麽強大的嘲諷!”3
1.在他寫給比魯科夫的信中說道:“我的性格有個特點,無論好壞,永遠這樣,就是常常不知覺地反對外界流行的影響……因為我討厭隨波逐流。”
2.出自屠格涅夫語。
3.出自格裏戈羅維奇語。
屠格涅夫說,他從來沒有感受到比托爾斯泰更犀利的目光,再加上他那兩三個犀利的言語,定會讓對方暴跳如雷,讓人難堪。
托爾斯泰與屠格涅夫在最初的幾次見麵過程中,就發生了劇烈的衝突。彼此離得遠了,他們才漸漸平靜下來,竭力還對方公道。但是,時間長了,托爾斯泰同他這些文人之間的距離拉大了。他無法接受他們的口是心非,這些藝術家們一麵過著腐化、墮落的生活,一麵又正義言辭地宣揚所謂的道德。
“我深信,他們這些人幾乎都是不道德的,都是邪惡的,沒有品德的,他們比我在軍隊裏漂泊不定的生活中所遇到的那些人還要差勁。可他們對自己非常有信心,常常顯示出沾沾自喜的神奇樣兒,就像完全健康的人那樣,讓我感到惡心。”1
最終,他離開了這個群體。但是,在一段時間裏,他的心理依舊保留著那些藝術家們對藝術的功利主義2,從中可以使他的驕傲心理獲得滿足。這是一種高回報的宗教,它可以讓你得到“女人、金錢、榮譽……”
1.出自《懺悔錄》全集第十九卷。
2.在《懺悔錄》中,他這樣說道:“我們同那些瘋子沒有絲毫區別。而在那個時候,我已經模糊地猜到了一些。但是和那些瘋子一樣,我把所有人都看成是瘋子,除了我自己。”
“曾經,我是這種宗教的高級神職人員,享受著愜意而優越的生活……”
為了全身心地投入到文學創作中,托爾斯泰於1856年11月辭掉了軍中職務。
但是,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會安心閉上眼睛的。他相信進步,而且是願意相信它。他覺得“這個詞語還是有內涵的”。1857年1月29日至7月30日期間——到法國、瑞士和德國——的一趟旅行,使他的這一信念徹底推翻了。1857年4月6日,當他在巴黎看到的一次行刑,“使他了解了自己對進步的迷信和虛幻……”
1857年7月7日,在盧塞恩1,他看到寓居施魏策爾霍夫的英國富翁拒絕對一個流浪歌手施恩,於是,他在《聶赫留多夫親王日記》中寫下了他對那些在自由派眼中十分寶貴的幻想的鄙視,並且表達了對那些“在善與惡的大海上隨意畫出幾條假象界限的人”的不屑。
“對於他們來說,文明即善,野蠻是惡;自由是善,奴隸製是惡。然而這種夢幻般的假想摧毀了本能的、原始的、最美好的需要。誰能給詮釋何為真正的自由,什麽是專製,文明又是什麽,野蠻如何辨別?哪裏不是善與惡共存?在我們心中,隻有一個可靠的指引者,他就是鼓勵我們互相親近的宇宙神靈。”
回到俄羅斯,回到家鄉亞斯納亞以後,他又開始關注農民來。這並不表示他對民眾已經不抱幻想了。他這樣寫道:
“無論宣道者怎樣說,民眾或許真的都是正直的人,但他們之所以能集合一處也隻因為他們具有相同的庸俗和可鄙的一麵,這正好體現出人類本性中的弱點和殘忍”。2
1.瑞士某座小城。
2.出自《聶赫留多夫親王日記》。
所以,他所要啟示的對象並不是群眾,而是他們每一個人的覺悟與良知,甚至是每個兒童的覺悟。因為這才是人類光明、希望之所在。於是,托爾斯泰計劃創辦學校,但並不清楚要教些什麽。為了學習辦學經驗,解決這一個問題,他於1860年7月3日到1861年4月23日,開始了第二次旅居歐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