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開朗琪羅傳4
兩個月後,米開朗琪羅給卡桑德拉寄了兩枚戒指,而不是他當初許諾的珍珠項鏈。其中一枚戒指上鑲有鑽石,另一枚上鑲著紅寶石。卡桑德拉為了表示感謝,給米開朗琪羅寄了八件襯衣。米開朗琪羅給他們回信時說:
“襯衣很漂亮,特別是布料,我非常喜歡。但是你們如此浪費金錢,我就不高興了,因為我現在什麽都不缺。替我感謝卡桑德拉,告訴她如果有什麽需要,盡管來信,我可以寄給她我這裏所有能找到的,無論是出自羅馬的還是別的地方的產品。這一次,我僅寄了一件小東西,下次,我盡量寄一些她喜歡的東西。不過你要告訴我,她喜歡什麽。”
不久,下一代相繼誕生,老大叫博納羅托,是依照米開朗琪羅的意思取的;老二取名米開朗琪羅,但出生後不久便夭折了。1556年,身為老伯父的米開朗琪羅還邀請年輕夫婦來到羅馬。他始終參與家庭成員中的歡樂與憂苦,但卻不允許家人幹涉他的事,甚至是他健康。
除了家人,米開朗琪羅還擁有不少知名且高貴的朋友。盡管他脾氣暴躁,但是如果將他想象成像貝多芬那樣的多瑙河農民,就大錯特錯了。米開朗琪羅是意大利的一個貴族,具備較高的文化素養,而且又出身名門。當他少年時在聖馬可花園與羅內·梅迪契一起玩耍時起,他便同意大利最高貴的伯爵、親王、主教,以及作家、藝術家1過往甚密。他常與詩人弗朗切斯科·貝爾尼2切磋文學;同貝納代托·韋爾其書信往來;他
同盧伊吉·德·裏奇奧、多納托·傑羅蒂亞共同做詩唱和。人們收集他的談話,收集他對藝術的深刻獨到見解,還包括無人能與之相比的,他對但丁的理解和看法。
1.其實,在藝術界,他的朋友並不多。到了晚年有許多信徒追隨著他。而他對一些藝術家並沒有好感,與達·芬奇、佩魯吉諾、佛朗奇亞、拉斐爾、聖·伽略的關係也不好。因為他對自己的藝術過於執著,所以他不會像愛自己的藝術那樣去愛別人的藝術,因為真誠,所以不會假裝愛其他原本不愛的東西。
2.他們常常交換充滿友誼、戲謔的詩作。貝爾尼高度評價米開朗琪羅,稱他為“第二個柏拉圖”,而他對別的詩人,會說:“還是安靜點吧,你們這些音韻的工具,你們說的隻是字詞,但都是他言之物。”
有一位羅馬貴夫人1曾這樣寫道:當他願意的時候,他是“一位溫文爾雅、有風度有魅力的紳士,在歐洲,幾乎見不到能與之相提並論的人”。在傑羅蒂亞和弗朗西斯科·特·奧蘭達的談話錄中,也講到了米開朗琪羅的彬彬有禮以及一些交際習慣。在他寫給親王們的一些信件中,我們甚至可以看出,假如他願意投身政治,成為政府一員的話,他定會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官員。任何社交場所都始終向他敞開大門,隻是他自己常常與之保持距離。隻要他想過一種風光的生活,那麽一切都不是問題。
對於意大利來說,他是天才的化身。在其藝術生涯的後期,他已經成為了偉大的文藝複興的最終幸存者,他反映著文藝複興的偉大——獨自一人代表了整整一個世紀的榮光。這不僅是藝術家們所認同的,就連親王們也認為他是個超越凡人的神聖之人2,在他的威望麵前俯首致意。法國弗朗斯瓦爾一世和卡特琳娜·梅迪契都曾向他表示過敬意。科斯梅·德·梅迪契還想委任他做元老院的議員。當米開朗琪羅來到羅馬時,科斯梅對他以禮相待,讓他坐在自己旁邊,並與他親切交談。科斯梅之子——紅衣教主堂·弗朗切斯科·德·梅迪契,在接見米開朗琪羅時,將自己的主教帽脫下拿在手裏,“對這位曠世奇才表示出了無限的敬意”。人們對“他崇高的道德”的尊敬,同對他的天才一樣。晚年時,他所享有的榮光可以和歌德或雨果相媲美。但他屬於另一類人物,他既沒有像歌德那樣對民望有一種渴望,也沒有雨果那份對資產階級的尊敬,麵對世事、現存秩序,他以追求自由為原則。所以他蔑視榮耀,蔑視上流社會,但就他的工作——為教皇效勞,“那隻是迫於無奈”。他從不掩飾自己對人對事的態度,“他甚至連教皇都覺得討厭。無論是教皇同他說話,或派人去找他,都會令他惱怒”,而且,“他還全然不顧他們的命令,一旦不高興時,就會抗旨不遵。”
1.此處指的是阿爾讓蒂娜·馬拉斯皮納夫人。
2.克蒂維在《米開朗琪羅傳》中這樣寫道:“自上帝賜福於我的那一刻,我不僅看到了獨一無二的雕刻家、藝術家——米開朗琪羅,而且還親耳聽到了他的談話,感受他的真誠和信念,出於對這份恩惠的感激,我開始收集他生命中所有值得稱讚的東西,以便其他人可以以這樣偉大的人物為榜樣。”
“天性如此的米開朗琪羅,在從小所受的教育的影響下,更加厭惡繁文縟節,蔑視虛偽。你沒有理由幹涉他想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假如他對你沒有所求,也不想涉足於你的圈子,那麽你又為何去幹擾他呢?為什麽要讓他屈於這些無聊的事情,把他硬拉入這個社會中來呢?此人並不屬於什麽高人,他所想的隻是自己的才華,而不願媚俗。”
因此,他同社會之間僅保持著最基本的聯係,或者說是純粹的思想方麵的交往。他不讓其他人涉及到自己的隱私,而與他接觸最多的數位教皇、親王、文人和藝術家們,在他的生活中也並沒有占據什麽位置。即使對其中一小部分人懷有真正意義上的好感,他們之間也極少有長久的友情。他愛他的朋友們,對他們也非常慷慨,可是他的壞脾氣、他的傲岸、他的多疑,常常使他將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變為死敵。曾經有一天,他寫下了一封漂亮而悲傷的信:
“可憐的忘恩負義之人,天生如此,假如你在他處於危難之中時幫助他,那麽他就會說,他早在很久前就曾這樣幫助過你。假如你給他一份工作做,以表示關心,他就會武斷地認為你是不得已而為之,是因為你對這項工作一竅不通。對於他所得到的恩惠,他都認為是施恩者不得不這樣做。而如果他受到的恩惠十分明顯,無法否認的話,他便在一旁久久地等待,等到施恩者犯下一個明顯的錯誤時,他就有找到機會和借口說他的壞話,不必再感激他了。——人們都是這樣對待我的。然而,沒有一個藝術家在有求於我時,我不真心實意地有求必應的。然而,到後來,他們竟借口我脾氣古怪,或者說我患了癲狂症,在外麵大講我的壞話。假如我真的患了瘋病,那傷害的也隻是我自己呀!他們竟如此對待我,好心沒有好報。”
在家裏,米開朗琪羅倒是有幾個比較忠實的助手,但大多數都是平庸無能者。有人曾懷疑他是故意挑了些平庸之輩,好把他們當馴服的工具,而非合作者。不管怎麽說,這倒也言之成理。但是,克蒂維說:
“許多人都說他不願意培養助手,這種說法是錯誤的。實際情況恰恰相反,他很願意教他們一些東西。但不幸的是,他所教的人雖不是無能之輩,但都是沒恒心的人。他們剛學了幾個月,就不知天高地厚,自大狂妄,以大師自居。”
毋庸置疑,他對於助手的第一個要求就是絕對服從。對於那些桀驁不馴的人,他不留任何情麵,但麵對謙虛忠誠的徒弟時,則表現出寬容與大度。懶散的烏亞巴耶“不願好好幹活”,而且總是振振有詞:他一幹活,就會笨手笨腳地把密涅瓦教堂的《基督》弄壞,無法修複。有一次,烏亞巴耶病了,米開朗琪羅給予慈父般的照料,他還稱米開朗琪羅“是最好的父親,像親人一般”。1他將彼特羅·迪·賈諾托“看作自己的兒子”。當西爾維奧·迪·喬凡尼·切帕雷洛從他那兒出去,替埃爾特裏·多裏亞幹活後,總覺得心裏過意不去,請求米開朗琪羅重新收留他。安德尼爾·米尼的感人故事,是米開朗琪羅對助手寬宏大度的典範。根據萬塞裏耳的記述,在米開朗琪羅的徒弟中,米尼“是有毅力卻不太聰明的一個”。後來他愛上了佛羅倫薩一家窮寡婦的女兒。米開朗琪羅便依照其父母的意思要他離開佛羅倫薩。
1.米開朗琪羅甚至對烏亞巴耶手上的一個小傷口都十分在意。
安德尼爾想去法國。米開朗琪羅送給他許多禮物,也就是他的作品:所有的素描和紙樣、《勒達》1,以及為作此畫所作的全部模型,其中還包括蠟製的和陶製的。安德尼爾帶著米開朗琪羅饋贈的大禮包走了。但是,打擊米開朗琪羅的計劃的厄運,竟變本加厲地降落到他這個卑微的朋友身上。安德尼爾來到巴黎,想把《勒達》獻給弗朗斯瓦爾一世國王,可國王當時並不在巴黎,於是,他便把《勒達》存放在一位意大利朋友朱麗安諾·博納科爾西那裏了,之後便到他居住的裏昂去了。幾個月後,當他再次回到巴黎時,《勒達》已經不見了,博納科爾西早已把它賣給了弗朗斯瓦爾一世國王,錢也都全部歸他了。安德尼爾簡直要氣瘋了。沒有經濟來源,又無力自衛,隻有孤零零地流落在異國城市中,最終在1533年底憂憤而死。
1.《勒達》,即《天鵝父愛勒達》,原本是應費拉拉大公的要求創作的,但因費拉拉駐佛羅倫薩大使對他不敬,致使米開朗琪羅沒有交給他。
在米開朗琪羅的所有助手中,他最喜歡,也因他的愛護而名垂青史的隻有一個,就是弗朗切斯科·德·阿馬多雷,綽號烏爾比諾。自1530年起,他便成為米開朗琪羅的助手,在米開朗琪羅的指導下,參與了尤利烏斯二世陵寢的修建工作。而且米開朗琪羅對這個助手的前途十分關心。
“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怎麽辦?”米開朗琪羅問他。
“那我將為另一個人工作。”烏爾比諾回答。
“噢,你真是個可憐蟲!”米開朗琪羅說,“我很想把你從苦海中拉上來。”
於是,他爽快地拿出兩千埃居給他。出手如此大方,可與皇帝和教皇相比擬。(據萬塞裏耳記述)
但命運安排烏爾比諾先於他離開人世。他死後的第二天,米開朗琪羅就給他的侄子寫信,說:
“烏爾比諾昨天下午四點離開了我們。他的死讓我無比悲痛,我的心猶如刀絞。如果我能同他一起死去反倒會好受些。我太喜歡他了,而他也應該得到我的愛。烏爾比諾是一個光明磊落、忠貞不二、品德高尚的人。他的死讓我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活下去了,讓我心緒永難平靜。”
米開朗琪羅的痛苦真是難以言表。三個月後,在他寫給萬塞裏耳的那封著名的信中,更加流露出他那悲傷的心情:
“親愛的喬治安先生,我的朋友,現在我已無心提筆寫信,但為了給您回信,我就簡單寫幾句吧。正如您所知,烏爾比諾去世了。這對我來說,是一個無比殘酷的痛,但同時也是上帝給予我的一大恩澤。我之所以稱之為恩澤,是因為他在世時,帶給我無限活下去的信心,而他的死,也教會我不必憂心忡忡地害怕死亡,而是要以平靜的心企盼著死去。他陪伴我走過二十六個春夏秋冬,我始終認為他是個忠實可靠的人。我帶他致富,並指望他能給我養老送終,遺憾的是他走了,現在我別無指望,隻能期盼在天國與他團聚。賜予他幸福之死的上帝明顯表示出隻有天國才是他的歸宿。然而對他來說,比死更痛苦的事情,就是把我留在了這個充滿欺騙的現實世界,讓我獨自置身於無盡的煩惱、不安之中。我的大部分已隨他而去,留下的隻有無窮無盡的苦難。”
在極大的悲痛中,米開朗琪羅請求他的侄子到羅馬來看望他。裏昂那多和妻子卡桑德拉對他的悲痛感到惴惴不安,便連忙趕了過來。當他們看到米開朗琪羅時,發現他極其虛弱。烏爾比諾臨死前,將自己的兒子們托付給他,其中一個孩子的名字就叫“米開朗琪羅”,是他的義子。而他也從托孤的這項重任中汲取到了一種新的力量。
米開朗琪羅還結交了一些特殊的朋友。由於生性執拗的性格,使他總是以一種逆反心理來應對社會上的種種限製,因此他喜歡同一些頭腦簡單的人交朋友。這些人常常有出人意料的舉動,而且不拘小節,與一般人不一樣。在他的這些朋友中,有一個叫托波利諾的人,是卡拉雷的石匠。“他曾幻想自己是一位出類拔萃的雕塑家,所以他會往每艘載滿大理石開往羅馬的船上,塞進自己雕刻的三四件小雕像,這令米開朗琪羅捧腹大笑”。還有一個朋友,名叫梅尼蓋拉,是瓦爾達諾的畫家。此人“不時地跑到米開朗琪羅那兒,請求他為自己畫一張聖洛克或聖安東尼的肖像,然後他自己著色,賣給當地的農民。然而,對於連國王們都難得其畫的米開朗琪羅來說,他竟會扔下手頭的活,按照梅尼蓋拉的要求,為他作畫。其中有一幅作品可謂是上乘之作——《基督受難圖》”。
還有一位理發師,也喜歡畫畫,於是米開朗琪羅也為他畫了一幅《聖弗朗斯瓦爾受刑圖》。他的一個羅馬工匠,曾經為尤利烏斯二世陵寢出過力。因為工作時言聽計從,按照米開朗琪羅的指教,竟然雕出了一尊自己都無法想象的美麗的石雕像,因此自認為是一名大雕塑家。還有那個外號拉斯卡,滑稽風趣的金匠皮洛托;懶散的怪誕畫家英達科,“他討厭作畫,卻很喜歡神侃”,他的口頭禪是“隻知道幹活兒不知道玩樂的人,不配當基督徒”;還有一個特別的人,是那個可笑而無傷大雅的朱麗安諾·布賈爾蒂尼,米開朗琪羅對此人非常青睞。
“朱麗安諾是個天性善良、無邪無欲、生活簡樸的人。米開朗琪羅很喜歡他。而這個人的唯一缺點就是太珍愛自己的作品了。當然,在米開朗琪羅看來這是件好事,因為他自己就因常常不能自我滿足而感到萬分痛苦……有一次,奧塔維亞諾·德·梅迪契想讓朱麗安諾為他畫一張米開朗琪羅的肖像。朱麗安諾便開始作畫。他讓米開朗琪羅坐了兩個小時,其間,朱麗安諾一句話都沒有說。突然,他衝著米開朗琪羅喊道:‘米開朗琪羅,你來看,快起來看呀,你相貌的主要部分都被我抓住了。’於是米開朗琪羅站了起來。可當他走到那幅畫前,剛看了一眼,就放聲大笑,然後對朱麗安諾說:‘你在搞什麽名堂啊?你都把我的一隻眼睛嵌進太陽穴裏去啦,你自己瞧瞧吧。’朱麗安諾一聽,特別生氣。他反複看著肖像和真人,然後大膽地回答:‘我並沒有你說的這種感覺。不過,你坐回去吧,看看有什麽能夠修改的。’——米開朗琪羅很清楚他是怎麽回事,便笑著坐在朱麗安諾的對麵。朱麗安諾反複看看他又看看畫,然後站起身來說:‘你的眼睛就是我畫的這個樣子,你天生就這樣。’米開朗琪羅笑著說道:‘好吧,看來都是天生的錯。那你繼續畫吧,別吝惜顏料。’”(據萬塞裏耳記述)
如此寬容,這是米開朗琪羅在對待別人時,所沒有過的。他之所以把這份寬容施於小人物,也是出於他對這些自以為是、可憐的大藝術家的一種幽默嘲諷,也許這些人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瘋癲與狂亂,而其中自然包含著他悲傷的滑稽和嘲弄。
三 孤獨
就這樣,米開朗琪羅同那些卑微的朋友們繼續交往著,他們不僅是他工作上的助手,還是他生活上的開心果。同時,他還同另外一些卑微的“朋友”生活在一起——他的家畜——他的母雞和貓咪。1
1. 1553年,當米開朗琪羅不在家時,安吉阿利尼便寫信告訴他:“公雞和母雞大人都生活得很好,貓兒們也不缺少食物,但因為看不到你而有些憂傷。”
盡管如此,米開朗琪羅從骨子裏還是孤獨的,而且越來越厲害。1548年,在他寫給侄子的信中,他這樣說道:“我總是十分孤獨,不與任何人說話。”他不僅逐漸遠離人類社會,而且還將自己與人類的利害、需求、快樂、思想都隔離開來。
他最後的**,能夠將他和與他同時代的人維係在一起的力量——共和思想,也已經熄滅了。1544年和1546年兩次重病纏身時,他的一位共和主義者朋友,裏喬將他接到被流放的羅伯特·施特洛家中養病,此時的米開朗琪羅放射出了最後一道如閃電般的**。病愈後,他便請施特洛向法國國王發出請求,希望他能履行諾言。他還補充一點,如果弗朗斯瓦爾一世能夠令佛羅倫薩恢複自由,那麽他願意自己出資,為他在市政議會廣場修建一尊騎馬青銅像。1546年,為了感激施特洛能夠收留並照顧他,他把兩尊《奴隸》雕塑送給了他,後來,施特洛將雕塑轉贈給了弗朗斯瓦爾一世。
但這僅僅是政治狂熱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爆發。1545年,在他與傑羅蒂亞的談話過程中,多次表達出了與托爾斯泰的鬥爭無用論和不抵抗主義相似的思想:
“敢於殺害某個人是一種輕率瘋狂、妄自尊大的行為,因為我們無法確定死亡是否可以產生善,而他的生是否阻礙了善的產生。所以,我難以忍受那樣的人。他們認為如果不以惡——即殺戮——開始,就無法產生善。時代變了,出現了新的情況,欲望也跟著發生變化,人厭倦了……總之,總會有人們所難以預料的事情發生。”
依舊是那個米開朗琪羅,當初還大肆頌揚弑君者,而今卻橫眉冷對那些想通過行動改變世界的革命者。他十分清楚,自己也曾是這些革命者中的一員,而令他感到痛苦的是,他此刻譴責的其實正是他自己。就像哈姆雷特,他現在對一切都表示懷疑,他懷疑自己的思想、仇恨,甚至是他以前所相信的所有一切。他背棄了行動。
“這個勇敢的人在回答某人的問題時說,”他寫道,“‘我不是政治家,我隻是個正直、有良知的人。’這個人所說的都是真話。如果我在羅馬的那些活兒能夠像國家政治那樣,讓我少操點心就好了!”
其實,他已經不再憎恨了,而且他無法再憎恨了。因為已為時過晚:
“我很不幸,因為期待太久而倍感疲憊;我好不幸,達到自己的期望已經太遲!現在,你是否知道?一顆慷慨大度、高傲偉大的心在開始寬恕,在向那些冒犯他的人奉獻自己的愛。”
在特拉揚廣場一帶的馬塞爾·德·柯爾維街,有一所帶有一個小花園的房子是屬於米開朗琪羅的。他這段時間就住在這裏。家裏有一名男仆、一個女傭和一些家畜。他同男仆女傭相處得不太融洽。萬塞裏耳說,“這些仆人都是些馬馬虎虎、髒兮兮的”。因此,米開朗琪羅常常換仆人,總是痛苦地抱怨他們。1他和貝多芬一樣,經常與仆人發生矛盾。在他的筆記中——就像貝多芬的《談話筆記》,依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主仆之間爭吵的痕跡。1560年,他將女傭吉羅拉瑪辭退後,寫下這樣一句話:“啊!如果她從未出現在這裏該有多好!”他的臥室很昏暗,就像一座墳墓。“蜘蛛肆虐,蛛網無處不在。”在樓梯中間,他畫了一名叫《死神》的畫,畫中死神的肩上扛著一口棺材。
1.在1550年8月16日,他寫給侄子的信中,說道:“我很想雇傭一個善良且講衛生的女仆,可這件事竟那麽難,這種人都肮髒、**……”
他活得和窮苦人沒有區別,吃得少,而且“夜間常常無法入眠,他便爬起來,拿起剪刀繼續幹活兒。他用硬紙板給自己做了一頂帽子,帽子中間插上一支蠟燭,然後戴在頭上,這樣一來,他的雙手就空了出來,在燭光下做他的工作”。
隨著年歲的增長,他變得更加孤獨了。當羅馬沉浸在一片寂靜中時,他便隱藏在黑夜裏,做著自己的工作,這對於他來說反而是一種需要。寂靜是他喜歡的,而夜晚已經成為了他的朋友:
“噢,黑夜,你雖黑暗卻是一段恬靜的時光,所有的努力都將達到平和。歌頌你的人仍然看得清楚,弄得明白;讚美你的人依舊具備完整的判斷。你用剪刀剪斷所有疲憊的思想—那份潮濕的陰影和歇息所深入的思想;在夢中,你常常把我從塵世帶入天國,而那正是我所向往的地方。噢,死亡的陰影,你能使心靈中的所有敵對、災難停止;你是痛苦的靈丹妙藥;你令我病殘的肉體重新獲得健康;你將我們的眼淚擦幹,消除我們的疲勞;你為世間的好人洗淨了仇恨和厭惡。”1
1.出自米開朗琪羅《詩集》卷78。
有一天夜晚,萬塞裏耳來探望這個孤獨的老人,隻見他正孤零零地呆在那所空****的屋子裏,麵向他那淒切的《哀悼基督》沉思默想。
萬塞裏耳敲了幾下門,米開朗琪羅聞聲站了起來,手執燭台前去開門。走進屋子,萬塞裏耳提出想要看看他的雕塑,但米開朗琪羅竟然把燭台弄到地上熄滅了,不讓他看。當助手烏爾比諾跑去找另外一隻蠟燭時,米開朗琪羅轉向萬塞裏耳,平靜地說:“我是個快要死掉的人了,我能感覺到死神經常來拉我的褲腿,想讓我同它一起走。或許有一天,我的軀體也會像這個燭台一樣,摔落在地,像它一樣,漸漸將我的生命之光熄滅。”
死亡的念頭一直纏繞著他,而且越纏越緊,越來越難以驅除。
他告訴萬塞裏耳:“死神緊緊地纏繞著我心中的每一個念頭。”
此刻,對他而言,死亡似乎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幸福:
“當昔日的種種情景浮現在我眼前時—我常出現這種幻覺,噢,這是個虛假的世界,我清楚地看到人類的謬誤和過錯。那個相信了你的諂媚和虛妄的快意的人,正在為自己的靈魂倍感傷痛。有過親身經曆的人清楚地知道,你常常許諾的和平與幸福根本並不存在,而且永遠不會有。因此,最不受恩寵的人,就是那個在塵世羈留得最久的人,而生命最短暫的人,卻很容易回返天國……”(《詩集》32)
“拖了數十個年月,才終於到達我的最後時刻。噢,世界,你的歡樂來得太遲太遲。你許諾和平,可你並沒有;你應允沒有出生便死去的寧靜……憑借經驗,我要將我明白地說出來:那些生下來便夭折的人才是天國的選民。”(《詩集》34)
當米開朗琪羅的侄子因為喜添貴子而大肆慶賀時,招到了米開朗琪羅的一頓嗬斥:
“我十分厭惡這種虛偽的排場。當全世界都在哭泣時,我們就不應該在這歡笑。為了這個剛剛誕生的小孩而大肆鋪張,是非常不恰當、不懂事的表現。我們應該將歡樂留到一個飽經風霜的人死去的那一天,再宣泄出來。”
第二年,當侄子的第二個孩子不幸夭折時,他竟給侄子寫了封祝賀信寄了出去。
一直被米開朗琪羅的狂熱和天賦所忽視的大自然,在他晚年時期反而成了他的一個安慰。1556年9月,當西班牙阿爾貝公爵大軍威脅羅馬城時,他逃出了羅馬。在途經斯波萊特時,他在那兒暫住了約五個星期。高大的橡樹和橄欖樹林圍繞著他,使他的心田充滿了秋日的晴朗。十月末,他被召回羅馬,他是懷著十分遺憾的心情回去的。“我已經將自己的一大半留在了那裏,”當他給萬塞裏耳寫信時說,“因為確確實實的平和隻存在於樹林之中。”1
回到羅馬,這位八十二歲高齡的老者為自己的那段田園生活,創作了一首優美的詩。他將甜美的田園、鄉間生活與城市的謊言作對比。這雖然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篇詩作,卻充滿了青春的朝氣。2
1.雖然米開朗琪羅在鄉間住了很長時間,但他一向忽略大自然,所以,在他的作品中很少體現自然風景。這一點與其他藝術家截然不同,而他當時也瞧不起所謂的弗朗德勒風景畫。
2.這首詩是一首未完成的長詩,詩的開頭這樣寫道:“看那勇敢的山羊登上了懸崖,有時在這裏吃草,有時在那裏吃草,真是悠然自得。”
然而,置身於大自然中的米開朗琪羅,仿佛在藝術中,在愛情中一樣,他所尋找的依舊是神,他每天都在靠近上帝。他一向是虔誠的信徒,雖說他不受教士、僧侶、善男信女們的欺騙與作弄,而且一有機會就會狠狠地嘲諷他們,但他對信仰卻從未有過懷疑。在他父親及弟弟們患病或者死去時,他最先關心的就是他們的聖事問題。對於祈禱,米開朗琪羅是絕對相信的,“他視祈禱的重要性高於一切藥物”。他把自己的所有幸運,以及沒有降臨到自己頭上的災禍全都歸功於祈禱。孤獨時,他會表現出一種神秘的崇拜狂熱,而他的這種狂熱,曾因一個偶然為我們留下了些許回憶。當時有一篇報道,為我們描述了西斯廷這位英雄的陶醉沉迷的麵相,每當夜深人靜時,他便獨自在羅馬家中的花園裏祈禱,痛苦的眼神似乎哀求著滿是星鬥的蒼穹。
有人認為米開朗琪羅在以一種十分淡漠的情感來對待聖賢們與聖母,其實,這種說法是錯誤的。他將人生中的最後二十年都用在建造聖彼得大教堂的工作上,而且他最後一件作品——因其亡故而未完成的,是聖彼得的雕像,所以把他視作新教徒,那簡直是在開玩笑。我們不可能忘記他曾多次要到遠處朝聖:1545年,他想去朝拜科姆波斯泰雷的聖雅克,1556年,他又計劃著要去朝拜洛雷泰,而且他還是聖·讓一帕蒂斯坦兄弟會的成員。但是,就像所有偉大的基督徒一樣,他的生死都與基督同在,這是毋庸置疑的。1512年,在他寫給父親的信中,說道:“我與基督一同過著清貧的日子。”就在他臨終前,他還請求人家允許他回憶基督的苦難。自從和維多麗亞·科洛娜成為摯友後,尤其是在科洛娜去世之後,他的這種信仰變得更加強烈。在他將自己的藝術幾乎完全奉獻給基督,並用於頌揚基督的苦難時,他的詩作也被籠罩上了一層神秘主義色彩。他丟棄了藝術,反而躲進了受難的基督張開著的巨臂之中:
“我卑微的生命,漂泊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由一葉殘破的小舟乘載著,渡到了共同的港口。人們紛紛在此登陸,並匯報說明自己所有的虔敬與褻瀆的作品。致使我將藝術看作是偶像,是君王所固有的那份激烈的幻想。今天看來,我發現它是多麽錯誤的啊。而且,我清楚地看到,原來人們追求著的東西終歸是苦難。愛情的思念、虛無的快樂念頭,當我此刻已臨近死亡時,它們又有什麽意義呢?一個令我確信無疑,另一個卻威脅著我。無論繪畫還是雕刻,我都能平複心境,我的心靈已經轉向那份矗立於十字架上,向我們張開雙臂,欲摟抱我們的神聖的愛了。”(《詩集》147)
在這顆衰老、不幸的心靈中,信仰和痛苦使其綻放出最純潔的花朵,這也是神聖的仁慈之心。
米開朗琪羅,被他的仇敵們指責為吝嗇鬼的人,一生之中從來沒有停止向那些認識的或不認識的落難人施恩惠。他不僅對父親、家裏的仆人們始終恩愛有加。父親去世後,原來照顧父親的一個叫莫娜·瑪格麗塔的老女傭,便由米開朗琪羅收留,而當她去世時,米開朗琪羅說,她的死“比他死了親姐妹還要傷心”。他還對一個普通的木匠愛護備至。這個木匠曾在西斯廷教堂製造腳手架,當他女兒出嫁時,米開朗琪羅為其女兒置辦了嫁妝……他還常常周濟身邊的窮苦人,特別一些卑微、害羞的窮苦大眾。有時他會叫上自己的侄子侄女,同他一起施行善舉,培養他們這方麵的感情,讓他們代替自己去做這些事,而又不表明自己的身份,因為他不希望受恩惠的人知曉他的仁慈。1“他喜歡行善卻從不炫耀。”(龔迪維語)源自一種溫柔細膩的情感,使他想到了那些貧苦的女孩子,他想盡一切辦法暗中為她們置辦嫁妝,讓她們能夠婚配或者進入修道院。
1.1547年8月,在他寫給侄子的信中說:“你寫信說為了上帝的愛,你願意給那個女人四個金幣。我為你的這種做法感到欣慰。”1549年3月29日的信中,這樣說道:“注意,你應該把錢奉獻給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不是為了友情,而是為了對上帝的愛……不要提錢是哪來的。”
“想辦法了解那些有女兒欲出嫁,或要把女孩子送到修道院去急需用錢的窮人們,”米開朗琪羅寫信給他侄子時這樣說,(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指的是那些沒錢又羞於啟齒向別人借錢的人。)“將我寄給你的錢送給他們。記住,一定要悄悄地送過去,但千萬搞清楚情況,不要上當受騙……”(1547年8月寫給裏昂那多的信)
之後,他又寫道:
“如果你還認識一些急需用錢的高貴的市民,也要馬上通知我,尤其是家中有女待嫁的。我若能為他做點事情的話,我會很高興的,我的靈魂也會得到救贖的。”(1550年12月20日寫給裏昂那多的信)
結束語
死亡
“期盼了許久,卻姍姍來遲的死神終於降臨了。”
僧侶般的生活雖然使米開朗琪羅有個結實的身體,但沒能使他避免病魔的侵蝕。從1544至1546年,他前後兩次患上惡性瘧疾,而且始終沒有完全治愈,同時,他又患有結石、痛風等各種各樣的病症,他被徹底擊垮了。這一點,我們可以在他晚年時期寫的一首苦中作樂的詩中,感受到他那被種種殘疾折磨的可憐的軀體以及痛苦:
“我孤零零、悲慘地活著,就像包裹在樹皮中的髓質……現在,我的聲音猶如困在骨瘦如柴的軀體中的胡蜂,發出嗡嗡的聲音,我的牙齒像琴鍵一般開始鬆動,我的臉像稻草人一樣幹枯,我的耳朵也總是嗡嗡嗡地響個不停:一隻蜘蛛在一個耳朵中結網,另一隻耳朵裏住著一隻蟋蟀,整夜叫……重傷風引起的哮喘讓我常常喘粗氣,徹夜難眠……帶給我榮耀的藝術竟然將我摧殘到如此地步。可憐的老朽,假如死神不能及時救我,那麽我就會被殲滅……疲勞會把我肢解、撕裂、壓碎,等待著我的是死亡……”1
1.出自米開朗琪羅《詩集》卷81。
1555年,他在寫給萬塞裏耳的信中提道:“親愛的喬治安,您應該能夠從我的字跡中,看出我已到了年終歲末了……”
1560年春,萬塞裏耳去探望他,見他已經極其虛弱了。此時的米開朗琪羅幾乎無法出門,睡眠也不好,有時整夜都不能入睡。種種跡象表明,他將不久於人世。越衰老,他就變得越多愁善感,動不動就流淚。
“我去看望了我們這位偉大的米開朗琪羅,”萬塞裏耳寫道,“他沒想到我會去看他,所以,見到我時,他激動不已,就像一位找回丟失的兒子的父親一般。他用雙臂圍著我的脖子,一邊吻我,一邊高興得流眼淚。”
然而,他並沒有喪失清明的神誌,並且精力旺盛。萬塞裏耳這次去看他時,他拉著萬塞裏耳的手,針對藝術方麵的各種問題和他聊了很久,而且還對萬塞裏耳的創作提出了一些建議,並騎馬陪他到聖彼得大教堂走了走。
1561年8月,米開朗琪羅突然病倒了。當時他光著腳連續畫了三個小時的畫,忽然感到一陣疼痛,瞬間倒在地上,開始抽搐。他的仆人安德尼爾最先發現,看他的情況不是很好便喊來其他人。坎瓦尼裏、班迪尼和卡爾卡尼聞訊趕緊跑過來。等他們到來時,他已經蘇醒了。可沒過幾天,他又騎上馬出門了,繼續做他那皮亞門的圖稿。
米開朗琪羅是個古怪的老人,他不允許別人以任何借口照料他。當他的那些朋友們得知米開朗琪羅孤零零地承受著病魔的襲擊,而他的仆人們又總是大大咧咧,漫不經心時,他們感到十分心痛。
他的侄子裏昂那多曾經想來羅馬探望他,看看他的身體怎麽樣,竟招到他的一頓臭罵,所以,此刻,侄子即便是為了他叔父的健康問題也不敢貿然趕過來。1563年7月,裏昂那多托朋友達尼安·德·沃爾泰爾捎個口信,問問叔父是否同意他去探望,而且,為了不使生性多疑的米開朗琪羅懷疑他另有目的,特意補充一句,讓沃爾泰爾告訴米開朗琪羅自己的生意挺好,生活很富裕,什麽都不需要了。精明的老人也讓人轉告侄子說,既然生活得這麽好,他感到很欣慰高興,他決定將剩下的錢都分給那些貧窮的人。
過了一個月,裏昂那多很不甘心,便又托人向叔父表達他對其身體及仆人們的擔心。這一次,米開朗琪羅給他回了封怒氣衝衝的信,從中我們能看出一位八十八歲高齡的老人,在臨死前六個月,是多麽的充滿活力:
“從你的信上可以確定一點,你一定是聽信了那些無法把我的東西盜走,又不能隨意擺布我的那些壞蛋的讒言。他們因為不能對我怎麽樣,所以就給你寫了封信,編出了這麽一大堆謊話。這都是渣滓,可你卻這麽愚蠢。對於我的事情,你怎麽會相信他們,好像我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樣。去他們的吧。他們這些人到處惹是生非,就知道妒忌別人,他們就是無賴。在信中,你說我的那些仆人們對我漠不關心,可我要告訴你,他們對我真是再忠實不過了,萬事不用我操心,而且非常尊敬我。你還提到你擔心我的東西被人偷竊,告訴你,我家裏的人都值得我信任,我相信他們。我認為你還是關心你自己吧,不必擔心我的事。必要時我會自衛,而且我不是小孩子。你自己多保重吧!”
事實上,關心米開朗琪羅遺產的不止裏昂那多一個。可以說,整個意大利都是米開朗琪羅的繼承人,尤其是托斯卡納公爵和教皇,他們時刻惦記著聖洛朗和聖彼得的建築圖稿和素描,不讓它們丟失。1563年6月,在萬塞裏耳的建議下,科斯梅公爵命其大使阿韋拉爾多·塞裏斯托裏密奏教皇,因為他的身體在每況愈下,需要密切監視米開朗琪羅的仆人們,以及經常到他那去的人。在突然逝世的情況下,應該馬上對他所有財產進行登記入冊,其中包括素描、圖稿、文件、金錢等,並且密切加緊防範,不要讓人乘機渾水摸魚。為此,教皇下達了一些措施。當然,大家都十分小心地進行著,沒有讓米開朗琪羅有絲毫覺察。
因為關鍵時刻就要到了。
米開朗琪羅生平中的最後一封信,寫於1563年12月28日。這一年,他幾乎沒怎麽自己動筆寫字,大多是口述或簽字。達尼安·德·沃爾泰爾是他的通信員。
他的一生都在工作。1564年2月12日,他站在《哀悼基督》前工作了一整天。14日,他便發燒了。蒂貝裏奧·卡爾卡尼聞訊馬上趕了過來,但當時米開朗琪羅並沒在家,而且外麵還下著雨。他竟然跑到鄉間去散步了。當他回來時,卡爾卡尼說他這樣做很不應該,外麵下著雨怎麽能往外跑?
“沒有辦法啊,”米開朗琪羅回答,“我雖然病了,但到哪裏我都得不到休息。”
他的言語開始混亂,目光、臉色的轉變讓卡爾卡尼感到十分不安。“雖然不會馬上怎麽樣,”卡爾卡尼在給裏昂那多的信中說,“但我非常擔心馬上就要到來的結局。”
就在這一天,米開朗琪羅讓人把達尼安·德·沃爾泰爾請來,呆在自己身旁。達尼安還請來了醫生費德裏艾·多納蒂。2月15日,按照米開朗琪羅的吩咐,達尼安給裏昂那多寫了封信,告訴他可以來看望米開朗琪羅,“但路不好走,要多加小心”。
達尼安在信中又補充了幾句:
“剛過八點,我從他身邊離開。當時他神誌清醒,情緒穩定,隻是身子繼續忍受著麻痹的苦。他渾身都感到不適。下午三四點時,他要求騎馬外出——以往每逢晴天,他都習慣性地這樣做。但今天氣溫很低,而且他還頭疼、兩腿乏力,所以馬沒騎成。從外麵回來後,他便坐在爐架旁的安樂椅裏。他喜歡坐在安樂椅裏超過躺在**。”
守護在他身旁的,是忠實的坎瓦尼裏。
直到逝世的大前天,米開朗琪羅才同意躺回到**。在朋友及仆人們的圍繞下,神誌清楚他用口授的方式,宣布了他的遺囑。他把“靈魂奉獻給上帝,將自己的軀殼歸還於大地”。他要求“至少死後能夠回到”自己熱愛的佛羅倫薩。之後,他便“從駭怕的暴風雨回到甜美的寧靜之中”。(《詩集》152)
二月的某個星期五下午,大約五點左右。暮色降臨……“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天,也是邁進平和天國的第一天!……”
終於,他安息了。他達到了自己一直向往的目標:超越時間。
“幸福的靈魂,對於他,時間將不再流逝!”(《詩集》59)
這便是他那神聖痛苦的一生
就在這個悲劇故事即將結束時,我的心中反而有一種顧慮,這讓我感到很痛苦。我自問,在給那些痛苦的人列舉一些能支撐住他們的痛苦的同伴時,我是否將這些人的痛苦也強加給了那些人?我是不是應該像其他人那樣,隻表現出英雄們的英雄主義,而將他們心中的憂傷用薄薄的麵紗掩蓋掉?
偉大的靈魂就像崇山峻嶺。無論風雨如何吹打它,雲霧將它遮住,但你在那兒要比在其他地方更呼吸順暢、清爽。那裏清新的空氣可以洗滌心靈中的所有汙穢;而當雲開霧散時,它便能俯視人類。
米開朗琪羅就是這樣一座高大的山峰,高高地矗立在文藝複興時期的意大利。遠遠望去,我們不難望見其巍峨的身影,消失在無垠的天空。
我不認為普通人可以在山峰上生活。但是,他們可以一年一度登到高處頂禮朝拜。在那裏,他們能夠吐故納新,更新血管中的血液;在那裏,他們會感到自己漸漸永恒。之後,當他們重新回到人生的平原上來時,心中已經充滿了麵對日常戰鬥的勇氣。
羅曼·羅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