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傳2

在一部交響曲中引入合唱是有極大技術難度的,這一點,可以通過貝多芬的稿本看出來。為了在作品的其他段落引進合唱,他作了大量的嚐試,甚至還想到用別的方法來代替。在“柔板”第二旋律的稿本上,他這樣寫道:“也許合唱加在這裏會很合適。”可是他下不了決心同忠實的樂隊說分手。他說:“當我產生一個靈感時,我就仿佛聽見一種樂器正在彈奏它,而不是人演唱的聲音。”因此,他總是盡量延後引用人聲的部分,甚至用樂器開頭,就像《終曲》《歡樂頌》那樣,把歡樂的主題全都交給器樂來演奏。

對於這些延後和猶豫,我們必須更深一步地去了解。因為其中還有更深遠的原因。這個飽經憂愁折磨的不幸者,始終都渴望著謳歌歡樂之美;然而他卻年複一年地延後這個任務,因為他不斷地被卷入**的漩渦,為憂愁所苦。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才如願以償,並成就了一部多麽偉大的傑作啊!

當歡樂的主題即將首次展現給世人時,樂隊突然中止。一時間,寂靜一片。這使引入的歌唱帶有一種神秘、天堂般的氣氛。這個主題確實是個神明。歡樂從天而降,包裹於超自然的平靜之中:它用輕柔的氣息安撫著人間的痛苦;當它悄悄滲入病痛初愈的心靈之中時,最初的接觸是那麽溫柔,恰如貝多芬的那個朋友所說的,“因看到他那雙溫柔的眼睛而很想流淚”。當主題隨後轉入人聲演唱時,首先出場的是低音部,一種帶有嚴肅而壓抑的情調。漸漸地,歡樂抓住了人的全身。這是一種征服,是對痛苦的戰爭。然後是進行曲的節奏,就像浩浩****的大軍行進一般,男高音那熱烈而急促的歌唱,以及所有那些令人震顫的樂章,我們在其中可以聽到貝多芬的氣息。他呼吸的節奏,發出的呼喊,似乎他創作時正奔馳在田野上,如癡如醉,激動狂放,如同年邁的李爾王置身於雷雨之中。緊接著戰鬥的歡樂是宗教般的陶醉。隨即又是神聖的狂歡,一種愛的瘋狂。整個人類全都向蒼穹伸開雙臂,發出強烈的歡呼,衝向前去迎接歡樂,把它緊緊地摟在懷中。

天才的作品終於征服了平庸的群眾。維也納的輕浮之風也因此受到了動搖與震撼,因為當時正值羅西尼和意大利歌劇一統天下。憂傷受辱的貝多芬想去倫敦定居,並想在那兒演出《第九交響曲》。如同1809年那樣,幾位高貴的朋友又一次懇求他千萬不要離開祖國。他們說:“我們知道,您創作了一部聖樂1,您在其中表達了您深刻的信念在您心中激發的那些情感。超現實、聖潔的光照進了您那偉大的心靈,也照亮了這部作品。另外,我們也知道,您的那些偉大的交響曲的桂冠上又增添了一朵不朽的鮮花……您最近幾年的隱遁生活,使所有關心、關注您的人感到悵然。2大家都痛苦地想,當一種外國音樂在設法移植到我們的舞台,企圖將德國藝術徹底被人們遺忘時,那位在人們心中地位崇高的天才人物卻保持沉默……整個民族都將希望寄托在了您的身上,期待著一種新的生命、新的榮光,不被時尚束縛而創造出一種真與美的時代,隻有您才能擔起這個重任……但願我們的這份心願能盡快實現……但願仰仗您的天才,未來的春天對於我們,對於整個世界,都會綻放出更多更美的鮮花!”這些懇切的信件內容說明貝多芬在德國的精英們中間,不單是在藝術方麵,而且在道德上都享有較大的威望。他的崇拜者們在頌揚他的才華時,想到的第一個詞兒既不是學問,也不是藝術,而是信念。

1.這裏指的是第一百二十三號作品《D大調彌散曲》。

2.貝多芬窮困潦倒,為家事、瑣事所困擾。從1816至1821年期間,貝多芬隻創作了三部鋼琴曲。他的敵人說他已經江郎才盡,但1821年,他又開始了創作。

這些話語深深地打動了貝多芬,他決意留下來。1824年5月7日,維也納舉行了《D大調彌撒曲》和《第九交響曲》的首場演出。演出非常成功,幾乎是盛況空前。當貝多芬出現在舞台上時,場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而且是連續五次;在這個講究禮儀的國度,即使是皇族駕臨,按慣例也隻是行三次鼓掌禮。最後警察不得不出麵幹預。交響曲可以引起人們狂熱的**,許多人甚至激動得當場哭起來。音樂會結束後,貝多芬因為過於激動而暈了過去。他被抬到辛德勒家,昏昏沉沉地和衣躺著,整夜未吃未喝,直到次日早晨。

勝利隻是短暫一瞬,音樂會對貝多芬來說,毫無贏利之處。音樂會沒有讓他掙到錢,物質生活依然窘迫。他貧病交加,1孤立無援,但他卻是個勝利者:他戰勝了人類的平庸,戰勝了自己的命運,戰勝了他的苦痛。

“你要拋棄,拋棄生活中的庸俗與無聊,為了你的藝術——這個淩駕於一切之上的上帝!”

他終於抓住了他的終生目標,抓住了歡樂。可是他能否在這控製著暴風雨的心靈高峰長期停留?——當然,他還會不時地跌落到往日的憂愁與傷痛之中。就像他最後的幾部四重奏裏,就充滿著怪異的陰影。然而,《第九交響曲》所獲得的勝利好像已經在他身上印下光榮的痕跡了。他未來的計劃是:《第十交響曲》2《紀念巴赫的前奏曲》,為克裏爾巴策的《曼呂西納》譜曲,為科爾納的《奧德賽》和歌德的《浮士德》1譜寫音樂,還有《大衛和掃羅的聖經清唱劇》,這些都顯示出他的思想傾向於德國古代的大師們寧靜恬適之境,就像巴赫和亨德爾。而且,尤其是傾向於南方的明媚,傾向於法國南部或他夢想遊曆的那個意大利。

1.1824年8月,貝多芬在寫給巴赫醫生的信中,提到他經常擔心自己會猝死。“我同我的祖父實在是有太多相像的地方了。”他胃痛得很厲害。1824年冬天,貝多芬的病情有所好轉,但第二年,他開始嘔血並且流鼻血。他寫信給卡爾:“我已經衰弱到了極點……恐怕要不久人世了。”

2.1827年,貝多芬在寫給莫舍勒斯的信中說道:“我已經完成一部交響樂和一首新的序曲,初稿都放在我的書桌上了。”但這份初稿從未被發現。我們根據貝多芬的筆記,發現《終曲》大合唱並沒給《第九交響曲》,而是留給了《第十交響曲》。後來,他解釋到,想通過《第十交響曲》實現“現代世界和古代世界的和解”,這也正是歌德在《浮士德》的第二部中,試圖達到的目的。

1826年,貝多芬見到施皮勒大夫,施皮勒說他容光煥發。同年,當克裏爾巴策最後一次見到他時,反倒是貝多芬鼓勵這位頹喪的詩人要振作。克裏爾巴策感慨地說:“啊!如果我能有你千分之一的力量和意誌就好了!”時事艱難,反動的專製勢力壓迫著人們的思想。克裏爾巴策歎息道:“我已經被審查製度殺害了。如果你想言論自由,思想自由,就得去北美洲了。”但沒有任何權勢能夠束縛住貝多芬的思想。詩人庫弗雷在寫給他的信中說:“文字被束縛住了,但幸運的是,聲音還是自由的。”貝多芬就是偉大的自由之聲,也許是當時德國思想界唯一的自由之聲。他感受到了這一點。他常常提到自己必須履行的職責,就是要利用自己的藝術為“可憐的人類”,“將來的人類”鬥爭,為人類造福,給人類以勇氣,讓人類蘇醒,斥責人類的懦弱。他在給其侄子的信中寫道:“我們的時代需要堅強的心靈去鞭策那些可悲的人們。”1827年,米勒醫生說:“麵對政府,警察,或貴族時,貝多芬總能自由地表達自己的看法,甚至在公眾麵前也是這樣。2警方明知這一點,但他們容忍他的批評和譏諷,把它視作無傷大雅的夢囈,因此對這位光芒四射的天才不聞不問了。”

1.貝多芬自1808年起,便有意為《浮士德》譜曲,這是他一生最重視的計劃。

2.在貝多芬的談話記錄簿裏,我們可以發現這樣的句子:“目前,歐洲政治已經走上了一條離不開金錢與銀行的道路。”“處於統治地位的貴族們什麽都學不會,而什麽都沒有忘記。”“五十年後,世界各處都將成立共和國。”

就這樣,什麽都不能使貝多芬的這種無法馴服的力量屈服。現在,這股力量似乎要玩弄痛苦了。在最後的幾年裏,雖然創作條件十分糟糕1,但他所寫的音樂往往具有一種諷刺、傲然而歡快的特性。在他去世前的四個月裏,即1826年11月完成的最後一部作品——第一百三十號,為四重奏重新創作的《終曲》就是非常輕快的。嚴格地說,這種輕快不是常人所有的那一種。而是像莫切特斯所說的,時而是間斷性苦澀的嬉笑怒罵,時而是戰勝了那麽多苦痛之後動人的微笑。總之,他是最後的勝利者。他不相信死亡。

但死神終於降臨。1826年11月末,貝多芬因為著涼,患了胸膜炎。他為侄子的前程而在嚴寒隆冬四處奔波,回到維也納便病倒了。2朋友們都在遠方,他讓侄子替他去請醫生。據說這個漠不關心的家夥竟然忘了,兩天之後才想起來。當醫生趕來時,已經太晚了,而且診治得很馬虎潦草。三個月裏,他那運動員似的體魄在與病痛抗爭著。1827年1月3日,他立他至愛的侄子為正式繼承人。此時,他想到了自己萊茵河畔的朋友們,於是給韋格勒寫信說:“……我多麽想同你聊聊!但我的身體太虛弱了。我隻能在心裏擁抱你和你的洛恩。”3若沒有幾位英國友人的慷慨相助,貧窮的苦難將籠罩在他最後的時刻。他變得很溫順,脾氣也好了很多。1827年2月17日,他經過三次手術,等待第四次手術時1,躺在彌留的**安詳地寫道:“我耐著性子想,任何病痛都會隨之帶來點好處。”而這個好處便是解脫,正如他臨終前所說的“喜劇的終結”,——我們要說,是他一生悲劇的終結。

1.這裏指的是侄子卡爾自殺的事。

2.貝多芬的病情分為兩了階段:第一階段是肺部偶發症,六天就好轉了。“到了第七天,他覺得好多了,而且可以起床走動、讀書了”;第二階段是消化係統疾病。醫生說:“第八天,我發現他的精神不是很好,而且全身發黃,夜裏出現了上吐下瀉的症狀,差一點就讓他當晚送命。”從那時起,貝多芬身上的水腫情況加重。這次發病不排除有精神上的原因。瓦夫洛赫醫生說:“卡爾不聽話,使貝多芬大發雷霆,十分苦惱,這促成了他疾病的爆發。他渾身打顫,因為內髒的疼痛而直不起腰來。”關於貝多芬最後一次的病情,自1824年起,就有醫生進行詳細的敘述。

3.洛恩為韋格勒夫人的親密稱呼。

他在一場夾雜著雪花的狂風驟雨裏,於雷鳴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他離開了人間。一隻陌生的手替他闔上了眼睛2(1827年3月26日)。

親愛的貝多芬!多少人都驚歎於他偉大的藝術。而他又何止是音樂家中的第一人,他更是現代藝術最勇敢的力量。他是那些受苦、敢於抵抗的人們最偉大、最好的朋友。當我們因世界的劫難而憂傷的時候,他就是那個跑到我們身邊來的人,仿佛坐在一位失去兒女的母親身邊,默然無語,在鋼琴上彈出一曲隱忍的悲歌,來安慰傷心的人。當我們同道德中的善惡進行毫無效果卻又無休止的爭鬥後,感到精疲力竭時,重新回到這片意誌和信仰的海洋中浸泡一下,將獲得妙不可言的慰藉和力量。他身上所散發的是一種勇氣、一種鬥爭的幸福、一種感到與上帝同在的陶醉,我們被深深地感染。好像在他同大自然每時每刻的溝通交融之中3,他終於從中汲取了深邃的力。克裏爾巴策讚賞貝多芬時帶有某種膽怯,他在談到他時說:“他一直走進了可怕的境界,藝術竟和野性與古怪的元素混合在一起。”同樣的,舒曼在談到《第五交響曲》時也說:“盡管我們常常聽到它,但它仍然對我們有著一種不變的威力,如同自然現象一樣,雖然一再產生,但始終讓我們充滿恐懼和驚愕。”他的好友辛德勒說:“他攫取了大自然的精髓。”——這是真的。貝多芬是大自然的一股力;一股原始的力與其他力量在交戰後,產生的荷馬史詩般的壯觀景象。

1.他這四次的手術時間分別是1826年12月20日、1827年1月8日、2月2日和2月27日。據格哈德·馮·布洛寧在信中提到的,當時,躺在病**的貝多芬飽受臭蟲的騷擾。

2.這位陌生人便是青年音樂家安塞姆·胡滕布瑞納。布洛寧曾這樣寫道:“值得讚美的上帝啊,感謝他結束了這長期而痛苦的受難曆程。”

3.辛德勒曾說道:“貝多芬教會我很多大自然的學問。在這方麵,他像引導我研究音樂一樣,指導我發掘大自然的規律。他陶醉於自然的基本威力。”

貝多芬的一生就像是一個雷雨天。最初,是一個明媚清亮的早晨,僅有幾絲無力的輕風。但是,在靜止的空氣裏,已經出現了一種隱隱的威脅,一種沉重的預感。突然間,大片的烏雲席卷而來,雷聲悲吼,靜寂中夾雜著可怕的聲響,一陣陣狂風怒號,這就是《英雄交響曲》和《第五交響曲》。然而,白晝的清純尚未遭受損害,歡樂依然是歡樂,憂傷中依舊保留著一線希望。但是,1810年以後,心靈的平衡被打破了,光線變得怪異。那些最清晰的思想,仿佛水汽一般升騰,它們散而複聚,淒慘而古怪的**籠罩著人們的心,歡樂的希望常常在霧氣中浮現一兩次之後,便完全消失,隻有到了曲終才能在一陣狂飆之中重現。而快樂也具有一種苦澀而狂野的特點。所有的情感都摻雜著一種毒素——狂熱。隨著夜幕的降臨,雷雨也在聚集。隨即,沉重的雲蓄滿了閃電,黑壓壓的,挾帶著暴風雨,《第九交響曲》開始了。——驟然間,在疾風暴雨之中,黑幕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夜被驅走,在意誌力的作用下,白晝的明媚又還給了我們。

什麽樣的征服可與之相媲美?拿破侖的哪一場戰役、奧斯特利茨(拿破侖1850年大獲勝利的地點,此次戰役開始並不樂觀,直到太陽升起才扭轉戰局。故後來常以奧斯特利茨的太陽比喻偉大的勝利。)哪一天的陽光能達到這種超凡努力的光榮?這種勝利是精神力量所從未獲得過的!一個貧困潦倒、孤獨殘疾、痛苦不堪的人,一個世界不給予他歡樂的人,他卻創造了歡樂,並把這份快樂帶給世界!他以自己的苦難來鑄就歡樂。他以一句豪言壯語濃縮了他的一生,並成為一切勇敢的心靈的箴言:

“惟其痛苦,才有歡樂。”1

1. 1815年10月10日《致埃爾多迪伯爵夫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