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傳
序言
二十五年前,在我寫這本短小的《貝多芬傳》以前,我並沒想過要寫成一部關於音樂學方麵的著作。當時,我正處在一個苦難騷亂的時期,飽受那場既可毀滅又能更新一切的暴風雨。無奈之下我逃了出來,離開了巴黎。
我來到童年夥伴的身邊,暫避了十天。這個可以庇護我的人,就是那個在人生的戰鬥中,曾多次給我力量,支持過我的人——貝多芬。當我來到他的故鄉波恩,在那裏我重新尋覓到了他的影子,以及他往日的老朋友們:在科布倫茲,我從韋格勒夫婦孫子的身上,似乎又見到了他們夫妻倆的影子。在美因茲,我聽了一場由維恩加特納1指揮的貝多芬交響樂演奏會。後來我有機會與他單獨相對,我們在潮濕灰暗的四月,漫步於霧氣彌漫的萊茵河畔。我們傾訴心曲,而我竟完完全全地被他那種痛苦、勇氣、歡樂與悲哀所感染。我跪倒在地,他卻用他那強有力的手將我扶起,並且為我的新作《約翰·克利斯朵夫》洗禮。在他的祝福下,
1.菲利克斯·維恩加特納(1863—1942),也譯作菲利克斯·韋恩加特納。奧地利著名指揮家、作曲家、作家。我又勇敢地踏上返回巴黎的路。此時的我深受鼓舞、信心倍增;我與人生重新締約,並為上帝演唱了一首痊愈者的感恩曲。而這支感恩曲正是這本小冊子。它最初由《巴黎雜誌》發表,後由貝璣1再版。我絲毫沒想到這本小書會從一個狹小的友人圈裏傳出來。然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
很抱歉,我在這裏贅述了這些枝節。可是現在有一些人會從這支頌歌中尋找按照嚴格的史學方法創作的著作,所以我應該對此給予回答。有些時候,我會充當一個史學家。我在幾部書中對音樂學盡到了一定的義務,諸如在《亨德爾》和有關歌劇的一些研究著作中。但是,《貝多芬傳》絕非是為了學術研究而著作的,它是唱給受傷的心靈、窒息的心靈的一支鼓勵的歌。它複蘇了,它振作了,而且它感謝救世主。有一點我很清楚,這個救世主被我改頭換麵了,但所有的信仰與愛情的行為都是如此。我的《貝多芬傳》就是這種行為。
本書出版以後,人們爭相購買,使它交上了好運,這是出人意料的。因為那時候的法國,有數百萬理想主義者被壓迫,他們急切盼望著一個解放的呐喊。而他們卻從貝多芬的音樂裏聽到了它,於是紛紛找到他,懇求他。所有在那個時代幸存下來的人們,誰不記得那些四重奏音樂會?這些音樂會就像是彌撒禱告時演唱著“天主羔羊”2的教堂那樣受歡迎。沒有人會忘記那些注視著祭獻,並被啟示之光芒照耀著的痛苦不堪的臉龐!今天活著的人們與昨日的人們相距甚遠。(但他們是否會與明日的生者靠得更近一些?)在本世紀頭幾年的這一代人中,不知有多少隊列被一掃而光。戰爭就是一個深淵,他們和他們最優秀的兒子都消失在這個深淵之中了。隻有我這本短小的《貝多芬傳》依稀保存著他們的形象。它出自一個孤獨者之手,竟毫無知覺地與他們相仿。而他們已從中認出了自己。
1.貝璣(1873—1914),法國詩人、作家。本書中的《貝多芬傳》曾在他所主編的《半月刊》上刊載。
2.“天主羔羊”,天主教彌撒曲的開頭。
不幾天工夫,這本由一個無名者寫的小冊子,已經從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書店裏走了出來,在讀者手中流傳開來。於是,它就不再是屬於我的了。
我把這本小書重新讀了一遍。盡管它還有一些不足之處,但是我也不想再做什麽改動了。因為它應該保留它的原始模樣以及偉大一代的神聖形象。在貝多芬百年祭之際,我不僅要緬懷這一代,也要頌揚他們這位偉大的同伴,正直與真誠的大師——貝多芬,紀念這位教會我們如何生、如何死的人。
羅曼·羅蘭
1927年3月
“盡力為善,愛自由甚於一切。哪怕是為了王座,也絕不能背叛真理。”1
——貝多芬
他的身材矮小強壯,有著一副運動員般的結實骨架,這就是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年輕的時候,他有一張土紅色的寬大臉龐。可是到了老年,他的皮膚漸漸變得蠟黃,而且呈現一種病態。特別是冬季,當他長時間困在屋內,遠離田野時,更是如此。
他的前額隆起且寬廣,烏黑濃密的頭發經常亂蓬蓬豎立著,似乎從未用梳子梳理過,就像“墨杜薩頭上的蛇發”2。他的雙眼常常閃爍著一種神奇的光芒,使所有看到此種眼神的人都感到震懾,但大多數人不能辨別其中細微的差別。因為在他褐色悲壯的臉龐上,這雙經常放射出粗野光芒的眼睛,看上去很像是黑色的,實際上卻是灰藍的。當他興奮或激憤時,這兩隻既細小又深陷的眼珠便會突然變大,在他的眼眶裏滴溜溜地轉動,投射出他那帶有奇妙真理的所有思想。1有時,他也會向天空投去一抹憂鬱的目光,那是他的深思和憂慮。
1.此語出自貝多芬1792年《手記》。
2.墨杜薩,也譯作美杜莎,希臘神話中的一個蛇發女妖,她的目光可以使人瞬間變化為石頭。根據羅素1822年的記載,年幼的卡爾·采爾尼曾偶然間與貝多芬相遇。當時,貝多芬的胡須很長,好像幾天都沒刮了,蓬頭垢麵,身上穿著山羊毛織成的上衣和長褲。乍看時,還以為見到了魯濱遜。
他的額頭寬大突起,臉型像獅麵。在他那寬而短的鼻子下方,有一張輪廓相對細膩、秀氣的嘴,但下唇稍微有些超出上唇。他的牙床非常堅固,好像可以一口咬碎一個核桃。右下頦的一個深深的酒窩,使他的臉型顯得非常不對稱。英國鋼琴家莫舍勒斯2曾經說過:“他笑起來很甜,交談時,常帶著一種可愛且鼓舞人的神情。可是他的笑卻有些不對勁兒,並不討人喜歡,反而顯得有些粗野,而且笑聲很短。”——那是一個不習慣歡樂的人的笑。在他的臉上,常常籠罩著一片陰鬱,表現出“一種無法醫治的哀傷”。1825年,德國詩人勒斯托巴3在談到當初看見“他溫柔的眼睛中蘊涵著極其痛苦的神情”時,勒斯托巴竭盡全力忍住不要流淚。一年後,當別萊恩·馮·布勞恩塔爾在一家小酒店遇到貝多芬時,見他坐在一個角落裏,抽著一支長煙鬥,緊閉雙眼,這是他晚年時最常見的姿態,似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有時,朋友跟他打招呼,他隻是淒然一笑,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談話本,然後用聾子特有的尖聲讓對方把想說的寫下來……
1.據米勒醫生在1820年的記載:“他那美麗又富有表情的眼睛,具有溫柔嫵媚的目光,有時還是那麽的嚴厲、氣焰逼人。”
2.莫舍勒斯(1794—1870),英國鋼琴家,指揮家。1814年,經貝多芬同意,將歌劇《費德裏奧》改編為鋼琴曲。
3.勒斯托巴(1799—1860),德國詩人。
他有很豐富的麵部表情,這些表情變化不定。有時,他會因為抓住一個突如其來的靈感,即使是在大街上,那種表情也會使他身邊的路人受到驚嚇。有時,他正彈琴,突然被人撞見,他的“麵部肌肉會立刻隆起,青筋暴綻,凶狠的眼神格外嚇人;而他的嘴唇也會發抖,儼然一副被自己召來的魔鬼製伏的魔法師的神態。”此時的貝多芬就像莎士比亞作品中的人物。尤利烏斯·貝內迪克特說他:“像李爾王。”
1770年12月16日,在科隆附近波恩的一所破屋的閣樓上,路德維希·凡·貝多芬出生了。他原籍弗朗德勒,父親是個沒有才華又愛酗酒的男高音歌手。母親是個女仆,是一個廚師的女兒,最初嫁給了一個男仆,喪夫後改嫁給貝多芬的父親。
貝多芬的童年充滿了艱辛與苦難,他不像莫紮特那樣擁有家人的嗬護,能夠享受家庭的溫情。對於貝多芬來說,從一開始,人生就是一場悲壯的戰鬥。父親努力地發掘他在音樂上的天賦,並將他當作神童一般去炫耀。四歲時,父親就把他一連幾個小時地釘在琴鍵上,或給他一把小提琴,把他關在房間裏,逼著他練習,繁重的學習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在這種強大的壓力下,貝多芬差一點就徹底放棄並厭惡音樂這門藝術,所以有些時候,父親甚至要用暴力才能強迫他學下去。
年少時的貝多芬就開始為生計操心,他不得不想方設法掙錢來換取每日的麵包。十一歲時,他進入劇院樂團;十三歲時,當了管風琴手。1787年,十七歲的貝多芬失去了他最尊敬的母親。“對我來說,母親是那麽善良仁慈,那麽值得愛戴,我最好的朋友!啊,當我呼喊著‘媽媽’這個甜蜜的稱呼,而她又能聽見的時候,我是多麽的幸福啊!”1母親死於肺結核,貝多芬以為自己也染上了這個病,他常常覺得不適,而且患上了比病痛更加殘酷的憂鬱。2
1.出自《貝多芬書信集》卷Ⅱ中的《致奧格斯堡沙德醫生的信》(1787年)。
2. 1816年,他曾這樣寫道:“沒有感受過死亡的人是個可憐蟲,而當我十五歲的時候,我就已經感受到了。”
十七歲的貝多芬已經成為了一家之主,擔負起對兩個弟弟的教育責任。他不得不羞愧地要求劇院,讓酗酒成性的父親提前退休,因為他已經沒有能力支撐這個家了。劇院的人害怕父親拿到養老金後去揮霍,於是決定將錢交給他的兒子。這些悲慘的事情在他內心深處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印痕。貝多芬在波恩的一戶人家那裏找到了情感上的依靠,那是他始終珍視的布勒寧一家。他們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名叫埃萊奧諾雷·德·布勒寧,比貝多芬小兩歲。貝多芬常教她音樂,並同她一起學習詩歌,她成為了貝多芬童年時期的夥伴。也許,他們之間曾產生過一種溫柔的感情。後來埃萊奧諾雷嫁給了韋格勒醫生,夫婦二人都是貝多芬的好朋友,他和他們夫婦之間始終保持著一種恬靜的友情。這一點從他們與貝多芬之間的書信就能看得出來。當三個人都步入老年時,這份友情更加珍貴、動人,而他們的心靈也依舊如從前那樣年輕。
盡管貝多芬的童年十分悲慘,可是每當他回憶起童年以及童年住過的地方時,那份悲涼的情感中仍有一份溫馨。後來,他被迫離開波恩,來到維也納極其貧困的近郊度過餘生。雖然身處大都市,但他從未忘卻萊茵河穀的故鄉。在那裏,有他稱之為“我們的父親河”的萊茵河,它那麽活躍,幾乎帶有人性。它像一個巨大的靈魂,使無數的思想和力量都匯入其中。在貝多芬眼中,沒有什麽地方可以比親切的波恩更加美麗,更加威嚴,更加溫柔。因為有了萊茵河那溫柔而洶湧的河水,波恩的堤坡上濃蔭掩映、鮮花遍布。在這裏,貝多芬度過了他的前二十年,並在此形成了他少年時代的心靈之夢——那一片片的草地好似懶洋洋的雲漂浮在水麵上一般,霧氣籠罩著的白楊、矮樹叢和垂柳,以及果樹,把它們的根浸在既靜寂又湍急的水流中。還有那些村莊、教堂、墓地,都睜著好奇的眼睛靜靜地俯瞰著河岸。而在遠處,藍色的七峰山在天穹裏映出昏暗的身影,山上矗立著一座荒廢的古堡,形態瘦削而又十分古怪。貝多芬的心永遠牽係著這片土地,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都夢想著能夠再看它一眼。“我的祖國,我出生的美麗的地方,在我看來,它與我離開它的時候一樣美麗,一樣明亮。”1可惜的是,他未能如願以償。
革命2徹底爆發了,戰火席卷著整個歐洲,同時也燒到了貝多芬的心裏。當時的波恩大學成為了新思想的中心,貝多芬在1789年5月14日正式注冊入學,聽著名的厄洛熱·施奈德教授講德國文學,這位教授後來成為了萊茵省的檢察官。當巴士底獄被攻克的消息傳到波恩時,施奈德教授在課堂上朗誦了一首**豪邁的詩3,激起了同學們的熱情。第二年,施奈德發表了一部關於革命題材的詩集4。在眾多預訂者的名單中,還能看到貝多芬和布勒寧家人的名字。
1792年11月,戰爭5蔓延到波恩,貝多芬無奈離開了家鄉前往音樂之都維也納。在去德意誌的途中,貝多芬遇見了向法國挺進的黑森州6軍隊,愛國之情油然而生。從1796至1797的兩年時間裏,他將弗裏貝格的戰鬥詩篇譜成了曲,即一首是《出征歌》,一首為合唱曲《我們是偉大的德意誌民族》。雖然他歌頌的是法國大革命的敵人,但大革命已經征服了世界,更征服了貝多芬的心。從1798年起,奧地利和法國的關係仍舊緊張,可貝多芬卻同法國人,及其使館,甚至是剛到維也納的貝爾納多特將軍7有著密切的往來。在與他們的交往中,貝多芬傾向於共和的感情更加堅定,而且在他以後的歲月中,這種情感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
1.出自1801年6月29日,貝多芬寫給韋格勒的信。
2.指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
3.原詩開頭是:“專製統治的枷鎖已經徹底被擊碎……幸福的人民!……”
4.其中有一首詩寫道:“蔑視狂熱的信仰,摧毀愚蠢的王權,為著人類而戰鬥……啊,這一切,沒有任何一個親王的奴仆能夠做到。這需要有自由的靈魂才能擔當重任,他們熱愛死亡勝於阿諛奉承,喜愛貧窮甚於做奴役……須知在這樣的靈魂之中,我並非最後一個。”
5.指歐洲各國因為幹涉法國革命而引發的戰爭。
6.黑森州,為當時日耳曼三聯邦之一,後並入德意誌聯邦。
7.貝爾納多特,法國元帥,在捍衛革命的戰役中屢立戰功,後與拿破侖為敵,與英、奧諸國勾結。
這一時期,施坦豪澤為貝多芬畫了一幅肖像,十分真實地表現了他當時的形象。同貝多芬後期的那些畫像相比,這幅畫像就仿佛蓋蘭1畫的拿破侖畫像一般,能夠準確地透過那張嚴峻的臉孔,感受到拿破侖的勃勃野心。畫中的貝多芬看起來比實際略顯年輕,消瘦的身軀十分挺拔,上衣的高領使他頭頸僵直,目光似乎睥睨一切但又有一點兒緊張。他知道自身的意誌所在,更相信自己的力量。1796年,他曾這樣寫道:“勇敢不屈!即使身體虛弱,可我的才華必將得到成功……二十五歲!這不已經到了嗎!我二十五歲了……這一年,我必須將自己顯示出來。”2伯恩哈德夫人和格林克說貝多芬是高傲的,而且舉止粗俗,態度陰鬱,說話時還帶有濃重的家鄉口音。但是,唯有幾個密友才真正了解他那隱藏於生硬倨傲外表下的善良的心。在貝多芬寫給韋格勒的信中,開頭便是:“譬如說,我發現某位朋友手頭拮據,如果我不能在經濟上接濟他,我隻須坐到書桌前,不多一會兒工夫,便能使他擺脫困境……你看這是多麽美妙的事情啊。”3隨後,他繼續寫道:“我的藝術應該為窮人們做點貢獻。”
1.蓋蘭(Pierre-Narcissc Guerin,1774—1833),法國名畫家。所繪拿破侖像為其年輕時之姿態。
2.這段時間,貝多芬嶄露頭角。1795年3月30日,在維也納首次舉行鋼琴演奏會。
3.出自貝多芬1801年6月29日致韋格勒的信。1801年左右,貝多芬在寫給裏斯的信中也提到:“隻要我有錢,我就不會讓我的朋友有任何匱乏。”
但是,在1796至1800年之間,苦痛已經敲響了貝多芬的人生大門,它纏住了他,不再離去。貝多芬耳朵的重聽現象越來越嚴重1。耳朵裏晝夜不停地嗡嗡作響,聽力越來越差,內髒也讓他痛苦不堪。對於這種情況,他獨自忍受了好幾年都沒對別人講過,甚至對他最親愛的朋友也沒提過。他總躲著別人,一個人將這個可怕的秘密深藏心底,以免被人發現自己的殘疾。直到1801年,他再也無法隱瞞了,他絕望地告訴了他的兩位朋友:韋格勒醫生和阿門達爾牧師。
1. 1802年,貝多芬在遺囑中說到自己的耳聾情況已經有六年了,即1796年就有了。我們注意到,在他的作品目錄裏,隻有第一號作品(三支三重奏)是創作於1796年之前。第二號作品頭三支鋼琴奏鳴曲是1796年3月創作的。由此可見,貝多芬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他耳聾後創作的。關於他的耳聾,克洛茲·弗雷斯托醫生曾在1905年發表過文章,其中說到貝多芬的這個病是受一般遺傳的影響,或許與他母親的肺病也有關係。當時,貝多芬的耳聾情況日益加重,但他並不是完全聽不見,他對低沉和高亢的聲音還是有感知的。據說貝多芬在晚年時期,曾用一隻小木杆,一端插在鋼琴箱裏,一端則用牙咬著。作曲時,就可以通過這種方法來聽。1810年左右,機械家梅爾策爾為貝多芬特製了一副助聽器,至今仍保存在波恩城內的貝多芬博物館裏。
在給阿門達牧師的信中,他這樣寫道:
“我最親愛、善良、真誠的阿門達……我多麽希望你能長時間地陪伴在我身邊啊!你的貝多芬現在太不幸了。你知道,我自身最高貴的部分——我的聽力,它在逐漸下降。當我們在一起的那段時光裏,我就發現了一些征兆,但我一直瞞著你和其他人。可是從那之後,情況越來越糟糕了……你說我的病能治好嗎?我當然是抱有這種幻想的,但是希望似乎很渺茫。我清楚這類疾病是無法醫治的。我不得不悲慘地生活著,逃避我摯愛的、對我的生命來說舉足輕重的一切。我生活在一個悲慘、自私的世界裏!……我無奈地棲身於淒慘的聽天由命之中!當然,我試圖要戰勝所有的災禍,可那又怎麽可能呢?……”
他在寫給韋格勒的信中說:
“……我活在一種淒慘的生活裏。兩年來,我不敢與任何人往來,因為我不能與人交談:我是一個聾子!如果我所從事的是其他職業,或許還可以維持,但在我幹的這一行裏,這無疑是一種可怕的情況。對於我的那些敵人,他們又會怎麽說!……在劇院裏,我必須盡可能地靠近樂隊,不然我根本聽不見演員們在說些什麽。如果我坐得稍微遠一點,我甚至連樂器和演唱者的高音都聽不見。當別人說話聲音很輕時,我幾乎聽不見;可是當人家大聲叫喊時,我又無法忍受……有時,我會詛咒自己的一生,而普魯塔克1引導我要學會聽天由命。但可以的話,我更喜歡與命運挑戰,然而,在我生命中的某些時刻,我僅僅是上帝最可憐的造物。聽天由命!多麽傷心的避難所啊!而這卻成為我剩下的唯一出路!”
1.普魯塔克,公元一世紀時希臘學家和曆史學家。
這一時期,貝多芬將自己這份悲劇式的愁苦表現在了他的一些作品中,例如作品第十三號《悲愴奏鳴曲》(創作於1799年),尤其是作品第十號鋼琴曲《第三奏鳴曲》的“廣板”(1798年)。事實上,他這一時期的作品並不全是愁苦的。他還有許多作品,諸如歡快的《七重奏》(1800年)、清澈的《C大調第一交響樂》(1800年)等,都反映著年輕人的無憂無慮。想來,或許他用了一段時間來讓心靈習慣這種痛苦。心靈如此需要歡樂,一旦沒有歡樂,它就要自己製造歡樂。當“現在”過於殘酷時,它隻好活在“過去”裏。過去的幸福時光不會轉瞬即逝,即使它不複存在,它的光芒也會長久地照耀著。在維也納,孤單、痛苦的貝多芬時常沉浸於對故鄉的思念之中,內心充滿了對故鄉的眷戀。《七重奏》中以變奏曲形式出現的“行板”的主題就是一支萊茵地區的歌謠。《C大調交響曲》也是一個描繪萊茵的作品,是青年人笑迎夢幻的詩篇。它是快樂的,也是為愛情苦惱的,人們可以從中品味到取悅心上人的欲念和希望。但是,在某些段落中,在引子裏,在低音樂器的明暗對比裏,在荒誕古怪的戲曲裏,人們萬分激動地發現,在那青春的麵龐上看得見未來天才的目光。那雙眼睛恰如波提切利1在《聖家庭》中所畫的嬰孩的眼睛,從中已可以窺視到那不久將至的悲劇。
除了這些肉體的痛苦,貝多芬還有一種苦痛。韋格勒醫生說,在他眼中,貝多芬始終是一個充滿愛,具有強烈熱情的人。這種愛一直都是那麽的純潔、無邪,**和歡娛之間沒有絲毫關係。而現代人常常將這兩者混淆,這可以說是大多數人對愛的愚昧無知,不懂得什麽是**以及如何難得。在貝多芬的心靈中,蘊藏著某種清教徒的東西,他厭惡粗俗的談論和思想,但對愛情則是深信不疑,有著一絲不苟的看法。據說,貝多芬不能原諒莫紮特,因為莫紮特糟蹋自己的才華去寫《唐璜》2。他的摯友辛德勒肯定地說:“貝多芬一生潔身自愛,從未有過任何道德缺失。”而這樣的一個人,似乎生來就要受愛情的欺騙,成為愛情的受害者。的確如此,貝多芬不斷癡情地去愛,不停地追逐快樂的夢想,可是當夢想破滅時,隨之而來的是無比痛苦與煎熬。他無奈地處在熱愛與高傲反抗的交替之中,但仍堅持尋找最豐富的靈感源泉,直到年事已高,他那激昂的性格才隱忍於悲苦之中。
1.波提切利(1445—1510),文藝複興前,意大利著名畫家,《聖家庭》中的嬰兒即耶穌,故提及未來的悲劇。
2.唐璜,歐洲傳說故事中一位有名的風流浪子,莫紮特曾為歌劇《唐璜》作曲。
1801年,令貝多芬傾心的對象似乎是茱麗塔·圭恰迪爾,他那支著名的《月光奏鳴曲》(第二十七號之二,創作於1802年)的樂曲題名就是獻給她的。他在寫給韋格勒的信中說道:“現在,我的生活變得有趣多了,而且我開始習慣與別人交流了……我有這種變化,主要是因為一位溫柔可愛的姑娘。她愛我,我也很愛她。這是我兩年來第一次擁有的幸福時光。”然而,他卻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首先,這段看似美好的愛情使他真實地感受到自己是個殘疾人,他深刻地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娶這個女子,他進退兩難。其次,茱麗塔是個**、稚氣,而且非常自私的人,這讓貝多芬很苦惱。1803年11月,茱麗塔嫁給了加倫貝格伯爵。這種愛情是最能摧殘心靈的,對於貝多芬來說,他的心靈本來已經被病魔弄得非常脆弱了,這種重擊很可能摧毀他的心靈。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幾乎到了死亡邊緣。他對生命和愛情充滿了絕望,他甚至寫好了給兩個兄弟約翰和卡爾的遺囑,上麵說道:“等我死後才能拆閱並執行。”可以說,這是一種反抗與撕心裂肺的呐喊。這種呐喊真是令人心酸欲碎,他幾乎想到要自殺,但幸運的是他那堅韌頑強的道德觀念阻止了他。1可是他痊愈的最後一點希望也都破滅了。“甚至曾經一直支撐著我的那份崇高的勇氣也突然消失了。噢,上帝啊,賜我一個真正快樂的日子吧!哪怕隻有一天!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快樂的聲音了!我的上帝,我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它啊?……永遠也見不到了嗎?——不,這太殘酷了!”
1.貝多芬在遺囑中說:“教育好你們的孩子,隻有高尚的德行才能真正使人獲得幸福,而非金錢。這是我的經驗之談。當我處於苦難之中時,是道德支撐著我。全虧了我的道德與藝術,我才不至於以自殺結束自己的生命。”貝多芬在寫給韋格勒的信中說道:“假如我不知道人隻要還有能力去做有意義的事,就不應該輕易結束生命的話,我想我早已離開了人世,而且是自行了斷的。”
這是臨終的悲鳴。但是,貝多芬又活了二十五年。他那堅強的性格使他不屈服於挫折。
“我的體力與智力都比以往有所增加……我的青春,沒錯,我能夠感受到它,它似乎剛剛開始。我每天都在接近我可以預見卻又無法確定的目標……啊!如果我能擺脫這疾病的折磨與困擾,我將要擁抱世界!……除了睡眠,我不知什麽是休息。可惜的是,我不得不花比以前更多的時間去睡覺。但願我真的能從疾病中得到解脫,即使一半也好。……不,我無法繼續忍受下去了,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無法使我徹底屈服。啊,如果能千百次地享受人生是多麽美妙的事啊!”
這愛情、這痛楚、這意誌、這時而沮喪時而驕傲的感情交替、這些深藏內心的悲劇,都反映在他於1802年創作的偉大作品之中。如《喪禮進行曲》(作品第二十六號),稱作《月光曲》的《幻想奏鳴曲》(作品第二十七號),《第二奏鳴曲》(作品第三十一號),其中還包括雄偉而淒婉的獨白式的戲劇化吟誦,獻給亞曆山大大帝的《小提琴C小調奏鳴曲》(作品第三十號),《克勒策奏鳴曲》(作品第四十七號);根據蓋勒特1的歌詞編寫的六支英勇悲壯的宗教曲(作品第四十八號)。1803年的《第二交響曲》則更多地反映了貝多芬年少時的愛情,從這支樂曲中可以感受到,他的意誌占了上風。一種無法抗禦的力量把他的憂鬱一掃而光,曲終湧起了沸騰的生命力量。貝多芬渴望擁有幸福,他不願相信自己的不幸無法挽回。他渴望痊愈,渴求愛情,他的心中充滿了希望。
1.蓋勒特,德國啟蒙運動作家、詩人,其作品頗為世人稱道。貝多芬曾為他的《宗教聖歌和歌曲》譜曲。
在上麵提到的這些作品中,有好幾部表現出強烈和緊湊的戰鬥節奏,這些進行曲使人們的精神為之震撼。這在《第二交響曲》的“快板”和“終曲”中非常明顯,特別是在《獻給亞曆山大大帝的奏鳴曲》的第一章中,激昂壯烈的氣概表現得尤為突出。這種音樂所蘊涵的英雄氣概令人們聯想到產生它的那個時代。大革命已經波及到了維也納,貝多芬也加入其中。騎士德·塞弗伊德說:“他同摯友在一起時,會很開心地談論政局,並用超於常人的聰明頭腦發表評判,目光犀利且明確。”他將所有的同情都投入到革命思想之中。晚年時,最了解他的朋友辛德勒說:“貝多芬傾向共和原則。支持無限製的自由與民族獨立……他希望大家能夠齊心協力建設共和政府……他盼望法國能實行全民選舉,期望波拿巴建立這個製度,從而奠定人類幸福的基礎。”他就像一個革命的古羅馬人,在普魯塔克思想的熏陶下,夢想著有朝一日實現一個由勝利之神——法國的第一執政——建立的英雄共和國,因此他陸續創作了帝國的史詩,曾經題為《波拿巴》的《英雄交響曲》(1804年)和《第五交響曲》的終曲。這是第一支真正的革命樂曲:時代之魂在樂曲中盡情展現,就像當初的重大事件在他這顆偉大而孤獨心靈中撞擊出強烈、純真的回響一般,即使與現實接觸也不會減損分毫。
貝多芬的這些作品似乎受到了曆史戰爭的影響,都反映著史詩般戰爭的色彩。而他自己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在《科裏奧蘭序曲》(1807年)中,我們可以聽到暴風雨在呼嘯;《第四四重奏》(作品第十八號)第一章,就與這個序曲有許多的相似之處;在俾斯麥談到的《熱情奏鳴曲》(作品第五十七號,1804年)中也是如此。俾斯麥1曾說過:“如果我能經常聽到它,那麽我一定會永遠英勇頑強。”從《埃格蒙特序曲》,到他的鋼琴協奏曲,再到《降E大調協奏曲》(作品第七十三號,1809年),高超的技巧顯示著英雄的壯烈,好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過。可是這又有什麽值得驚訝的呢?貝多芬在寫關於英雄之死的《葬禮曲》(作品第二十六號)時,那位比《英雄交響曲》中的英雄拿破侖更加值得歌頌的將軍——霍赫2,戰死在萊茵河畔,他的紀念碑至今仍然矗立在科布倫茲和波恩之間的一座小山丘上……盡管當時貝多芬並不知道霍赫將軍戰死的信息,但他還是在維也納目睹了兩次革命的勝利。3
1.俾斯麥,德意誌政治家,號稱普魯士的“鐵血宰相”。1870年,德國駐意大利大使羅伯特·德·康德爾曾用一架破舊的鋼琴為俾斯麥演奏這支曲子。俾斯麥對這個作品發表的最後一句評論是:“這是整個人生的鬥爭與悸動。”俾斯麥十分欣賞貝多芬的才華,曾感歎道:“貝多芬最適合我的神經。”
1805年11月,貝多芬創作的歌劇《菲岱裏奧》首次公演,法國軍官紛紛前來觀賞。貝多芬現場演奏了他的《英雄交響曲》和《第五交響曲》,以獻給巴士底獄的攻克者於蘭將軍。當時於蘭將軍恰巧住在貝多芬的朋友兼監護人洛布科維茲家裏。1809年5月10日,拿破侖在舍恩布倫駐紮下來。沒過多久,貝多芬便厭惡起這些法國的征服者來,但他對法國人史詩般的狂熱之情並沒有減少,那些不能像他一樣去感受的人,或許對他的這種行動與勝利的音樂無法徹底了解。
貝多芬突然停止了《第五交響曲》的創作,一反往日習慣,連草稿也不打,一口氣寫出了《第四交響曲》。因為此時,他又看到了幸福的光芒。1806年5月,貝多芬與特蕾茲·德·布倫瑞克4訂了婚。特蕾茲很早就愛上了他。貝多芬最初來到維也納的日子裏,特蕾茲還是個小姑娘,當時她(貝多芬是她哥哥弗朗斯瓦爾伯爵的朋友)跟著貝多芬學習鋼琴,進而對他產生了好感。
1.霍赫,法國大革命時期最純潔的軍人,被世人稱讚。1797年,戰死在科布倫茨。
2.這裏指拿破侖曾攻陷維也納兩次。
3.1796至1799年間,貝多芬在維也納認識了布倫瑞克一家。茱麗塔·圭恰迪爾是特蕾茲的表妹。貝多芬曾一度愛上特蕾茲的妹妹約瑟芬。但後來約瑟芬嫁於他人。
1806年,貝多芬與特蕾茲兄妹倆到匈牙利的穆爾其瓦澤家裏做客,他們在那裏相愛了。關於那段幸福時光的回憶,都保存在特蕾茲的一些敘述之中。她說:
“一個星期天的晚上,吃過晚餐,在皎潔的月光下,貝多芬坐在鋼琴前。他先撫摸了一遍琴鍵。弗朗斯瓦爾和我都知道他有這種習慣——他總是要輕輕地摸一下再彈奏。然後,他先在低音部彈了幾個和音;接著,他帶著一種莊重神秘的情感,緩緩地彈奏著塞巴斯蒂安·巴赫的作品:‘如果你要把心獻給我,請悄悄地傳達;我倆心靈相通,誰又能猜到端詳。”
“母親和神父都已入睡;哥哥凝神遠望;而我,被他的歌聲和目光穿透,感到生活無比幸福。第二天早上,我們在花園中相遇。他對我說:‘我正在寫一部歌劇,劇中主角已在我心中,在我眼前,不論我走到何處,不論我在何處停留。我從未達到過這麽高的境界,一切都是那麽的明亮、純潔。在這之前,我如童話中的那個孩子,隻顧撿石子,而忽略了路邊盛開的鮮花……’就在1806年5月,在征得我親愛的哥哥弗朗斯瓦爾的同意後,我成為了他的未婚妻。”
就在這一年,《第四交響曲》仿佛是一朵純淨的花,散發著貝多芬一生中這段平靜歲月的芬芳。人們可以從中發現,此時的貝多芬正竭盡全力地將自己的才華同前輩們傳下來的大眾喜愛的東西相協調。這種調和精神源自愛情,並對他的行為和生活產生了影響。索弗伊德和克裏爾巴澤1說,他興趣盎然,性格開朗,幽默風趣,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即使對待自己不喜歡的人也能做到容忍,而且穿著頗為考究;其實,他在迷惑他們,使他們不能察覺到他的耳聾;他們說他很健康,隻是有點近視而已。當時,梅勒為他畫了一副肖像。從肖像上看貝多芬浪漫而高雅,隻是有些不自然。貝多芬希望自己能夠博得別人的喜歡,並且他知道他已經博得了其他人的歡心。再凶猛的獅子,在戀愛時也會藏起自己鋒利的爪子。但在貝多芬的眼中,甚至在夢幻溫柔的《第四交響曲》中,人們仍能感受到那種可怕的力量,他那任性的脾氣和易怒的性格。
1.索弗伊德,奧地利音樂家;克裏爾巴澤,奧地利劇作家。
這種恬靜的和平並沒有持續多久;不過,美好的愛情所帶來的幸福影響一直延續到1810年。毫無疑問,正是靠著這種影響,貝多芬才獲得了自製力,他的才華才結出了最完滿的果實。例如那古典悲劇般的《第五交響曲》;夏季天堂神聖之夢的《田園交響曲》(1808年);還有受到莎士比亞《暴風雨》的啟發而寫成的《熱情奏鳴曲》,他把它視作所有奏鳴曲中最強勁有力的,這支曲子發表於1807年,是獻給特蕾茲的哥哥的。而他把那支富於夢幻和暢想的奏鳴曲(作品第七十八號,1809年)題獻給了心愛的特蕾茲,並附有一封沒有標明日期的信,上麵寫著“致永遠的愛人”。這封信與《熱情奏鳴曲》一樣,深刻地表達了他熾熱的愛情: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有千言萬語要對你說……啊!無論我在哪裏,你都與我形影不離……當我一想到你可能在星期日之前得不到我最新的消息時,我哭了。——我愛你,就像你愛我一樣,或許還要強烈得多……啊!上帝!如果沒有你,那將會是怎樣的生活!啊!——咫尺,天涯——……我的千萬思念奔向你,我永遠的至愛,那些思念有的是快樂的,可隨後就會變成憂鬱。向命運發問,問它是否會接受我們的願望。——我隻能同你一起生活,沒有你,我就活不成……其他女人絕不會占據我的心。絕不會!永遠不會!——噢,上帝!為什麽相愛的人兒要分離?此刻,我的生命充滿了憂傷。你的愛使我成了男人中最幸福,卻又最苦惱的一個。——安靜下來吧——愛我!——今日,——昨日,——多麽強烈的憧憬、多少熱淚拋向你!你——你——你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別了!啊!繼續愛我吧,千萬別誤解你所深愛的人的心。
——永遠忠於你、永遠忠於我、永遠忠於我們的人上。”
是怎樣神秘莫測的理由阻撓著兩個相愛的人的幸福?——也許是因為財產的缺乏,地位的懸殊;也許是貝多芬等待的時間太長了,或者是因為他要守住愛情秘密而感到屈辱,因而有了反抗心理;或許是因為他急躁、憤世嫉俗的性格,無形中讓他所愛的女人感到痛苦,也使他因此感到絕望。——婚約取消了,可是兩個人似乎誰也沒有忘記這段愛情。直到特蕾茲生命的最後時刻(她於1861年去世),她仍然深愛著貝多芬。
1816年,貝多芬說過:“每次想起她,我的心都像第一次遇見她時那樣,怦怦直跳。”就在這一年,他寫下了六支生動感人,深邃真切的樂曲,名為《獻給遙遠的愛人》(作品第九十八號)。他在手記中寫道:“一見到這個可愛的人兒,我便心潮澎湃,激動萬分;然而,她並不在這兒,不在我的身邊!”特蕾茲曾把自己的肖像送給貝多芬,上麵題有“贈予罕見的天才、偉大的藝術家、善良的人。T.B.”。貝多芬晚年時期,一位友人無意間看到貝多芬孤單地抱著這幅肖像痛哭流涕,並習慣地對著肖像大聲說:“你那麽美麗、偉大,仿佛天使一般!”這位友人退了出來,過了一會又返回去,看見他坐在鋼琴前,便對他說:“我的朋友,此刻,你的臉色好多了。”貝多芬則回答道:“那是因為我的天使來看望過我。”——他所受到的創傷深深地銘刻在他的心上。他常自言自語:“可憐的貝多芬,這個世界沒有屬於你的幸福。隻有在理想的境界中,你才能找到朋友。”
貝多芬在手記中寫道:“屈服,徹底地屈服於你的命運!你已不再為自己而存在,隻能為他人而存在;對於你來說,你隻能在藝術中尋找到幸福。啊,上帝,請賜予我力量吧,讓我可以戰勝自己!”
由此,歌德便很想與這位傳奇的人物結識。1812年,他們在特普利茲的波希米亞浴場相遇了,可他們並不十分相投。貝多芬對歌德的才華十分稱讚,可他那過於自由、暴躁的性格很難與歌德的性格相融,而且難免會傷害到對方。貝多芬曾講述了他倆一起散步的情況,這位高傲的共和派把魏瑪大公的樞密參議官教訓了一通,致使歌德一直沒有原諒他。
1.貝蒂娜·勃倫塔諾,歌德的女友,貝母曾與歌德相愛,貝蒂娜成年後亦追求歌德,後嫁給名詩人阿爾尼姆。
“盡管君主和親王們能夠培養一些教授和機要參議,並賞賜他們各種各樣的頭銜和勳章,但是他們無法造就偉大的人物,更無法造就超凡脫俗的心靈——而當像我和歌德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時,這幫大人、先生們應該察覺出我們的偉大。——昨天,在歸來的路上,我們與皇室一家相遇。當我們遠遠看見他們時,歌德便掙開我的手臂,垂手站在大路旁。我白費口舌地對他說了所有我想說的話,但他連半步都沒有向前走。於是,我按了按帽子,扣上外套上的扣子,倒背著雙手,鑽進密集的人群。親王們和朝臣們排隊恭迎,魯道夫公爵1向我脫帽致敬,皇後最先向我打招呼。大官員們幾乎都認識我。——我覺得皇家車馬從歌德麵前經過時十分好笑。歌德站在路邊,將帽子握在手裏,向皇室們深彎著腰行禮。事後,我毫不客氣地把他狠狠地訓斥了一通……”2
歌德永遠都沒有忘記這件事。3
1.魯道夫公爵即皇太子,貝多芬的學生。
2.此處見貝多芬《致貝蒂娜》。曾有人懷疑這封信是否真實。此事雖然有些誇大,但大體上是準確的。
1812年,貝多芬在特普利茲僅僅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就創作了《第七交響曲》和《第八交響曲》:前者是狂歡的節奏曲,後者則是幽默詼諧的交響樂。他在這兩部作品中表現得最自然,正如他所說的,是最“放鬆”的。盡情歡樂和狂亂的激動,出乎意料的對比,宏偉而令人驚愕的跳躍,使歌德和采爾特驚駭不已。這一切甚至使德國北方人說,《第七交響曲》是出自一個酒鬼之手。——沒錯,是出自一個陶醉的人之手,陶醉於力量和才華之中。
貝多芬說過:“我是為人類釀造玉液瓊漿的酒神,給予人們精神上的神聖癲狂。”
我不知道他是否如瓦格納所說的那樣,要在《第七交響曲》的終曲裏描繪出一個酒神的慶祝會。1但我發現,在這首熱情奔放的鄉村音樂中,蘊涵著弗朗德勒人的遺傳特質;同樣地,我還證實了,在以紀律和服從為天職的國家裏,他那大膽狂妄、肆無忌憚的言談舉止,是源於自身的血統。在眾多作品中,沒有哪一部能像《第七交響曲》那樣,表現出如此坦**、自由的力量。這是毫無目的的超人精力的發泄,隻是為了娛樂,如同一條泛濫的河將歡快淹沒。而在《第八交響曲》中,雖然沒有如此雄渾的力量,卻更加奇特,更具貝多芬自己的特點,悲劇與鬧劇交織,大力士般的強健與孩童般的任**融。2
1814年,貝多芬名聲大振。在維也納大會上,他被視為歐洲的榮耀。他積極地參加各種歡慶活動。親王們都向他致敬,而他則像他同辛德勒所吹噓的那樣,高傲地任由他們對自己獻媚奉承。
1.瓦格納,德國作曲家,開啟了後浪漫主義歌劇作曲潮流。關於《第七交響曲》終曲裏的酒神慶祝會,貝多芬曾經的確考慮過這件事,因為在他的筆記中,尤其是《第十交響樂》的草稿裏,發現了這個主題。
1813年,他為獨立戰爭所鼓舞,創作了一支《惠靈頓之勝利交響曲》,而在第二年年初,又寫了一支戰鬥合唱曲《德意誌的複興》。1814年11月29日,貝多芬在各國的君王麵前指揮演奏了一支愛國主義歌曲《光榮時刻》,並於1815年,為紀念攻陷巴黎創作了一支合唱曲《大功告成!》。這些應景之作使他的聲譽達到巔峰,更超過了他以往創作的那些作品。布萊休斯·赫菲爾根據弗朗斯瓦爾·勒特羅納的一張素描完成的木刻畫,以及1812年弗雷茨·克萊恩為貝多芬創作的臉模,都將貝多芬在維也納大會期間的形象表現得栩栩如生。雄獅般的麵容上,牙床緊咬著、布滿著憤怒和痛苦的皺紋,這其中最顯著的特征則是他的意誌力,一種拿破侖早年所具有的意誌力。他在耶拿1戰役之後,對拿破侖有一番言論:“很不幸,我對戰爭不像對音樂那麽在行!否則我一定會將他擊敗!”可是,在這個世界裏沒有他的王國。正如他在寫給弗朗索爾·德·布倫瑞克的信中所說的:“我的王國在天上。”2
1.耶拿,德國圖林根州城名,1806年,拿破侖曾在此地戰勝奧軍。
2.在維也納會議期間,貝多芬給考卡寫信說:“我不想和你談論我們的君主和王國,我認為,思想之國才是最值得珍惜、最可愛的。在所有世俗和宗教的王國中,它是排在第一位的。”
光榮過後,就是困苦與悲慘。
維也納從未對貝多芬抱有好感。在這座輕佻浮華、被瓦格納深惡痛絕的城市裏,像貝多芬這樣傲岸而孤立、狂放不羈的天才,是不可能討人喜歡的。貝多芬也從未放過任何可以離開它的機會。1808年,他認真地考慮過要離開奧地利,前往威斯特伐利亞國王吉羅姆·波拿巴(拿破侖的弟弟)的宮廷。但是,維也納的確是一個充滿著音樂源泉的地方。我們必須公正地說,維也納所擁有的一些高雅的音樂鑒賞家,能夠深感到貝多芬在音樂上的偉大,不願因失去這樣的音樂天才而使國家蒙受到侮辱。1809年,維也納最富有的三位貴族:貝多芬的學生魯道夫公爵、洛布科維茲親王和金斯基親王,答應每年付給他四千弗洛令作為生活費,隻要他同意留在奧地利。他們說:“很顯然,一個人隻有在他不為衣食所憂的情況下,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藝術之中,才能真正創作出為藝術爭光的完美作品,所以我們決定通過這種方法為路德維希·凡·貝多芬提供必要的物質生活保障,從而擺脫所有可能阻擋其天才發展的一切障礙。”
貝多芬的朋友們和保護者,或散或亡:1812年金斯基親王逝世;李希諾夫斯基親王死於1814年;1816年洛布科維茲去世。拉梅莫夫斯基——貝多芬曾將美妙的《四重奏》(作品第五十九號)題贈予他,在1815年2月舉行了最後一場音樂會。1815年,貝多芬與兒時的好友——埃萊奧諾雷的哥哥斯特弗·德·布勒寧鬧翻了。從此,他形單影隻。他在1816年的手記中寫道:“我沒有一個朋友,我孤獨無依地活在這個世上。”
此時的貝多芬的聽力徹底喪失。2自1815年秋天起,他就隻能用書信與別人進行溝通交流。最早的談話手冊記錄於1816年。3有關1822年《菲岱裏奧》演奏會過程中的那些痛苦,摯友辛德勒有這樣的敘述。
1.羅西尼,意大利作曲家。他的歌劇《唐克萊德》振動了整個德國音樂。鮑恩費爾德在筆記中記錄了1816年維也納沙龍裏留傳的說法:“莫紮特和貝多芬都是老學究,隻有老一輩傻瓜們才會讚揚他們。羅西尼的出現,讓大家明白了什麽才是真正的音樂。貝多芬的《費德麗奧》就是一堆垃圾。搞不懂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百聽不厭。”——貝多芬最後一場演奏會是1814年舉行的。
2.除了耳聾,貝多芬的身體情況也每況愈下。從1816年10月起,醫生診斷他患有肺病,之後他深受此病的困擾。在1820至1821年,他又患上急性關節炎。1821年得了黃疸病,兩年後患有結膜炎。
3.值得一提的是,從這一年貝多芬創作的第一百零一號作品開始,他的音樂風格發生了變化。而他的談話記錄手冊共有一萬一千頁,現存於柏林三家圖書館。
“貝多芬要求指揮排練……自第一幕的二部起,但此時的他顯然已聽不見舞台上的演奏了。他大大地減緩了樂曲的節奏,樂隊也都緊緊地跟隨著他的指揮,可歌手們卻都自顧自地向前趕。於是乎,全亂了。樂隊指揮烏姆勞夫見狀,建議休息一會兒,可並未說明緣由,隻是同歌手們交談了幾句,之後演奏重新開始。同樣的混亂再度出現,不得不再一次停下來。顯然,這場演出不可能在貝多芬的指揮下進行;但又該如何同他講呢?誰都不忍心對他說:‘退場吧,可憐的家夥,你已經無法指揮了。’貝多芬有些迷惑、焦躁,左顧右盼,努力地想從其他人不同的表情中看出點頭緒來,但大家都默不作聲。突然,他用命令的語氣,大聲叫喊。當我來到他的身旁時,他把他的手冊遞給我,示意我寫。我便這樣寫道:‘我懇求您現在不要指揮了,回家後我將向您說明理由。’於是他猛地跳到台下,衝我嚷道:‘咱們快走!’他一口氣跑回家,剛進門,就癱軟地跌坐在沙發上,雙手掩麵。他就這樣一直呆到晚飯時間。飯桌上,他一言不發,一副痛苦不堪、頹喪無力的樣子。晚飯後,當我起身告辭時,他挽留我,向我示意他不願意一個人呆在家裏。就在我倆要分別時,他求我陪他去看在治療耳疾方麵頗負盛名的醫生……在我同貝多芬的全部交往中,我未見到過有哪一天能同十一月裏這致命的一天相比擬的。他的心坎裏受到了致命的打擊,直到死的那一天,他都不曾忘記這個可怕的印象。”1
兩年後,1824年5月7日,貝多芬在指揮(按節目單上所說是“參與音樂會的指揮”)《第九交響曲》時,全場向他發出的一片喝彩聲,可是他絲毫聽不見。直到一位女歌手拉住他的手,讓他轉向觀眾時,他才突然看到全場觀眾都激動得站了起來,揮舞著帽子,為他鼓掌喝彩。——一位名叫羅素的英國旅行者曾在1825年看見過貝多芬彈鋼琴,說他想表現柔和的節奏時,琴鍵沒有發出響聲,靜寂之中看著他臉部的激動表情,連手指都在抽搐,此情此景,真令人傷感。1
貝多芬將自己完全封閉起來,隔絕人群,他唯有在大自然中尋得一絲慰藉。特蕾茲·德·布倫瑞克說,“大自然是他唯一的知音”,是他的庇護所。1815年,認識他的查理·納德說他從未見過像貝多芬這般喜愛花草、雲彩、自然的人。2他似乎是依靠著這些而生存的。貝多芬自己也曾這樣寫道:“世界上沒有誰能像我這樣地喜愛田野……我對一棵樹的喜愛要多於對一個人……”——在維也納的那段時間裏,他每天都會沿著城牆溜一圈。在鄉間,他更是經常獨自散步,從黎明到夜晚,而且不戴帽子,頂著烈日或冒著風雨。“全能的上帝啊!——在樹林裏,我是快樂的,因為每一棵樹都在傳達著你的話語。——上帝啊,這是多麽的燦爛!在樹林裏,在山丘上,一片靜謐——這是奉獻給您、供您役使的靜謐。”
1.瓦格納在1870年出版的《貝多芬評傳》中,對於貝多芬耳聾的事情,有很精彩的描述。
2.貝多芬喜歡動物,而且對它們十分憐憫。曆史學家封·弗裏梅爾的母親回憶說,她小時候因為貝多芬總用手帕將蝴蝶統統趕跑,而故意讓她捉不到。所以她一直都因為這件事怨恨貝多芬。
從大自然中,他精神上的焦慮找到了些許慰藉,但是他卻被金錢的憂煩弄得精疲力竭。1818年,他寫道:“我幾乎淪落到乞討的地步了,可是我還要裝出一副衣食無憂的神氣來。”另外,他還寫道:“第一百零六號作品是在一種緊迫的情形下創作出來的。為換取麵包而進行創作真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情。”斯波爾說,他經常出不了門,因為鞋子上裂開了個口子。他欠出版商很多債,而且他的作品又賣不上好價錢。他那支《D大調彌撒曲》在預訂時,隻有七個訂購者(沒有一個是音樂家)。他創作了一些優美、溫柔的奏鳴曲,每一支曲子都要花費他三個月的時間,可每支曲子最終隻能勉強地為他換回三四十個杜加。加利欽親王要他創作的四重奏(作品第一百二十七、一百三十、一百三十二號),也許是他最具深邃性的作品,仿佛是用血和淚寫就的,但親王竟一分錢都沒付給他。在窘困的生活中,在沒完沒了的官司裏(或是為了得到屬於他的津貼,或是因為要保住侄子的監護權),貝多芬的精力幾乎要耗盡了。
“啊,上帝,你是我的城牆,我的防衛線,我唯一的避難所!你能看穿我的心靈,你知道在我不得不容忍那些想要與我爭奪查理——我的寶貝的時候,我所承受的苦痛!1我不知該如何稱呼的神明,請聽聽我的呼喚吧,請接受你最不幸的造物者所發出的熱烈祈禱吧!”
1.貝多芬在寫給斯特萊歇爾夫人的信中說道:“我從來不會報複。當我忍無可忍而采取行
動對付別人時,那純粹是出於自衛,或為了阻止他們作惡。”
“啊,上帝!拯救我吧!你看,我現在已經被全人類拋棄了,隻因為我拒絕與不義妥協!接受我的乞求吧,我隻求將來能與我的卡爾一起生活!……啊,殘酷的、無法改變的命運!不,不,我的不幸將永遠不會結束!”
後來,這個被強烈地愛著的侄子,辜負了他伯父對他的信賴。在貝多芬寫給他的信中,充滿了痛苦和憤懣,就像米開朗琪羅寫給他兄弟們的信一樣,但貝多芬的信更加天真,更加動人:
“難道我還要再一次接受這種卑劣無恥的無情無義嗎?好吧,如果我們之間的紐帶應該斷裂的話,那就隨它去吧!當一切有正義感的人知道這些事情後,都會恨你的……如果我們維係我們關係的約束你不堪忍受,我以上帝的名義,——但願一切均能按照上帝的意誌行事!——把你交給我至高無上的神明;我已盡了我最大的努力,我敢於站在最高審判者的麵前……”
“你已經被慣壞了,但學會做個普通和真誠的人是沒有害處的;你對我的虛偽讓我心痛萬分,無法遺忘……上帝為我作證,我隻幻想著能離你千裏萬裏,遠離這可憐的兄弟,遠離這醜惡的家庭……我無法再信任你了。”
然後他簽下這樣的署名:“你可憐的父親——或者最好不是你的父親。”
接下來,他心軟了,開始了一番寬恕:
“我親愛的兒子!——不必再說什麽了,——回到我的懷抱中來吧,你將聽不到一句惡言惡語……我將以同樣的愛接受你。對於如何安排你的未來,我們可以友好地商量。——我以我的名譽擔保,絕對不會責備你!責備已經毫無意義了。我會給你更多的疼愛與照顧。——來吧,到你父親貝多芬溫暖的懷抱中來吧。——來吧,收到信就馬上回家來。”(在信封背麵,他還用法文寫了一句話:“如果你不來,你必將置我於死地。”)
侄子是聰慧的,貝多芬原本想把他引上大學之路,然而在為他的將來籌劃無數美夢之後,貝多芬不得不接受現實,答應侄子的要求,同意他去做商人。但卡爾出入賭場,欠了一屁股的債。
奇怪的是,貝多芬的偉大情操不僅沒給侄子帶來益處,反而有害於他,使他怨恨,促他反抗,如同他自己所說的,體現其可恥靈魂的那句可怕的話:“我變得更壞了,因為伯父要我上進。”
1826年夏天,卡爾竟朝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但他並沒有死,反倒是貝多芬差點兒為此送了命。這個可怕的打擊重創貝多芬早已脆弱的心。1卡爾被治愈了,但他的伯父直到臨死前都一直飽受折磨。伯父之死,與他並不是完全沒有關係。貝多芬臨終前,卡爾並沒有陪伴在他身邊。——幾年前,貝多芬在寫給侄子的信中說:“上帝沒有拋棄我,將來一定有人為我送終。”——遺憾的是,送終的並不是他稱作“兒子”的那個人。
1.當辛德勒見到貝多芬時,他說貝多芬好像一夜之間變成了70歲的老人,精神萎靡、步履蹣跚、全身乏力,沒有一點意誌。如果卡爾死了,他也不想活著。——事實上,幾個月後,貝多芬便去世了。
即便深陷憂傷之中,貝多芬仍然歌頌歡樂。
這是他畢生的規劃。自1793年在波恩時起,他就對此有所考慮。他一輩子都想譜寫《歡樂頌》,並以此作為他作品中的一部終曲。他的一生,始終都在思考歌頌的確切形式,以及把它放在哪一部作品中最合適,即使在《第九交響曲》中,他都在猶豫。直到最後一刻,他還準備把《歡樂頌》放到第十或第十一交響曲裏去。應該注意的是,《第九交響曲》並非是大家所聽到的名為《合唱交響曲》,而是《以歡樂頌歌為終曲的合唱交響曲》。《第九交響曲》可能,也幾乎有另外一種結尾。1823年7月,貝多芬想在曲子裏加入一支用某種器樂演奏的《終曲》,後來,他把這個樂器演奏曲用在了第一百三十二號作品中那個四重奏裏去了。切爾尼和森雷特納肯定地說,在演奏(1824年5月《第九交響樂》的演出)之後,貝多芬都沒放棄這一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