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艾瑪

逃生艙已經做好降落的準備,我們收拾整理好了艙內所有物件,根據降落地點計算出了再入大氣的方向和角度。對我們來說,燃料並不是當務之急,真正的問題是飛船降落後還能否保證完好無損。

這決定了我們能否存活。

詹姆斯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安,但我知道他一定和我一樣非常擔心。

太平洋聯盟也有繼續在聯係我們,但詹姆斯一直拒絕回應,他覺得這樣做也許會好一點。

還有幾個小時就要返回地球了,我們決定好好度過這短短幾個小時。我們沒有再玩卡牌遊戲,也沒有看電影,而是播放起了一些老歌,我們聽著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經典搖滾樂,靜靜地躺在飛船中間,仰望著眼前的星空,我害怕這可能是我最後的美妙時光了。

詹姆斯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地摟住我的肩膀,溫柔地將我抱在懷裏。我們在零重力下相互依偎在一起,直到飛船響起警報聲,狹小的空間裏回響著冷冰冰的電腦人聲。

“降落程序已啟動。”

我們各自戴好頭盔,最後一次檢查了航天服的狀態。

詹姆斯對我笑著說道:“地球見。”

“嗯,地球見。”

飛船開始隆隆作響,即將再次進入地球大氣。即便穿著航天服,我也可以感覺到周圍熱量的上升。我知道逃生艙外部的隔熱罩應該可以承受,但還是忍不住回想起幾個月前被困在太空上的情形。

現在每秒的熱量都在不斷上升,艙體不停劇烈搖晃。我和詹姆斯相互望去,他平靜的眼裏沒有一絲不安,看到這兒我也感到安心不少。

在湍流的轟鳴聲和飆升的熱浪中,我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突然,周圍安靜了下來,耳邊所有聲音都消失了,接著艙體傳來一陣反衝,製動火箭開始降速,我們在一片寂靜中向地球落去,我和詹姆斯一直看著對方的眼睛。

製動火箭開始修正降落軌道,我祈禱自動導航係統別出什麽差錯。艙體再次猛地晃動一下,我慢慢開始感覺到地球的重力,逃生艙的降落傘也已經開啟,我最後對安全帶進行了一番檢查,我知道一切還沒結束,從太空降落要比遭遇車禍或者從自行車上摔下要劇烈得多,人們說至少會像火車失事那樣猛烈,但我感覺遠不止如此。

我可以在舷窗外看到地球的藍天白雲,但突然,艙體傳來一陣我從未感受過的劇烈撞擊和巨響。

我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我恢複意識後感到一陣眩暈,仿佛麵前有緩慢轉動的扇葉遮擋住了視線,眼前的世界變得虛實難辨。我看到詹姆斯在一旁看著我,他的頭盔已經脫下,正對我說著什麽,但除了嗡嗡的耳鳴外,他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見,身體也感到無法動彈。

我試著坐起身來,但失敗了。我看到詹姆斯已經解開我的安全帶,手搭在我脖子上檢查著我的脈搏。我看到他鬆了一口氣,我知道應該是沒什麽大礙。

我的聽力慢慢恢複,詹姆斯正拿著無線電和大西洋聯盟聯係。我的身體也逐漸恢複知覺,感覺到艙體正在水麵上漂動。這次我成功坐起身來,但依然感到十分虛弱。

詹姆斯對我說:“不會有事的。”

我點了點頭,但依然感到頭暈目眩,像用一根牙簽嚐試著平衡保齡球。我是怎麽了?

感覺又回到了“和平女神”號上。

我靠在身後的軟墊牆上,身體像穿著一套鉛質服裝那樣沉重。在太空待了將近一年後,我覺得自己才像個外星人,我的身體仿佛不屬於地球,重力像是要將我拉進地心,讓我永無起身之日。

我緩緩閉上眼睛,再次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後,我正躺在醫院柔軟的**,周圍擺著各種醫療儀器。我向窗外望去,映入眼簾的是大片的褐色沙漠,上麵紮著一頂頂白色的帳篷。在太陽光下,它們看起來像浮在沙海上的一盞盞小燈。

詹姆斯正睡在角落的一個躺椅上,我沒忍心叫醒他。

我的身體依然感到非常沉重,感覺是要陷進醫院的床裏。

我聽到一陣敲門聲,開門進來的是一個護士,看到我欣喜地說道:“你醒啦!”

詹姆斯聽到動靜也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看起來已經筋疲力盡。

我掙紮著坐起身來。

“嗯。”

“我再給你檢查一下就好了。”護士說。

他粗略地為我檢查著,一邊說道:“你可能不記得了,但你之前在隔離室待了一段時間,為你做了全麵檢查,你現在暫時就待在醫院好好療養吧,可以嗎?”

“可以。”

“我去告訴醫生你醒了,他會很高興的。”

護士和詹姆斯點頭示意了一下便離開了,房間裏隻剩下我們倆。

“怎麽樣了?”我問,“數據讀取?”

“小菜一碟。”詹姆斯說。

他越來越會說謊了,我擔心情況並不樂觀。

“好吧,現在我們幹嗎?”

“現在,你先養好身子吧。”

在醫院的第一天,除了吃飯睡覺外,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和詹姆斯聊天,他就坐在角落的椅子裏,我們甚至在床邊的折疊餐桌上玩了幾盤卡牌遊戲。

聽起來有點兒奇怪,但我懷念在太空上的生活。雖然上麵活動空間狹小,還時刻麵臨各種危險,但每當我回憶起那段時光,都感覺如沐春風,而且在上麵的兩個月裏,我和詹姆斯一心想著的隻有任務。可是回到地球後,我才意識到情況已經變得多麽糟糕。

我在試圖上廁所時著實狼狽了一番。我坐在床邊,一手扶著詹姆斯準備站起來,我的雙腿卻無力支撐我的身體。若不是詹姆斯及時地扶住我的雙手,我就會摔倒在地。在護士進來後我才勉強在他們兩人的幫助下走到廁所門前,獨自上完了廁所——對於這點我很感激,因為我知道這次丟人的經曆僅僅是我漫長恢複路的開始。

第二天,勞倫斯·福勒來醫院看望我,自我上到國際空間站以來我就沒有再見過他,我真的覺得他看起來像老了二十歲不止。看到我後他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笑容,還是我熟悉的那個善良的麵孔。

“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艾瑪。”

“我也是,拉裏。我錯過什麽好戲了嗎?”

他聳了聳肩,打趣地說:“也沒什麽,隻不過是一些惡劣天氣。”

詹姆斯笑了,我也跟著笑起來,接著我問了自與地球取得聯係後一直想問的問題,“我妹妹怎樣了?”

“她沒事兒,我們收到你的消息了。”

“她在哪兒?”

福勒低頭說道:“不太確定,我查查看。”

接著他竟然直接走出病房離開了。

一分鍾後在他回來時,我整個人都要興奮得跳起來了,因為麥迪遜跟在他身後走了進來,兩手分別還牽著歐文和艾德琳,大衛也跟在後麵。

麥迪遜輕輕地給了我一個擁抱,仿佛怕我像脆弱的瓷器娃娃一樣碎掉。歐文和艾德琳也給了我一個擁抱,大衛也微笑對我點頭示意,他還是一點也沒有變。

“你們幹嗎都這樣小心翼翼?我身上又沒有傳染病。”

麥迪遜同情地說道:“醫生說你在太空待得太久了,現在還很虛弱,你的骨頭需要時間恢複,否則很容易骨折的。”

歐文和艾德琳的小臉蛋上掛滿了擔憂,可能是我現在這副脆弱的模樣嚇到他們了。對他們而言,我一直是超人般的存在,但現在看來失去重力就像是我失去了超能力。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麥迪遜,很慶幸這時詹姆斯開口了,“她隻需要繼續一些物理療法和康複訓練,然後馬上就能出院了。”

說完詹姆斯和福勒一起向門口走去:“你們好好聚一下吧。”

麥迪遜開始不斷問我在太空上麵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去了哪裏,又看見了什麽。透過窗戶,我看到詹姆斯和福勒正在激動地說著什麽,他已經開始計劃下一個任務了嗎?我知道我現在得安心休養,但我迫不及待地想去到外麵和他們一起討論。

“你有聽到我說話嗎?”麥迪遜問。

“當然。”我騙她說道。

“所以呢?”

“所以什麽?”

“所以你和他是在一起了嗎?”

我咬著嘴唇說:“你說誰?”我完全知道她說誰,我感覺自己此時就像個七年級的小女孩一樣在撒謊。

“噢,我不知道啊,我可能是說那個一直坐在你床邊不肯離開你半步的人,那個他們說讓你安全回到地球的男人。”

“說來話長。”

“什麽意思?”

“意思是在太空上約會不太方便,我們能換個話題嗎?”

麥迪遜雙手交叉擺在胸前,翻譯一下就是:不,我不想換個話題,但我會聽你的,因為你現在是病人,而且你還是我的姐姐。

“其實,我們還是繼續討論這個話題吧。你知道他是誰嗎?”

麥迪遜看起來有些困惑,她問:“你說誰,詹姆斯嗎?”

“對,他是個機器人專家,詹姆斯·辛克萊博士。他幾年前上過新聞……他還坐過牢——”

“等等,他坐過牢?!犯了什麽罪?”

“我就是想問你這個。”

“你不知道?他沒告訴你嗎?”

“不,他沒告訴我。所以你沒聽過他的名字嗎?”

麥迪遜無奈地說道:“這名字聽起來有一點點耳熟,但我什麽也不知道。在疏散之前,我一直忙著照顧孩子放學後的生活。某個坐牢的科學家?不太是我會關注的新聞。”

“好吧,你說到了疏散這事,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我們現在在哪兒?你現在又住在哪兒?”

麥迪遜看了看大衛,他牽著孩子走出了病房。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艾瑪。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混亂。一開始,美國建立了一些居住營地,其中一個就在死亡穀,另一個在亞利桑那州。他們開始從阿拉斯加州和密歇根州疏散人口,接著是緬因州和明尼蘇達州,沒過多久那些營地就擠滿了人。大家都覺得如果去不到營地,隻能被活活凍死。就在中國和日本宣布結盟後,事情變得更加糟糕了。”

“太平洋聯盟?”

“對,他們往澳大利亞派了所謂的貿易代表,實際上是一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海軍艦隊。他們將整片澳大利亞圍堵住,開始將自己的人口疏散到澳大利亞境內,隨後澳大利亞也加入了太平洋聯盟,他們當時也已經是束手無策了。我敢肯定澳大利亞有和美國和歐洲接洽,但美國和歐洲當時都忙著處理自己的麻煩。”

“歐洲人口開始向南移動到地中海地區。在這裏,也就是北非,戰爭在周一打響,在周四結束,之後美國和加拿大與歐洲各國結盟。”

“大西洋聯盟?”

“沒錯。”

“所以這兩個聯盟就是地球僅存的力量了?”

“不是的,俄羅斯和印度合作將人口轉移到了伊朗,他們稱之為‘裏海條約’。當衛星全部癱瘓後,我們就很難了解世界各地的情況了,而且互聯網也無法使用,但他們說中東地區正打得熱火朝天。”

“有多少美國人活下來了?”

“我不知道,我覺得連政府都不一定知道。”

“那你現在住哪裏?”

“就住這裏,突尼斯,七號營地,吉比利外麵。國土安全局的一隊人馬在半夜來到我們家,給我看了你發給我們的信息,我還給你——”

“我收到了。”

“你收到了?太好了,我很擔心你沒有收到。我當時很害怕,但如果你說我們必須這麽做,那我知道你肯定是認真的。大衛一開始也不願意離開,兩個孩子也怕得不行,但我們那晚還是選擇了離開。我們是最先到營地的一批人,我從後來趕到的人那裏聽到了無數恐怖的和令人心碎的故事。”

麥迪遜說到這裏開始淚眼汪汪:“艾瑪,你救了我們一家人。我、歐文、艾德琳、大衛——要不是你,我們肯定已經死在外麵了。我愛你,姐姐。”

麥迪遜是我住院以來最好的良藥,能看到她就足夠了。

物理治療師每天會來三次。我先在**進行鍛煉,然後開始慢慢可以下床走路了。在醫院四處走動的這段時間裏,我對周圍的狀況有了大致的了解。這家醫院是最近才用預製牆板建成的,盡管如此,醫院一些地方還是顯得破舊肮髒。其他病人看起來病得不輕,大多是身體創傷,我猜測是在疏散至突尼斯途中或者戰爭中受的傷。

我幾乎總是感到筋疲力盡,可是當詹姆斯來看我時,我就感到精神煥發。我們會玩卡牌遊戲,一起聊天,他還會為我讀睡前故事,可是當我在半夜醒來發現他不在身邊後,我又會感到一陣難過。

一天,我發現他在病床邊等我醒來,我感覺是出什麽事了。

他站起來,尷尬地笑笑,對我說道:“聽著,我得出一趟遠門。很快回來,大概就幾天吧。”

“哦?”聽到他要離開,我突然感到非常緊張不安。我不應該這樣,我也不想這樣,我努力讓自己平靜地說道,“好的。”

“我要去找一個人。”詹姆斯轉過身去,“有個承諾要兌現。”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的生活中還有其他人的存在嗎?我才意識到我對詹姆斯其實知之甚少。

“我幫得上忙嗎?”

“不。”他快速地說,“這個事情我得一個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