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艾瑪

我像是剛剛經曆了這輩子最嚴重的一次宿醉,頭暈眼花,胃裏翻滾著一陣惡心。

我的頭盔和手套都已經被取下。

發生什麽事了?

這一切就像一場恐怖的噩夢,“天爐星”號也像國際空間站那樣被撕碎,這次我還是沒能拯救自己的隊友。

我又失敗了。

我的腹部上纏繞著一根安全繩,我被固定在牆上,就在我伸手想解開繩子時,有人並握住了我的手,是詹姆斯。

他飄到我麵前,雖然麵無表情,但我可以從他眼眸中看出一絲悲傷。

“出什麽事了?”我的聲音聽起來很刺耳,像砂紙在牆上摩擦而過。

他沒有開口,躲避著我的眼神,隻是默默地解開我身上的安全繩。

我們此時在其中一艘備用飛船裏,周圍是軟墊牆,牆上還有一扇小舷窗,桶形的空間對麵還有一個屏幕。

“這是什麽地方?”我的聲音還是有些沙啞,但已經好多了。

“很顯然,這裏暫時就是我們的家了。”

“家?什麽——”

“還是讓哈利告訴你吧。”

詹姆斯打開屏幕,哈利的臉出現我麵前,視頻裏的他正在睡眠站裏,表情平靜地對著屏幕說道:“嗨,詹姆斯。嗨,艾瑪。其他人一致認為應該由我來錄這個視頻,不過我也沒得選啦,還請你們不要因此記恨我。”

他深吸了一口氣。

“我們之前私下討論過了,如果在攻擊貝塔後飛船遭遇不測,我們決定應該讓你們兩人回到地球。”

他停了一會兒繼續說道:“詹姆斯,世界上再沒有像你這樣獨一無二的頭腦了,你的思維總是能超前我們一步。如果人類真的要和它們開戰,應該會是一場機器戰。世界也許需要我們——但人類更需要的是你。”

哈利說到這兒又停了下來,咽了下口水,看上去非常不安。

“艾瑪,這段時間以來你一直是一位很棒的隊友,有你在身邊我們已經很感激了,但你本來就不屬於這次任務,我也知道你願意犧牲自己,但沒有必要。你的健康每況愈下,你需要盡快回到地球。如果非得選讓誰活下來,我們都希望是你們倆。”

這些話猶如一塊巨石將我的心砸得粉碎,我的淚珠止不住從眼眶落下。我十分難過,心裏每一個角落都在發出悲鳴。

詹姆斯沒有任何表情,我知道他在我醒來之前已經看了這段視頻無數次,我不知道他現在究竟是難過還是憤怒。

我環顧四周,旁邊有一輛鍛煉單車,阻力帶和食物箱。我意識到自我上太空以來,我就不斷地被善良的人拯救。

屏幕裏,哈利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詹姆斯,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們是怎麽做到的。老實說,這並不容易,我們好幾次差點就被你發現了。莉娜刪掉了‘天爐星’號貨運清單上的其中四個引擎,我和格裏戈裏則趁你們睡覺時造了這枚逃生艙。這比‘和平女神’號的標準逃生艙還要大一點,加速能力也更加優良,兩個月內你們就可以回到地球了。”他揚起眉毛說:“還有啊,詹姆斯,你可別想著入侵逃生艙的導航係統,趙民已經將它設計成直線返回地球,莉娜在程序中也沒有留下任何漏洞,它將全程隱身自動導航,當你們到達地球後就可以進行手動操控了,不過那時候也沒什麽燃料可以供你使用了。”

他的語氣慢慢軟了下來:“我們這麽做不僅僅是為了你們,也是為了我們的家人,有你們在他們才有更大機會活下去。地球需要你們,後續任務就拜托你們了,對我們收集到的樣本和無人機傳回的數據做研究,我們都指望你了。如果你正在看這段視頻,那說明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請不要回來找我們,如果我們還活著,我們會跟著中途島無人機艦隊繼續向外探索。除此之外還有一點,詹姆斯,我和你真的是個很棒的團隊——但我們的職責是一樣的。所以,雖然你和艾瑪走了,但我們依然有完整的成員分工。我們會想念你在實驗室的身影的,艾瑪,請你放心,趙民和格裏戈裏也能替你們幫我。”

哈利的聲音開始有些哽咽:“我們會想你們的,但請你們就安全回到地球,好嗎?”

他伸手按了一個按鈕,視頻到此結束。

哈利的聲音消失在空氣中。

“你覺得是怎麽一回事?”我問。

“我覺得……貝塔偵測到了核彈,或者是偵測到了‘天爐星’號發射核彈的信號。都有可能,總之貝塔逆向追蹤到了‘天爐星’號,摧毀了它,但緊接著的那場爆炸……它太巨大了,不太可能是核彈單獨造成的威力。我的猜測是貝塔啟動了某種自毀程序,可能是超載了自己的能源。”

“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了摧毀其威力範圍內的所有敵人,或者是抹除自己存在的痕跡,也可能是為了摧毀我們從它身上取得的那塊樣本。”

“你覺得樣本被摧毀了?”

“我不知道,攜帶著樣本的無人機當時應該已經快要飛離核彈的爆炸範圍,可和平女神號比無人機的距離更遠也還是受到了這次爆炸影響。”

“我當時看到一個逃生艙斷裂了。”

“我也看到了。”

詹姆斯就坐在那兒,盯著白色的牆壁發呆。我還是有點兒頭暈,不知道哈利他們往我的航天服裏放了什麽迷藥,可能詹姆斯也一樣。

“哈利說得沒錯,你知道的。”我對他安慰道,“地球需要你,我也還有家人在地球上,為了他們的安全,我也很慶幸你能回到地球。如果說有誰能應對這次危機,那隻能是你了。”

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但失去他們還是讓我無法接受,我很久都沒有擁有過這樣要好的朋友了。”

我握著他的手。

“我也是。”

在接下來一個星期裏,詹姆斯一直在翻閱每一條數據記錄,反複觀看著“和平女神”號的視頻,尋找著任何遺漏的蛛絲馬跡,我知道他想做出彌補。他是這次任務的實際決策者,他知道自己的責任,但也因此深感自責。

我也許是唯一一個能感同身受的人了,也許他們選擇我陪著詹姆斯也有這個原因吧,讓我幫他渡過內心的難關。在我痛苦的時候他一直陪在我身邊,現在該輪到我幫他了。

“嘿。”

他放下平板看著我。

“我們需要製訂一個計劃。”

他兩眼空洞地點著頭。

“還要製定一個時間表,我們會一起解決這個問題的——你和我,我們一起,慢慢來,我們每隔幾天就休息一下,可以嗎?”

“嗯,好。”

“首先,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們已經無法改變什麽了。其實要是沒有你,我們不可能取得這麽快的進展,提前數月完成這次任務,還找到了其中一個未明物體,對它收集了各種數據,甚至還可能取到了它身上的一塊樣本。考慮到這可是外星智慧物種,我們已經做得夠好了。”

他看著我,我知道他在想什麽。

“我們的隊員可能還活著,”我說,“我們必須要相信他們還活著,而且他們現在隻能靠我們了。”我慢慢靠近他,“他們希望我們回到地球,然後再製訂救援計劃,他們的生命就掌握在我們手中了,我們是唯一知道他們發生什麽事的人。”

我看著他一點點回過神來,像一個從昏迷中慢慢蘇醒的人,靈魂重新回到了軀殼,在絕望中又看到了一絲活著的意義。

“你說得沒錯。”他說。

“很高興你終於想通了。”

他扯著嘴角笑著說:“瞧把你樂的。”

“哪會呢。”我伸出手說道,“我們還是先處理我們最大的問題吧:怎麽安全降落地球。”

“我也一直在想這個。”他雙手交叉開始思考起來,“我覺得我們有可能會在空中被人擊落下來。”

“嗯,聽起來是挺危險的。”

“確實,據我們所知,地球已經沒有任何運轉的在軌衛星,除非他們在這段時間內重新進行了發射。考慮到這點,我們在返回途中最好不要傳輸任何信號,因為另一個未明物體——阿爾法——或者其他敵人——可能會偵測到。”

“所以我們要像一顆突如其來的隕石落到地球上。”

“對,給他們個驚喜。”

“哈利說我們到時候能手動操控逃生艙,具體還要多久?”

“我檢查了一下程序,大概在落地前的四十小時內吧,屆時地麵望遠鏡肯定會看到我們,不過他們可能會發射核彈將我們擊落。”

“哈利他們在賭地麵不會擊落我們。”

“嗯。”詹姆斯輕輕地說,“我們要做好準備。”

“你覺得你能入侵莉娜的係統?”

“完全不可能。”

“那你有其他計劃?”

“有一個想法。”

“這才對嘛。”

詹姆斯拆開了逃生艙內部零件,艙內看起來像發生了爆炸那樣淩亂,但這也給了我們忙活的機會,能讓詹姆斯短暫地忘卻之前發生的事。我也很慶幸他又開始忙活起來——而不是一直對“和平女神”號的遭遇感到內疚。

他的計劃很簡單,使用通信浮標。我們通過氣閘艙向外投放一個小型廣播衛星,一旦我們離它的距離超過16000千米,衛星會開始向地球發送信號,信號將遠先於逃生艙抵達地球。而且如果未知物體對信號做出反應,它也隻會摧毀浮標,而不是我們的逃生艙。

詹姆斯在錄製消息時顯得有些疑神疑鬼。

“重複,”他對著麥克風說道,“我們的預計抵達時間如下,所有的數字均來自於任務簡報文件,也就是第三頁的第一個數字和第十八頁的第三個數字,單位是天。”

他收起文件,我對他說道:“你好像在進行什麽絕密行動一樣。”

他聳了下肩說:“我們正處於戰爭中,那些未知物體——或者其他什麽東西——如果它們的科技能夠轉換我們的語言,那他們就會知道我們的抵達時間,即使不知道我們在哪兒,他們也可以在我們抵達地球前引發太陽活動將我們摧毀。”

“戰爭有得有失,雙方都希望能從中獲益。現在應該可以確認那個未知物體——或者說那些未知物體還是其他什麽東西——是它們在造成了地球上漫長的寒冬,可理由呢?”

“不確定。”詹姆斯回答。

我笑著說:“別唬我了,我知道你肯定有什麽推測。”

他一邊蓋上浮標的麵板一邊歪著腦袋對我說:“好吧,我們目前可以知道的是:阿爾法攻擊了探測器,貝塔摧毀了‘天爐星’號,我覺得它也想摧毀‘和平女神’號,但後來它卻自毀了。兩艘未知物體都呈六邊形,這意味著太空中絕對不止這兩艘,而且它們應該能相互組合。它們來這裏是有理由的,也許是為了我們的太陽,或者地球,或者人類。”

“那你覺得最有可能的是什麽?”

他沒有說話,我敢肯定他知道為什麽那些未知物體會出現在這兒,但他怕我感到不安,所以選擇不告訴我。

“如果它們是為了人類來到這兒,”我說,“它們應該早就入侵地球了,可能當我們抵達後,地球已經淪陷了。”

“沒錯。”

“或者說地球很久以前就已經淪陷了,外星人無處不在,隱藏在人類之中進行著間諜活動。”我揚起眉毛做了個鬼臉。

“你的想象力真豐富。”

這倒是真的。

在投放通信浮標後,我們開始了日複一日的規律生活。我們每天鍛煉,一起討論回到地球後要做什麽,我們講著中途島無人機艦隊可能會發現什麽,要不要讓更多無人機升空去尋找其他未明物體。我看得出來詹姆斯在關於未明物體目的這一問題上有什麽在瞞著我,但我也沒有逼迫他告訴我。

我們在工作結束後會玩卡牌遊戲。工作內容包括分析“和平女神”號上的數據,尤其是和貝塔對峙那次。工作任務量很大,但我反而覺得高興,因為這能讓我不去關注兩次失去隊友的悲劇。

我們玩的紙牌遊戲主要是金拉米,是其中一個隊員為我們放在這兒的,不得不說這位隊員很有遠見。每天規律生活非常重要,現在我們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因為太陽就在我們的身後,不存在從東邊升起或是西邊落下。我們會擋住舷窗來模擬夜晚,把自己固定在兩側,彼此相對聊上好幾小時,直到我們其中一人開始打嗬欠才睡覺。

我不知道在哪裏讀到過,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在大量軍隊漂洋過海回家途中,他們會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上進行減壓活動,釋放掉在戰爭中見到的恐怖和壓力,收拾好內心,準備好回到祖國迎接新生活——更加安逸、和平的生活。我們現在就是如此,在“和平女神”號上,我們的生活如坐過山車那樣起伏跌宕,長時間麵臨著巨大的壓力和無止境的問題。但現在,這裏隻剩我和詹姆斯了。我暫時忘記了地球上漫長的寒冬,忘記了其他的六名隊員,忘記了我的妹妹和每一個等著我們回家的人,忘記了所有的一切。我們就像在一個迷你口袋宇宙裏,外麵的世界依然照常運轉,我們也依然惦記著它,但暫時都離我們非常遙遠,我們麵臨的所有問題,在這個時候也都短暫地離我們而去,也許我們永遠也不用再擔心了。時間仿佛靜止一般,隻有我們飄浮在逃生艙裏。這樣就很完美。

有的晚上我們會看電影和電視劇,通常是一些年代久遠的影視作品,比如說《X檔案》,以及《星際迷航》等。逃生艙裏還有哈利留下的一些小禮物,他的電影收藏幾乎無窮無盡。當時我們在看《碼頭風雲》,馬龍·白蘭度出現並說出那句“我本可以成為一個有力的競爭者”的台詞時,我們總是會想到哈利。雖然我和詹姆斯會對著電影傻笑,但我們的眼裏也時常充滿著淚水。

我借助推力向詹姆斯飄去,他抓住我並把我拉到他身邊時我嚇了一跳。我們盤腿坐了下來,他的手臂緊緊地圍繞著我,有時候我的頭會枕在他的肩上,他的臉也輕輕靠過來,我已經記不起上次這般既開心又難過是什麽時候了。

雖然我每天都有鍛煉,但我的骨密度還是降低了不少。即使回到了地球,我也走不出逃生艙——可能站都站不起來,隻能爬出去。不管詹姆斯做什麽,我到時候都會拖累他的。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唯獨不願意成為他的累贅。

“詹姆斯。”

他手裏拿著金拉米卡牌,抬起頭朝我看來。

“我想和你談談回到地球後的安排。”

他打出一張方塊七,說:“好啊。”

我抽出一張梅花J,我手裏隻有一張J,但我不想冒這個險。我可以確定他已經要贏了。我把這張梅花J打了出去,它一下被磁鐵吸在卡盤上。

“回到地球後我應該暫時沒法走路了。”

“嗯哼。”他又抽了一張牌,仔細思考了一番然後放進了手牌的中間,肯定是一張他需要的卡,接著他打出一張牌,“藥物和物理療法能幫到你的。”

“但那得花很長時間。”

“沒錯。”

他期待地看著我,我知道他在想什麽,我該抽牌了。

我抽了一張牌,是紅桃K,我再次把它打了出去

“我到時候會拖累你的,等我們落地後你得自己行動了。”

他的手緩緩落下,但他並沒有給我看到手牌,他堅定地說:“我會繼續行動的,繼續完成我一直計劃的任務。但在那之前,我會把你送到全世界最好的醫院,確保他們會竭盡全力為你治療。我會待在你的床邊,直到我確定你不會有什麽大礙。”

“詹姆斯——”

“你有權利反駁我,我也尊重你的意見。你可以恨我,可以阻攔我,但這並不會改變我的想法,我一定會這麽做的。”

他又抽了一張卡,看了一眼然後快速打了出來,他雙手放在桌上,“贏了。”

我放下雙手,給他看了我的底牌。

他總是在腦子裏進行著各種快速計算。

“又贏了35分咯。”

我看著桌上的分數表,這次勝利讓他的總分超過了100。他贏了。

幾天後的一晚,詹姆斯沒有睡在他原來的老位置,而是飄到我旁邊的角落,固定好自己,望著舷窗外麵的星星。

我解開安全繩飄下來躺在他身邊。窗外那些星星就是我來太空的目的,我第一次見到這幅景象時是如此陶醉其中,但現在我隻想快點兒回到地球。

詹姆斯輕輕地握住我的手,就像貝塔攻擊之前我握住他的手那樣。

我突然不急著回到地球了,隻想和他待在這兒。

一個星期後的一天,就在我們剛看完一集《X檔案》後,我轉過去對他說:“我能問你一些事情嗎?”

“什麽都行。”

“為什麽你會坐牢?”

他故作誇張地聳了聳肩:“我……想收回我剛才說的話。”

“為什麽不肯告訴我?”

“因為這可能會改變你對我的看法。”

“不會的。”

“你說不準。”

“那我可以回到地球後自己上網查。”

“前提是互聯網還能用。”

“對,前提是互聯網還能用。但你難道不寧願自己告訴我嗎,我想從你的角度聽你的故事。”

“我也想。”他眼神飄向別處,“我會告訴你的,但我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需要點時間。”

“我們有時間。”

但後來我才知道,我們已經沒時間了。

距我們抵達地球的時間還有最後七天,我醒來時,發現詹姆斯正蹲在過道上。

他轉頭望著我,我立馬從他眼神裏發現有什麽不對勁。

“怎麽了?飛船有什麽問題嗎?”

“沒,飛船挺好的。”

他挪了一下為我騰出空間,我看到屏幕上正展示著地球的圖像,這是遠程望遠鏡利用遙測技術傳回的第一幅圖像。我能看到地球上熟悉的白雲和蔚藍的大海,但原本應該是美國東海岸的地方,此時已經變成白茫茫一片。

地球已經成為一片凍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