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仁第四

本篇多為仁德類格言,除了十五章和二十六章外,全是孔子的語錄。

4-1

子曰:“裏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譯文

孔子說:“在(同一裏弄)與仁者同處最為完美。選擇(居處)時不與仁者同處,怎麽能得到智慧。”

◆解字

裏。“裏”是會意字,從田從土,構意源自田地中開出的壟植犁溝(把土翻出來)。“裏”因此有三重詞義:一是裏外之裏(此義由形聲字裡字繼承);二是一裏路,二裏路的裏(此義由每畝240步長的雙倍而來);三是裏弄的裏(此義由壟溝引申而來)。“裏”在此處用為動詞,表示與“仁人”住在同一裏弄。

4-2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譯文

孔子說:“沒有仁德者,不可以長久居處在束縛(的環境)中,不可以長久地居處在歡樂中。有仁德的人安於仁德,有智慧的人有利於仁德。”

◆解字

仁。此處“仁”字作仁德講。

約。“約”是會意字,從糸從勺,構意源自用繩索綁係的勺子(隻能在跟前飲用,不可端走)。“約”的本義指對物品的束縛,如節約、契約。引申後,又泛指約束。

◆探微

孔子的這段話,針對統治者而言。在孔子眼中,“仁者安仁”“知者利仁”是上層統治階級必須具備的品德。

可參閱《雍也篇之二十三》:“知者樂水,仁者樂山。”

4-3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譯文

孔子說:“唯有君子們能夠喜好一個人,能夠厭惡一個人。”

◆解字

惡。“惡”是會意字,從亞從心:亞以十字形墓道的大墓表示壓在地下義;心表內心。兩根會意,惡便是壓在心中的怒氣,引申指厭惡。

◆探微

此節“好”“惡”二字相對,類同“好逸惡勞”一詞中的“好”“惡”。

通常,每個人都會喜好某人,厭惡某人,也會被人好,被人惡,此乃人之常情。孔子為什麽單列而出,安在“仁者”的腦袋上?事實上,君子與小人的區分點通常在於好惡的依據,或者說是出發點。君子的好惡,依據的是“義”,小人的好惡,依據的是“利”。也就是“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的現實表現。

4-4

子曰:“苟誌於仁矣,無惡也。”

◆譯文

孔子說:“如果能有誌於仁德,那就不會被人厭惡了。”

◆探微

此節應與上一節合並。前有“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後有“苟誌於仁矣,無惡也。”任何人都會被人“好”,被人“惡”,隻有秉持仁德的人,有誌於仁德的人,才能不被秉持仁德的人所厭惡。

注意,此處“惡”字用為厭惡,不能譯為醜惡或凶惡。

◆群言

楊伯峻:假如立定誌向實行仁德總沒有壞處。

李澤厚:真決心努力於仁,也就不會做壞事了。

趙有春:全章是說:一個人要是決心向仁人努力了,那就會愛一切人,對任何人都不會產生嫌惡、加害之心了。

4-5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譯文

孔子說:“財富和地位高貴,是人們所向往的,不憑借道義獲得,不應該擁有它。貧窮和地位低賤,是人們心中所厭惡的,不憑借道義獲得(棄除),就不應該棄除。君子背棄了仁,(應該)厭惡這樣成名吧?君子不會在一頓飯食的時間違背仁德:急促匆忙的時候必定是這樣,顛沛流離的時候必定是這樣。”

◆解字

顛。“顛”是會意字,從真從頁:真表匕勺在鼎中紮取,頁表腦袋。“顛”的構意源自腦袋上下搖擺。“顛”的本義為上下顛動。

沛。“沛”是形聲義,從水巿聲:水為類旁,表示與水流有關;巿為聲義旁,表聲且表佩掛義。“沛”便是飛流直下的瀑布,引申後又指充沛。“顛沛”為雙音節複合詞,詞義形容一個人在趔趄中跌倒趴下,在此表示艱難困苦之時。

◆探微

喜好富貴,厭惡貧賤,這是人之所欲,這是人的本性,所有的人都不例外。因此,追求富貴沒有錯,擺脫貧賤也沒有錯。問題在於追求和擺脫的方式方法是否合乎道義,即合乎仁德。

孔子認為,君子最厭惡的是背棄仁德,以“壞”出名!但是,也有人認為,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一個人最痛苦的是無名而終,最得意的是無病而終。所以,不能流芳百世,寧可遺臭萬年。

4-6

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

有能一日用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譯文

孔子說:“我沒有見過喜好仁德的人厭惡不仁者。(因為)喜好仁德的人沒有憑借(這一點)蓋過(其他人),厭惡不仁者而成為有仁德的人,(必須)不使不仁者靠近自己。

有能夠用一整天的努力致力於仁德的嗎?我沒有見過力量不足夠的。或許有這樣的,我沒有看見過。”

◆解字

蓋。“蓋”(蓋)是形聲字,從艸盍聲:艸為類旁,表示與草類有關;盍為聲義旁,表聲且表蓋子蓋在器皿上。“蓋”便是用野草將物體遮掩覆蓋起來。此處用為副詞,表示推測性的判斷。

◆探微

本章的主旨是講“喜好仁德的人”如何對待“不仁者”。但以往的釋家,大多都將斷句搞錯,認為此章的主旨是區分“好仁者”和“惡不仁者”之間的關係。趙又春先生認為,此章的大意是:好仁本來是再好不過了(“無以尚之”,此“尚”通“上”),但誰要是為了表現自己好仁就厭惡不仁者,拒絕與之交往,那麽,他的好仁就不過是不讓自己受不仁者的壞影響罷了。要說的意思顯然在言外:這說明他不是真正的好仁者,因為真正的好仁者是不會這樣對待不仁者的。

聯係到上一章“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這個理解顯然最符合孔子的原意,從義理上說,則更具深刻性。

◆群言

楊伯峻:我不曾見到過愛好仁德的人和厭惡不仁德的人。愛好仁德的人,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厭惡不仁德的人,他行仁德,隻是不使不仁德的東西加在自己身上。有誰能在某一天使用他的力量於仁德呢?我沒見過力量不夠的。大概這樣人還是有的,我不曾見到罷了。

李澤厚:我沒有看見喜歡仁和厭惡不仁的人啊。喜歡仁的人,沒得說了;厭惡不仁的人,他的仁就是使不仁不與自己沾邊。有能夠用一天工夫努力於仁的人嗎?我沒有見過力量不夠的。也許真有,但我沒看見。

4-7

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

◆譯文

孔子說:“一個人的過錯,歸之於他的同黨。觀察(一個人的)過錯,由此知曉仁德(的重要)啊!”

◆解字

過。此處用其引申義,過猶不及,即過錯義。

黨。“黨”(黨)是會意字,從尚從黑:尚表男女兩**往,黑表私底下。“黨”便是男女私下不正當的關係。引申後,又表示由姻親而結成的利益集團,即鄉黨。又引申指相互勾結在一起的不正當利益集團,即朋黨。此處用其朋黨義。

◆探微

觀察一個人所犯的錯誤,便知道他周圍都是些什麽人!此話好懂,啥人犯啥錯嘛。觀察人們的過錯,由此知曉仁德(的重要)啊。此話也好懂。問題在於釋家如何翻譯“觀過,斯知仁矣”。

李澤厚將此章譯為:“人犯的錯誤,各有種類。觀察他的錯誤,就知道他是哪種人”。李先生把“仁”和“人”等同起來(仁可以理解為仁人,但決不能等同於人)。

4-8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譯文

孔子說,“早晨聽說了道,傍晚死去也可以啊!”

◆探微

此話詳熟於耳。人們通常將“道”譯作真理。如李澤厚先生將此節譯為:“早晨體會了真理,當晚死了也行。”問題在於,中國人沒有西方一元因果邏輯導引下的真理觀。所以,孔子所說的“道”,隻是一種自以為正確的思想和主張。本質上是一種與生活經曆和奮鬥目標相結合的實踐真理,充其量則是孔子口中的“天道”(可意譯為天帝的主張)。孔子在此言說的道,便是他極力推崇的“仁德”,便是他身體力行的“克己複禮”,便是他自認為自己肩負的“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的目標。他的弟子將其稱為“夫子之道”。

4-9

子曰:“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譯文

孔子說:“士人有誌於道,但又對(自己的)粗劣衣食感到厭惡,(這樣的人)不足以與他談論(仁德)啊!”

◆解字

道。此處“道”字用為天道,即天帝的主張。

◆探微

孔子自己便是一個有誌於道的“士”,孔子也曾經飽嚐過惡衣惡食的生活。因而,這段話是孔子從生活實踐中得來的大實話。

4-10

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譯文

孔子說:“君子行走於天下,沒有恰好適合的,沒有傾心羨慕的,(隻有)義理與之相伴。”

◆解字

適。“適”(適)是形聲字,從辵啇聲:辵為類旁,表示與行走有關;啇為聲義旁,表聲且表由下往上傳遞口訊義。“適”的本義為一個接一個走上前去。引申泛指前往,又引申指切合(實際),即適合。用為副詞,表示恰巧、恰好。

比。此處“比”字作相偕講。

◆探微

《荀子·非十二子篇》雲:“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為物傾側,夫是之謂誠君子”。與此章意思大體相當。此章的關鍵處在於“之”“適”“莫”“比”四字的解讀。由於各人認識不同,此節解讀差異特大。現附錄於下。

◆群言

李澤厚:君子對待天下各種事情,既不存心敵視,也不傾心羨慕,隻以正當合理作為衡量標準。

楊伯峻:君子對於天下事情,沒有規定要怎樣幹,也沒規定不要怎麽幹,隻要怎樣幹合理恰當,便怎樣幹。

錢穆:君子對於天下事,沒有一定專主的,也沒有一定反對的,隻求合於義便從。

4-11

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

◆譯文

孔子說:“君子胸懷德行,小人胸懷鄉土;君子胸懷中有鞭策,小人胸懷中隻有恩惠。”

◆解字

懷。“懷”(懷)是“褱”的本義轉注字。“褱”字從衣從眔,構意為淚灑襟懷。在“褱”的左邊增添心旁,便創設出轉注字“懐”,繼承初文的胸懷義。引申後,又有懷抱、包藏義。此處用其本義。

德。“德”字的構意源自古代趕馬車時的命令語:“駕”為起步行駛時的命令語;“德”是直行向前的命令語;“阿”是拐彎時的命令語;“禦”是停止時的命令語。

“德”的本義為直行向前。所謂“道德”,字麵義是在人工修築的大道上直行向前,不要去抄近路走小路。由不抄近路,不走小路而端直向前引申指聖賢的德行、品德。此處“德”字作德行講,即君子懷中蘊藏的是“誌於道”,因而要直行向前。

刑。“刑“的本義為刑罰。“君子懷刑”是說,君子胸懷中牢記鞭策。

惠。“惠”是會意字,從叀從心:叀表給出,心表內心。構意為一心一意地給出。“惠”的本義為給出。由一心一意給予他人引申出施惠義。此處用其引申義。

◆探微

孔子常常說君子如何,小人又如何。兩相比對,來彰顯自己的主張,彰顯自己的品格(孔子自認自己是一個合格的君子和仁者)。此章譯成大實話便是:君子誌在千裏,小人眷戀故土;君子與小人恰似人與狗之區分:人記打不記吃,狗記吃不記打。

◆群言

朱熹:懷,思念。懷德,謂存其固有之善。懷土,謂溺其所處之安。懷刑,謂畏法。懷惠,謂貪利。君子小人取向不同,公私之間而已矣。

錢穆:君子常懷念於德行,小人常懷念於鄉土。君子常懷念到刑法,小人常懷念到恩惠。

李澤厚:君子關懷德政,小人關懷生活;君子關懷刑罰恰當否,小人關懷利益足夠否。這裏的君子和小人指的是國君、官吏和一般老百姓。老百姓隻關懷自己的土地、生活,有何不可。所處地位不同,所關心、注意便不同,理所當然,此處不宜用道德高下來解君子、小人。

4-12

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

◆譯文

孔子說:“驅使(民眾)沿著利益之路而行,多有怨恨。”

◆解字

放。“放”是形聲字,從攴方聲:攴為類旁,表示與擊打有關;方為聲義旁,表聲且表朝向義。“放”便是驅使向前而行。此處“放”字作驅使講,即放牧之放。

◆探微

以往的詮釋者,包括李零先生皆認為:“‘放於利而行’。放是依照。小人唯利是從,一切都看有沒有利,難免招人恨。”這種解讀,因為錯識“放”字的形、音、義由來,所以把這句話的主體完全搞錯了。孔子言說的,不是小人逐利,而是執政者驅使民眾逐利。“放”的詞義意謂放牧。

◆群言

楊伯峻:依據個人利益而行動,會招致很多的怨恨。

李澤厚:隻依據利益來行事,會招致很多的怨恨。

劉兆英:(執政者)一味沿著與民爭利的路走下去,必然會使民怨增加。

錢穆:一切依照著利的目的來行事,自己的心上便易多生怨恨。

4-13

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

◆譯文

孔子說:“能夠憑借禮讓治理國家嗎?(這樣做)有什麽(問題)?不能夠憑借禮讓治理國家,禮儀又(用來)幹什麽?”

◆解字

國。國(國)是“或”的本義轉注字。“或”字從戈從口從兩極字根二:“戈”表示戈矛,“口”表示城邑。“或”的本義為武裝保衛的城邑以及城邑四周的土地,即邦國。在“或”的外框增添內中已有的“口”,便創設出轉注字“國”,承繼初文的邦國義。或則表示由兩邊土地引申而出的或然義。

的本義為肩荷兵器,此義由轉注後的“荷”字所承繼。“何”則表示引申而出的從何處來、前往何處義,即何處、何地以及為何。通常用為疑問代詞。

◆探微

“禮讓”是一個雙音節複合詞,即符合禮儀的謙讓行為。禮讓有別於禮製、禮儀。此處應該把“禮讓”和“禮”兩詞單獨理解。二者既有聯係又有區別。《左傳·襄公十三年》雲:“禮,讓之主也”。《左傳·昭公二年》雲:“忠信,禮之器也。卑讓,禮之宗也”。禮是特定場合的行為,讓是日常生活中的行為。禮是一種強製性規定,讓隻是一種自覺的行為。

4-14

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

◆譯文

孔子說:“不害怕沒有職位,害怕憑借什麽而站立(在這個職位上)。不害怕沒有人知曉自己,努力追求就可以讓人知曉(自己)。

◆探微

“位”和“立”是同一字族裏的文字。先有立,後有位;“位”字從人從立。“位”是一個人所站立的地方。孔子認為,一個人首先站立起來,因而才有位置(職位)。一個人不怕沒人知,隻怕沒本事。隻要努力去做,必有賞識知曉者。

4-15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譯文

孔子說:“曾參啊,我的主張始終如一(貫穿至今)”。曾參說:“是這樣”。孔子出去後,門下弟子們問道:“說的是什麽”?曾參說:“夫子的主張,忠、恕二字而已”。

◆解字

恕。“恕”的本義為內心順應。引申後,又指寬恕。此處用其引申義。注意忠、恕二字並列,言及的是對君主的忠誠和寬恕。二者指向同一主體。

◆探微

此章的關鍵問題,如何理解忠恕!關鍵在於理解忠恕的對象是誰。忠的對象,毫無疑問是君主、侯王、執政者。恕的對象又是誰呢?孔子此處說的“忠恕”對象是一個主體,都是君王。君主不成器,君主作了不好的事,臣下應該怎麽辦?臣下應該恕!許多人不理解孔子接受南子、佛肸、公山弗擾的應召。孔子侍奉衛靈公、衛出公、陳湣公、魯定公,子路表示不滿,孔子回答說:“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這裏的關鍵處便是孔子對君主、執政者的恕!

孔子是隻貶奸臣,不責昏君,隻有奸臣之過,沒有昏君之惡的始作俑者。所以,封建社會的君王特喜歡孔子。這就是好一個“恕”字了得的原因!這就是“恕”字不外乎是忠加孝而已的原因。

李零先生對“恕”字的解讀另有一套:“忠”,是盡心誠意,為自守之德;“恕”是尊敬對方,為待人之德。這是“仁”的兩個不同側麵。《廣雅·釋詁四》:“恕,仁也。”古人說,恕和仁,意思差不多。但嚴格講,兩者還不完全一樣。仁是人其人,拿人當人;恕是如其心,將心比心。“恕”字從心如聲,古人常說“如心為恕”(如《左傳》昭公六年孔疏),這是拆字為解。準確地說,就是推己及人,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以心揆心為恕”(《楚辭·離騷》王逸注),“以己心為人心曰恕”(《中說·王道》阮逸注)。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正是這個意思。我們要注意,恕不等於寬恕。今語所謂寬恕,強調的是寬。

4-16

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譯文

孔子說:“君子能曉於義理,小人通曉於利益。”

◆解字

喻。“喻”是形聲字。從口俞聲:口為類旁,表示與嘴巴有關;俞為聲義旁,表聲且表(舟船)渡過義。“喻”便是把話托人帶到他處。“喻”的本義為(讓其)知曉。

定州漢墓竹簡的兩個“喻”字均寫作“踰”。按竹簡本,此章可譯為:“君子穿行奔赴於義理,小人穿行奔赴於利益”。

◆探微

此節又是君子、小人對舉。君子曉喻與小人曉喻不同:一個是義,一個是利。義是義理,即人與人之間在行為上的對等,此處泛指一個人的道德規範。君子曉喻的是一個人應該實施的道德規範,小人曉喻的是自己應該得到的利益。

“義利之辨乃人禽之別”。宋明理學家把孔子的上述說教極端化,義和利成了絕對對立的道德訴求:利是人欲,是小人所為,必須滅掉,才能保存天理。這就是“存天理、滅人欲”的出處。

經濟學的首創者亞當·斯密則認為:利益是一隻看不見的手。正是這隻手驅使社會生產力向前發展,正是人們的逐利行為推動了社會的向前發展。

4-17

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譯文

孔子說:“見到有才幹的人便想到如何向他看齊,見到沒有才幹的人便會從內心反省自己。”

◆解字

賢。“賢”(賢)是形聲字,從貝臤聲:貝為類旁,表示與貨貝有關;臤為聲義旁,表聲且表伸手摘取義。“賢”便是眼疾手快能夠求取貨貝的人,引申指有錢人。又由此引申出賢能義。“見賢思齊”一語,原本的意思是說,見到有錢人,便想與他一樣有錢。整體詞語引申後,又指見到有才幹的人便想像他一樣有才幹。此處“賢”字用其引申義,即抽象意義上的才幹。

◆探微

以往學者都將此章的“賢”字解讀為賢良。

例如:李澤厚先生將此章釋解為:“見到好人,便想同他看齊,見到不好的人,便反省自己。”

此節的問題在於:孔子是在說一種社會現象,還是說君子們的一種品德?如果孔子是在說一種社會現象,自然應該解讀為“賢”字的本義,即有錢人。那麽,見不賢又反省什麽呢?孔子說:“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你需要反省自己為什麽貧且賤。

如果這樣釋解太異端,太刺激,不妨把“賢”字解讀為有才幹者。

4-18

子曰:“事父母幾諫:見誌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譯文

孔子說:“侍奉父母要多次勸告:見到父母堅持而不願聽從,仍然恭敬而不違背(父母的想法),辛勞而不埋怨。”

◆探微

這裏的孝道已近乎“愚孝”。將這種愚孝擴延到孝及老師,再擴延到對待君王,這種愚孝便成為愚忠。什麽是愚忠?

孔子的孝道還包括“子為父隱”,即父親犯惡,子必須為父隱惡。(參見《子路篇之十八》)。有人問,孔子說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如果其父作惡多端,那麽其子是否也要作惡,不改父之道呢?如果其父作惡多端,多次勸告但父母仍不從。我們仍然要“敬不違”嗎?

4-19

子曰:“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譯文

孔子說:“父母健在的時候,不到遠處遊**,如果出遊一定要有方向。”

◆解字

◆探微

理解此章的關鍵之處,是理解古代社會的交通狀況和通信狀況。

4-20

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

◆譯文

孔子說:“(父亡後)三年沒有改變父親的主張,可稱之為孝。”

◆探微

此章又見於《學而篇之十一》。其中的原因有二:一是孔子在不同情況多次講過同樣的話,記錄者都記錄了下來。編者為了存真,不願刪除。二是編者認為此處也需要這段話,加在上下章之間,以彰顯孔子的孝道主張。

4-21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譯文

孔子:“父母的年齡子女不可以不知道。(如果父母年齡已高)一方麵感到喜悅,一方麵感到擔憂。”

◆探微

以上數章均言“孝道”。

4-22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

◆譯文

孔子說:“古時候人的言語不輕易說出,羞恥自己說了但做不到。”

◆解字

躬。“躬”是形聲字,從身弓聲:身為類旁,表示與身體有關;弓為聲義旁,表聲且表射弓義。“躬”便是身體像弓一般彎下來。“躬”的本義為躬身,此處用為勞作。

逮。“逮”是“隸”的本義轉注字。“隸”字從又從毛,構意為用手抓拿動物(尾巴),在“隸”的左邊增添辵旁,便創設出轉注字“逮”,承繼初文的捉拿義。此處“不逮”意謂沒有捉拿住,即盡力而未能做到。

◆探微

此話的真假性無法證明。這是孔子在借古諷今、托古言今。“九斤老太”式的今不如昔,感慨“古代的月亮比現在圓”沒有任何意義。

4-23

子曰:“以約失之者,鮮矣。”

◆譯文

孔子說:“因為約束(自己)而犯過失的,少有啊。”

4-24

子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

◆譯文

孔子說:“君子應該木訥於言語,敏捷於行動。”

◆探微

此章可以與二十二章合並。二者都在說一個人的言與行。前者說的是古人,後者說的是君子。

4-25

子曰:“德不孤,必有鄰。”

◆譯文

孔子說:“德行不會孤單,必定有相鄰(的其他德行)。”

◆探微

此處“德”作德行講,不可譯作“有德的人”。“孤”作“孤單”講。“鄰”的本義指鄰居,此處與“孤”相對應。孔子言說的主旨,意謂“德行”呈現類聚現象:有了一種德行,必定會有另一種德行相伴(為鄰)。

以往學者,將此章譯作,有道德的人不會孤單。此話不符合現實。如果在一個充斥著貪汙腐敗的團體中,有德者一定會被孤立。

◆群言

李澤厚:有德的人不會孤單,定會有人來親近。

楊伯峻:有道德的人不會孤單,一定會有(誌同道合的人來和他做)夥伴。

錢穆:有德之人,決不會孤立,必然有來親近他的人。

4-26

子遊曰:“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

◆譯文

子遊說:“侍奉君主多次(勸諫),這樣會自取其辱。朋友相處反複數落,這樣會導致疏遠。”

◆解字

數。“數”(數)是會意字,從婁從攴:婁表摟抱女人,攴以擊打表示男人的行為。“數”的構意源自男人抱住女人作兩性活動。“數”的本義為頻促、屢次。引申指數目、計算。此處第一個“數”字用為屢次,可譯為多次。第二“數”字則表示數落,即列舉別人的錯處多次加以責備。

◆探微

孔子和他的弟子們生活在春秋時代,小國林立,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因此,孔子的主張與後世觀念頗有不同:後世為唯一的中央帝國,除了此家沒有第二家。因此,“忠臣不憚辱”“忠臣死諫”成為不二法門(海瑞就讓人抬著棺材,上朝死諫)。真是此一時,彼一時矣。

此處“數”字有兩讀:一是多次,二是數落。對君主是多次勸諫,對朋友則是反複批評、責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