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政第二

本篇標題是“為政”。實際上,直接講“為政”的隻有四章,講到“問孝”的也有四章。其他各章中,談君子品德要多一些。最有特點的是第四章,乃是孔子晚年對自己一生的審視回顧,等於是孔子的自添簡曆。

2-1

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譯文

孔子說:“施政治國憑借的是仁德。(仁德)譬如天上的北極星,安居其所,眾星圍繞著它旋轉。”

◆解字

所。“所”是會意字,從匹從斤:匹的構形源自一塊石頭裂開後的兩半,才會紋絲匹配地合在一起;斤為砍劈用的斧斤。“所”的本義指兩相拚合的憑證。引申後,又指檢查憑證的過所、處所。又引申用為漢語虛詞,表示所以、之所以。此處用其處所義。

◆探微

“為政以德”一句,以往大多譯為“用德來治理國家”。錢穆先生則認為“為政者,當以己之德行為本,所謂以人治人”。將此句理解為:“為政(者)以己德為主”。本人認為,“為政”應譯為施政(治國)。“以”字,則用其“憑借”義。直譯過來便是:施政治國憑借仁德。仁德就像北極星,其他一切都圍繞仁德。如同《學而篇》的第一章,此章乃是君子為政的一麵大旗:仁德乃是施政治國的根本。

李澤厚對這一現象持批判態度,他認為:“遠古的宗教、倫理、政治三合一,便演進為一種泛道德主義而成為思想主流,延續二千餘年。從而,一方麵它使中國沒有獨立的社會、政治的法規體係;另一方麵它也使中國無獨立的宗教心理的追求意識;二者都融合在‘倫常道德’之中,這就使一定社會時代的相對法規無法從‘普遍、必然’的絕對律令中分化、區別開來。此所以假道學、偽君子、馬列主義老太太永遠以絕對律令的倫理主義(如“鬥私批修”“靈魂深處爆發革命”之類)而橫行天下也。”

應該以德治國?還是以法治國?抑或是德法合璧而治國。今天依然是中國文化人的討論話題。

2-2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譯文

孔子說:“《詩經》三百篇,如果以一句話來囊括,我說‘思無邪’。”

◆解字

◆探微

以車彭彭!思無疆,思馬斯臧。

以車伾伾!思無期,思馬斯才。

以車繹繹!思無斁,思馬斯作。

以車祛祛!思無邪,思馬斯徂。

第一節述說,聽到馬車駛來的“彭彭”聲,心中祝願無遠不達,思無疆。祝願駕車的馬匹得到臧護。

第二節述說,看到了馬車由遠方一輛接一輛呈現出來,心中祝願奔馳不停,思無期。祝願駕車的馬匹展示才能。

第三節述說,看到了馬車在麵前一輛接一輛駛過,心中祝願沒有絆索,思無斁。祝願駕車的馬匹奮作奔騰。

第四節述說,看到了馬車漸遠漸去,心中祝願沒有走錯方向,思無邪。祝願駕車的馬匹再次出現。

讀這首詩,關鍵是識讀“彭彭、伾伾、繹繹、祛祛”的形、音、義由來,知曉它們呈現而出的場景,才能理解何以有“思無疆、思無期、思無斁、思無邪”,這才有了孔子心目中的“思馬斯臧、思馬斯才、思馬斯作、思馬斯徂”。

駕車的馬匹是孔子一生負重而行,追求理想的生動寫照。這就是“詩三百”中,孔子最喜愛這首《魯頌》的原因。

2-3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譯文

孔子說:“導引民眾憑借政治(力量),規矩民眾憑借刑罰,民眾勤勉但沒有羞恥之心。導引民眾憑借道德(力量),規矩民眾憑借禮儀,民眾知曉羞恥而且有品格。”

◆解字

政。“政”是形聲字,從攴正聲:攴為類旁,表示與擊打(驅趕)有關;正為聲義旁,表聲且表征伐義。“政”便是用武力驅使他人實施某種行為。此處用為政治。

恥。“恥”是“扯”的借字。“扯”字從手止聲,本義為用手拉扯他人行走。“恥”借“扯”的形、音、義,以耳置換本字的手旁,表示用手揪著他人的耳朵而行走。由於這種行為通常是父母對子女所施加,用之於一般人身上,顯然是一種恥辱,故而恥有羞恥義。

格。“格”是形聲字,從木各聲:木為類旁,表示與樹木有關;各為聲義旁,表聲且表各自走向義。“格”便是大樹枝杈各自按自己的方向伸延而出。引申後,又有品格、風格義。“有恥且格”意謂,不僅有羞恥心,而且自覺規範自己的行為。

◆探微

此章同本篇第一章,乃是孔子的政治學綱要。

“道之以政”的“道”,乃“導”字的初文,本義為指引、引導。此處意謂驅使。“之”則指下文的“民”,即社會下層民眾。“以”字用其本義,即憑借。首句直譯:即“導引(驅動)民眾憑借政治(壓力)”。

“齊之以刑”,意謂“規矩民眾憑借刑罰”。“道之以政”與“齊之以刑”結合,即上下援手,所謂政治製度也。

“民免而無恥”一句中的“免”,以往釋家均釋為免除。例如,楊伯峻先生便譯為:“人民隻是暫時地免於罪過,卻沒有廉恥之心。”此譯不妥。

錢穆先生將此章文句譯為“用政治來領導人,用刑法來整齊人,人求免於刑罰便算了,不感不服領導是可恥。若把德來領導人,把禮來整齊人,人人心中將感到違背領導是恥辱,自能正確地到達在上者所領導他們到達的方向去”。孔子說了25個字,錢穆先生白話成了91個字,裹腳布一般的白話文是否就把問題說清楚了?顯然沒有。

有興趣的讀者,不妨把錢先生的譯文和孔子原文用上下兩行一一對應,看一看差距有多大,那些字是根本不需要的。古文對譯,最忌諱的是添油加醋。如果因為古文確實是簡省了,現代白話不得不添加,也應該用括號括起來。讓讀者明白,這是為了讓語意通順明白而添加的。

2-4

子曰:“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譯文

孔子說:“我十五歲時有誌於學習,三十歲獨立起來,四十歲時不再迷惑,五十歲時知曉天命(即知曉自己的使命),六十歲時耳順了(不再與人爭辯),七十歲時聽從自己的心願做事,(做什麽事)都不會逾越規矩了。”

◆解字

惑。“惑”是形聲字,從心或聲:心為類旁,表示與心有關;或為聲義旁,表聲且表兩邊(或然)義。“惑”便是心裏不知究竟該走向哪一邊,即迷惑。

欲。“欲”是“穀”的本義轉注字。穀字從口從入從八,構意源自口中吃進再從口中嘔吐而出。在穀的右邊增添欠,便創設出轉注字“欲”,承繼初文想要嘔吐義。由一個人想要嘔吐而止不住引申指人的欲求。此處用為欲望。

矩。“矩”是會意字,從矢(夫)從巨:矢(夫)的構形源自丈量土地的弓尺;“巨”的構形源自丈量土地的丈杆。兩根會意,“矩”的本義指規矩。引申後又有法度、法則義。此處用其本義。

◆探微

此節是孔子對自己一生的評述:重點是奮鬥終生,重點是無悔人生。

研讀此章,還需了解孔子的生平。據《史記》一書和其他資料記載:孔子是叔梁紇到顏氏處走婚(野合)後的產兒。當時叔梁紇五十多歲(一說六十五歲),顏氏隻有十七歲。孔子生下不久,叔梁紇便死了。孔子從小跟隨自己的母親在陬邑陋巷長大(孔門弟子中的顏回、顏路便來自這裏)。孔子“少而賤,故多能鄙事。”十五歲時,顏氏死亡(一說十七歲)。孔子因為不知其父是何人,隻好把母親埋在魯城外“五父之衢”。後來,遇見了鄒地曼父的母親(《史記》作鄒挽父。挽是喪車執紼者。這個人參加了叔梁紇的喪事,故知其葬地。子告其母,其母告知孔子)。這個女人對孔子說:與你母親走婚生下你的是那個叔梁紇,死後埋在防地。孔子聽後,便把母親挖出後又埋在叔梁紇的墓旁,從此對外人宣稱自己入籍姓了孔,是一個貴族的後代。也在此時,孔子開始了“有誌於學”的人生曆程。

孔子學什麽?孔子埋葬了母親後便跟著他人學習助葬,即學習做執事(古語稱之為縉紳先生)。因為要知曉喪禮祭祀禮的由來過程,還要用雅言朗讀,孔子開始學習識字,並由此開始學習文獻記載。這就是孔子的“有誌於學”。這就是孔子“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的自學曆程。

孔子三十歲時,不僅可以獨立操辦喪葬儀式,而且有了助手和弟子,就像當初他跟著別人學習助葬。這就是孔子的“三十而立”。隨著弟子人數的擴充,孔子辦起了自己的喪葬禮儀學校,開始了由自己培養小人儒(即可以給民眾辦理禮儀之事的執事先生)並實施勤工儉學的道路。

四十歲時,孔子認為再沒有能難倒自己的問題了,於是雄心勃勃,信心百倍很想幹一番從政的大事業。但是,孔子求富貴的路並不順利,甚至到處碰壁,多有磨難。終於在五十歲的時候,知曉了“天命”,知曉了天帝對自己的使命(即克己複禮的使命)。五十一歲時,孔子開始出仕,為魯中都宰。孔子五十五歲“去魯適衛”,於是有了孔子周遊列國,勸說君主們任用自己,參政輔政實施“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的大任。孔子周遊列國無果,六十八歲時“返魯”。在這期間,孔子知道自己與治國平天下無緣,隻好一心一意地重新開始了誨人不倦,學而不厭的教書育人生涯。

晚年的孔子,回顧四十歲以後的自己,“這段不惑之路正是一個不小的惑”。從六十歲到七十歲,孔子看到身邊的兒子和弟子一個接一個地死掉,活到七十歲的孔子已知自己死期不遠,開始讓自己隨心所欲。然而,七十歲的隨心所欲,一輩子“好為人師”的孔子能欲什麽?可以說,什麽也欲不了,什麽也欲不起來。根本談不到逾矩不逾矩。

七十過後三年,孔子便死了。孔子的一生,從“不知其不可而為之”開始,再到“知其不可為而不為”。這才是他的主旋律!

人貴有自知之明。晚年的孔子,審視自己的一生,因而有了如下感歎:“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此章格外重要。因為它是孔子的自述簡曆。

2-5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禦,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譯文

孟懿子問孝。孔子說:“不要違逆。”弟子樊遲為孔子趕車。孔子告訴樊遲說:“孟懿子問孝於我。我回答說,不要違逆。”樊遲聽後說:“為什麽如此說呢?”孔子說:“(父親)活著時,侍奉他按照禮製的規定。死了,安葬要依照禮製,祭祀時也要依照禮製。”

◆解字

違。“違”(違)是形聲字,從辵韋(韋)聲:辵為類旁,表示與行走有關;韋(韋)為聲義旁,表聲且表包圍義。“違”便是從包圍圈中獨自走掉,即違背眾人意願,獨自行動。引申泛指違背常規的行為。此處用為違逆。

◆探微

孟懿子是魯國的三家執政大夫之一。其父孟僖子是孔子的早期學生,曾遺命孟懿子學禮於孔子。後來,孔子做了魯國大司寇,要拆掉三家的都城,孟懿子率眾抗命,使孔子“墮三都”的主張完全失敗,孔子勸魯定公派兵圍攻,也遭失敗。孔子第二年便辭職“去魯適衛”。孟懿子經常違背禮製,使用諸侯或天子的儀式,孔子為此曾痛心疾首,說過“是可忍也,孰不可忍”的話。但在孟懿子當麵,他卻隻說了半句話:“無違”。無違什麽?無違禮製?還是無違父親遺命。孔子把後半句有意說給樊遲,想讓樊遲把此話傳出去或轉述過去。

錢穆先生曾就此章評說:“子女孝順父母為之孝。如果父母要子女做出非禮之事,若順親非禮,是謂其親不足與為善,又自陷非禮。此乃違逆其親之甚,故無違為孝。無違禮製才是大孝。”

錢穆先生的評述有些隔靴搔癢。孔子的言外之意是,不違老師的成命!老師要拆掉你的都城,你不能抗命不從!孟懿子應該像顏回那樣,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孔子為什麽要含糊其辭,為什麽不能明說?

2-6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

◆譯文

孟武伯問孝。孔子說:“父母,唯有他們的疾病(使之)擔憂。”

◆解字

◆探微

孟武伯是孟懿子之子,名彘,武是其死後的諡號,伯是他的行輩字。孟武伯問孝,孔子答曰:“父母,唯其疾之憂”。不同於前章的孟懿子問孝。為什麽對不同的人孔子有不同的回答?除了說話背景不同外,孔子是話中有話。

大概因為此時孟懿子已患有疾病,臥病在床。孔子借問孝之際,讓其多多陪在父母身邊,以盡孝道,不要造成“子欲孝而親不在”的遺憾。《淮南子·說材》雲“憂父母之疾者子,治之者醫”,可作此段話語的說明。

2-7

子遊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譯文

子遊問孝。孔子說:“現今的孝子們,是說能夠養活(父母便是孝)。以至於犬馬都能得到養活,沒有恭敬(從命),又有什麽區別呢?”

◆解字

養。養(養)是形聲字,從食羊聲:食為類旁,表示與吃食有關;羊為聲義旁,表聲且表羊隻義。“養”便是給羊隻喂食,引申後,又指飼養(家畜)。又由此引申出養活(生命)義。此處用其引申義。

◆探微

子遊。名言偃,字子遊,孔子晚年弟子。

本篇前三章皆在言孝。孔子先說,無違謂之孝;又說,為父母疾病擔憂謂之孝;此處又說,養活父母之外,還得恭敬從命於父母才謂之孝。

在《學而篇》中,孔子曾說:“三年無改父之道”,還得“慎終追遠”才能謂之孝。後邊一章,還有子夏問孝。

2-8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譯文

子夏問孝。孔子說:“(承受老師的)臉色難看!有事,弟子們服侍操勞;有酒食時,由先生長輩享用,(你們)竟然以為這就是孝了嗎?”

◆解字

饌。“饌”是形聲字,從食巽聲;食為類旁,表示與飲食有關;巽為聲義旁,表聲且表雙手編撰義。“饌”便是供設飯食,引申指飯食。

◆探微

此節仍然是孔子言孝,麵對的是孔子的好學生子夏,“孝”的對象則是先生。

子夏是一位才思聰穎,有獨立見解的弟子。孔子說自己沒有拜師求學的經曆,子夏則說:“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學而篇之七》)顯而易見,子夏是一位“講理”的人。晚年的孔子是否經常吊下難堪臉色,不聽弟子辯解,不講道理?子夏若碰見孔子如此吊臉,是否會揚長而去。

大概是緣於此,孔子要子夏承受“色難”。這才有了這一段對話。也因為這一段對話,我們知曉“孝道”的對象,不僅僅隻是父母,還包括老師,甚至還要包括君主。

孝從父母始,延及老師,再擴延到君主。這就是“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這就是孔子要求“弟子入則孝,出則弟”的內在本因。這就是漢朝獨尊儒術,舉孝廉以立國的原因。

2-9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譯文

孔子說:“我與顏回說了一整日,(他)不說一句不同意的話,像個呆子。(他)退回去自己反省琢磨,也足以將(講的話)發揮。顏回一點也不愚笨。”

◆解字

愚。“愚”是形聲字,從心禺聲:心為類旁,表示與內心活動有關;禺為聲義旁,表聲且表蟒蛇義。“愚”的本義為愚蠢,即蛇對所有進犯者都做出攻擊而不知自己有多大能耐義。此處用為愚笨。

◆探微

前邊幾章都在“言孝”。此章的主旨也是言孝,說的是如何對先生盡孝。顏回是孔子母親家族裏的人,是孔門二期弟子。顏回的父親顏路則是孔子最早的弟子,顏回從小便隨父親跟著孔子。因此,顏回拿孔子當爸爸,像孝敬父親那樣孝敬老師,因此有了“無違”,也因此向先生盡了孝道。孔子喜歡顏回,喜歡孝子賢孫一樣的學生。因此,“顏淵死,子哭之慟”。因此說:“回也視予猶父也,子不得視猶子也”。但此章留給我們的問題是,顏回其人,在曆史上一片空白,沒有業績,也沒有什麽良言善行。

2-10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譯文

孔子說:“審視(一個人)所憑借的(才能),觀看所由出的(原因),察驗所安居的(場合)。這個人何處藏匿呢?這個人怎麽藏匿呢?”

◆解字

視。“視”(視)是形聲字,從見示聲:見為類旁,表示與顯現而出有關;示為聲義旁,表聲且表祭台義。“視”便是祭祀時內心觀看到祖先的音容。“視”的本義為反觀內省,引申後又有觀看義。此處用其本義,可對譯為審視。

觀。“觀”(觀)是“雚”的本義轉注字。“雚”為象形字,構形源自圓瞪眼睛的貓頭鷹。在“雚”的右邊增添表示看見的“見”,便創設出轉注字“觀”,承繼初文的觀看義。“雚”則成為漢字形聲係統聲義偏旁。

由。“由”是象形字,構形源自古代的漏鬥。“由”的本義為由來,此處用為由此而出。同前一章的“大小由之”,以及《泰伯篇之八》的“民可使由之”。

安。“安”是會意字,從宀從女,構意源自王權母係製時代女人的住屋。女人有了屋室,走婚的男子便有了去處(不再處於野和婪的境地),孩子有了家後也不再亂跑。安的本義為安寧,引申泛指安靜。

廋。“廋”是形聲字,從廣叟聲:廣為類旁,表示與一麵無牆的廊屋有關;叟為聲義旁,表聲且表持火搜查義。“廋”便是放置雜物的廊房。此處用為藏匿。

◆探微

此段話乃是孔子判斷一個人品性的方法。三個方麵,從審視到觀測再到察驗,一個人的品行,又怎能不大白天下呢?

此章“視、觀、察”三字都是看。然而,“視”為反觀內省,含有審視以往的意思;“觀”為瞪大眼睛細看,重在當前;“察”則表示自下往上細細勘察,重在細節。

此章“所以、所由、所安”指代不同,一個是所憑借的,一個是所由出的,一個是所安居的。知曉並了然每個字的形、音、義來源,方能理解孔子此章用詞的嚴謹、準確。

2-11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譯文

孔子說:“溫習過去的(知識)而且知曉新的,可以做老師。”

◆解字

故。“故”是形聲字,從攴古聲:攴為類旁,表示與擊打(逼迫)有關;古為聲義旁,表聲且表直接說出義。“故”便是在他人的逼迫下說出的事,故因而有故事義,又有緣故義。又因為說出的都是以前發生過的,所以引申出過去義。此處用其過去義。

◆探微

釋解此節,應與《學而篇》的“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相互印證。“學而時習之”重在解說過程,這一章則直說“為師矣”。點明了二者之間的因果關係。

李澤厚先生把此節譯為“溫習過去,以知道未來,這樣便可以做老師”。似乎不妥。溫故不能推而知新,溫故也不能代替知新。難道李先生的新知識都是在“溫故”中得到的嗎?

2-12

子曰:“君子不器。”

◆譯文

孔子說:“君子不做器皿(隻有一種用途)。”

◆解字

◆探微

此處的“君子”與“小人”一詞相對。言外之意是,君子不是器皿,小人是器皿。器皿隻有一種用途,夜壺是用來撒尿的,鼎是用來煮肉的。你不能用夜壺煮肉,也不能用鼎來撒尿。孔子認為,上層統治階級中的精華們不應固守單一技能,子夏則明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子張篇之十九》)。

研讀此節,可參閱《子路篇之四》:樊遲請學稼。

2-13

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

◆譯文

子貢問(怎樣做一個)君子。孔子說:“先踐行其言而後讓他人跟從。”

◆解字

◆探微

“從之”通常譯為“依照所言去做”。本人認為,應譯為讓他人從之。

孔子說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裏則說,己所不欲,先行其言而後讓他人從之。君子的品質便是榜樣,便是標杆。學習雷鋒好榜樣嘛!

定州漢墓出土的竹簡本沒有“其言”二字。若按竹簡本,此章確定無疑地在講:自己先行,讓他人後邊跟從。

◆群言

楊伯峻:孔子道:“對於你要說的話,先實行了,再說出來(這就夠說是一個君子了)。”

李澤厚:孔子說:“先履行所說,然後再說。”

2-14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譯文

孔子說:“君子四周有人環繞,但不勾結他人,小人勾結他人但周圍沒有(師友)。”

◆解字

◆探微

《論語》一書,每每以君子、小人對舉。君子指統治階層中有品德的精華們,小人則比較寬泛,一是上層階層中的敗類,即無仁德者;二是指無文化的社會下層民眾。孔子認為,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小人徇私,自然要結黨營私。因營私而缺少公共大義,所以“小人與人勾結而沒有真正的師友”。君子則與之相反。

“周、比”二字乃是此章釋讀的關鍵。

◆群言

錢穆:先生說:“君子待人忠信,但不阿私。小人以阿私相結,但不忠信。”

楊伯峻:孔子說:“君子是團結,而不是勾結;小人是勾結,而不是團結。”

李澤厚:孔子說:“君子普遍厚待人們,而不偏袒阿私;小人偏袒阿私,而不普遍厚待。”

2-15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譯文

孔子說:“學了而不思考就會迷惘;心中琢磨而不去學習(前人的總結)則會慢慢僵死。”

◆解字

罔。“罔”是古文“網”字的增符會意字,又是“網”字的轉注初文。“罔”的本義為用繩線編織的獵捕動物的用具。引申後,又有蒙覆義,又有內心被網住而不得掙脫義,此義由後造形聲字“惘”字所承繼。此處用為惘字。

殆。“殆”是會意字,從歹從台:歹表人死,台表張開的繩套。“殆”的構意源自被繩套套住正在慢慢死去的人(或動物)。“殆”的本義為等死,即危殆。此處用為逐漸僵死。

◆探微

這是孔子的真知灼見,也是孔子對自己一生“有誌於學”的經驗總結。

“學而不思則罔”好理解。因為,我們常常見到那些隻會考試,一旦麵對現實問題便迷離恍惚的人。“思而不學則殆”者,便是那些鑽牛角尖,把自己搞得神經兮兮的人。顯然,後者比前者病得要深沉一些。

2-16

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譯文

孔子說:“(致力)攻治(與人)相異的一端,這樣做是有害的呀。”

◆解字

攻。“攻”是形聲字,從攴工聲:攴為類旁,表示與擊打有關;工為聲義旁,表聲且表穿通而過義。“攻”便是洞穿(鑽進)物體,引申指進攻敵方。此處用為攻治。

◆探微

這一章節的主旨,曆來有爭論。

李澤厚先生按照現代語義,將此節譯為:“攻擊不同於你的異端學說,那反而有危害的”。有人則反駁,此處“異端”,指的是君子不為的小道(即君子不器的專業技藝),和異端邪說無關。

本人認為,這是說,不要去執意學習(研究)被稱之為異端的觀點和學說。這樣做是有害的。

2-17

子曰:“由,誨汝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譯文

孔子說:“仲由啊,教給你(一個)智字吧!知曉就是知曉,不知曉就是不知曉,這才是智者(的品行)。”

◆解字

知。“知”是“智”的省形假借字。智的本義為聰慧。省去智字下部的目標字根日,便創設出假借字“知”,表示知曉、知道義。《論語》一書,共有118個“知”字,其中89個知字表示知曉、了解。另有29個知字用為“智”,表示聰明、智慧。

◆探微

此章的關鍵處是“知”的活用。前後兩個“知”字,顯然是“智”。中間四個“知”字表示知曉。

錢穆先生認為:“人有所知,必有所不知,但界線不易明辨。每以不知為知,以不可知者為必可知。如問世界何由來,宇宙間是否真有一主宰,此等皆不可必知,孔子每不對此輕易表示意見,因此孔子不成為一宗教主,此乃孔子對人類知識可能之一種認識,亦孔子教人求知一親切之指示。”因此,錢穆把此章譯為:“由呀!我教你怎麽算知道吧!你知道你所知,又能同時知道你所不知,才算是知。”

錢穆先生知道自己對甲骨文和金文的研究一無所知嗎?如果知道,為什麽還要注解《論語》?如果不知,為什麽不去研究甲金文字爾後再注解《論語》?錢穆的釋解顯然為錯。一個人怎能“知道你所不知”的東西?

2-18

子張學幹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

◆譯文

子張學習拿取俸祿(的方法)。孔子說:“多聽,把疑慮處放在一旁,其餘的也要慎重而言,這樣便少犯錯誤。多看,把有風險的事放在一旁,其餘的事也要謹慎而行,這樣便減少後悔。說話少過失,行事少後悔,(求取)俸祿的方法就在其中了。”

◆解字

祿。“祿”是形聲字,從示錄聲:示為類旁,表示與祭祀有關;錄為聲義旁,表聲且表汲水義。“祿”便是操辦祭祀活動而後獲取的(用過後)祭品。引申後,又指官員從主子那裏領取的俸祿。此處用其引申義。

闕。“闕”(闕)是形聲字,從門欮聲:門為類旁,表示與大門有關;欮為聲義旁,表聲且表大張口義(欮的構意源自人打嗝)。“闕”便是宮殿門外左右相對的闕樓(闕無門,但有把守道路的作用)。引申後,又有空缺(缺門)義。此處用其引申義。

悔。“悔”是“誨”的假借字。“誨”字從言每聲,本義為長輩(母親)的教導。引申後,又有諄諄嘮叨義。“悔”借“誨”的形、音、義,以心置換本字的言旁,表示對不聽教導的後悔。

◆探微

孔子說的這番話不僅僅是官場要義,而且是所有職場的守則。孔子說的不僅對古人有用,對今人也一樣有用。在官員手下混飯吃(官場叫拿取俸祿),古今中外大體是一樣的。

孔子對官場要訣這般熟悉,他為什麽沒有在官場混出個模樣?難道是知其為而不為也。或者是,知道後已經晚了。這是孔子晚年的總結。

2-19

哀公問曰:“何為則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

◆譯文

魯哀公問孔子:“如何使民眾服從?”孔子回答說:“把正直的人提拔在邪曲者的上麵(用正直校正枉曲),民眾便會服從。把邪曲的人提拔到正直者上麵,民眾便不服從。”

◆解字

◆探微

從字麵上看,舉直錯諸枉,便是提拔正直的人,放置在邪曲者的上麵。這裏有一個“校正”的意思。李澤厚將此節譯為“舉用正直的人,廢棄邪曲的人”。似乎不妥。政治是一門藝術,把正直者提拔在邪曲者之上,從而使邪曲者變得正直,或不敢不正直。這樣,便上下都“直”了,民眾自然就服了。所以,毛澤東就說,“政策和路線決定以後,幹部是最重要的因素”。所以,老百姓說,上梁正,下梁自正;上梁不正下梁歪。

2-20

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

◆譯文

季康子問:“讓民眾做到敬(其上)、忠(其上)、勸勉(於事)。該怎麽辦呢?”孔子說:“君主臨幸其上時要莊重,民眾則敬;倡導孝和慈,民眾則忠;褒獎良善好人而且教導缺少才能的人,民眾則會勤勉。

◆解字

勸。“勸”(勸)是權字的假借字。權(權)字從木從雚,構意為貓頭鷹占據大樹(下方一定範圍為其捕獵場),引申泛指權力、權柄。“勸”借“權”的形、音、義,以力置換本字的木,表示將貓頭鷹哄趕離去。“勸”的本義為規勸。引申後,又有勸說、勉勵義。此處用為勸勉。

莊。莊(莊)是形聲字,從艸壯聲:艸為類旁,表示與草類植物有關;壯為聲義旁,表聲且表壯大義。“莊”便是長得十分粗壯的草(穀物),引申泛指莊重。

◆探微

季康子,姓季孫名肥,魯哀公時曾任正卿,是當時政治上最有權力的人。康是他的諡號。季康子執政時期乃是在孔子晚年。他們的對話大約在前484—前479年之間。

2-21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雲:‘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政?”

◆譯文

有人對孔子說:“你為什麽不去參政(輔政)?”孔子說:“《尚書》上有句話說:‘孝呀,唯有孝敬父母,友愛兄弟,(把這種風氣)施加到政治之中。’這也是政治啊。為什麽要做官才算參政呢?”

◆探微

五十歲以後的孔子,極想當官參政,施展自己的抱負。這樣,既能克己複禮又能出人頭地。但是,他做魯國大司寇不久便辭職,遊走列國又厄於陳蔡。此話說在何時,做官之前,還是回國之後?

顯而易見,這話說在孔子還沒做官的時候。孔子的引言,出自《書·君陳》,原文作“惟孝友於兄弟,克施有政”。正是有了此類話語的挑戰和激勵,才有了孔子求仕為官生涯。

2-22

◆譯文

◆解字

◆探微

切記: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在現今世界中,此話格外重要。

2-23

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譯文

子張向孔子提問:“三百年以後的事可知道嗎?”孔子說:“殷商因襲於夏朝的製度,它的增損情況是可知的。周因襲於殷商的製度,它的增損情況也是可知的。由此繼承周代的製度,即使過了三千年,也是可預知的。”

◆解字

世。“世”是象形字,構形源自樹葉。“世”的本義由增符後的“枼”以及轉注後的“葉”字所繼承,“世”則表示引申後的草木一季義。又由此引申指人的一代,即三十年為一世。此處用其引申義。

因。“因”是會意字,從囗從大,構意為一個人落在陷坑(或地窖)中。“因”的本義為什麽會這樣,即原因。引申後,又有之所以然義。此處用為因襲,即從何處而來。

損。“損”是“磒”的假借字。“磒”為形聲字,從石員聲,本義指滾落而下的圓石頭(引申指磒石)。“損”借“磒”的形、音、義,以手置換本字的“石”旁,表示擊打使之磒落而下。引申後,又有損失義。此處用其引申義。

◆探微

孔子認為天不變,道也不變,各朝各代的政治製度更不會變,隻是略有減損和增益罷了。孔子是反進化論者,同時也反對所謂的“曆史唯物主義”。

子曰:“非其鬼祭之,諂也。見義不為,無勇也。”

◆譯文

孔子說:“不是自己族群的鬼魂而去祭祀他,這是諂媚。見到應該仗義的事情而不去做,這是沒有勇氣。”

◆解字

◆探微

古代祭祀有個原則,即“鬼神非其族類,不歆其祀”(《左傳·僖公三十一年》)。就是說,不是自己部族所出的鬼神,絕對不能祭祀。

不是自己本族的鬼魂,為什麽要去祭祀它。這是因為大家害怕它,求其不要禍害自己。孔子認為,這就是諂媚:因為怕它,所以祭它。

孔子是否讚賞“見義勇為”的行為?答案是否定的!孔子的學生子路問孔子:你率領軍隊,與誰共事?孔子說:“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孔子還說過“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等話語。顯而易見,孔子自己不會見義勇為,也不喜歡見義勇為好逞匹夫之勇者。

孔子在這一章中,把兩句看似完全無關的格言放在一起。諂媚是乞求對方施惠於你,或者不加害於你;無勇則因為擔心對方加害於自己,或不再施惠於自己。用“中庸”之道來評判,前者是過,後者是不及。寫到這裏,想起了毛澤東看過“三打白骨精”的兩句詩:“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諂媚和無勇都是“僧”之所為,後邊應該還有一個未能點名的“妖”。

孔子在什麽場合,與誰說了這兩句話?這段話必有一個特殊背景。